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
  乘月夜水魂托夢 報深恩驛使遭誅

  詩:
  奔走風塵歎客身,幾年落魄汗顏深。
  千金不貴韓侯報,一飯難忘漂母恩。
  捐生若夢英雄志,視死如歸烈士心。
  世事茫茫渾未識,好留芳譽與君聞。
  話說張秀自與陳府判送別起身,便收拾盤纏,帶了妻小,買下船隻,一路行來,已到浙江桐廬地界。時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,但見那:
  皓魄初圓,銀河乍潔。三江有色,萬籟無聲。幾點殘燈,遠遠映回南岸;一聲悲磐,迢迢送出江關。夜半遠星飛,墜落烏巢驚彈落;中天孤雁叫,喚回客夢動鄉思。正是渺渺錢塘,不識曹娥殉父處;朦朦雲樹,空遺嚴子釣魚台。
  張秀站在船中,看玩多時,贊賞不已。遂口占一律云:
  月輪如鉤到中天,歎息嫦娥悄自眠。
  遙望故鄉何處是?重重煙霧鎖山巒。
  張秀吟罷。便向梢子道:「那前面山頭峻處,是甚麼所在了。」梢子道:「客官,我只道你是個老江湖,原來是新作客的,那是嚴子陵的釣台,便不曉昨?」張秀笑道:「這就是子陵台,我嘗聞得有此古蹟,原來卻在這裡。俗話云:『千聞不如一見』。」便吩咐梢子:『今夜把船就泊在那山頭下去,明日上崖看一看再行。」梢子依言,便把船撐到那裡泊住,先去睡了。此時已是三更時分,又見那古寺停鍾,漁燈絕火,那月光漸漸皎潔,這船中的人個個睡得悄靜。張秀那裡割捨得去睡?開了船窗,四下看玩,猛然間一陣陰風,冷颼颼撲面吹來。他便打了一個寒噤,覺有些身子困倦,朦朦合眼,是夢非夢,忽見一人散發披襟,顰眉促額,渾身水濕,兩眼淚流,站在張秀跟前,口中只叫「度我一度!」張秀驚問道:「足下是人是鬼?潛夜入我舟中,有何緣故?」那人垂淚道:「老叔,我就是袁州府判陳珍的便是。自前月與你在任分手之後,只指望帶了妻子還鄉,滿門完聚。不想前月二十三夜,泊船於三浙江中,忽遇風潮大變,可憐一家數口,盡溺死在錢塘江裡。他們屍骸,東西飄散,我聞知老叔不日進京,必從此路經過,專在此等候良久,望老叔垂念鄉情,看平昔交情之面,把我冤魂招到金陵,得與爹媽黃泉一會,保你前程永吉也。」說罷,悄然而去。張秀猛然驚醒,卻是南柯一夢。便把夢中言語,牢記心頭,只是將疑將信。次日天明,向梢子道:「前月二十三夜,你這裡曾有風潮麼?」梢子搖頭道:「客官,說起甚是寒心,那一夜足淹死了幾十萬人。這樣的船隻,江底不知沉沒了幾千。」張秀道:「如何有般洶湧?」梢子道:「客官,不要講起。只見那:
  驟雨盆傾,狂風箭急,千年古樹連根倒,百尺深崖作海沉。半空中勢若山摧,只道是江神怒搗蛟龍穴;平地裡聲如雷震,還疑是龍王夜吼水晶宮。白茫茫浪湧千層,霎時節桑田變海;碧澄澄揚波萬丈,頃刻間陸地成津。但見那大廈傾沉,都做了江心樓閣;孤帆漂泊,翻作那水面旌旗。可憐的母共兒,夫共妻,臉相偎,手相挽,一個個橫屍縹渺;可惜的衣和飾,金和寶,積著箱,盈著篋,亂紛紛逐水漂沉。這一回螻蟻百萬受災危,雞犬千群遭劫難。真個是:山魈野魅盡寒心,六甲三曹齊掉淚。」
  張秀道:「這樣講來,正是古今異變。我且問你,後來那些淹死的冤魂,怎麼得散?」梢子道:「客官,你不知道,前那幾時,未到黃昏,這一帶江口就悲悲咽咽,哭哭啼啼,莫說崖上的行人聽了驚心,就是我們舟中的梢子,聞之喪膽。後來到虧了杭州城裡幾位鄉宦老爺,情願捐出私囊,請了幾位高僧,在那雲棲寺裡,做了七日七夜水陸道場,把那些紙錢羹飯,一路直送到六和塔下。如今這幾時,略得平靜。」張秀聽說,心中才信。便向妻子把陳珍托夢言語,備細說知。他妻子道:「鬼神之事,雖則難明,但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你就依他夢中叮囑,快登崖去尋一個寺院,請幾眾僧人,做些道場,連那各路的水魂,共超度一超度,也是你我一點好心。再順便替他招了魂去,到金陵真假便知分曉。」張秀道:「講得有理。」就上崖去尋了一座禪林,便倩幾眾僧人,做了三日超度水魂道場。又替他做了一首魂幡,招了魂,動身竟到金陵。
  張秀來到金陵,仔細一看,全不是那二十年前風景。但見那:
  六街三市,物換人移。當年敗壁頹垣,翻做了層樓疊閣;昔日畫欄雕檻,盡安排草舍茅簷。一帶荒蕪地,今植著兩畝桑麻;幾間竹礫場,新種著數株楊柳。正是,去日兒童皆長大,昔年親友半凋零。桃花歲歲皆相似,人面年年盡變更。
  張秀來到監前,只見當年陳員外住的那一間土庫房子,盡改作一帶披房。猛然傷感,便歎一口氣道:「我想起昔年,自洛陽轉到金陵時節,不知經過了幾度春秋,捱過了幾番寒暑,恍如一朝一夕。到如今,見鞍思馬,睹物傷情,真個是一場蝶夢。」遂口占一律云:
  流落天涯二十年,那堪世故盡推遷。
  風塵久滯英雄跡,贏得蕭蕭兩鬢斑。
  吟罷,感歎不已。便來到各家舖子裡,細細訪問陳府判消息。只見那裡人都回道:「這幾時並不曾見他有親人到來,若要訪他消息。那新院前劉員外是他丈人家,還到那裡問一問看。」張秀轉身,便來到新院前,尋劉員外訪問。劉員外道:「老漢聞說印那裡前月十三日,已收拾動身,若是家眷同船回,算來也只要得二十多日,怎麼一個月餘,還未見到,不知甚麼緣故?老漢也在這裡朝夕懸望。張秀聽說,想來必是溺水而死,只得便把托夢事情,一一與劉員外說知。劉員外驚訝道:「有這樣事!老漢十五夜,也曾得此一夢,時刻憂憂鬱鬱,縈係在心,未敢出口。今日老丈講起,老漢才敢明言。原來老丈所得的夢,竟與老漢之夢無異。看將起來,我小婿並小女,敢都是溺水而亡了。」說不了,便放聲大哭起來。張秀道:「老員外,且擦著淚,老夫還有一言奉告:欲待在此等候一個消息,只因進京要緊,不得久遲。這一首招魂幡,老員外請收下了,還再待三五日,自然自音信到來,便見下落。」劉員外道:「既承老丈盛愛,不憚千里而來,便在寒家盤桓數日,待他一個消息回來,再去何妨?」張秀道:「老夫本當領命,只是還有家眷船隻,泊在金陵渡口,因此不敢淹留。」劉員外苦留不住,便取白銀二十兩,送作進京盤費。張秀再三推卻不過,只得受了。就辭別劉員外,動身前去。
  說那劉員外,過了五六日,果然得他真信,說佣家溺水而亡。便替他設立靈座,請了僧人,追薦超魂不提。
  卻說張秀自別了劉員外,朝行暮止,水宿風餐,不知捱了多少日子,才到得京師,竟去乾了一個桃園驛驛丞。這桃園驛,卻是山東地方,是一個盜賊出沒的去處。那四圍俱是高山峻嶺,只有一條小小徑路,卻是進京的通衢,不拘出京入京,官長客商,必從此路經過。這張驛丞自蒞任來,迎官送府,不辭衰邁,不憚辛苦,日夜奔馳跋涉,討的人夫的也要他發付,討轎馬也要他承應,這是他自家能事,上司屢給匾額旌獎。
  一日,洛陽縣解一名徒犯來,張驛丞便收了公文,打發解人回去。再喚他過來,問道:「你這囚徒,既是洛陽人,也該曉些事體,怎麼拜見禮兒也沒一些送我老爺。」徒犯回答道:「小的到此,千有餘里,沿路求糧,逢人覓食,止捱得一條蟻命,身邊便是紙爛錢兒也沒一文,那討得拜見禮送與老爺。」張驛丞怒道:「這囚養的,好不知世事!你曉得管山吃山,管水吃水?我老爺管著你們這些囚犯,也就要靠著你們身上食用,都似你這樣拜見禮兒也沒一些,終不然教我老爺在這驛裡哈著西北風過日子?」叫那夫頭來:「用一條短短麻繩,把這囚養的,緊緊縛在這石墩上,先打一百馬鞭,作拜見禮吧。」徒犯垂淚道:「小的委是不曾帶得,望老爺開惻隱之心,活螻蟻之命,饒過了這次,容過半月後,有一個鄉里到此,那時多多借些錢鈔,加位送與老爺。」張驛丞笑道:「這囚養的,蒼蠅帶鬼臉,好大面皮!你的鄉里,不過是些乞丐穿窬之輩,難道到有個戴紗帽的不成?兀自在老爺跟前說著大話。」徒犯道:「不瞞老爺說,小的有個鄉里,喚做楊琦,前科忝登三甲進士,如今已選了廣西太守,不日出京上任,必由老爺驛中經過。」張驛丞聽他說個楊琦,沉吟了半晌,方才想得,知是那洛陽楊亨員外的孩兒,便打動了他一點良心,低頭思忖道:「古人云『一飯之德必酬,纖介之恩必報』。想我昔年,若非他父子仁慈舍手,今已命喪溝渠,屢屢欲思酬報,奈無門路,明日若果是這楊琦,正是欲償其父,並償其子,有何不可?」便問徒犯道:「我且問你,適才講的那楊琦太守,敢是那洛陽縣中楊亨員外的孩兒麼?」徒犯道:「正是楊亨員外的孩兒。老爺緣何知他來歷?」張驛丞道:「我二十年前,曾在洛陽與他相會。你可知道他父親楊亨員外,而今還在麼?」徒犯道:「那楊亨員外,亡過已將及有二十年了。」張驛丞道:「也罷!你且站起來,還要仔細問你。你喚做甚麼名字?」徒犯道:「實不瞞老爺說,小的在洛陽縣時,專靠篾幾個大老官賺些兒閒錢過活。後來出了名,綽名就叫做李篾。」張驛丞聽說是李篾,便記起向年在洛陽時節,曾與他做過人命對頭。這還是他度量寬洪,包容含忍,恰不提起舊事,只做不識的一般。便問道:「那洛陽向年有個張大話,你可曾見來?」李篾道:「老爺不要提起,那個囚養的,到是個利害的主顧。二十年前,在洛陽縣惹了一場大禍,自逃出了縣門,許久竟無下落。而今也不知流落在那裡?」張驛丞道:「可記得他面龐模樣麼?」李篾道:「那囚養的,便是燒作灰,搗作末,小的一件件都記得明白。比著小的身材還生得卑陋,一副尖嘴臉,兩隻圓睛眼,行一步跳一跳的。」張驛丞道:「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,那樣的人,是一個鶴形生相,日後到得個長俊。」李篾道:「老爺,那副窮骨頭,莫說這一世,便是千萬年,也不能夠長俊。」張驛丞笑道:「你莫要太說得輕賤了!我老爺就是二十年前與那李媽兒做人命的張大話。你怎麼便不廝認?」這李篾好似和針吞卻線,刺入腸肚係人心。兩隻眼癡癡的把這張驛丞瞧定,心下卻也將信將疑。張驛丞道:「再與你講個明白,我昔年帶了二百兩銀子,來到李瓊瓊家,不料惹了那場大禍,你將五十兩當官出首,說我與李媽私和人命,便匿下了一百五十兩。後來因縣主把我張秀姓名,誤喚做了楊一,那時當堂面證,將我逐出縣門。這可是有的麼?」李篾見說得點對,方才肯信。倒身下拜,磕頭就如搗蒜一般。卻便哀告道:「小的有眼不識貴人,罪該萬死!若說起向年事,原不是小人的見識,都是我原結義哥子方幫的詭謀。小人今日擺站到此,也還是那時根腳,望老爺洪開一面之恩,既往不咎罷了!」張驛丞連忙下階挽起道:「說那裡話,而今世態,仇將仇報者雖有,那仇將恩報者盡多。這是寧使你不仁,莫使我不義。我仔細想來,向年若非你們將我激轉金陵,緣何得有今日?果然不知置身於何地矣!」便取出衣帽,著他換了,再問道:「你可曉得書寫麼?」李篾道:「略曉一二。」張驛丞道:「我這驛中,正少一個寫公文的。」你既會得書寫,何不就在我衙中居住了吧。」李篾道:「小人實當萬死之徒,深蒙老爺不咎前非,轉加恩賜,已出望外,自當供鞭凳之役,效犬馬之勞,敢不唯命!」張驛丞道:「古人道得好:『飲不飲,村中水,親不親,故鄉人』。今後把前事一筆都勾,早晚百凡公務,全賴簡點,足見暖心。」這回李篾真個是脫災致福,轉禍為祥。從此張驛丞把他留在衙內,就如弟兄相待一般。
  看看過了半月,只見廣西太守楊琦經過,要討人夫十名。張驛丞想道:「我幾欲償他父子深恩,若此時不報,更待何時?只有一件,我官卑職小,怎麼好與他相見?哦!我有個道理。」便去取了三百兩銀子,整齊六錠,雙手托著,跪在路旁。只見那楊太守坐著一乘京轎,遠遠抬來,看見張驛丞,便問道:「那路旁跪的是甚麼官兒?」張驛丞道:「桃園驛驛丞迎接老爺,送有下陳在此。」楊太守仔細一看,見是幾個元寶,便覺有些疑惑,問道:「那驛丞既送下陳,如何要這許多銀子?」張驛丞道:「驛丞有一言稟上。驛丞向年曾流落在老爺貴縣,深蒙太老爺寬仁厚德,仗義疏財,至今二十餘載,每思酬報無門,今幸老爺駕臨,特效銜結之意。」楊太守道:「你這驛丞,喚甚名字?」張驛丞道:「驛丞喚名張秀。」你看楊太守畢竟是做官的人,心下聰慧,低頭一想,便記得起有個張秀,曾竊他父親三百兩生錢去的。微微笑道:「你這驛丞,敢就是洛陽的張大話?怎知今日與你宦途萍水。原來如此,怎麼拂你好情?」叫長隨的,快扶起來。張秀便把銀子遞與長隨收下。楊太守道:「張驛丞,我看你如此邁年,怎供得這般賤役?待我明日薦你轉一個好衙門去。」張驛丞道:「若得提掇泥途,實老爺再造之恩。」便從袖中取出一個手本,道:「這是人夫十名,求老爺逐名親點。」楊太守即喚長隨,逐名點過,果然人數俱齊。便道:「張驛丞,多多生受你了!」這張秀磕頭起身便去。
  原來那桃園驛,過去十餘里路,有個高岡,喚做黃泥嶺。這黃泥嶺,是最多盜賊的去處。不想這張驛丞送楊太守的三百兩銀子,先漏泄了風聲,那一伙毛賊,各持器械,專在那裡等候。這楊太守正來到石亭子下,你看那一伙強人,上前大喝道:「這官兒快下轎來,送出買路錢,饒你性命去!」驚得那些人夫,抬槓的撇了槓,抬轎的丟下轎,一個個盡皆躲去。有兩個為首的強人,竟把楊太守扯下轎來,把繩子捆住,好似那四馬攢蹄一般。掣劍大喝道:「快快送出金銀便罷!牙迸半個不字,把你一劍揮為兩段!」這楊太守唬得一身泠汗,口中就如吃蒙汗藥的,只好眼睜睜看著那些強人,把這幾槓行李盡行劫去。
  說那張驛丞,正在衙裡坐臥不寧,忽見兩個夫頭,慌慌張張趕來報導:「不好了!楊太守老爺,在黃泥嶺被盜劫了!還捆縛在那裡。」張驛丞聽了大驚道:「決是那三百兩的禍胎。罷!罷!罷!這是我送他償恩,終不然送他陷命。」便喚了李篾,各帶防身器械,一口氣連忙趕到黃泥嶺上。只見那楊太守還捆縛在亭子上,那些行李槓,俱被劫去,單單剩得一乘空轎。楊太守見他二人趕到,眼中流淚,那裡還說得一句。李篾便去解了縛,扶到石墩上坐著。這張驛丞厲聲喊叫道:「甚麼毛團,敢來尋死!」你看那伙強人,聽得山岡上有人叫喊,撇下行李槓,手持器械,趕上山坡,那張驛丞挺身上前,交了數合,措手不及,被他劈面一刀,砍倒在地。可憐一個多年張秀,霎時送命在這伙毛團手裡。李蔑見張驛丞殺死,忍不住心頭火發,便向腰間掣出明晃晃的鋼刀,拼命的向前抵敵。那伙強人,那容分說,盡著力,也是劈面一刀,又把李篾砍倒在地,急急奔下山坡而去。噫!這回張驛丞為楊太守喪了殘生,李篾又為張驛丞送了性命。恰正是:
  棋逢對手難迴避,兩個將軍一陣亡。
  畢竟不知後來這張驛丞與李篾兩個屍骸怎生結果,那楊太守如何脫得下山,再聽下回分解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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