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 假秀才馬上剝衣巾 老童生當堂請題目
詩:
兩字功名悉在天,人生夢想總徒然。
數仞宮牆肩易及,一枝丹桂手難攀。
謾言苦志氈須破,要識堅心石也穿。
莫將黃卷青燈業,斷送紅塵白晝間。
卻說王二自搬回來,已有三個月身孕。耽辛受若,捱了多少惶,看了多少嘴臉,待到十月滿足,生下一個兒子,丫鬟連忙去報與婆子道:「奶奶,恭喜,賀喜!二娘分娩了。」婆子聽說,卻賢慧起來,便道:「謝天謝地!一來是陳門有幸,二來也不枉我想了這一世的兒子。」說不了,只見陳進從外面大哭進來。婆子道:「老殺才!養了兒子倒不歡歡喜喜,兀自哭哭啼啼,想著甚的哩!」原來陳進有些年紀,便覺得有些耳病,一邊擦淚道:「奶奶,你不知道,適才我一個好友張秀來報訃信,說我陳通兄弟,昨晚三更時分,偶得急症而亡。」唯有婦人家最多忌諱,這婆子聽說陳通死了,心中打了一個咯噔,便叫道:「老殺才!你敢是想他去年正月間牽那個私窠子來的好情麼?這樣的人,莫說死一個,便死一千一萬,也不干我甚事!等他死得好,我家越生得好!哭些甚麼?」陳進方才聽得,便道:「奶奶,我家生些甚麼?」丫鬟道:「員外,二娘生下一個小官哩!」陳進連忙拭了兩淚,走到房中一看,果然生下是個兒子。那老人家,五六十歲,見生了孩兒,止不住心中歡喜。便吩咐丫鬟,早晚好生服侍調理不提。
真個光陰轉眼,日月飛梭,那孩兒將及一歲,看看曉得啼笑。陳進愛惜,就如掌上珍寶一般,滿身金玉,遍體綾羅。僱了乳娘,日夜小心看管。到了五六歲,取名就喚做陳珍,便請先生在家教習經史,訓誨成人。那先生看他父母十分愛惜,卻也只得順著他意兒,憑他說東就東,說西就西,再不去考較他一毫課程,也不去理論他一毫閒事。這陳珍漸漸長成,曉得世事,倚著家中多的是錢,有的是鈔,爹娘又加愛護,把一個身子浪蕩慣了。今日花街,明日柳巷,沒有一個娼妓人家不曾走到。你看,不上兩三年內,把父親上萬家貲,三分裡敗去了一分。這也是他父親損人利己,刻眾成家,來得容易,去得容易。陳進自知衰老,日近桑榆,替他娶了一房妻小。不想那陳珍,自做得親後,聽了妻子枕邊言語,也不曉得王氏親娘,當初受了萬千苦楚,不思量報答他些劬勞養育之恩。買了物件,不論貴賤好歹,悄悄都搬到自家房裡,把這個沒眼睛的嫡母,就如婢妾一般,朝罵一頓,暮罵一頓。若還說起父親兩字,略有三分怕懼,那婆子那裡受氣得過,一日扯住陳進罵道:「老殺才,當初沒有兒子的時節,耳根頭到得清淨,吃飯也得平安,穿衣也得自在。如今有了這個忤逆種,倒把我做閒人一般,件件都防著我!我雖然不是生他的親娘,也是一個嫡母,要罵就罵,要打就打,便是生我的爹娘,也還沒有這樣凶狠,我今番想著了,敢是與王氏親娘做了一路,要結果我的老性命哩!」陳進道:「奶奶耐煩,這不肖畜生,終不然果有這樣事,待我喚他出來。」陳珍聽得父親呼喚,便到堂前相見。陳進道:「畜生!當初你嫡母與親娘,不知為你費了多少心機,受了多少辛苦,撫養得你成人,擇師訓誨,今日卻不願你榮親耀祖,顯姓揚名,只指望掙得一頂頭巾,在家撐持門戶,不惟替爹娘爭一口氣,就是丈人妻子,面上也有光耀。誰知你娶親之後,把文章兩字全不放在心上,可是長俊向上的畜生麼?」陳珍聽了,只是低著頭,不敢回答。陳進道:「我有個道理,家中妻子是爹爹娶與你的,不怕外人奪去,終日苦苦戀著怎的?明日著家僮收拾書箱,依舊到館中去看書。若逢朔望日,才許回家。」陳珍見父親吩咐,豈敢有違?只得遵依嚴命。次日侵晨,果然收拾書箱赴館。
卻說那先生,原是個窮秀才。這陳珍若從他一年,就有一年快活。一日不去,便沒一日指望。那館中雖有四五個同窗朋友,都是家事不甚富實的,惟獨有他,還可叨擾,大家都要刮削他些。眾人見陳珍到館,一個個齊來趨奉,就如幾十年不曾會面的一般。有的說:「陳大哥恭喜!娶了尊嫂,還未曾來奉賀哩!」有的說:「陳大哥,新婚燕爾,如何割捨撇了,就到館來?」先生道:「我前日有一付金花彩緞,特來恭賀老弟的,怎麼令尊見卻,一件也不肯收?」陳珍道:「學生險些到忘懷了!先生說著那副禮,學生還記得起,家父幾遭要收,到是學生對家父說:『這個決收不得!』家父說:『這是先生厚情,怎麼收不得?終不倒見卻了?待明日請完了眾親友,整齊再備一席,獨請先生就是!』學生回的好:『孩兒那日在館中,曾看見先生送過一個朋友,那朋友接了一對紙花,還請吃了三席酒,先生也把他罵了十多日。若是收了這副全禮,莫說三席酒,就是十席酒也扯不來。終不然教孩兒這一世不要到館裡去了!」先生笑道:「說得有理!這個還是不收,到館裡來的是。」眾人道:「今日陳大哥赴館,先生做一個領袖,眾朋友各出分銀,辦一個暖房東道。」先生道:「言之有理,你每個各出時錢一百文,鬥來與我,昨日舊院裡有個妓者,我替他處了一件事,許我一個大大東道,我們同到那裡去消賬吧。」眾人聽說妓家的東道,都欣然鬥了分子,邀了陳珍,竟到院裡不提。
陳珍自從這遭東道,引動心猿意馬,惹起蝶亂蜂狂,朔望日也不思量回家探望爹媽,終日在那些妓家串進串出。好笑一個受業先生,竟做了幫閒篾片,也不知書是怎麼樣講的?也不知文章是怎麼樣做的?
偶值宗師行牌,郡中歲考,陳進對王氏道:「如今郡中行牌歲考童生,日期在邇,孩兒一向在館,想是撇不得功夫,因此許久不見回家,心中好生牽掛!」吩咐家僮:「快去接大相公回來!」陳珍見父親喚他回去,不知什甚麼頭腦。走進門,悄悄先到房中,問了妻子,方才放心出來,再請爹媽相見。陳進道:「孩兒,十五日已是歲考日期,你爹爹昨日先替你買了卷子,不知還是尋那一個保結?」陳珍聽說個歲考,一霎時面皮通紅,心中暗忖道:「這個卻做出來!」便隨口回答道:「孩兒還去館中,與先生商議,若尋得一個相熟的,還省些使用盤費。」不想他嫡母在房中聽見,厲聲高叫道:「恭喜,賀喜!今年秀才決有你分了!」陳進笑道:「奶奶,你怎麼曉得?」婆子道:「他這樣會省銀子,難道買不起一個秀才?」噫!這正是:
只因一句話,惹起滿天愁。
陳進道:「事不宜遲,你快到館中去!早早與先生商議停當,打發家僮速來回復。」陳珍別了爹媽,竟到館中與先生計議考事。先生道:「這個怎麼好?日常間書也不曾看著一句,題目也不曾講著一個,卻難怪你。也罷!我有個計策在此,明日與你尋了保結,先納下卷子,到十五日,不要與外人知道,悄悄的待我替你進去做兩篇吧!」陳珍恰才放寬心緒,撇下肚腸,著家僮回復不提。
卻說到了十五日,果然是先生進去代考。喜得縣裡取了一名,看看府試將近,陳珍道:「先生,如今府試,還好進去代得麼?」先生道:「府試不比縣試,甚是嚴厲,怎麼去得?若是做將出來,連我的前程也弄得不停當了。我到有一條上好門路,勸你做了吧!」陳珍道:「先生若有好門路,何不就做成了學生?」先生搖頭道:「門路雖有,不是我先說不吉利,明年宗師歲考起來,這頂頭巾,怕不能勾保得長久。」陳珍道:「先生,我老父算來也是有限的光景。一來只要眼前替他爭一口氣,二來還是先生體面,到了明年,又作明年道理。」先生道:「我與你講,有個門路,卻是府尊的座師,又是宗師的同年。只要三百兩現銀子,就包倒了兩處。」陳珍喜道:「此事極妥,學生便做三百兩銀子不著。只要做了秀才,街上迎一迎過,就把衣巾脫還了他,也是心下快活的!」先生道:「做便去做!明日試期,還要你自進去。」陳珍道:「先生,若說起做文章,這個就是難題目了。學生若親自進去得,也不消推這三百兩銀子上前。」先生道:「不妨事的!走將進去,接了卷子,寫下一個字,也好掩人耳目。」陳珍只得應承,便去將銀先生打點門路停當。果然府試、院試,都是親身進去,兩次卷子,單單只寫得一行題目,這也是人情到了,府裡有了名字,院裡也有了名字。那陳進聽人來報說孩兒入泮,一家喜從天降,也等不得擇好日,便去做藍衫,買頭巾,定皂靴,忙做一團。那些鄰里親友,聽說陳員外的孩兒入泮,牽羊擔酒,盡來恭賀。
卻說印館中有個朋友,姓金名石,家內雖然不足,腹中其實有餘,只是數奇不偶,運蹇時乖,自考二十多年童生,並不曾進院一次。他見陳珍入發泮,心下便不服起來,暗自思忖道:「他一竅不通,便做了秀才。我還有些墨水,終是個老童生。這決有些蹊了蹺!不免且到府裡去查他卷子,出來仔細看一看,還是哪一篇中試官的眼睛?」這金石走到府裡一查,原來是個白卷,上面單單寫得一行題目。他就將幾錢銀子,悄悄買將回來,只等到送學的那一日,便去邀了無數沒府考和那沒院考的童生,共有五六百,都聚集在大街三叉路口。你看那陳珍,騎著一匹高頭俊馬,掛著一段紅紗,頭巾藍衫,軒軒昂昂,鼓樂喧闐,迎出學門。眾人看見,都道:「陳員外想了一世兒子,到也被他想著了。」看看到了大街,只見金石帶了眾人,一聲吶喊,大家簇擁上前,將他扯下馬來,剝藍衫的剝藍衫,脫皂靴的脫皂靴,踹頭巾的踹頭由。好笑那些跟隨從人,竟不曉得甚麼來由,各各丟了紅旗,撇下彩亭,都跑散了。陳珍心內自知腳氣,嚇得就如木偶人一般。隨那眾人扭扭結結,扯了就走。連那些街坊上看的人,也不知甚麼頭腦,內中有兩個相熟的,連忙去報與陳員外知道。你看那陳員外家中,正打點齊備。只見那:
畫堂中絳燭高燒,寶爐內沉檀滿■。密層的彩結高球,簇擁的門盈朱履。這壁廂鬧攘攘鼎沸笙歌,那壁廂亂紛紛喧闐車轍。佳客良賓,一個個親臨恭賀;金花彩緞,逐家家齎送趨承。又見那門外長楊頻繫馬,街前推子盡牽羊。陳員外喜上眉梢,呼童早煮盧仝茗;歡迎笑口,命僕忙開儀狄埕。這正是,庭院一口朝盈鳥雀,親者如同陌路人;蓬門有日填車馬,不因親者強求親。
那些親族鄰友,一個個歡歡喜喜,都站在門前盼望等候,迎新秀才回來。忽聽得這個風聲,一齊連忙趕到提學院前。只見金石正扭住陳珍叫喊,眾人又不好向前勸解。只得在旁看個分曉。恰好宗師那日還在館中,發放那些歲考秀才。金石一隻手扭住陳珍,一隻手便把大門上的鼓亂敲幾下。宗師問道:「為甚麼事的,快拿進來!」金石便把陳珍扭將進去,當堂跪下。此時門上看的人,挨挨擠擠,好似螞蟻一般。金石道:「爺爺,童生是首假秀才的,見有他府試白卷呈上。」便向袖中取出卷子,送上宗師。宗師看了,卻也要避嫌疑。便問陳珍道:「這果是你卷子麼?」陳珍此時,已唬得魂飛九霄,哪裡還答應得一句。金石道:「爺爺,只驗他筆跡,便分涇渭。」宗師道:「一個白卷,虧那下麵糊糊塗塗,取了一名上來。」便叫禮房書吏,再查他院考卷子對看,連那宗師自也渾了,那裡記得他原是有門路來的。吏書取了卷子送上。宗師仔細一看,原來只寫得半篇,還是別人的舊作。便對陳珍道:「也罷!你兩個只當堂各試一篇,若是陳珍做得好,便還你衣巾,把金石究個誣首之罪。倘是金石做得好,就把你的衣巾讓與他,仍要依律擬究。」金石聽說,使跪到公案前,叩首道:「童生是真才實學,只求爺爺命題,立刻面試一篇,免致有滄海遺珠之歎。」這陳珍只是磕頭哀氣道:「只求爺爺饒命!」宗師吩咐書吏,每人各給紙筆,再把四書想一遍道:「就把那《論語》中『秀而不實者有矣夫』各試一篇吧!」你看這金石領了題,拿起筆,蘸著墨,伏在案前,不上一盞茶時,倏忽掃了一篇呈上。宗師看了,滿心歡喜道:「這果是滄海遺珠了!」圈的圈,點的點,只叫「做得好!」你看那陳珍,眼望半空,攢眉捉額,一個題目,還未寫完,宗師怒道:「這明明是一個假秀才,快把衣巾讓與他去!」吩咐皂隸:「把這陳珍拿下,重責三十板,枷號兩月示眾!速喚他父親,罰銀二百兩,解京助充遼餉,姑免教子無方之罪。」這回陳珍白白斷送了三百兩銀子,金石白白得了一個頭巾。噫!正是:
沒墨水的下場頭,有才學的大造化。
這陳進恐被外人談笑,只得忍著氣,納銀齎助,不上兩個月內,遂染氣蠱而亡。那瞎婆子見陳進身故,那個還肯來顧戀著他,只得自縊而死。但不知那東珍,後來守了爹娘服滿,還有甚麼話說?再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