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漢盟分天下指鴻溝
卻說漢王自城皋班師入關,以為無事,日夕與管薄二夫人飲酒作樂。子房諫曰:「方今天下未定,楚兵屯於滎陽境界,若入關來,其鋒難敵。大王不慮及此,而枕於曲櫱,非正事也。」漢王曰:「數載征戰不息,今暫寧居,何妨?」竟不聽子房之言,酣飲如故。群臣俱諫不聽。忽一日一人幅巾布袍立於朝門之外,放聲大哭。近臣奏與漢壬,王命召入問曰:「先生何人?」先生曰:「吾乃五十仙。」王曰:「先生哭泣何故?」先生曰:「吾哀天下黎民塗炭,苦於戰爭,無時休息。現有楚兵紛馳關外,王於關內沉湎為樂,不以大事為念,當如百姓何哉,吾故為王哭泣也。」漢王聞言,自覺非是。乃問口:「吾若出關,如何取勝?」先生曰:「先保滎陽,次即東征,天下定矣。」漢王大喜,令先生受封官職。先生曰:「我乃野夫,焉圖富貴,願大王拯救生民而已。」言訖,拂袖出朝,不知所向。時正楚漢四年二月上旬。漢王因先生之言,奮力與楚爭鋒,傳命剋日興師出關。
且說楚王聽知關中君臣懈怠,引兵離彭城趨滎陽,欲窺關中,是日兵至滎陽城下。楚王呼魏豹曰:「君乃周室之後,屢受王侯之封,何其屈於匹夫手下?若肯從吾封授原職。」豹聞之答曰:「限三口開門獻城,以為見楚之功。」言畢下城入帳,早有人將豹之語報與首將周奇。奇急召豹責之曰:「爾前者濉水敗陣,漢王不責爾過,既而誑回平陽,擄國造叛,為韓信涉河擄歸,漢王亦免爾死,今乃又欲獻門降楚,反覆不定,真匹夫也。」豹低首無語,奇令推出斬之,取其首級,令人上城,呼楚王曰:「吾獻魏豹之首,以免楚王之望。」楚王大怒,催軍攻城。有魏豹親隨,恨奇斬豹,私開南北二門獻楚。楚王引大軍入城,奇等慌走不迭,為楚將所獲,推見楚王,王問奇曰:「爾有何說?」奇曰:「敗軍之將,有死而已,更復何言?」楚王喜曰:「此將忠臣也。爾若從吾,封爾萬戶侯;如不順從,鼎鑊烹之。」奇曰:「大丈夫功名乃末事耳,豈懼一死!吾若生受楚之富貴,死後何顏見紀信乎?」楚王又曰:「侯封萬戶非為小可,何苦執迷。」奇乃誑楚王曰:「大王與吾朝服,待吾望西辭漢歸楚。」楚王從之。奇得朝服,穿畢望西拜漢王曰:「臣不能與大王保守城池,臣罪應死。」拜罷謂楚王同:「大王貪殘酷暴,非仁義之士,乃匹夫也。」言訖自下油中而死,楚王視之大駭。又召聰公問曰:「爾可降吾。封爾侯爵。」聰公不答,亦投油內而死。再召王信問之,王信願降。楚王封為陣外捕察使,官巡城池。
且說漢王軍馬出關,屯於城皋。是日王信探知漢軍已至城皋。城內因巡城得便,逕自私逃奔至城皋,入見漢王,具奏滎陽之事。漢王大怒,復歎息曰:「吾有何德?感周、聰二將苦死。」遂傳命以周奇之子周晶為御史大夫,以紀信之子紀通為官內大將軍,惟聰公無子,但追贈顯職,仍令王信復任原職,隨軍征戰,再賞黃金百兩。王信謝恩封賞已罷,忽報楚王兵至城下。漢王急聚文武商議。遣使南取英布,東取彭越,令二路將領軍來助戰。不數日英布、彭越俱至,就於城外數十里下寨,與城中為犄角之勢。
楚王一日升帳,正欲驅軍攻擊城皋,怨報英布引軍五萬屯於南首,彭越引軍五萬屯於北首,二軍俱來挑戰。楚王聞知,乃命陸沮分兵五萬,南敵英布。國舅虞子琪領大軍守滎陽,自引軍五萬北敵彭越。正行之間,適與彭越軍兵相遇,兩下擺開陣勢。楚王出馬,大罵彭越反賊數(音索)侵算吾,今番決不容爾。說罷,挺槍拍馬直衝過來,彭越迎敵。兩軍混戰多時,越敗陣奔走,楚軍掩至,漢軍自相踐踏,退走百十餘里。至內和縣,越走入縣,楚王追至,聞縣居民俱以羊酒迎接。彭越入城,楚王驅軍逼就城下,見城門堅閉,拒住楚軍。楚王大怒曰:「彭越乃一賊夫,如此迎接,返為閉城拒吾。」遂傳令搬積柴薪於西門,以火焚之。
城上居民聞之,盡皆驚恐。忽一小兒笑日:「吾能救爾一城性命。」居民視之,乃內和縣令之子,年一十三歲。百姓俱謂小兒曰:「公子年幼,有何良策?」小兒曰:「爾等勿慮,吾自去見楚王。可以救解其禍。」眾人信以為然,遂送小兒下城。小兒至楚軍中見王施禮畢,王曰:「小兒何來?」小兒奏曰:「大王怒者為何?」楚王本是大怒,見小兒膽志問己,乃回嗔作喜,曰:「早來彭越只一賊夫,城中居民以禮迎人,待吾至此返閉城相拒,如不放越出城,吾必屠城,以消此忿。」小兒曰:「大王誤矣。與大王爭天下者漢王也,非彭越也;況大王天下十去八九,勢已非矣,又何在彭越一夫耶?」王曰:「爾何見吾有失?」小兒曰:「大王之失天下有五:昔鴻門宴會不用范增之計,不殺漢王者一也;拒韓生之諫,輕棄咸陽,都彭城者二也;聽張良之說,左遷諸侯者三也;不用韓信,聽其歸漢者四也;信陳平之反間滎陽,棄范增者五也。況大王嗜殺黷貨,失天下人之望,乃不自悟,而徒區區於小忿。量彭越一小輩耳,不足介意,王宜思之。」楚王聞言不答,良久乃曰:「此子非佬,他日必有用之材也。」聽諫而止其焚,遣之還城,引軍自回。滎陽城上居民望見楚王軍退,開門出迎小兒入城,彭越與眾居民往縣致謝,於次日亦引軍回城皋。
楚王當下離卻內和,途中忽遇敗卒報說,滎陽已被陳平用計,遣將夏侯嬰等搶入城中,殺死國舅虞子琪。榮陽已失。楚王正納悶間,又遇陸沮兵敗西至。沮甚言英布驍勇難敵,今戰勝,又奉漢王之命往淮南去訖。楚王聞言乃留陸沮、季布、鍾離末、冷遐等四將,領兵一十萬守住城皋大營,自統諸將引大軍二十萬逕趨大梁,一連取城三十七座。
且說漢王在於城皋知陳平、夏侯嬰復取滎陽,不勝之喜。少頃彭越軍回,具言內和小兒之事,王甚異之。正話間,忽報肖何遣一新將婁樊引軍十萬運糧來至。王令召樊入見。漢王視其身長一丈,狀貌如神,心中甚悅,與之語及關中事。緒言尤未畢,楚將鍾離末等引軍搦戰。王問:「誰去出敵?」婁樊曰:「臣初侍王,願立微功。」王許之。樊即上馬出城佈陣,與末交戰,不十餘合,鍾離末敗走。季布迎戰,不數合,季布又敗。楚將數員夾擊,俱被婁樊殺散。楚軍大敗,婁樊獲勝回城。漢王大喜,次日,季布遣人報與楚王,楚王大怒,即引軍至城皋營中,傳令佈陣搦戰。漢將婁樊復出迎敵楚王。兩馬相交,戰二十餘合,婁樊敗走,楚王追之,婁樊急拽弓弦,正待放箭,早被楚王覷見,大喝一聲,唬得婁樊墜馬而死。楚王揮兵掩殺,漢軍十死八九,大敗入城。自是漢王君臣堅閉不出。楚軍不時攻城,亦不能下。
兩軍相拒日久,雌雄不決。漢王思及父母,一日召文武群臣議曰:「吾自布衣起義取天下,戰爭五載,勝負未分。今家屬久留楚地,生死盡在楚王之手,吾意欲遣使往楚商議,自關以外俱獻與換取父母家眷,兩國連和,永罷征戰,以免生靈之苦,更為長便。」子房諫曰:「大王誤矣。昔商家一統天下,紂王荒淫暴虐,棄賢失良,文王遭羑里之危,紂王終不敢誅之。至武王始行弔伐,一鼓而滅其國。以臣觀之,項王非天所佑之主,必不敢加害太公,王何勞於思慮,而欲棄大事乎?」漢王怒曰:「為人不忠不孝,是逆也,何以為人子?」子房不語,陸賈進曰:「大王息怒,臣雖不才,憑三寸舌入楚為使,說楚王連和取還我王家屬。」漢王甚悅,令行。賈至楚營外,左右報與楚王,王令宣入,見是陸賈,乃厲言曰:「爾欲來說吾耶?」賈對曰:「臣何敢說大王,特勸大王與漢連和,一以免驅馳征戰之勞,二以解蒼生塗炭之苦;況大王常與漢王結義,共取秦業,乃今互相爭競,戰經五載,勝負未分。漢兵久困,楚卒未蘇,耕者不得盡力於農,商者不得安行於道,閻閭愁歎,市肆蕭然,甚非二王起義,安天下之初志也。今大王不若許漢連和,各守疆界,豈不兩得其利乎?」楚王聽罷,怒曰:「爾乃張良之輩,左右與吾斬之。」賈曰:「臣漢使也,兩國爭戰不斬來使。」楚王方免叱退,再不許言。賈遂辭歸回見漢王,具奏其辭。漢王放聲大哭曰:「甚時得見吾父母也。」哭畢再問群臣:「誰敢為使?」群臣莫敢對。王又問曰:「若有人說得和息,迎歸吾父母家屬者,吾以千金賞賜,萬戶封侯。」言訖一人出曰:「臣願從。」漢王視之,大喜,乃侯公也。其人原是村莊農家布衣,時從漢王收秦。生得容貌醜陋,心性質樸。漢王責曰:「才如陸賈,尚然說楚不得,爾一庸夫,焉能說楚刖?」侯公曰:「大王休小覷臣,臣若去,大事可決。臣聞鵰鶚不食蚊蟲,大鵬不立蒿薪,楚王覷臣必不與陸賈等也。」漢王不許。子房奏曰:「此人外愚內智,楚王不疑,多是成得和議,可以遣之。」漢王依子房之言,以書付與而去。
侯公入至楚營,楚王召至帳下,視之不識。乃問曰:「爾何人也?」侯公曰:「臣乃侯公。」遂施禮畢,默然佇立,並無言詞。楚王暗思:此人乃一庸夫也。問之曰:「公來何故?」侯公無語,只遞漢王書上。楚王看畢其書曰:「劉邦和議實也?」又問:「漢下大臣因何不來?」侯公曰:「自陸賈蒙大王放回,漢王數次遣大臣並無一人敢應。漢王至後再問,如有往楚者,千金賞萬戶侯,念小臣家寒,母老不能孝養,故此冒昧見王,顧大王從此指鴻溝為界,以後各守疆土,免交戈戟,萬民之幸。」楚王聞之,大喜曰:「吾觀爾淳樸之人,允議和息。」即修回書,遣侯公還。侯公欲行,又奏曰:「臣有一言,容臣萬罪。」楚王曰:「尚有何說?」侯公曰:「臣臨行時漢王囑付小臣,若見父母代行八拜之禮,以傳其意。」楚王即宣太公夫婦出見。侯公曰:「臣承王命代行八拜。」言訖下拜俯伏。太公放聲大哭不止,侯公亦垂淚而悲。楚王視之不忍,乃曰:「大丈夫隔絕人之父子夫婦非仁義也,且和議已決,留之何益。」遂將太公並家屬三百口盡與侯公同回。侯公拜辭楚王出營,於路先遣人報漢王。王出城迎接父母拜畢,賜侯公金五百兩,封為萬戶侯。群臣慶賀漢王。王大喜,傳命班師入關,回至洛陽。楚王亦令三軍拔寨而起,自回彭城。是時楚漢四年夏六月。楚漢指定鴻溝為界。各罷兵也。楚王於彭城建一王樓。每日飲宴不題。
胡曾先生有詩日:
虎鬥龍爭白刃秋,兩分天下指鴻溝。
項王不覺英雄挫,欲向彭城醉玉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