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回 求薦書蒙師爭館 避仇人縣尹辭官
詩:
枉自孜孜朝夕餘,名韁利鎖總成虛。
事到頭來遭折挫,路當險處受崎嶇。
利己損人終有害,察言觀色永無虞。
水萍尚有重逢日,豈料人無再會時。
話說張秀,自洛陽回到金陵,又住了一二年光景,身邊還剩著五六十兩銀子。見陳通死了,他好似失群孤鳥,無倚無依。卻便意回心轉,竟不思量花哄,指望立業成家。來到袁州府九龍縣,乾了一個吏員,後來衙門裡賺得些兒錢鈔,就在那裡娶了一房妻小。只是一件,有了幾分年紀,縣中一應公事,懶於承值。忽聽得新任陳府判帶署縣事,點卯不到出火簽拿捉,便去換了公服,竟到縣中參見。陳府判道:「你就喚做張秀?今日十五是點卯日期,你這吏員,卻有多大職分,公然傲坐在家,藐官玩法,就不來參謁,卻怎麼說?張秀聽得他是金陵聲音,即便把金陵官話回答了幾句。陳府判見張秀講的也是金陵說話,把他仔細看了兩眼,心中暗想道:「看他果然像我金陵人物,想我父親在時,常說有個張秀,與他交好,莫非就是此人?」便喚他站起來,且到府衙伺候。你看那兩旁吏書,好似丈二和尚摸頭不頭,竟不知甚麼分曉。
這陳府判理完了縣事,回到府衙,即喚張秀過來問道:「我適才聽你講話,好似我金陵聲音,你敢不是這袁州府裡人麼?」張秀道:「小的原是金陵人,因在此作客多年,消乏貲本,就在本縣乾納前程,多年不曾回籍去了。」陳府判道:「你既是我金陵人,必然知我金陵事。我且問你,那監前有個陳進員外,可知道他麼?」張秀道:「小的知道。那陳進員外還有一個兄弟陳通,向年小的在金陵時節,原為刎頸之交。那陳能已身故多年。小的到這袁州,將及二十載,至今音信杳然。但不知陳進員外至今已還在否?」陳府判道:「那陳進你道是誰,就是我親爺,今棄世八年。這樣講起來,我與你是通家叔姪了。」張秀聽說,吃了一驚。陳府判吩咐快治酒餚,即便取巾服來張秀換了。張秀不敢推辭,只得領諾。酒至數巡,便向陳府判道:「令堂王氏老安人同之任麼?」陳府判掩淚道:「老叔不須提起,老母已棄世多年矣!」張秀歎道:「哎,原來王氏老安人已過世了!」陳府判道:「敢問老叔曾帶有尊嬸來否?」張秀道:「拙荊也就在袁州府裡娶的。」陳府判道:「老叔,小姪有句不知進退話兒,未識肯見納否?」張秀道:「自當領教!」陳府判道:「小姪前因任所迢遞,並未得攜一親友同行,老叔若不嫌官署淒涼,敢屈在我衙內,朝夕也得指教一二。尊嬸在外,待小姪逐月支請俸糧供應,不識意下何如?」張秀道:「謹當領教,但恐老朽龍鍾,不堪職役。」陳府判笑道:「老叔太謙了些!」原來這張秀,做過了多年押司,衙門徑路最熟,上司公文怎麼發落,衙門弊竇怎麼搜剔,都在他腸裡。不上半年,把陳府判指引得十分伶俐,上司也會奉承,百姓也會撫養。
一日,陳府判對張秀道:「老叔,我孩兒今年長成五歲,甚是頑劣,欲要請一個先生到衙裡來教習他些書史,只恐這裡袁州府人語言難辨,卻怎麼好?」張秀道:「這近府城大樹村中,陳小二客店裡,有一個秀才,姓王名瑞,是我金陵人,原是筆下大來得的,他在此寄寓多年。前者曾對我說,哪裡鄉宦人家,有好蒙館替他作薦一個。今令郎既要攻書,何不將些禮物,聘他進來就是。」陳府判道:「若又是我金陵人,正是鄉人遇鄉人,非親也是親了。」便寫下請帖,封了十兩聘禮,著兩個衙役,竟到大樹村裡陳小二家聘請。恰好那王秀才正出去探望朋友,不在寓所。兩個衙役便問陳小二道:「你這裡有個金陵王相公,還在些寄寓麼?」陳小二道:「還在這裡。只是適才出門探友去了,二位尋他何干?」衙役道:「我們非別,是本府新任陳爺差來,接他到衙裡去訓誨公子的。你與他先收下請帖,在此還有一封聘禮,待我們親自來送。」陳小二便替他收下請帖,兩個衙役作別就行。
卻說印客樓上有一個江南秀才,姓李排行六十四官,因此人便喚他做李八八。這李八八原是個癢生,因歲考了五等,恐怕家中親族們譏誚,便棄了舉業,來到袁州府裡,盡有兩年,靠弄些筆頭兒過活。他聽得陳府判差人請王瑞去教書,心中暗忖道:「古怪,我老李想了兩年的館,再沒個薦頭,這是誰人的主薦?弗用忙,我想兩京十三省,各州各府,那處不是我江南朋友教書,難道倒把金陵人奪擔子個衣飯去?終不然我還是肚才弗如這娘嬉,人品弗如這娘嬉。也罷!趁他出門未回,古人說得好:『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為殃』。有彩做沒彩,去鑽一鑽,不免去與我表兄陳百十六老商量,就求他東翁楊鄉宦老先生寫封薦書,去奪子渠個館來,卻弗是好。」你看他連忙去戴上一頂孝頭巾,著上一件天青布道袍,急忙忙來到楊鄉宦家。只見陳百十六老正在那裡吃午飯,見李八八走到,便站起身來道:「表弟,來得恰好,便飯用一碗。」李八八笑道:「我小弟正來與表兄商議,要奪別人個飯碗,撞得個好采頭,弗要錯過了,定用吃一碗。」李八八正拿起碗箸不上吃得兩三口,陳百十六老問道:「表弟,你剛才話,要奈何人個飯碗?」李八八便把碗箸連忙放下,搖頭道:「表兄,弗用話起!我那陳小二店裡,有個金陵秀才,喚他做王瑞,弗知是何人薦渠,到新任陳三府公衙裡去教書。早間特著兩個衙役,拿了一封聘禮,一個請帖來接渠。表兄我想這個館甚是肥膩,一年供了膳,十數兩束,定弗用話的。小弟仔細思量,兩京十三首,各州各府,城市鄉村,十個教書先生,到有九個是我江南朋友,難道把一塊肥肥膩膩的羊肉,白白地喂在狗口裡?因此特來要表兄轉達楊東翁老先生,替小弟說個人情,求他發一封書去,把小弟作薦一作薦,大家發頭一發頭。」陳百十六老搖手道:「表弟,這個實難奉命,你曉得我楊東翁不比別個鄉先生,開口定用一名水手,白話定弗能免。」李八八道:「表兄,話得停當,小弟便把半年束,作了薦館錢吧!」陳百十六老道:「表弟,我表兄到有一個絕妙計較,你只用一季館貲,送與我表兄,就得停妥。」李八八道:「表兄,我表弟做人倒也是大量的,只要身去口去,弗過一年,只用馱頭二兩到家去,與老媽官買些鞋麵線索,其餘的都馱擔來送於表兄便歇。」陳百十六老道:「表弟,你曉得君子一言,如白染皂,也勿用再話。只是一件,你明日回家去,切勿可對人話,我表兄除你的貫頭。」李八八道:「表兄,俗語說得好,吃酒圖醉,放債圖利,薦館圖謝,表兄若弗思量除些貫頭,如何肯替我表弟用一番氣力?」陳百十六老笑道:「說得有理。表弟,你弗不知道我楊東翁的書柬,都是我表兄替渠發揮,如今把楊東翁出名,替你寫一封薦書送去,弗怕渠個館弗是表弟坐。」李八八道:「表兄個話,我小弟同你先去發頭,便為潤筆。」陳百十六老道:「表弟,我同你是至親兄弟,怎用個話,你到先去阿太廟裡,許下一個大大願心,停妥了,再作成我表兄散福吧!」李八八笑道:「表兄,個一發弗用得話。」陳百十六老道:「表弟,事不宜遲,只管白話,到耽誤了工夫。我替你及早揮下一個書稿,你快去設處幾錢盤纏,把下書人買酒飯吃。」李八八欣然應允,轉身就走。來到下處,只得把一件截腰棉襖當了二錢,便轉身來見陳百十六老道:「表兄,書曾停當麼?」陳百十六老道:「寫停當了。表弟,絕好利市,一個字也弗用改,把草稿看一看。」李八八接過草稿,從頭看了一遍,點頭歡喜道:「表兄,妙得緊!妙得緊!話得極明白,寫得極委曲,必然穩取荊州。」便向袖中取出銀子道:「這酒飯銀子兩錢,還圓二三釐,到是一塊白臉鬆紋,一釐搭頭弗搭。表兄,到要尋思一個會答應的人去下書,才見我表兄表弟之情。」陳百十六老搖頭道:「你表弟個事,就同我表兄個事一般,再弗用話得。」你看他走出門,不多時便去央了一個下書人來。李八八那裡等得回復,隨後跟了同去。
來到縣前,只見陳府判正待出門拜客,下書人就在大門首跪稟,道:「稟上老爺,家主楊鄉宦送薦書在此。」陳府判聽說,不知甚麼分曉,便吩咐住了轎,把書接在手,拆開一看,呵呵冷笑道:「這些小事,可惜費了你家老爺一個大人情。你去拜上老爺,說我衙署寂寥,館資菲薄,適間已接一位金陵相公到了,萬分不能從命。我這裡不及回書,只說多多拜上吧。」這李八八在旁聽說,吃了一驚,打發下書人先回,看他氣衝衝竟到府門上問道:「老哥,陳三府接一個金陵相公進衙坐館,曾到了麼?」門上人道:「適才到了,還坐在賓館裡,老爺吩咐,拜客回來才請相見。」李八八聽說印在賓館裡,便走進去,只見王瑞果然坐在那裡。他便向前假意問道:「王兄在此何干?」王瑞道:「小弟蒙陳三府寵召,特來坐館。因三府公拜客未回,在此相候。」李八八便改口道:「有這樣事?老兄,你也是我同袍中朋友,難道弗曉得,古人話得好:『搶人主顧,如殺父母』。這館是三府公請我小弟坐的,是何人又作成了老兄?」王瑞笑道:「李兄,你既是吾輩朋友,還去想一想看,那三府公既然請了老哥,何必又將聘禮請帖來接小弟。」李八八道「你就馱請帖我看。」王瑞便向袖中摸出請帖,道:「你看還是請你的?是請我的?」李八八曉得自家非禮,接過請帖扯得粉碎。兩個在賓館裡,爭得不歇。但看著:
這一個,擦掌磨拳,也不惜斯文體面。那一個,張牙努目,全沒些孔孟儒風。這一個,顏面有慚,徒逞著嘴喳喳,言談粗暴;那一個,心胸無愧,任從他絮叨叨,墜落天花。一個道:「你搶人主顧,仇如殺害爹娘!」一個道:「奪我窩巢,類似襟裾牛馬!」一個道:「我江南人,不甚吃虧!」一個道:「我金陵人,何嘗怕狠。」
他兩個正未絕口,恰值陳府判拜客回來,正要落縣理事,聽得賓館中鬧嚷,便問道:「那賓館裡甚麼人喧嚷?」把門人道:「就是老爺適才接來那位金陵相公,與一個江南生員,在那裡爭館廝鬧。」陳府判想道:「這敢是楊鄉宦薦書不效,故來尋趁了。」吩咐陰陽生:「快攆那江南生員出去。好生伺候那金陵相公,待我理完縣事,再請相見。」
陰陽生將李八八亂推到賓館門首,看他怒氣沖沖,連忙又到楊鄉宦家去。見陳百十六老道:「表兄,有這樣事,館到弗曾奪得出手,先丟了二錢敲紋。小弟想將起來,終不然我江南朋友再弗要出來教書了?表兄,趁他此時還在賓館,我有個道理,館就坐子渠坐,只去邀幾個鄉里朋友,拿渠出來打一個半死,慢慢再話個道理。」陳百十六老道:「表弟話得好,先打後商量,不然明日我江南朋友得知,到話得弗好看。」李八八道:「表兄個弗用話!」你看他,弗用一餐飯間,去尋了無數鄉里親戚。你道是些甚麼人?卻是那東村內的趙皮鞋、南城裡的陳泥水、西街上的張木匠、北橋頭的李裁縫,各帶了幾個徒弟,約有四五十人,都打著江南鄉語,一個個磨拳擦掌,齊集在賓館門前。原來陳府判此時正理完縣事,恰在賓館裡與王端相見。陰陽生看見那一伙人,連忙稟道:「稟上老爺,適才那個江南生員,又帶領了一伙江南人,在大門上口口聲聲要與王相公廝打哩!」陳府判對王瑞道:「鄉親莫要著忙,那江南人最是放肆,惹著他,便使一通氣力。」吩咐皂隸:「快走出去,把那隨從來的捉幾個進來處治他便了。」皂隸走出大門,便扭了兩個進來。陳府判喝聲:「打!」每人打了三十。你看外面那些人,首初時個個嘴硬,後來聽得捉將進去便打,大家嚇得就如雪獅子向火,酥了一半,跑的跑,躲的躲,各自四散走了。李八八見眾人走散,恐怕嚴究起來便難擺脫,連忙走回下處,收拾了衣包,也不去與陳百十六老作別,急急逃回家去不提。陳府判吩咐:「把這兩個快趕出去!」你看,這兩個人,也是晦氣,白白的打得兩腿通紅,那裡去討一毫調理。噫!正是:
是非只因多開口,煩惱皆由強出頭。
這陳府判迎王瑞到了衙裡,先與張秀相見,整酒款待,再令孩兒出來拜見。王瑞自得張秀作薦進去,每日完了功課,便去奕棋飲酒。陳府判若有疑難事情,就來請教他們兩個。不上署得縣事半年,到賺得有幾千銀子。這也是他會奉承上司,上司也做成他。
一日,送京報來道:「九龍知縣已有官了,姓金名石,係金陵人,選貢出身。」陳府判暗想道:「我金陵止有當初與我做對頭、奪秀才的那個金石,終不然再有個甚麼金石,與他一般名姓相同?且住,明日待他到任之時,若果是這個金石來做知縣,卻也是冤家偏遇對頭人,便與他慢慢算一算賬去。」不想到任果然是他。陳府判交了堂印,便掇起當年夙恨,也不管他上任吉辰,便對金知縣道:「鄉兄,還記得向年馬上剝衣巾,當堂請題目的時節麼?」金知縣曉得冤家湊巧,遂躬身回答道:「知縣本一介草茅,判尊乃千尋梁棟。當年雖觸雷霆之怒,今日須馳犬馬之勞。在判尊則不念舊惡,在知縣已難贖前愆。罪甚彌天,噬臍何及?」陳府判道:「鄉兄豈不聞古人云:『一葉浮萍歸大海,人生何處不相逢』。」說不了,便呵呵冷笑一聲。這陳府判見他初到,又不好十分激觸,只把這兩句話兒打動了他,便起身作別,各自回衙。金知縣自知撞著對頭,卻難迴避,次日備下一副厚禮,寫了一個晚生帖子,送到陳府判衙裡。陳府判見了,一些不受,就把帖子上寫了幾句回出來,道:
昔日秀而不實,今日冤家路窄。
一朝萍水相逢,與君做個頭敵。
金知縣知了,便歎道:「早知今日,悔不當初。昔年原是我與他做對,沒奈何,忍恥包羞,這也難怪他記恨到今,怎知冤家路窄,他今是個府官,我是個縣官,若不見機而去,後來必要受他一場恥辱。正是『識時務者呼為俊傑,知進退者乃為丈夫』。不如明日拜辭太府,送還縣印,早早迴避前去,卻不是好。」這金知縣計議停當,次早正值知府升堂理事,你看他果然捧著印上堂拜辭。知府驚問道:「金縣尹,你蒞任未及一旬,便欲辭任而歸,其中緣故,令人莫解。」金知縣事到其間,不敢隱諱,只得把陳府判當年事情,一一備說。知府聽罷,便笑道:「金縣尹,豈不聞冤家兩字,宜解不宜結,你做你的官,他任他的職,兩家便息了是非。就待我去見三府公,講一講明,與你們做個和事老吧。」金知縣道:「知縣記得書中云『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』,又云『禮貌衰則去之』,今日雖承太府款留,明日終被一場譏誚,反為不美。知縣只是先酌遠謀,毋貽後悔。」知府強留不住,見他再四苦辭,立心要去,卻又不好十分攔擋,只得憑他起身去任。這陳府判見他去了,恰才的:
撇卻心頭火,拔去眼中釘。
依舊署了印,代理著九龍縣事。這也是他官星當滅,未及一月,京報到來,說印已罷職了。這陳府判雖是罷了職,卻也心遂意足,想那切齒之仇已釋,生平之願已申,更無一些慍色,遂與張秀商量道:「老叔,小姪相屈多時,晨昏有褻,於心甚為歉歉,稍有白金二百兩,送上老叔,聊為進京幹辦前程之費。倘得個好缺出來,那時千乞還到金陵一往,以敘通家交誼之情。」張秀收下銀子,即便躬身拜謝,兩個各淚汪汪,不忍別去。正是:
流淚眼觀流淚眼,斷腸人送斷腸人。
張秀辭別出來,回家遂與妻子商量進京一事。那王瑞見張秀辭去,他也再四推辭。陳府判那裡肯放,即便打點船隻,收拾同回。這卻是:
大限到時人莫測,便教插翅也難逃。
這也是他們該遭水厄,恰值七月二十三夜,坐船正泊在三浙江中,忽遇水潮大變,可憐一齊溺水而亡。張秀那裡曉得陳府判一家遭此異變,竟帶了妻小,擇日進京。畢竟不知後來如何得他溺水消息,進京幹得甚麼前程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