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昏迷怨恨病過三春 歡喜憂驚愁逢一刻
話說寶玉迷了本性,自瀟湘館回房。將及進門,被鶯兒提醒了一句,即便栽倒了,吐了一口血出來,登時昏迷不醒。慌得一家子都趕了來,把寶玉扶到床上去,只是昏昏沉沉。試試他身上,微微的有些汗點兒。王夫人、寶釵只是眼淚鼻涕的。李紈也慌了,賈政又有公事未回,賈璉飛風的叫人騎著馬請王太醫去。去的人一會子就轉來,回道:「王太醫出城去了,小的已經叫人打著車沿路招去,也留人在他家裡省得錯過了。小的聽說大街上到了一位廣東的名醫汪大夫,脈息藥味兒通好,門口也熱鬧的很,通說印強,小的也請了來。敢則先診診脈,再不就打發了馬錢,單等王太醫瞧。」
賈璉心下躊躇,王夫人便道:「這小子倒也活變,且請上來瞧瞧。准,就吃他的藥呢。」
賈璉聽了,隨即出去陪了進來,內眷們就迴避在裡間聽著。先是叫人告訴賈璉,不要告訴他病原,只讓他自己看自己講。這賈璉就陪他到了寶玉床前坐下。這個汪大夫倒也不問什麼,按了寸關,低著頭只管靜靜的想。眾人看見他這樣光景,都說這個大夫有些意思。一會兒又換右手診了,討了紙拈子瞧了一瞧,大夫就自管搖起頭來。眾人皆呆了。又捏捏他的人中兒,寶玉就哼一聲。大夫道:「還好。」眾人略覺得放心些。大夫站起來,向賈璉讓一讓道:「外面講。」
賈璉就跟了出來,賈璉忙問道:「老先生看得怎麼樣?」這汪大夫搖著頭努嘴咂舌地說道:「二老爺這個症候也不小呢。據晚輩看來,胃火熱得很,故脾脈弦洪,火急上升,從肺竅而出於咽喉,故為咳血。總由胃虛不能攝,血為火逼,熱經在心,移熱於肺,切不可喝水。只恐轉經火盛,到第七日後,還要發斑。」
賈璉及內眷們通駭呆了。王夫人就間著壁問道:「問問大夫到底礙不礙,有救沒有救?」
汪大夫道:「二老爺,回上老太太,晚輩細細地瞧準了,怎麼沒有救?但請放心,只是這個病來的快去的遲,卻是急性不得。如發斑、錦紋者為斑、紅點者為疹。疹輕斑重,防它變紫黑色,以致熱極而胃爛,一經出汗就難治了。晚輩總要好好疏解,化做疹子,這便輕下來,也好得容易。」
王夫人與賈璉著實的稱謝。這汪大夫就定下方兒來說道:「請二爺送給老太太瞧,這是犀角地黃湯,外加當歸、紅花、桔梗、陳皮、甘草、藕節,叫他快快地引血歸經。先吃了兩劑再瞧。晚輩還出城去有事,改日再敘罷。」就出去了。這裡正在疑惑,王太醫就來了。熟門熟路的,聽見要緊,就一個人同了吳新登上來。賈璉慌忙同進去看了。王太醫知道驚惶,連說:「不妨不妨,可回上太太,盡著放心。」
賈璉道:「可要紙拈子?」
王太醫道:「不用,不用。」也便讓出來坐下,王太醫道:「這二爺的症候呢,原不輕。但只要看得清楚,大要在血虛肝臊,肝火乘肺,火盛爍金,自然冒了些出來。大凡肝經的治法,只可疏肝,不可殺伐。一面疏肝,一面保肺,就便涵養心脾。而且氣統血,肝藏血,只可順勢疏達,解散肝鬱,這心肺兩經自然和養起來。」
便提筆寫了一帖道:六脈惟肝經獨旺,鬱極生邪,以致左寸微弱,心氣衰極。總因木旺不達,侵克肺金;肺氣不流,凝而為痰。血隨氣湧,法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。擬用逍遙散參術越鞠丸,以疏肝理氣為主,肝平氣行鬱散,再進補劑。候高明酌定。王太醫便將方兒定了出來,這裡賈璉就送上去。王夫人見兩個大夫意見不一,益發惶惑起來。賈璉就說道:「這王太醫在咱們府中從沒有錯過,且將汪大夫的方兒給他瞧瞧。」
王夫人點點頭,賈璉就將汪大夫的方兒送出去。這王太醫瞧一瞧,嚇了一跳,就便道:「可吃了?」賈璉道:「沒有。王太醫笑道:「還好。這了不得,了不得!他竟看做了傷寒症內胃熱的症候去了。豈有此理!還說道『轉經發斑』,可笑可笑,了不得。還說『喝不得水』,笑話笑話。明明的《海藏》上說道:『大凡血症,畢不宜飲水,惟氣則飲水。你看寶二爺醒轉來就要喝,也只給他杏仁米飲湯,少少的加些陳皮潤潤他的脾胃二經。這個方子吃一帖明日再換,只不要再給他氣惱兒。」
這王太醫也去了。這裡眾人聽了這番議論,見他說的針對,也都定了神。大家都罵起汪大夫來,說:「虧得沒吃了他的方子,這可還得了呢!」賈政卻也回來,聽見寶玉又病了,心裡也煩得很:「這個孽障,真個是前世的事,磨不清的!」只得叫了蘭哥兒到書房裡說話去,倒也不查問賈環。賈環也總不敢上去。這裡王夫人、寶釵、李紈正鬧著寶玉,那邊喜鸞的吉期漸漸逼近來。王夫人一總交與探春、平兒。平兒帳房的事原虧喜鸞相幫,至於自己的喜事如何管得,雖有喜鳳,也替她姊妹避著些兒,單是探春拿主。探春也時時刻刻過寶玉那邊去,忙得兩下裡照顧不來,又苦的物力艱難,剛剛的過了端午節,賈璉帳目上還支不開來,先有蘭哥兒的一番應酬,接手又辦起這事。賈政又是愛體面的,遇著這林良玉的親事,總說要厚些,留我的老臉兒。到銀子上面便不管幾遍地請示,只說:「你且照常的打個把式兒,等我慢慢開發還人家。」
這賈璉真急得要死,外面家人們便諫著說:「二爺空手兒辦什麼?」
裡面平兒又一件一件的說這也少不得,那是要緊先辦的。又鬧著寶玉的病,不是招算命的就是請太醫,再不就到處問個卦兒求個簽兒。單只因從前馬道婆鬧了鬼,賈政吩咐:「寶玉這孽障死也罷活也罷,單不許你們鬧鬼鬧神的,其餘憑你們鬧著吧。」
這王夫人,便一會子叫請璉二爺進去,又一會子催璉二爺快去快回來,恨的賈璉只跺著腳的抱怨。又是林之孝、周瑞進來回話說:「綢緞鋪通不肯上帳了,前日開下來喜姑娘用的單子雖則硬著的取了來,他這會子現在門房裡要兌這宗銀子。又是西客的月利兒,通說過了期一個多月了,要候著二爺。」
這賈璉就逼著沒路走了,就走到前頭與賈政商議要向林良玉借挪借挪。賈政喝了一句:「沒臉面的!」
賈璉沒法,只得走了轉來。這林之孝、周瑞也沒法兒,只得走出去安頓了人。賈璉只得垂頭喪氣的走到自己房內躺在炕上,歪著靠枕呆呆地想。平兒也歎氣道:「我也知道你很難了,走又走不去,撂也撂不開,到了這個地位,誰還知道我們的苦呢?我們剜得下肉就剜下來也肯。可憐兒的弄到這樣,還存得個什麼在這裡?我也千思萬想沒有法兒,總要上了萬才得過去。今日三姑娘看不過,拿二千銀來支應支應。她倒也告訴過林姑娘,悄悄地瞞著上頭拿五千過來。橫豎是她們家的大事,只好且使了再講。」
賈璉就跳起來道:「可准麼?」
平兒道:「不准還講它做什麼。」
賈璉就走出去,一面說道:「也緊得很了,既這麼著,我且去約他們的一個日子。」
平兒連忙叫住他道:「你且住,除了這兩路也沒別的了,不要盡先不盡後的,好掛的且掛些兒,這裡頭也很怕斷韁呢。」賈璉就點點頭出去了。且說林黛玉自從寶玉碰進來發病傻笑,黛玉避了他,隨後聞他死死活活,一家子嚇得什麼似的。黛玉便想起來道:「這寶玉也實在地可笑。從小時什麼光景,今日已經折斷了。他也是個聰明人兒,他從前也曾悟過道的,雖則走了錯路,回過頭來正好干他的佛門事兒。怎麼重新又迷的這樣,可見他這個人到底是個濁物了。就算為了我害出這個病來,關我什麼事呢?還是我去招他,還是他來招我的呢?便算真個害死了他,我也沒有什麼罪過。從前鳳嫂子害的賈瑞好,雖則賈瑞該死,正正經經的鳳嫂子也不該同他說那些歪話兒。誰見這麼樣的人家做嫂子的好說合那樣的話兒?就算巧計兒害他,這也不必。各人只守得住各人便了,害人家做什麼?我從前同寶玉,哪裡有那麼樣的一字兒。據鳳嫂子這樣存心,怪不得他們說她臨死時終究被賈瑞的魂魄拉拉扯扯。不要說尤二姐了,只就賈瑞的冤帳也還他不清。而今寶玉這樣,就算寶玉死了,寶玉也不能比著賈瑞恨鳳嫂子的來恨我,真個乾著我什麼事。倒是舅舅、舅太太那麼樣待我好,寶姐姐待我也不差,我若在這裡看見寶玉有什麼的,也怪不好意思。不如打聽他凶的時候,我先搬了過去,倒也乾淨,誰還問誰來?」
便叫紫鵑、晴雯打聽寶二爺的病信。這晴雯聽見有這一句話出來,喜得了不得。只說林姑娘從前那些光景通是假的,今日聽見寶玉病得重了,便就露出真心來。隨即自己悄悄地趕來告知寶玉。誰知寶玉瘋得什麼似的,只是傻笑,人也認不出來。這晴雯坐一會兒,沒奈何也回來了。晴雯卻並不知黛玉心裡頭實在的意思。再說林良玉見吉期將近,心裡原想黛玉過來主張一切事情,只因為姜景星求親一事得罪了她,心裡十分過意不去。又有許多為難。一則黛玉說嫂子過去才肯過來,二則姜景星現在同居恐怕黛玉疑忌。總之懼怕黛玉,怕她受氣生病,就如傷了父母一般,故此不敢接她過去。卻又遇姜景星同著白魯只管低聲氣下地探問口風。良玉從前應承的那樣結實,而今怎樣的改過口來?便也右吾左支的。這姜景星又借著良玉的吉期近了,借影著說合些對面文章來,吟了兩句道:「獨向桃源問春色,劉郎不與阮郎游。」
又說道:「蓬萊宮闕容聯步,未許梯虹到廣寒。」
句句是打動良玉的話頭。良玉也著實不好意思,又不便再向黛玉處探問,真個說不出來。倒虧了結親的事,內有黛玉,外有王元,又有一班朋友相助,自己樂得會同年吃戲酒自在逍遙。不過閒話中間要受姜景星的嘲諷。這良玉本來天性友愛,又敬服黛玉的才,業已大鬧了一番,如何還敢在黛玉眼前提起這事。只好慢慢地想別的出路便了。且說王夫人、寶釵天天守著寶玉。這寶玉有時糊塗有時明白。明白的時候只管哭泣,糊塗的時候只管傻笑。也沒有什麼話告訴人,就便悄悄地問他,也不語言。這王太醫的藥吃下去也像見效,也像吃疲了,總說這是心界上起的,總要趁他的心願,儘管用藥治不得他的心兒。半中間也是太醫的意思,叫停了幾天。到得厲害著又請他過來。他也皺著眉說道:「告稟過了,左右是這幾味藥兒,就盡著的加減些,也出進的有限。倘如用了別的,總不穩當。這血症兒原也千奇百怪,到了牽扳著心肝兩經,總不好治的。並沒有什麼大推大扳的。」
這裡王夫人聽了,也沒什麼法兒。寶釵雖則大方,見寶玉這樣光景心裡也煩。只是每日裡五更天就起來,點了香燭,望著空裡,暗暗地拜禱。你道她拜禱的什麼神明?卻原來一心觀相,只拜禱了亡過的老太太。每日天色未明便跪下去禱告道:「我那仁厚慈悲有靈有感的老太太老祖宗,你在的時候這兩府裡若大若小誰不蔭著你老祖宗的福分兒?你老祖宗的仁心大量兒誰也不感激。皇天也知道了你在先把寶玉這個孫兒連心合命的,那麼樣疼他。他孝敬著你什麼來?我這個孫媳婦兒算什麼,你老祖宗偏選中了,那麼樣疼我,教訓我,要了我過來。我那世裡與你有緣,疼到這麼個分兒。而今寶玉病到這個分上,我知你老祖宗在陰空裡瞧見了,心裡頭也不知怎樣的疼呢。你老祖宗有靈有感的送林姑娘回轉來,交給她幫著寶玉興旺,這兩府裡誰不知道?我只求你老祖宗快快地陰空保佑圓全了這件事情。寶玉也好了,你老祖宗的心事也完了。你老祖宗在世為人,去世為神,只可憐兒的,快快地圓全了。」
這寶釵一個人天天禱告,自然志誠通神了。有一天值王夫人趕早過來,在院子裡遇著了,悄悄地在背後聽見,禁不住流淚傷感,也跪下去差不多的禱告起來。這邊探春一心辦喜鸞出閣之事,不便問喜鸞就問喜鳳,有兩邊的話兒也來問問黛玉。兩親家的事,時刻見面商量,倒也十分妥當。賈璉有了銀子,事情上也很支得開了。外面鋪戶見賈府又有整秤的兌出來,料想是元妃娘娘賞下來的銀子還多,帳也肯上了。這榮國府依舊熱鬧起來,連那府裡也容易拉扯。那賈芸、賈芹仍舊想挨身進來,討些小差沾些汁水。這賈璉想起巧姐兒的苦楚,只要擺佈了他們心才爽快。卻礙著頂了一個賈字,如何還理他。又想起這些人多是鳳姐兒引進,不料自作自受,害了親生的巧姐兒。若不是劉姥姥、平兒兩人,這還了得,所以連賈環也恨起來,如何見了他們不惱?隨即喝開了。這賈芸、賈芹又去求賴大,也被賴大數說了好些。大家想一想,原來銀子這件東西就是這樣的,沒有它便走不開,有了它就行得去。不過做人兩字,全仗著這一件做去便了。罪過得很,不拘親情友誼,日用生活巴巴的全靠著它,所以天下世界的人為了它什麼都不管了。又奇怪得很,越有越要,越多越貪。這苟完苟美之心,誰也沒有。偏是個沒有他的,有了時也見好,沒有了也過得。越到這榮國府的勢分,盡著消磨,盡著要支架子,可憐兒的,這空架子好難玩呢。這也有個法兒,人生世上穿衣吃飯。飯上頭,只要顧我的肚腹;衣上面,總不管人的眼睛。有人奉承我也這樣,笑著我激著我也這樣。這便銀子的權柄輕了些。不過,榮國府這樣人家也要這樣做人,學也學不上來。倒好借端譬喻,如顏夫子學道一樣,欲罷不能,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卓爾。且說榮國府中喜鸞吉期越發逼近,可可的寶玉病體益發沉重起來。林黛玉聞知很要過去,又礙了前日的說話,說要等嫂子過門方才過去,怎麼自己說的自己也改過口來。卻也怕看見了寶玉有什麼事情,便告訴王元道:「兩邊都有事,我在這裡也不便,怎麼好回回大爺自己照應些。」
王元就懂了,卻曉得黛玉不好說話,不敢探問,就笑笑道:「小的也那麼想,單是大爺如何照料得了,又且日子快了,小的且回回去。」這裡良玉得了這個信兒,喜得了不得,立刻過來要請黛玉即便過去。黛玉道:「我呢,原要去,只是時候沒到。」
良玉也懂得,就道:「好妹妹,不要耽擱了。」
黛玉正色的說道:「怎麼樣改的話兒,憑什麼說話通改得的了?」
良玉懂得不提姜字的一句,就打躬央及道:「好妹妹,我而今叫你做哥哥,你這女哥哥的言語誰敢不依。我若除了一句話,再叫你改別的話兒,憑你打就是。」
黛玉也嗤的笑了,道:「我也沒見做妹子的好打哥哥,只要哥哥明白了我的心就是了。」這良玉就大喜,忙叫人來搬。黛玉道:「我只住絳霞軒,就便嫂子過來了也不挪到上房去。我愛這幾竿竹子兒,常要來瞧瞧它。」
良玉道:這麼樣我也移到降霞軒。」
黛玉道:「煩也煩極了。要那麼關我就不過去。」
良玉道:「是的了,是的了,你搬我不搬,通依著。王元快快地就搬。」
王元答應了,便叫人搬。黛玉就說:「上頭這幾天因寶哥哥病得很,也很煩,我也懶得去。你替我悄悄地回一回。」
良玉道:「交給我,我就穿出去,回過來接你。」說完了良玉就去了。黛玉又叫晴雯道:「你怎麼的?」
紫鵑就拿話兒取笑她,嘻嘻地說笑道,她是騎兩頭馬兒的。急得晴雯要撕她的嘴,便道:「你便是會騎馬的,鬧什麼皇帝身邊只許有一個官兒。姑娘要攆,我也等姑娘,我剝你什麼分兒的。」
紫鵑笑道:「討人嫌的,人家玩了你一句,你就說上這些話兒,怪不得襲人嫌你。我告訴你,你要走,便是姑娘肯我也不肯。我替你收拾去。」
把個黛玉笑得了不得,說道:「晴雯,我是不肯放你的呢。」
晴雯又急起來道:「姑娘也跟著鬧,只護了紫鵑。莫說姑娘不放我,就攆著也不走。」
黛玉知道她的性格兒,哪裡肯再招她的話出來,便道:「好妹妹,真個的,捨不得我敢則好。」這裡就從從容容的搬。良玉也就過來,歡天喜地的接去了。到了這個吉期,可可的天也熱得很,單不過早晚上陰涼些,到了午間也同南邊差不多兒。上面盡著放下簾子擺著涼冰。外面這些辦事的,通跑得汗淋淋的,手巾兒盡著抹不迭。還是林家的規矩,這正日子通不請客,就道賀也在明日,還覺得清淨些。只賈府上會齊了本家祭祖先,倒也很煩。還虧得李紈、探春有主意,因為寶玉這個病鬧得越凶了,就在宗祠內擺祭,也在那裡吃飯,也略覺得清淨些。這裡喜鸞已經躲了人好些時兒,想起配了這樣富貴雙全的人才,心裡也快活。想起父母不見,也就悽惶。又是嫡親的喜鳳妹妹還沒有人家,難道還要累著這邊的父母?只好自己過門後好好地成全她,只不要嫁遠了,還留一個同胞姊妹時常往來往來,知心著意的。喜鳳也想道:「一樣的沒爹沒媽的兩個同胞姊妹兒,姊姊而今已這樣了,誰想還跟上她。只是我這個人便怎麼樣?現今太太待我比著親生女兒也差不多。只是這府裡的事情也難了,怎麼還顧得到我身上。倒是我們姊妹情分兒很好,只要我這個姊姊念著同胞的情,照顧著我就好。只是我一個女孩兒家,姊姊如想不到了,我怎麼好說。」
原來她們兩個同胞姊妹一房一鋪的又那樣好,也就有彼此說不出的話兒。這喜鸞、喜鳳兩個守住在房裡多時了。到了這日,王夫人也免不得同了李紈來伴伴她,看看各件隨身物事。恰好寶玉這日清醒了些,喝了些稀粥,大家也放心,連寶釵也兩邊的往來。這邊寶玉正在床上悶著,隱隱的聽見哭泣之聲,便叫雪雁不管誰拉了他來。可可的這雪雁又是沒竅,招著去,見是傻大姐就拉了來。寶玉見是她,倒歡喜,就叫雪雁也走開,問她道:「誰又難為你?」
這傻大姐就傻頭傻腦地噙著淚道:「璉二爺打我。」
寶玉道:「為什麼?」
傻大姐道:「他說從前寶二爺娶寶二奶奶時,是你告訴林姑娘。如今林姑娘已搬到林家去,你再不要亂說。說著就打我一下子。」
這雪雁聽見了,就連忙進來將傻大姐拉了出去,悄悄地道:「璉二爺叫你沒說,你偏又說了。你再說要命。」
傻大姐嚇得走了。這寶玉不聽見猶可,一聽見黛玉已經搬到林家去,恍恍的耳朵邊鬼也似的有人說道:「合著姜景星---姜景星了。」就肝膽裡一路火冒將上來,一聲咳,又吐了一口紅,面上火也似的,只管悠悠地喘著。慌得鶯兒、麝月、雪雁等趕到上頭去告訴。這裡王夫人、寶釵、李紈、探春、惜春、平兒、薛姨媽就一總的趕過來。只見寶玉眼睛不住地往上翻,腳底下漸漸地冷上來。一家子哪裡還管什麼忌諱,都就哭起來。賈政也慌著手腳忙趕太醫。王太醫趕進來,摸了腳脈盡著搖頭,叫「且將獨參湯灌著吧。」
這裡正亂著,外面吹吹打打,林良玉要進府奠雁,直把個賈政、賈璉急得亂跳。上邊喜鸞房裡一個正經人兒通沒有,倒是平兒有主見,拉了香菱過來照應著。李紈也兩邊走走,也叫蘭哥兒:「你瞧著太爺、二爺,你且往前進些。」
蘭哥兒連忙告訴賈赦、賈蓉。賈赦也知道大家張羅著。這寶玉的光景越看越不好,王夫人就哭起「沒福的兒、剜心的兒」,寶釵也哭得要死去了。還是探春抹著眼淚擎著茶杯,彎轉身將參湯去灌,一面向王夫人、寶釵道:「正要靜著些定他的神,再不要哭著鬧著。」
正在那裡勸阻,哪曉得府前震天的響了三炮,開了鳳凰叫似的府門,林良玉就擺著兩廣總督、兩淮運司及自己的翰林儀從,掌號、打鼓、鳴鑼、喝道、粗樂細樂一擁地鬧進來。王夫人住著哭跌腳道:「罷了,冤家路兒,催這個命便了。」
林良玉偏生的坐一坐,再放著炮鬧著去了。王夫人催著,快快地打發喜鸞上轎,偏又林家的人上來回道:「還要等個時辰兒。」
賈府裡越發不耐煩。這寶玉定了一會神,倒受了些參湯,正要打算再灌,忽然間放著六個大炮,大吹大打的彩輿迎了喜鸞出門。這寶玉像跳一跳似的,氣也不喘,緊閉牙關,參湯也不受了。這王夫人、寶釵等就放聲大哭起來。賈政也知道不中用了,只送了眾人出去,獨立一人坐在外書房內掉淚歎氣。賈璉將外面林家的事支使開了,飛地趕進來,見哭得震天動地的,也不管,便走上去,渾身上下摸一摸,立刻回轉來,搖著手道:「沒鬧!沒鬧!」
眾人住了哭。賈璉道:「雖則氣息兒微細,渾身溫溫的,手腳也軟,鬧什麼。慢慢地盡著灌參下去。」
王太醫也在外間看著參罐,也說道:「通要悄悄地,再定定神灌著參下去。」
眾人就寂然無聲,連腳步兒都不響。偏這一晚月亮明得很,不知那裡一個老鴉回去遲了,呀呀地叫過去。眾人只暗暗地罵。那林家的笙歌鼓樂之聲,一晚上直到夜深了還不絕。原來林良玉迎了新人進去,交拜坐床已畢,便請黛玉陪了,自己出去陪了曹雪芹、白魯、姜景星等看了半夜戲。這黛玉十分快樂,又愛喜鸞,又替哥哥做主,千方百計地自己不飲,單把喜鸞灌得個二十分的醉,自己十分的玩;同著紫鵑、晴雯悄悄地遣開了她的丫頭墨琴、筠秀,竟服事她睡下了。自己一面暗笑著回去,一面叫人去請哥哥。良玉還不肯進去,轉是眾人催他進去,外面眾人喝著酒,看著戲,足足地鬧了一夜。原來王元聽得寶玉病凶,恐怕喜事中間有人說什麼,日裡頭就叫柳嫂子去瀟湘館內叫老婆子、小丫頭一總過去,關了瀟湘館,鎖上角門,故此寶玉這樣,通不知一點信兒。正是:東院笙歌西院哭,南宮歡笑北宮愁。王夫人守到三更時分,只見寶玉的面上紅氣清淡了,顏色也呆呆地黃起來,倒覺得喉間有些響,連忙灌湯,也受了些湯,漸漸地回過氣來,「噯」了一聲。王太醫知是回光反照,急說道:「這倒不好,快將這參膏子盡著趕下去。」
隨即灌下些。寶玉張開眼來道:「太太呢?」
王夫人摸著手含著淚道:「我兒,我在你身邊呢。」
寶玉瞅了一瞅,流下淚來道:「太太,你同老太太白疼我了。」
探春再要上前灌參,猛聽見寶玉叫道:「黛玉、黛玉,你好……」說到好字便住了,渾身就發起冷汗來。直慌得王太醫在外間屋裡跌腳,王夫人等倒反哭不出來。忽然寶釵栽了一交,連忙扶她起來。寶釵說道:「奇怪得很,明明白白見老太太顫危危地走上去,我就栽倒了。」
王夫人、寶釵再看寶玉時,面也不很黃,氣息兒也有,汗也住了,身上還只溫溫的。王夫人便叫悄悄的快快供起老太太香案來。這寶玉半死半活的鬧了幾天,那邊良玉家裡卻熱鬧的很,天天戲酒還鬧不清。這林良玉完婚之後,得意自不必說,卻怪喜鸞總不交一言,直像啞子一般。遇著良玉轉身時,卻又嬌聲細語千伶百俐的。這良玉心裡不解,不知什麼上得罪了新夫人,就問黛玉。黛玉也和嫂子好得很,單單不知道這個。良玉便悄悄地叫了墨琴問她,墨琴就說合來道:「奶奶只怪老爺頭一天故意的出去了,叫大姑娘陪著。又叫大姑娘千方百計地將奶奶灌醉了;心裡為這個恨得緊。說要和老爺講話,只要老爺將大姑娘也醉得這麼著一番,心裡就不計恨了。」
良玉笑道:「原來這樣,這是大姑娘玩人家,我並沒有支使她。奶奶果真要這樣也容易。只是我原喝的酒,大姑娘氣體兒弱些喝不多,喝多了怕不舒服。咱們今日就趕晚涼喝一會兒。只是盡著醉,大姑娘也喝,她也要陪著醉。再則往後不許裝啞子了,再裝著我真個的再同大姑娘灌醉她。」
墨琴就說多了,喜鸞也笑著點點頭。林良玉真個往北窗後梧桐芭蕉的院內擺著些劍蘭、珠蘭、茉莉、夜香花兒,支起藤床竹蓆,拉她姑嫂兩個著實地喝起酒來,也叫小丫頭子帶著洋琴、弦子、琵琶、鼓板,唱個新雅的消夏暑兒。這黛玉的酒量本來有限,又遇著了她們暗算,不覺地酩酊大醉,就便坐不住立不住的,腳底下寫起之字來。良玉夫婦連忙扶她回去。這黛玉就倒頭睡下。誰知黛玉因這一醉,就醉出一件天大的事情來,要知端的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