第十三回 謁繡闈借因談喜鳳 策錦囊妙計脫金蟬
話說寶玉、黛玉的親事千回百轉變化離奇,將到成功的時候又礙著了寶釵的次序兒。虧了賈璉想出個權宜的方法,把林良玉說妥了。這件事情就這麼圓全上來,中間的磨折也夠了。誰知兩位王爺作伐已經通知,日子也定了,又鬧出一件絕大的故事來。你道為何?原來賈璉因為成了這件大事,四面討好,將來自己的干係也輕,也還可以沾些好處,就在晚上同平兒兩個細細地說起來。這小紅是會說會話的,聽見了學與玉釧兒聽,玉釧兒忍不住就盡數地回了王夫人。王夫人正拿著一個茶蠱兒將要喝完,把玉釧兒的話聽完了,就脖子裡起一股酸勁兒,顫到指頭上,一失手把個茶蠱兒跌得粉碎。這眼睛裡的淚,水也似地。口裡只顧咽著。
玉釧兒駭呆了,喜鳳走上來也著實的驚惶著。王夫人只不言語,停了一會就到床上去。喜鳳、玉釧兒就明白了。王夫人一面暗泣,一面想道:「這璉兒乾的事情天理也沒了,王法也沒了。老爺就跟著糊塗到這樣?我便是婦道人家各人憑個理。你這個榮國公的世襲,你知道可是你自己派得定的?也等你過去了才到得你的兒子身上。就到了你的兒子身上也要分個長次。就算珠兒過去了,長房也有孫。就算長孫得了官讓著寶玉,也要候朝廷挑選。這個總罷了,世家子弟完姻仗著祖宗的榮耀兒、頂帶兒,取個吉利罷了,怎麼好連丹書鐵券、敕命誥封也送去?朝廷是給林家的?要像鳳丫頭叫張華告狀的手段,我就拿住這個訛頭頑兒。我怎麼肯鬧這個?拿定我鬧不出,就把我當什麼人兒?寶丫頭你好可憐兒的,你也不是我拉扯來的,在先老太太怎麼樣的求,誰不知道?不過薛家也窮了,蟠兒不成器,越越地算不上了,趕不上人家的財、人家的勢,又不是賈家的祖親。璉兒這沒志氣、喪良心的,他而今再拉扯了姓薛的也沒有什麼想頭。白鴿兒旺邊飛,怪不得,只是老轎夫會抬人也不踹人倒。怎麼寶丫頭可可是個墊腳跟兒的?寶丫頭你也苦,又踹著又堵著,怪不得這幾天你只呆呆的。寶玉這個孽障,怎麼好得這麼快?通不過把我蒙在鼓裡便了。我想這位林姑娘人物兒、才情兒,原來好,怎麼不疼她。只是她性格兒也夠受呢。他舅舅見了她怪臊的,親生也沒這個分兒,從她回轉來,一直到而今,我只像添一位老太太似的。夠了,夠了!我也算孝順過了,寶丫頭在我跟前怎麼樣的,寶丫頭的娘家也敗了,哥哥又不學好,人家又有財又有勢,將來討過來,公公是兒子,丈夫是孫兒,好潑天的勢。全家吃著她,靠著她,奴才們的眼珠兒、心孔兒還了得。這璉兒的勢利東西,不用說了。不過我從前忤逆了老太太,對不過老太太。現世現報,再伺候一位小太太,往後的日子也長不過,叫我做一個到死方休的苦媳婦便了。寶玉這孽障,將來眼裡還認得我?我還守他做什麼,索性等他老子、兒子公請這一個娘來,天長地久的住著,我只帶了寶丫頭到姨媽那邊去過一世,今世再不見面,苦苦地做活計度日也好。寶丫頭也還懷著胎,你只趕上珠兒媳婦便了。」
王夫人憤極了,立刻起來套車往姨媽家去了。這邊喜鳳、玉釧兒、彩雲等也嚇慌了,只得請李紈、探春、平兒過來告訴,卻也都不敢說起小紅來。也猜不出王夫人心裡頭藏著什麼意思。不多一會,薛姨媽就叫同喜過來立時立刻接了寶釵去。隨後又是同貴、臻兒過來同了玉釧兒、彩雲、鸞兒、文杏手忙腳亂地將王夫人、寶釵的被褥帳幔並幾個隨身箱子也立時立刻一總搬了過去。探春、李紈、喜鳳、平兒等只駭得目瞪口呆。這時候寶玉已經大好了,在史湘雲、惜春那邊不知天東地西只像小時候的玩耍。賈璉也辦著過帖子的事情合去了,賈政倒也沒有公事,倒反是北靖王、南安郡王先後差官致意。說到兩位王爺,通是世交相好,到了這日,要約會了自己過來。賈政再三地謝,差官哪裡肯依,說王爺當面吩咐一定要來的。賈政連忙上這兩個王府去。北靖王又拉住了吃起便飯來。賈璉也往外城去,為了事情上煩了,住在城外。這榮府裡便沒個作主的人兒。偏生的蘭哥兒也上班值宿,碰在一處。探春要自己過去,卻又被帳房裡支發的事情煩著。平兒一個人也支不開,只得叫周瑞家的、林之孝家的伺候,俱被王夫人喝回。隨後賴大同寶玉去,也被喝了回來。直到黃昏後,賈政方才回來,得意洋洋地要進來告訴王夫人,探春就迎出去一一地告訴。賈政慌了,便跌著腳叫寶玉去。寶玉去了許多時候方才回來,說門也關上了,叫也叫不開。賈政就查問起開首的緣故。眾人只說是姨太太那邊來的話兒。賈政也一句話說不出,只自己走進房裡歎著氣,摩著肚子。賈政只得叫眾人且睡下了,「明日一早晨,璉兒、寶玉同過去請太太、二奶奶就過來。我下朝回來就要見面的。」
到第二日,賈政下朝回來,賈璉、寶玉還沒回轉。幾遍的叫人催去,總沒信兒。等到日過午了,外面招賈璉的人也多,賈政氣急了,著人去叫回來,說寶玉也要來,遲些時就要打。賈璉、寶玉只得回來。賈璉呆呆的,寶玉只是簌簌地掉淚兒。賈政跌腳道:「怎麼樣?你兩個是啞子嗎?說不出一個字兒!」
賈璉道:「姪兒同寶兄弟到那邊,上了廳就關住了,不放進去,連蟠大哥通不見面。只有蝌兄弟木頭一樣的不言不語的陪著。姪兒就說道:『我也罷了,寶兄弟須讓他進去,他有家叔的話兒,要上去回一回。』蝌二弟就道:『寶二爺進不去,這個門兒近來低了一尺了。』姪兒便陪笑道:『二弟你也太過了,這個話至親分上如何當得起。』他就說:『趕則是有親,不過是提到這個字,咱們仰攀著呢。』姪兒就說:『什麼話兒,你我兄弟們見老人家有些不如意的,彼此圓全些。二弟怎麼個人,再不要這麼著。央及你快快地同寶兄弟進去,我也要跟著走。』可憐兒的寶兄弟就死命地碰這門兒,哪裡碰得進。蝌二弟還說著許多嵌字眼的話兒,叫人當不起。寶兄弟就哭到這個時候。蝌兄弟就說:『有個破碗兒窮板小菜兒,貴人踏著賤地給個臉兒。』姪兒就說:『二弟不要那麼著,咱們還要要著吃呢。』姪兒就在那裡吃了飯。寶兄弟只吃不下,看他就哭到這個分兒。」
賈政又惹氣又為難,一會子沒主意,就將他兩個喝開,自己進房去一個人坐著出神。這寶玉就回到自己房裡,空蕭蕭地悶著哭泣。賈璉便出去張羅事情。且說林良玉,雖則應承了賈政,到底沒有黛玉的口風,恐怕臨時變卦做了話柄,也對不過姜景星。林宅裡,外面除了曹雪芹,不肯告訴別人。裡面只與喜鸞商議。喜鸞自從過門後,一心的記著喜鳳,就想了一計,告訴良玉:「喜鳳和黛玉最好,要向黛玉探信,總要喜鳳過來。」
良玉便央及她。喜鸞就像前日哄黛玉開門似的,說自己有急病,要請喜風過來。喜鳳聽了急得很,就要過去。偏生賈政為了王夫人、寶釵的事恐怕傳到林家去,吩咐把瀟湘館鎖了門。喜鳳只得告訴賈政。賈政也叫她不要說起,就讓她上車從前門進來。喜鳳到了濟美堂,下了車走進去,不期姜景星從內書房走出來,剛剛的正面遇著,避也避不及,只得低著頭進去,即被姜景星看了個飽。這裡喜鸞姊妹相逢,攙著手說合想她誑她的緣故,說說笑笑同到絳霞軒去。黛玉心裡歡喜,就留她同住了。良玉也進去見過了出來。誰知姜景星見了,想起天下世界還有這麼一個人,也是前生結定的姻緣,就把西子、太真都比下去了。良玉聽說印遇著喜鳳正在出神,忽動了個以李代桃的意思,就走出去埋怨他不迴避。姜景星說明了迴避不及的光景,就問是哪一位。良玉便裝著個赧赧地道:「就是舍妹。」姜景星說不出別的話兒,只說得一句道:「怪不得了。」
良玉就笑了笑,變轉話來道:「告訴你,這不是舍妹,實是替另一位。」景星呆一呆,也笑道:「誰被你哄。」
良玉笑道:「不論是不是,你說過的『桃源廣寒』可也當得起?」景星便跪下道:「只怕桃源廣寒還沒有呢。大哥真個提攜我,不枉了平日心腹至交手足情分。」
良玉便拉起景星說道:「實實地不是舍妹。兄弟若果然定准,我也可效個五分勁兒。」景星就再三央及道:「我也通不管是什麼人,總是賈府上的,總要求大哥實心實力,再不然我就跪下去,只等應了再起來。」
良玉便大笑起來道:「是了是了。人且慢慢告訴你,我只招架著在我身上便是了。」景星也大笑稱謝。良玉就跑進來告訴喜鸞,喜鸞更覺喜歡得了不得,嫡親姊妹兩個配了同榜的兩位鼎甲,只怕賈府上自先妃以下就是數一數二的人兒。良玉心中也想著,不料接這位小姨過來要探黛玉的親事,一會子倒先定了她自己的親事,實在是天定姻緣。這裡喜鳳與姜景星結姻後文再表。再說賈政,見王夫人帶了寶釵搬到薛姨媽家去,連寶玉也不許見面,坐立不是的。探春就請同了李紈過去,賈政也說該去,這姑嫂二人立刻要去。寶玉哭上來說要跟著過去,賈政也說很該的。三個人連忙上車。到了薛家,一直進去。只見裡面關上門,有人傳話說道:「等寶二爺回去了,三姑娘、大奶奶請進去。如若寶二爺在這裡,便不用進去。若寶二爺一定的黏住,三姑娘、大奶奶通回去,並不用見面兒。」眾人驚呆了。寶玉哪裡肯回,就黏住了她兩個。探春道:「二哥哥癡了,難道當真的太太總不見你,你快走,讓我們進去,我不為你為什麼來!」
寶玉沒奈何,就哭回去了。坐在房內細細的想起來道:「這件事越攪越不好,論起理來,璉二哥說的話,追著老太太的治命,哪一個字兒是編出來的?我在先若知道林妹妹身上不好,逼著我同寶姐姐結親,我原是抵死不肯的。雖則老太太聽了鳳嫂子的詭計,我的耳朵裡到而今卻也還記著那結親的話兒。今日璉二哥自己翻轉妻房的話兒,也是良心難昧。巧巧兒碰著了太太在裡頭,替寶姐姐評什麼次序兒。有什麼次序的,我從前同晴雯、芳官這班姊妹也不拘大小,有時候她們坐著躺著,我盡著地站定了服侍她也有的。不要說寶姐姐的年紀原長些,林妹妹也和她好,也讓她。就算林妹妹坐在寶姐姐上頭有什麼奇的?我怎麼小似寶姐姐,我也曾僭她。這雲兒們算個客人不用說了,咱們家三妹妹、四妹妹也曾僭著寶姐姐坐過。誰還拘什麼次序兒。到了正經的坐位上,誰又錯了什麼次序的。難道林妹妹、寶姐姐連這點小事情也要計較起來,我將來玩兒的時候,還要同晴雯、紫鵑也一塊兒同著坐。若有人拿這個短,我就要說在先老太太玩的時候,怎麼連鴛鴦也叫她坐在裡頭。若有人說鴛鴦不知大小。鴛鴦這個人誰還趕上她,連老爺也說過趕她不上呢。而今太太倒在這點子上要操這個心,我就不明白了。寶姐姐也不勸勸,難道你也要在這個上存心?寶姐姐,你若真個的在這個上存心,在先老太太說你凡事不存心就假了。我而今不知大嫂子、三妹妹進去怎麼樣講,看來也不過將這番話說了,太太就沒有不依的了。」
寶玉走來踱去,總不過是這些孩子的想頭。下午時候,李紈、探春也回來,寶玉進去,李紈、探春就笑著道:「來了,正有話呢。」寶玉問:「太太怎麼說的?」探春笑道:「太太說佣要問寶玉。寶玉便不許見面,卻要問他的說話。」寶玉道:「這又奇了,這些事我全然不管,通是老爺拿主,有話要同到老爺上頭回去,叫我說,我說什的?」
李紈只抿著嘴笑,探春笑道:「我們怕不是這樣說,太太說『也不要牽扯什麼老爺,你們回去只叫寶玉評個理我聽。』」李紈笑道:「寶兄弟你第七名舉人也中了,文章上朝廷還贊個好,你這個理評不出來?」寶玉道:「大嫂子不要笑話兒,叫我評個理我就評個理。」就把剛才這些想的話一字不改的都說合來,還說:「果真這樣的去說,太太有什麼不依的。」
這李紈、探春聽見,都將手指頭指著寶玉,連肚腸也笑斷了。探春笑道:「好,真個的這樣說多,太太就依定了。太太還有話問你說,你當真不拿主是呆呆的病在床上的,怎麼樣得了一個准信兒,好得這樣快?也罷了。怎麼林妹妹搬出去你就病,太太、寶姐姐搬出去你不病?叫你也評出個理來。」
李紈只拿眼睛看著寶玉儘管笑,要聽他評出個什麼來。寶玉道:「這益發容易了。人家誰會裝出什麼病來?就算病是個假的,那王太醫的藥難道假的?從來說對症發藥,沒有這個病,怎麼受得這個藥?若說是為什麼好的,我若自己拿得住怎麼樣就好,在先為什麼自己不拿定了不病?而今又說太太帶了寶姐姐去也要病,這麼著我們一家子連大嫂子、三妹妹也該病。就算比著林妹妹,印板兒似的單單要我病,我現今實在沒有病怎麼裝的來?罷了,憑著太太幫著寶姐姐,真個要我病一場我也依了太太,裝起病來,這王太醫一定將前日的藥方給我吃,我沒有病如何吃得?不吃又不是的,你們想想,我就該怎麼樣了。只怕太太倒也不願意。而今你們也將我這個話回上太太,請太太評評,再不然寶姐姐也幫著講講,太太難道還不依?」
李紈、探春益發笑壞了。寶玉還跌著腳說道:「人家正正經經的,你們反倒當做玩話兒。人家只有生氣的分兒。」李紈笑道:「寶兄弟是極的了。」寶玉道:「到底是大嫂子明白。」
正說著,有人來回:曹師爺請寶二爺。寶玉就去了。探春笑定了,說道:「你看這個傻子!」李紈道:「我們原也要就過去的,到底替他編幾句話兒。」
探春沉吟了一會兒,說道:「大嫂子你不要糊塗了,太太難道不知道寶哥哥的為人,無不過過水筒兒,過到老爺耳朵就是了。今日原是替老爺過去的,怎麼樣也回明老爺才好。」
李紈道:「這卻使不得,意思原來是這個意思,我們做女兒的卻不好那麼傳話。只可編個謊,求他兩位老人家開釋了才好。」
探春也點點頭。遲了一會,探春道:「話便是這個話兒,編這個也就難。你想想,要編除非替寶哥哥編,怎麼樣編法算寶哥哥揭老爺的短,再則凡百事情也要個出路兒,這件事到底打算個什麼出路,你我也實在的為難。」
李紈道:「難則難,剛才回來的時候,你我通回明白,去去就過來,太太還我一句『你們還不厭棄我,而今也是這個時候了』。到底怎麼樣回復去?」
探春想一想,笑一笑道:「有了有了。我們只拿寶哥哥方才這些言語一字兒不改通學與太太、薛姨媽、寶姐姐聽,且逗了笑,將今日過去了再講。」李紈笑道:「也好。」
李紈、探春就過去了。這裡曹雪芹請寶玉出去,原來是林良玉托他先替姜景星求喜鳳的意思,寶玉一向疏了他。只因他問著黛玉的話,心裡也防他和林良玉好,要奪這個黛玉去,故此疏忌十分。而今聽見他另選了一個人,也是自己的要好姊妹,放開的是黛玉,去求的是喜鳳,心裡頭倒反快樂起來。便一力的擔當,也許了五分的勁兒,又請賈璉過來一同商議。
賈璉見這府裡,新得了個探花妹夫,接連又得了一個狀元妹夫,心裡頭有什麼不樂,也時常看出賈政敬服姜景星的意思,便橫身出來許了十分。這曹雪芹就歡天喜地回去告知林良玉、姜景星,連喜鸞姊妹、黛玉通知道了。人人快樂,只等賈政應允了立便選日請媒。
卻說王夫人、寶釵自從搬到薛姨媽家,三個人十分怨恨,通埋怨鳳姐兒夫妻兩個的,前前後後乾些什麼事兒。而今王爺通知道了,日期也近了,怎麼樣改轉來。無不過見我們人財兩敗,奔著勢利上去。我們只一輩子大家守著過,他們也不要上門上戶的。到底還有冷眼的人瞧著他,憑著他無法無天,也有人暗地裡揭他的短處。老姊妹兩個只是個傷不了,又怕薛蟠知道,性子兒不好。從前發性的時候,也曾要趕過去打寶玉,不要碰著了再鬧出故事來,兩邊不好看。先打發他下山東鹽務裡走一遭,等賈家的事過了再回來。又叫薛蝌不要應酬賈家的人,各人過各人的日子。這老姊妹兩個只是把這事數說。寶釵雖則大方,也不免悶著,只閒閒地同香菱、鶯兒、文杏、彩雲、玉釧兒等做起針線活計來。正是:誰知繡闥金閨女,也作牽蘿補屋人。
這邊李紈、探春第二次過來,薛姨媽、王夫人也就請進去。寶釵、香菱也慢慢地放下針線活計出來,一同地坐了。李紈、探春只笑著,這邊三個人也不來問她,探春只得笑著說道:「我們過去非但要問寶玉,也要回老爺。老爺只是不回來,等到這早晚還沒有轉,我們就學著太太的話問著寶玉,他當真的評出個理來。」
王夫人道:「我倒要聽聽。」李紈、探春就你一句我一句的全數兒學上來,也把王夫人、薛姨媽笑得肚子疼了。連寶釵、香菱也忍不住笑起來。探春道:「寶哥哥還正正經經猴急得很,叫我們學著這樣回,太太准准的依定了。」王夫人就望空的啐了一啐,使勁兒罵一句:「糊塗死的小子!」
姨媽也笑道:「罷嗎,這個實心孩子。虧他文章怎麼樣倒明白。妹妹你聽聽,你還氣甚的?你還要問他?可憐兒的。」探春道:「二嫂子,你盡該知道這番話不是我們編得上來的。」薛姨媽道:「好姑娘,我們寶丫頭而今也配不上你稱她嫂子。」李紈道:「姨太太怎樣的好說起這麼當不起的話,她不配誰配?」王夫人道:「有個配得的人兒?」
探春道:「就算添個姊姊妹妹,家常的次序通是好姊妹,誰配誰不配?我們大家也要平個心兒。」李紈見她說得急了,恐怕招出王夫人的惱來,就橫插進去說道:「老爺呢,今天原也要過來,只是公事忙,也告過假沒有准。只怕一半日就要過來請姨太太的安,會太太的話,也問問寶妹妹的好,先叫我們過來的。」王夫人笑道:「虧你圖的一個八面光。」
探春也陪著說。薛姨媽、寶釵總不言語。王夫人便道:「老爺呢,原也很大呢,又是王親,又是世襲公爵,大得什麼似的。咱們姊妹娘兒在這邊還算什麼人!評起根基上呢,原也不是灰堆裡出來的,只是而今勢也敗,家又窮,人材兒也不出色,那一種趕得上人家。沒有什麼力量貼得起人家的過活。況且也同賈府上沒什麼拉得上的祖親。咱們還要自己算個人,也害臊,趕緊的讓人家,人家還嫌的遲呢。老爺這樣的分兒,還要到咱們這裡?真個要來你們也該趕著謝了他,實在的當不起。我們的二姪兒很明白,昨日寶玉過來,他還說咱們家的門兒近來低一尺了,走不進,多謝罷。他小子還走不進,況且老爺那麼個大人呢。」
李紈、探春也笑道:「我們倒是頭一回聽見太太的趣話兒,然而回家去倒不敢不回的。」
薛姨媽也道:「真個煩你們兩位謝住了,什麼樣的門兒好煩瀆老爺過來。」正說著,薛蝌叫人進來回道:「寶二爺黏住了,準定地要進來,亂嚷地說是大奶奶、三姑娘一樣的人兒怎麼能夠進來,為什麼單單地不許他進來?」這問話的人也抿著嘴的笑,這裡眾人又好氣,又好笑,薛姨媽又笑道:「罷嗎,這個實心孩子還要問他什麼,可憐見的。」探春便道:「也叫他進來走走。」
王夫人連忙喝住,叫攆著走,再不走把這個糊塗死的小子打出去!探春道:「不要氣瘋了他。你只告訴寶二爺說,是我同大奶奶說的,他的話盡數地回明了姨太太、太太,真個的依了,快些回去罷,我這裡也就回來的。」
這回話的人就請薛蝌出去,將寶玉哄回去不提。李紈、探春又尋些閒話來散悶,也帶著解勸。倒像姨太太有個轉過來的意思。又大家去看看針線活,配些顏色,插上幾針,陪過晚飯方才回來。這邊賈政回來已久,先是賈璉回過了喜鳳的話,賈政也隨即應承,喜出望外,吩咐「明日等我與太太商定了,再回復過去,不要又像前一件的事兒。」
賈璉去了,賈政想起黛玉的事,日子也近了,王夫人、薛姨媽又這麼一鬧,外面連兩位王爺也通知到了,怎麼樣我就懼著內裡拿不得主來?若就這麼行去,也不成個事體。就算做定了再挽回,這邊將來婆媳姊妹中間也不妥當。正在為難,聽見李紈、探春回來,就叫人請去。這兩個人便將王夫人薛姨媽的言語斟酌了好些回上去。賈政也十分為難。賈政終是個講道學的人,如何肯下氣柔聲到閨閣中去?這件事卻不便不去。因想起現有喜鳳一事,何不過去借這個題目商議商議,順便的就勸她回來。只是礙著姨太太如何落平?千思萬想,只得叫了賈璉過來,密密地商到二更,一總推在賈璉身上。賈政倒反學著王夫人支使李紈、探春的意思,也去央及寶釵轉彎。主意已定,明日下朝後,也不回榮國府,一直往薛家來。薛蝌終是個至親小輩,敢不恭恭敬敬接進去?賈政也自知理短,如何計較零碎話兒,就叫:「姪兒,一面叫人回上去,自己的人;一面我就進去請安。」
賈政就攜了薛蝌的手一直進內堂坐下,叫請姨太太、太太的安,請寶二奶奶出來。王夫人就擋住了不許出去。賈政盡著催,倒是薛姨媽不好意思,推著寶釵出去。寶釵也替姨媽、太太請了安,賈政都問了好,就說這些寒溫。又說:「家裡事情也零碎,我今專請太太同媳婦過去分撥開些,盡著的再過來。」
又將姜景星的親事說一遍,說是「女孩兒的事全要太太定見才好回人家,人家現在等著。或者回去商議,或者這裡就有回音。就是太太不願意,也候有了言語我就回他。」
寶釵正要進房去,這王夫人終是疼著喜鳳,恐怕氣頭上參差了,誤了這個親事,就便說:「這個鳳孩子呢,原也是老太太一點遺念兒,而今攀這親,老太太心裡也喜歡,我有什麼說的。總聽憑外頭主張應承了就是了。單則是女孩兒的事便問我,別的事盡著人同璉小子商量。」賈政本要推在賈璉身上,順勢兒便道:「敢則賈璉辦差了什麼事情?」
王夫人冷笑幾聲,就將丹書鐵券、敕封誥命的話說合來,單不提寶釵的次序,只說了一句「人到了糊塗偏聽的時候,連個前後大小也忘了。」這真是王夫人的身分,雖則意見參商,卻不反目。就那規諷的口氣,也還相敬如賓。賈政便站起來道:「原來璉兒這麼著,我通不知道。但只憑著他,我也不是。我回去就叫他過來請兩位老人家狠狠地教訓教訓。」
賈政就朝上打一躬,慌得薛蝌、寶釵連忙退下來。賈政又打一躬,就回轉來斜對著寶釵也一躬,慌得二人趕步上前扶住了。賈政道:「好生的謝姨太太,回上太太,請太太同著你就回來。」
寶釵只得答應了是。賈政即便別了薛蝌回來,賈璉隨即過去。坐了一會,方跟了薛蝌回來,只寶釵、香菱避了。薛姨媽便站起來,王夫人坐著不動。賈璉只是站著。王夫人就盡力數說了一番,賈璉也不敢辯。王夫人又說:「你夫妻兩個前前後後乾的好事,成也是蕭何,敗也是蕭何。只看人家勢分兒好壞,你們眼睛這樣看得清罷了。你們總是賈家門裡,倒是你從前那位有才有智的巧巧頭上也頂個『王』字兒,你不看僧面看佛面,怎麼樣把我們姊妹娘兒踹到這個田地!」又將丹書鐵券、敕封誥命的話盡數說合來。又說:「好一個知法度的同知官,你那有才有德的人兒活在這裡,也防著他拿住這個勁。」
王夫人一面說一面還揉眼。賈璉看見這個光景,不住的碰頭還解不開,只得像賈蓉陪鳳姐兒似的,兩隻手左右開弓,掌自己的嘴,自己打自己罵。薛姨媽等通過意不去,王夫人也便心慈,就道:「你這麼樣做什麼,你有話盡講。」
薛蝌也忙忙地拉他起來。賈璉道:「太太容講就講,不容講不敢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有話盡講。」
賈璉道:「若說起丹書鐵券敕封誥命這些事,實在是姪兒講的。他只是祖宗的榮耀兒,子孫的吉利兒,排在執事的道兒上兩邊好看的。不要說咱們不好送了姓林的,林表弟現在當個翰林他怎敢收著。也還不止這些,但是祖宗上遺下來的儀從,現在兩府裡的儀從,到了這日通要擺過去。況且從敕命架子以下的東西,前日喜妹妹到林家去已經送過一遭。林家哪曾留下一件?姨太太、太太想想,這個就透明瞭。至於林表妹的事情,也還沒有定准,無不過老爺壓住了,叫姪兒在裡面張羅些小事兒,就算定准了,將來過門了,兩個弟婦也分個年紀大小來,誰還不懂得這個理。現今咱們家裡要來一個狀元女婿,將來寶兄弟怕不是個狀元子孫。到遊街的時候,他兩位夫人只一併著兩輛車,一字兒的遊街,只揀寬闊的街道走也好。」
薛姨媽等都笑了,王夫人也道:「你聽他油嘴,好個花面兒。」
賈璉打一個千道:「姪兒花面也做,苦情也回,姪兒一輩子的養活佣仗著老爺、太太,也說不盡的感激。又是姪兒媳婦從前鬧得那樣,到而今人也死過了,人不提她,姪兒也要牽扳她。姪兒算沒有家的了,那府裡回不去,人也知道姪兒現今又辦差了事情,惹得太太生氣,姪兒也沒臉,以且只好快快的弄個分發兒往外省混飯去。看運氣補償得老爺從前的恩典也好,補償不得也好,回來也好,流落也好,體諒了大人的志氣,揩揩眼淚別處去,再也不想在林妹妹身上沾什麼光拉什麼帳。求太太恩典,饒姪兒的全盤錯著,請交過這帳房。太太若不肯回,姪兒也不用進這府裡。」王夫人聽了,停了一停,倒也為難,只得說道:「真正賈家門裡子孫傻的傻到那樣,刁的刁到這樣。他這個口江河似的,倒把我要順轉來,還求著他。」
這裡薛姨媽家人,也盡著勸。賈璉道:「太太肯回去,姪兒憑什麼總情願的,還敢要太太求著我。不過我這番也有個苦情便了。」
外面賈政又來到客廳上坐著,幾遍的叫人請寶釵。李紈、平兒、探春、惜春也都來了。又送過來幾席酒,裡裡外外,又叫彩雲、鶯兒等將被褥衣箱搬過去。賈政又見了薛姨媽說些家常,直到晚飯後方才驚天動地的將王夫人、寶釵請了回去。寶玉接出來,王夫人喝他:「走開!」賈政也喝著。又叫麝月、玉釧兒等教導寶玉好好地招陪寶釵。寶玉也心裡頭想起來,自從回家之後十分的冷落了寶釵。又想起從前與寶釵好的時候,心裡也十分慚惶,便來慇懃體貼。寶釵也不理他,只往裡間房內另自收拾睡了。寶玉獨在外間房裡睡下,一夜千思百轉,恐怕黛玉過了門婆媳姊妹不和,不能設勸轉來便怎麼樣?又想起王夫人喝他的光景,遠不像個依了的。怎麼大嫂子、三妹妹不將我從前這番話逐句兒講給太太聽了?便又將這些話像小孩子背書似的又一句句重新背了一遍。「這麼樣說多已經透明瞭,太太還有什麼不依的。只怕大嫂子、三妹子倒底忘了些。」就叫起鶯兒來,著實地盤她。鶯兒只笑著。寶玉益發急起來說道:「到底大奶奶、三姑娘可曾把我這些話兒全個兒學給太太聽了?」
鶯兒也笑死了,就道:「是真個學的,只是我卻記不清。」
寶玉道:「也記得一兩句。」
鶯兒就將寶玉玩起來,說道:「要便二爺再說一遍給我聽聽,等我合一合看。」
寶玉真個一字不改又說一遍。鶯兒就笑死了,一面點頭道:「全學上了。」
寶玉道:「這麼著太太還不依?」
鶯兒笑道:「真個的太太聽了這個才依了。」
寶玉道:「依了為什麼還惱呢?」
鶯兒道:「這個我卻不知道。」
寶釵在裡間床上聽得清清楚楚,只想寶玉這麼個孩子氣傻到什麼分兒,只好長久地被丫頭們玩兒便了。且說王夫人回來幾日,心氣漸平,又憶著喜鳳,彼時瀟湘館也開了,仍舊叫玉釧兒同著林之孝家的過去接回來。一則幾天不見,二則現與姜景星說親,不便再叫她住在一個宅子裡。也是王夫人的主意,賈政也說很該接回來。
那邊林良玉見喜鳳又去了,探不出黛玉的言語,又與喜鸞商量。喜鸞知道黛玉與惜春好,就請惜春過來,背地裡先與她說明。惜春因與黛玉一同夢見冊子一節,打量黛玉斷然立不定了,又問史湘雲,像是黛玉與寶玉終究分拆不開,也順同眾人來勸她。
這黛玉雖則無可奈何,卻也初心不改,想起「良玉哥哥果真要成這件事,不能不探我的信兒,我如今另想一個妙計,做了個不回之回,豈不很好。想著寶玉這事現今仗著舅太爺做主,我只等舅太爺惱了我便不要我了。這終是個妙計兒。我而今只打算了三句話對付他。第一,一生一世只叫舅舅、舅太太,照先一樣,又與寶玉分居,各人乾各人的事。第二,單揀舅舅最惱的是戲班兒,我偏叫蔣琪官領班,襲人跟著我服侍過去,連芳官、藕官們定要押著他還俗到府裡頭仍舊唱戲。可記得舅舅打寶玉的時候也為著戲子,彼時還有老太太護著也那麼樣地打,何況而今。況且這蔣琪官是王府裡的,如何肯來,就是芳官們還俗也費力。第三是舅舅、舅太太素常惱恨寶玉是在姊妹丫頭中間混,我而今偏要住在大觀園,時常接這些姊妹丫頭回來同住。這三件事件件觸傷著舅太爺,好等他嫌棄我,這便是我的金蟬脫殼的妙計兒。」
黛玉早已想得停停妥妥,遇著惜春再三地問她,也就說將出來。惜春也笑著,很明白她的主意兒,就笑道:「你這個錦囊三計,果然妙計。但不知可能夠果真斬斷塵緣?」
黛玉也只笑著。惜春便告訴喜鸞,喜鸞即告訴良玉。良玉只管搖頭。惜春回去也告知王夫人等。王夫人等俱各為難,也盡知她單單地觸怒賈政。也有說她古怪的,也有說她決絕的,也有說她豪華吐氣的,單只瞞了賈政一人。獨有史湘雲說了一個「好」
字。惜春跟著問,史湘雲總不說明。眾人心裡明知此事婆婆鬧一番,公公也要鬧一番。但不知賈政聽見了到底依不依,惱不惱,就算惱了,可也有人挽過來?就算依了,黛玉可另外還有什麼妙計出來?要知端的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