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瑤池宴月舞彩稱觴 甲第連雲泥金報捷
話說林良玉往瀟湘館去看林黛玉,說了些家務諸事,就拿一個摺帖兒出來送與黛玉,說道:「這是咱們家新宅裡的圖兒,各處也都沒有上個匾額對聯,要替妹妹打算。」
黛玉笑道:「哥哥又來了,這些事是你們的本領。女孩兒家如何懂得,哥哥也不要笑話我了。」
良玉笑道:「好妹妹,你也不要謙,不要刁難。我聽見寶兄弟說,連這大觀園許多匾對也有一半是你定的。這自己家裡的你倒要推起來,終不然你為兄的擅長了這個還拉你麼?」
黛玉道:「既這麼著,咱們大家商量著也好,到底過去看了一遍才好定見。」
良玉道:「我早就說過,要你過去走走,你只懶懶的。前日正月廿八亥時交驚蟄的那晚,有個朋友住在那裡,也說人家的匾通去掉了,光光的不成個模樣兒。你看明日二月初一甲寅,日子很好不過的,咱們就過去。你還是就這裡過去,還是套了車從外面進去?」
黛玉道:「這個又要套什麼車,我就在這裡過去,穿過長弄往大門首一樣進去豈不好。我明日吃過飯一準來。」
良玉笑道:「自己家裡為什麼不早過去?」
黛玉笑道:「可知哥哥早晨還有差使使喚著我,要等嫂子過去了,我才能夠交待呢。」
良玉也笑著的回去,說道:「務必務必!」
到了明日,姜景星先迴避出去了,良玉性急,反到這邊來同著黛玉,兄妹二人慢慢地過這邊宅子裡來。這裡男婦數百人一隊隊的站開排齊,隨著各人該管執事及住家的門口沿路兒打千叩頭請姑娘的安。良玉吩咐帳房裡重重地賞賜。良玉請她坐了軟椅,叫老婆子們抬著。黛玉不肯坐,只白白地跟在後頭。半日間到了門首,遠遠地望見門外蹲著兩個大石獅子,這閥閱高華還在榮寧兩府之上。到底新收拾過的覺得壯麗了好些。正門不開,東西兩角門開著,便從四角門進來。良玉再三地央及她上了軟椅,慢慢地進去。進了垂花門,便是超手遊廊,正中是穿堂,中間放一個紫檀的架子,豎起一扇赤金嵌八寶鏤空花海上三山的屏風。轉過屏風,又是一個大院子,四棵大木犀,四週遊廊皆有側門。上了階去便就是二層儀門,長遮廳、四圍廊檻,愈覺得整齊富麗,一色的掛了綠絲長簾,擺列花卉。上面五間大正廳,兩旁各兩間書房。兩邊廂房,兩角門內,各有東西五間書廳,也有花卉山子。黛玉就下了軟椅,各處走一走。這所宅子實在造得堅固華麗。黛玉就同良玉坐下了,說:「這大門首不用匾額倒覺得大方些。」
這穿堂上題個「燕息堂」三字。掛一聯:「扉近紫垣高綺樹,閣連青瑣近丹墀。」遮廳上題個「來儀堂」,掛一聯:「紅葉階墀新吐鳳,碧槐廳事舊驂龍。」正廳上當面正樑上將兩淮總督、兩淮運司的誥命用赤金龍蟠朱紅金漆的敕命架,懸在正中。正中間缶一個赤金九龍石青地的大匾,將赤金嵌出從前御賜的「濟美堂」三個大字,要放到二尺五六寸圍圓方稱得住。掛一聯:「桂樹一枝掌白日,芸香百代溯清風。」又:「簾幕垂衣珠不夜,林花剪彩景長春。」
黛玉又前前後後各處看了一遍,上房內廳也是分了幾層,說不盡的精緻富麗,也有些仍它的舊名兒,約略是:松風竹月軒、春棠社、綠梅院、寒梅影、藕花香榭、小靈岩、小棲霞、半雲閣、雪塢、月華亭、竹林舫、墨妙處、帶耕書屋、錦香樓、燕來堂、理古堂、紫霞軒、星聚齋。良玉因紫霞軒緊靠著瀟湘館,自己就用了杜詩憶弟看雲的意思,題了「看雲」二字。也合著這一架古藤花的景致,又題一聯:「春草池塘千里夢,夜床風雨十年心。」
黛玉也點點頭說好。又道:「還有些小去處,你請教請教那邊的曹雪芹先生,這曹先生的學問實在的好,差不多做得起你們的師傅呢。」
良玉也說道:「很好。」
黛玉道:「我這裡也近了,我也要回去了。」
良玉道:「妹妹乏了,為什麼不坐一坐去?」
黛玉道:「乏倒也沒什麼乏,只是那邊有四妹妹等著我,我可不也該回去了。」
黛玉說著就過去了。這裡良玉真個的就依了黛玉懸掛起來。這寶玉不懂事,單單地拉了曹雪芹過去,說起黛玉擬的許多匾聯。曹雪芹贊道:「這位令妹真個的賽過了曹大家、謝道韞。」並說:「原是雨村先生的門人,只怕青出於藍,連雨村先生也遜得多呢。」
這姜景星聽了越發地傾心向慕,恨不得立刻捉住了良玉定下這頭親兒:「我如今也沒法兒,只好立個志,用個功,再連上兩元,方可啟齒。」
從此一發地攻苦。轉眼將近花朝,良玉心裡頭為的二月十二是黛玉的好日子,要替她大大地做一個生日。無奈這日自己進會試二場,不如挪到十六日月亮團圓之夜,倍覺有趣。因此到前十天二月初六這日,先過來與黛玉商議。黛玉心裡卻另有一番的意思:「我而今總然是超凡出世的人,也應把這些浮華都看得雪淡。但是我哥哥這麼樣愛我,我也只好趁著這一節,領他一個情兒,也將舊日的姊妹們,連那府裡的舅母、嫂子、史大妹妹,又聞得探妹妹明後日也到了,一總請來敘一敘可不好?從前都笑我無家,而今也有了哥哥,有了家,我為什麼不熱鬧一場?只可熙鳳姐兒、襲人不見罷了。」因此也高興起來,就依允了。良玉道:「這麼著,而今是妹妹的好日子,我總包管你一毫地不用費心,你只管做主人,外面的事我包管妥當。」
黛玉道:「要能這樣,我可不更舒服呢。」良玉便即過去同了姜景星細細商議了半日,就叫總管王元及幾個能幹的副總理上來,逐一地吩咐他。這王元聽見姑娘的生日,先就跪下去乞恩,要孝敬三天的戲酒,並各寺院掛幡唸經。良玉道:「通不用。姑娘的性情兒怕煩,只許了家宴一天,外客們通不知會。你們要盡個孝心兒,只在這一日加倍地用心便了。」
這王元伺候過黛玉,知道性情,便只他一個人悄悄地請齊了四十九位法師,志誠唸經做法事。又使著一萬多銀子周濟孤貧,連放生。這總是王元的孝心兒。後來良玉知道告訴黛玉,再三要還他,他只一意的不肯。這也實在難得。卻說二月十五日,良玉等完了三場出來,大家得意。到了十六日這一日,黛玉滿頭珠翠,身穿大紅二色金滿妝雲龍緞紫貂披風,十分燦爛,係著泥金色縐綢綴珠繡球百福裙,套著淡魚白戳紗海堂紋滾金掛線天鵝絨的小袖,項披著連環如意富貴不斷的雲肩,係一條金色絲縧,扣了個雙鶴蟠桃的玉佩,兩腕上帶了小小的四個響金鐲,鳳頭尖鞋綴了一雙耀眼的東珠,又是元青網的拈線鞋幫,內襯著羊皮金兒閃閃的。真是打扮的花羞月避,百媚千嬌。紫鵑、晴雯也出色的打扮了,大清晨起來就跟了黛玉,老婆子抱了紅氈條兒往王夫人上房讓去。不期來得早了,賈政已上朝去了,王夫人還沒起來。黛玉便在李紈、寶釵、平兒處過一過,著人告訴一句就回來,無非是要避了寶玉之意。這黛玉隨即回來,穿過瀟湘館一徑往紫霞軒去了。這裡寶玉聽見鶯兒進來說一聲「林姑娘在外邊讓著二奶奶」,一骨碌披衣起來,奔出去已趕不上的。只看見一群人簇著一個花蝴蝶仙人似的一個人往那屋裡去了。這寶玉回府之後卻是第一回到這瀟湘館中,要望望黛玉的臥室,已經鎖了。往窗戶玻璃外張張,卻有灰鼠的窗簾遮住,真是室邇人遠,咫尺千里,心裡就說不出的百般懊惱起來,想道:「林妹妹,你這個人就狠到這個地位,你就給我見一面也何妨?」
又要推她的房門,看她外間屋裡到底有些什麼道書。可恨一個白銅小橫閂兒閂住了,動也動不得。正在出神,那邊鶯兒、麝月怕他著了涼連忙拉他回去。他又站住了細細地問柳嫂子:「林姑娘今日好日子,穿戴些什麼?」
這嫂子就笑吟吟地一一的告訴他。寶玉益發出神,又望著絳霞軒內林家的人,男的女的,也來往的多得很。聽說道是女眷們家宴,不便過去。這鶯兒、麝月也催著,只得無可奈何地回到自己房中。寶釵正在打扮,也十分齊整。寶玉也無心理會,仍舊躺下了。且說黛玉到了那邊,良玉笑容可掬地走過來拉了手道:「太陽才出了,壽星就跟著來。」
黛玉也笑著讓起哥哥來,兄妹二人就親親愛愛地同拜了天地祖先及供的神佛;隨後二人對拜了。紫鵑、晴雯也磕了頭,眾家人男婦二百餘人,分班進來叩過喜。王元又替姜老爺進來道了賀,他兄妹二人便到燕來堂看玉蘭及各種的草蘭。先後蘭花多的炕床上用了些早點。黛玉便笑道:「妹子才往上頭去讓讓舅太太,也讓讓我們的嫂子,好個嫂子還沒有起,敢則在那裡夢著哥哥呢。」
良玉也笑道:「你嫂子夢我,好妹妹怎麼就知道了?」
黛玉笑道:「這原是想當然的。好呀,嫂子還沒過來,哥哥就那麼圓著,將來過來了還不知怎樣的懼呢!」
良玉笑道:「這也打算到了,有什麼過不去,難道姑娘不會講個情兒?」
黛玉笑道:「講是肯講,也要先講了謝儀。」
良玉就慢慢地帶笑說道:「這謝儀呢,原也不等到講情的時候,難道先不謝媒?不過說道『謝儀』兩字,為兄的總也有個對帳兒罷了。」
黛玉面上紅了一紅,就啐了一啐。兄妹二人正說笑著,忽報史大姑娘來了。黛玉道:「到底她來得爽快。」良玉速即避了出去,隨後薛姨媽、香菱也來了。這史湘雲本來與黛玉好,起先原要來看她,聽見王夫人阻攔,故此耽擱住了。今日請她,如何不早來?雖則服色不便,也穿一件寶蘭銀鼠披風,相見之下說不盡的悲喜。還有邢夫人、尤氏、探春一齊到王夫人處會齊了。大家從瀟湘館穿過來,這裡便是王夫人、邢夫人、尤氏、探春、惜春、李紈、李紋、李綺、薛寶釵、寶琴、邢岫煙、平兒十二位帶了一眾丫環過來。黛玉央及湘雲陪了薛姨媽,自己便趕緊地迎出來,慢慢地逐位讓了進去,一總來到燕來堂,當時除了黛玉共是五位。黛玉先請薛姨媽、邢夫人、王夫人上去,自己行過禮,然後眾姊妹團拜了。眾人看這個坐落果然富麗,大寬展五間,兩旁各兩間,紫楠雕花柱擎著一色的紫楠雕花梁。正中間青石地嵌烏銀,飛白大字寫著「燕來堂」
一匾,一字兒六扇錦屏風。紫檀天然幾上,中間放著一座宣和爐,兩旁點著八隻全紅大蠟,中掛一幅錢舜泰《瑤池宴月圖》。一字兒十六張紫檀太師椅兩旁擺,八十餘張葵花紫檀小便椅兒靠兩邊放下。八席正席,花磚上滿鋪大紅漳絨滾球球,桌面鋪墊也說不出的富麗輝煌。中間亮全下了,戲台兒即在院子裡。一色的五彩漫天幛,把院子通遮滿了。廊簷下掛著些畫眉、鸚鵡籠,擺列著百十盆的花石小景,柱子上都掛個樂鍾兒。黛玉走上去送了酒,定了席,又聽丫環來說:「良大爺進來請安。」
眾姊妹只得往書房內暫避,讓良玉進來。這裡薛姨媽、刑夫人、王夫人便與良玉見過了。良玉陪著笑道:「外甥女兒的生日如何敢勞姨媽、舅太太的尊駕,只怕折了福分。無不過是疼孩子的意思,總要請多坐坐,給些臉,也等這孩子沾著些太太們的福氣。」
薛姨媽在前,就說道:「咱們都是至親,原先就要過來看看新宅子,巧得很,遇著大姑娘的好日子。這裡不請咱們也要過來,單不要醉了招笑話呢。」
刑、王二夫人也說道:「咱們原要在那邊園子裡替大姑娘樂一天,難為大外甥十天前就約了,咱們今天到這裡真個的要醉呢。」
這良玉與王夫人又添了個半子之分,格外的慇懃,就說道:「怕酒不中喝,戲不中瞧,總求太太包容些。」說著也要上來定席送酒。這裡薛姨媽等就攔住了。良玉即便倒身下拜,拉也拉不及,磕了幾個頭兒,又向黛玉道:「好妹妹,替我請嫂子們、妹妹們的安。告聲簡慢。」
黛玉便去告訴了。王夫人笑道:「這也太多禮了。」
這裡李紈等通使丫頭出來回謝林大爺。這良玉方才恭恭敬敬地打一個躬,道:「外甥女兒伺候著,外甥告稟出去。」
良玉去了,黛玉便請一眾姑嫂出來,敘齒入坐。薛姨媽無可推辭,只得上座,其餘也依次坐了。略坐一坐用了些點心,便起來散步。黛玉與李紈、寶釵、香菱本來好,便托她三個人幫著做主陪了她三位老人家,到各處閒逛散步。這裡探春、湘雲便黏住了黛玉,拉到錦香樓小套間內訴說別後的話。真是,再世重逢,悲悲喜喜的如何說得了。轉是探春有主意,說道:「今日林姐姐是主人,你我怎麼好黏住她,橫豎我今日住在那邊,要便空閒了咱們細細地講。」
史湘雲便道:「要便林丫頭咱們今夜一床睡,拚著一夜講到天明。」
黛玉道:「很好,便是四妹妹也在那裡過夜。」
三個人仍舊回來。這裡惜春便同著眾人往小棲霞去了。三個也不顧她們,一直來尋薛姨媽並邢、王二夫人,卻在春棠社遇著。三位老人家都在絨榻上靠著個靠枕兒,小丫頭子捶著腿,李紈、寶釵也陪著閒話,只有香菱在旁邊小書架上呆呆地看那些書籤。黛玉、探春、湘雲便含笑走進來,道:「太太們走得快,難為著我們尋得苦了。」
王夫人笑道:「這裡坐落也實在多,我們一路逛一路坐,倒也不乏。只是她們一群兒沒籠頭馬兒似的通跑到那裡去了,累你林妹妹張羅的費勁兒。」
薛姨媽、邢夫人也笑道:「正是呢。做客的也要體諒著些主人。你看她們那班年輕的,也高興,也會走,不要還分了兩起的玩,把大姑娘累得了不得了。」
黛玉笑道:「左右這點子地方,收拾又不乾淨,太太們肯看看就賞臉。這班姊妹們通是好不過的,誰也算得主人,甥女也空閒得很,倒是姨太太、舅太太逛了些時,腿也乏了,也受餓了,怎麼樣點點饑才好。」正說著,只聽得許多笑語之聲並環佩叮咚之響,只見惜春、平兒等一班人兒都走進來。王夫人笑道:「你們逛的好,把你們林姐姐東奔西走累得那麼著,好個玩客人兒!」
平兒也笑道:「還是拉轉來的,大家還要逛呢。真個有趣,又曲折又精雅。」
黛玉笑道:「不要笑話了,咱們跟了三位老人家前面去罷,再鬧一會子。」差不多乏得支不住了,薛姨媽坐著不動,說道:「怪不好意思的,你們再要讓我坐這首座兒,我就賴在這裡吃麵。」
這邢、王二夫人那裡由得她,老妯娌兩個就拉了她走。薛姨媽笑道:「今日的主人真個多,一個幫著外甥女,一個幫著小親家,通算我做了一個客人兒。」
黛玉又讓眾姐妹一起的上了席。戲班裡參了堂,唱過了八仙上壽,一面打著十番,一面送上戲目。黛玉就叫紫鵑、晴雯送上去,說道:「請姨太太、舅太太愛點什麼,切不要存著一點子忌諱的意思。」
這裡三位老人家大家讓了又讓,通點了些吉祥的戲兒。姊妹們打量著人多,一會子換戲班,通不肯點。黛玉只得自己點了《雪擁蘭關》、《掃花三醉》。一面讓著酒,一面的演起來。薛姨媽就心裡想道:「我們從前豪盛時候,本底兒原也趕不上這裡,卻也還撐得起一個門戶。不料被蟠兒鬧了幾番弄到這樣。要靠靠女婿,那府裡的光景又不好得很。偏偏的林家來到這裡旺得這麼樣。我在這熱鬧叢裡好不悽惶兒。」
邢夫人、尤氏想道:「而今這裡這麼火燄盆的興旺,將來林姑娘過了門,那府裡自然好過。只是我們那邊便怎麼樣,也不知那府裡可還用著璉兒?兩下裡可有照顧?」
王夫人也不免這些想頭,又看見黛玉靜靜的從容得很,在席上差遣她林府裡的蔡良家的、趙之忠家的、單升家的、吳祥家的、柏年家的、楊周兒家的、汪福家的、徐順家的,又是什麼徐喜家的、王用家的、無不精細妥善;又使紫鵑、晴雯,讓著同喜、同貴、畫紈、秋紋、玉釧兒、彩雲、三多、五福、珠兒、侍書、入畫、翠墨、鶯兒、彩屏、臻兒、碧月、秋雲、文杏、翠縷、豐兒、小紅等,在兩邊的書廳內一樣的桌面款待,真個的整齊嚴肅。又是良玉慇懃謙遜,心裡十分歡喜。李紈、史湘雲、寶釵、探春也想道:「今日林丫頭十分得意,你看她二十分的從容嫻靜,總要踹過鳳姐兒的意思。你看當真的被她踹過去了。」
只有惜春心裡知道黛玉今日的施為,就在這戲裡頭略略地露了個作別離塵的影子。不說這裡笙歌畫錦,且說寶玉回房後,獨自一個人冷冷清清的,只有麝月陪著,因叫人去看看曹雪芹。原來曹雪芹被姜、林二人連行李拉去有一月餘了。這曹雪芹只因名場蹭蹬,降了志做個廣文,覺得拘束得很,就起一個別號說芹生雪裡,取名雪芹,掛了冠來到京中。雖遇著賈政款留,卻未能深知其才品。今遇著林、姜兩個少年,虛己願拜門牆,曹雪芹如何敢當,只是師友相處。故此搬過去,十分的契厚。這日正在濟美堂右書廳與良玉、景星、賈璉及門客們看戲吃酒。良玉本要請寶玉,聽說病了未曾請他。寶玉因雪芹也過去了益發掃興,無可奈何叫人看看蘭哥兒。小丫頭回來說道:「關著門狠狠地唸書,叫著他不聽見,倒是環哥兒拿著彈弓在稻香村一帶打雀兒玩呢,二爺要便同他去玩玩。」
寶玉聽了越發悶得慌。只聽得那邊宅子裡吹過來一片笙樂之聲,寶玉便問麝月道:「你且看看太陽,到底什麼時候才晚下來?」
麝月走到外間多看了一看,就道:「這個太陽呢,要它慢著它偏快快地跑;要它快快過去它又延延挨挨地走。也討人嫌呢,只得才過了午呢!」
寶玉也走了出來,呆呆地看著太陽,只覺鴉雀無聲,人影絕少,就問道:「這府裡到底過去了有多少人?就靜得這樣?」
麝月道:「我也不知道去了多少人,大約喜姑娘姊妹兩個同著琥珀、鸚鵡在家麼。聽說戲班兒有好幾班,瀟湘館的便門又開得好,那別屋的老婆子小丫頭有看、有吃、有賞,誰不去。」
寶玉暗暗點頭道:「林妹妹,你原也該這樣。想起你從前那些苦楚,你這麼樣才改了你的心。只可熙鳳嫂子沒看見,你就叫寶姐姐看看也夠了。只是你撂得我太罪過了。你如今怎樣不把一絲的心眼兒把我照一照?怪可憐兒的,連個面影兒也不許見一見。算你是個神明,也容得人禱告剖白,沒有個不許見面講話的。算來這些時候晴雯也著實為難,我難道不好回明了太太央及了她過來?只是她若再過來,林妹妹旁邊還有誰能夠替我講一句的?我想紫鵑這個人從前弄了來,我那麼著央及她,她還那麼鐵石心腸似的。而今又跟定了林妹妹,就算晴雯肯講句話,她還有好話麼?只怕林妹妹恨,她也跟著恨,罵也跟著罵。怎麼前日晴雯說紫鵑倒還肯幫著我。細細地剖起來是呢,晴雯是不哄我的呢。這麼看起來,林妹妹待我連紫鵑通不如了。算紫鵑見我後面的光景,林妹妹自己沒看見,難道沒看見的事情就不容人剖辯麼?」
寶玉盡著傷心。薛姨媽、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平兒、寶釵先回來了,也就來看寶玉。那邊散了席,重新又換戲班,挪到綠梅院來敘齒坐下,便是李紈首座了。可可的這班戲就是集翠班,領班的便是蔣琪官。紫鵑就上來附了黛玉的耳朵,黛玉只笑吟吟的不言語。急得史湘雲定要問明了,就一口聲嚷出來道:「我也要看看這個襲人家的。」
黛玉便笑道:「單是你急得很。」探春出尖,就點了《逼休》一回,要他唱一個「覆水難收」。原來這琪官慣唱花旦,這正旦的戲唱不上來。史湘雲就叫他唱一回《商婦琵琶》。黛玉笑道:「你們也會鬧,這又何必呢。」
李紈笑道:「左右寶兄弟不在這裡,咱們樂一樂怕傷了誰?」
晴雯也笑嘻嘻的倚在黛玉的椅子邊看,口裡也插一句道:「倒也真個的打扮得花紅柳綠,你這琵琶娘子兒真個狐狸似的、妖精似的。」
席上眾人,也有知道的不知道的,通笑將起來。這琪官下去又扮了別的戲上來,黛來就叫人暗暗地吩咐王元:「說是我吩咐的,這個琪官的屋裡人,也是今日的好日子。將上等灑筵兩席賞她,又賞她對緞兩個,說好生難為了她。」
這琪官著實感激,一面上來謝了,一面先叫人送到家裡去,並將林府上姑娘的話告訴她。這襲人看了酒席對緞,好不悽惶灑淚。當下點上燈再唱了一回,眾人皆倦了,只得散席。良玉先差蔡良家的上來道乏,隨後陸續都去了。黛玉千叮萬囑叫紫鵑、晴雯先過去拉住探姑娘、惜姑娘、史大姑娘。黛玉也謝了良玉,吩咐了些家人,隨後到瀟湘館來。晴雯就說:「探姑娘原也坐著,上頭幾遍的請去了。探姑娘隨後又打發人來說姑娘們不用等著,明日再過來。那邊兩位喜姑娘又打發人過來謝午上的送酒。」
黛玉道:「既這麼著,一面道乏,一面再送兩席上去。」
黛玉便進房來陪著惜春、湘云。早已點得燈彩晃耀,暖著爐,熏了香,桌上三層的小粉定暗花盤兒一百盤,工工致致地擺著。黛玉說:「只開了上好的茶送來。」
可可月光又大好了,又叫她們:「支起窗子放些月光進來,咱們大家有了酒,就有些風兒也不怕。也將所有的蘭花盡數的放上了高架子,一總靠在窗兒外,借些蘭花的香味過來助助茶興。也將燈兒吹著些,讓讓月亮。」
這好姊妹三個便促膝談心起來。史湘雲重新的提起舊話,備細地問了一遍。又伸手過去摸摸黛玉的金魚兒,也傷心,也歎息。末後黛玉又問過她寡居情況,就漸漸地談起道來。黛玉、惜春一句一句說得高興,史湘雲只攀著個茶锺兒冷笑著不言語。黛玉便道:「你只是不相信便了。」
湘雲搖頭道:「倒也不是不信,我笑你們通講的皮毛兒,就這麼樣用功還遠得很呢。」
惜春道:「你說不是,你就講來。」
湘雲便將陰陽配偶坎離龍虎的真解逐一解說合來,又有些不傳的口訣,逐時逐刻地依訣做去。黛玉、惜春聽了十分喜歡歎服,根問她道原由。史湘雲不肯將遇見真仙將成大道的話說合,只是笑而不言。黛玉、惜春道:「這麼看起來,你做我們的師傅呢?」
湘雲道:「師傅呢,原也做得。只是你們兩個通不是這路上的人,怎麼樣引你。」
黛玉笑道:「你看雲丫頭好狂呢!論起來你的見解自然比我們高了許多,單只是也沒有成什麼氣候,怎見我們走不上這條路?」
湘雲笑道:「這也不是單講什麼見解呢。我就認真地傳了你們真正口訣,你們果真依了做去,怕不效驗?怕一面效驗、一面就有魔頭來呢。」
黛玉道:「我們兩個都也打破了夢覺關頭,還怕什麼魔頭。」
湘雲就仰起頭來呵呵笑道:「可憐兒的,你這兩個准准的還沒有入夢呢。」
黛玉、惜春也半信不信的。三個人談到三更,方才下了窗,一床的睡下了。黛玉、惜春捨不得湘云。湘雲自寡居後,也別無牽掛,就搬到櫳翠庵來。有些費用全是黛玉支應,也不許平兒開入公帳。過了數日,王元來說:「南邊師爺們通到了,行李晚上要進城。」
黛玉就說:「曉得了。濟美堂右書廳留著會客,左書廳請曹雪芹、白魯兩位老爺住。背後連著鬆鳳竹月軒,請姜老爺住。小靈岩請萬師爺、章師爺住。小棲霞請言、張、兩杭四位師爺住,跟的也跟著。曹、白二位老爺伙食月費跟上姜老爺,餘者五分之一,每日每位許開銷庫平銀一兩。」
王元答應了是,就去了。黛玉除處分家事外,每日只同湘雲、惜春講道。李紈、探春、寶釵雖則好,卻另一路兒。喜鸞、喜鳳又迴避著,倒是寶玉有了探春回來,時常可以解悶,不時往來。喜鸞吉期將近,平兒一人弄不來,王夫人叫探春幫著照料,大清早就過去。王夫人那裡倒只有喜鳳做活計,陪著閒話。王夫人便想道:「喜鸞配了良玉也完了老太太心願。還有喜鳳未曾擇配,看她體態端莊,雖則不言不語,卻也心高氣硬。將來除非等她姐姐過門後,叫她良玉姐夫在同年內留心。昨日老爺提起有人要來求他,說是做外官的。老爺本也不願意,她姐姐心裡也想在一處兒。總來姻緣前定,便誰也不能拿定了。你看林姑娘從小在這府裡,而今又變出這個局面來。天下事誰還拿得住呢。」
不說王夫人替兒女耽心,且說賈蘭、林良玉、姜景星跟著曹雪芹用功,進過場,曹雪芹許了必得,賈政也曾著實的歡喜。只有寶釵看著寶玉似病不病的過了場期,心中著實的煩悶。誰知寶玉竟一毫不在心上,還叫麝月探什麼竹枝兒。麝月也怪煩的,一徑走至瀟湘館細問晴雯,晴雯就將「起初時,像著依了大爺言語,怎樣的猜她心裡像似有了個姜解元,我同紫鵑也十分地怪他。而今看起來,越看越不像,越發的修行定了。從前一個四姑娘,而今又添了一個史大姑娘,講得好不密切。像是只等林大姑爺娶過了,將家事交待過去,就一心的各人奔各人的了。你而今回去告訴寶二爺,倒也沒什麼避忌,也不用暗號。只等早晨頭那邊王元過來回過話,二爺先到櫳翠庵瞧著史姑娘、四姑娘在不在,二爺就碰進來。我便將那邊角門兒關上,明公正氣地當面講一講怕什麼。你只告訴寶二爺,我也沒有什麼別的法兒,叫二爺自己看罷。」
麝月回去,便學著的告訴了。寶玉也歡喜,也愁煩。喜的是可以過去,煩的是只怕黛玉不肯回心,就便走到櫳翠庵去探問。巧巧的入畫說道:「兩位姑娘到瀟湘館去了。」
寶玉恨得了不得,只得回來。這裡黛玉、惜春、湘雲又談到更深不能分手,依舊的一同住下,也說起妙玉來,替她可惜。惜春也說起遇盜的時候也這麼夜深。怎樣的房簷上就響起來。一直說下去,倒怕將起來。紫鵑也幫著說,直到四更天睡下了。到得天色將明,只聽得外面有人喊起來道:「不好了!強盜似的,門也打破,擁進來了。」這裡眾人駭得一跳,急急地叫人去問,不知什麼事情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