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 鄰老嫗搬是挑非 瞎婆子捻酸剪髮
詩:
古來薄命是紅顏,飄泊東西誰見憐?
掩淚每時聞杜鳥,斷腸盡日聽啼猿。
村酒山醪偏惹醉,牆花路草愈增妍。
謾言老蚌生珠易,先道蘭田種玉難。
卻說王二跳出牆來,此時將近初更時分,只見街坊上人蹤寂靜,都看燈去了。你道那牆外是甚麼去處?卻是一所卑田院。這卑田院,盡是一帶小小官房,專把那些疲癃殘疾乞丐居住的。王二思忖道:「這時節有家難奔,倘被那些樂戶捉將轉去,送到官家,一頓皮鞭多死少生,性命難保。我想螻蟻尚且貪生,人生豈不惜命?不免就到這卑田院裡躲過了今夜,看個下落,明早再做理會。」正要走,忽聽得後面有人叫道:「二姐慢走!」王二此時,正在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,聽他叫他名字,只道還是那些來捉他的樂戶,嚇得面如土色。回頭看時,恰是陳通、張秀。原來他兩人,雖是先走,還在這裡打聽王二下落。王二見了他兩個,紛紛垂淚道:「二位哥哥,我們只指望一宵歡笑,怎知平地風波?如今倒是我連累著二位哥哥。想這件事,卻怎麼好?」陳通道:「這還是我們連累著二姐。事到其間,也講不得這句話,只是早早尋個躲避去處便好。」王二道:「但憑二位哥哥作主。」張秀道:「這件事料來便也不妨,只是明日倒有些難得出頭在這裡。」王二道:「哥哥,你曉得我們做姊妹的,一日若不出頭,一日便沒有飯吃。還是教我在那裡去安身?那裡去覓食?」陳通道:「我有個計策在此。今夜悄悄的且同到我家去,與拙妻權睡了一夜。我有個嫡親哥子,喚名陳進,現在監前大土庫內居住。門首開著一個字號,店裡面盡多空房。又沒有一個閒雜人來往,我明早叫了轎,送你到他家裡,躲避幾時,待事情早息,然後出來,卻不是好?」王二隻得應承,便擦了淚。是夜就與張秀同到陳通家裡。那陳通回去,便著妻子安排晚飯,大家吃了,各各安寢不提。
說這陳進與陳通兩個,原是同胞兄弟,他父親一樣分下家貲。這陳通因遊手好閒,不務生業,嫖嫖賭賭,日逐都花費了。這陳進是個損人利己,刻眾成家的人。不上四五年,蓄有萬金家業。他就在監前買了一所大土庫房子,門首開著個字號店。交接的都是川、廣、閩、浙各省客商。只是一件,年紀五十餘歲,從來沒有一男半女。只有一個妻子,性最妒悍,又是雙目不見的。這陳進因無子嗣,常時與親族們計議,另要娶個偏房。那妻子知了這個風聲,便作孽了幾個月。因此陳進見他,就有些害怕,再也不敢提起。
只見次早王二坐了一乘轎子,抬到他家。陳通同張秀先進,見了陳進。王二下轎,陳進便迎到外面客樓上坐下。問道:「王二姐,今日那裡風順吹得你來?」陳通道:「哥哥,說起話長。二姐當日在勾欄裡住的時節,原與這位張大哥是舊相處。他出外作客六七年才回,昨日同我兄弟到他家去望一望,多承二姐盛情整治酒餚,正要敘敘寒暑,不知是甚麼人知了風聲,連忙去說與那教坊司的官兒知道。那官兒立時就著無數樂戶,圍住門前捉拿。我們三人見風聲不好,一齊跳出牆來。眾樂戶搜尋不著,那官兒便去稟了官家,如今四路著人嚴緝。我想這件事,若是男子漢還好帶些盤纏,且到外州外府權住十日半月。他這女子家,有口不能說,有腳不能行,怎生區處?我兄弟思想哥哥這裡,盡有的是空餘房屋,又沒個閒人來往,特送他來寄住幾時,待事情安息,才好出去。」陳進笑道:「兄弟,又來說得沒正經,別樣傢伙器皿什物,還好寄得在我哥哥這裡,你說一個女人,可是寄得在我哥哥家裡的麼?」陳通道:「哥哥這樣說,莫非是要兄弟幫貼些飯米錢兒?」陳進道:「兄弟,你哥哥活了這一生,自不曾這樣算小。」便吩咐承值的,快去打掃兩間空房。又恐自家妻子得知,卻不穩當,就在客樓上安排酒飯管待。你看王二終是妓家生性,吃起酒來,便要猜拳擲色,竟把一天愁悶,都不知撇到哪裡。
卻說這陳進的妻子,因沒了雙目,鎮日就如夢中過活,坐在房中,再不行走一步,送茶吃茶,送飯吃飯。只有一件,雙目雖喪,兩耳最聰,他聽得外面客樓上,卻是女人聲音,便叫隨身伏侍的一個老丫鬟,出來打探消息。那老丫鬟輕輕走上半梯,把眼瞧了一瞧。不想王二正站起身來,忽聽得腳蹤走動,回頭一看,忍不住笑了一聲。你道他如何便笑?原來這老丫鬟,年紀足有六十餘歲,生得十分醜陋。你看他:
頭髮蓬鬆緊合眼,插著一條針和線。頸上黑漆厚三分,腳下蒲鞋長尺半。啞喉嚨,歪嘴臉,披一條,掛一片,渾身餓蝨如牽鑽。破衣衫,油裹染,褲腳長,裙腰短,走向人前頭便顫。遠看好似三寸釘,近看好似黑桴炭。年紀足有六十多,從來不見男人面。
王二忍不住呵呵大笑,便向陳進道:「陳哥哥,恰才上樓來瞧我們的那老婆子,是你家甚麼人?陳進道:「我家沒有甚麼老婆子,如今在哪裡?」王二道:「還站在半樓梯上哩!」陳進卻也關心,便道:「待我去看。」急抽身走到樓門首,只見那老丫鬟正拖著兩片蒲鞋,緊一步,緩一步,慢慢的走進牆門去哩。陳進回身便低低對陳通說:「兄弟,你道是誰?原來是裡面伏侍你嫂子的老丫鬟。敢是你嫂子知了甚麼消息,悄悄著他出來探聽我們的了。」這陳通一向原是怕嫂子的,聽見陳進一說,心中便有十分害怕。低聲道:「哥哥怎麼好?倘被嫂子知道,連我兄弟下收也不好上門。如今省得累你淘氣,我和張大哥先回去了。你只悄悄安頓二姐吧!」二人撇下酒杯,抽身便走。陳進把王二安頓在一間空房裡,依舊下樓不提。
原來那老丫鬟瞧見王二不是良家婦女打扮,又見陳通秀張用一伙飲酒。連忙走進房去,說與瞎婆子道:「奶奶,外面客樓上,你道是甚麼人?卻是二爺帶著一個私窠子,在那裡同員外吃酒哩!」婆子聽說,就有些著惱,便跌腳道:「天呵!怎知那老殺才幹這樣事,你快扶我出去!連那第二個現世報的,也是一頓拄杖,教他見我老娘的厲害!」丫鬟道:「奶奶,且耐著性子,少不得員外進來,慢慢與他講個道理吧!」那婆子那裡耐得過,便去床頭摸了一根拄杖,扶牆摸壁,高一步,低一步,走到牆首,厲聲高叫道:「老殺才,吃得好酒,快走進來,與老娘見個手段!」陳進聽見婆子發惱,便走到間壁舖子裡坐下。王二在樓上,驚得魂不附體,心頭就如小鹿兒亂撞一般,只恐那婆子走上樓來。這婆子叫了一會,站立多時,並不見有人答應,又對老丫鬟道:「你與我再上樓去,喚那第二個現世報的下來,大家講個明白,免得耽誤了我!」丫鬟下樓回答道:「奶奶,二爺和員外都散去了。」婆子又道:「那個潑賤的丫頭還在樓上麼?」丫鬟道:「也去了。」婆子只得納了一口氣,提了拄杖,依舊走到房裡。跌腳捶胸,號天泣地,哭一聲,罵一聲,絮絮叨叨,數長數短,那裡肯歇。
陳進自此,便有三四個月不敢走進房來。終日緊緊戀著王二,憑他要張就張,要李就李。這王二是個水性婦人,見受用得好,穿著得好,也不想起那「教坊司」三字,就要思量從良。陳進見他說肯從良,滿心歡喜,替他置辦了無數精緻衣飾器皿,別賃間壁一所房屋。揀擇了吉日良時,遷移過去,重新又撐持了一個人家。王二卻是快活的,那裡肯熬得嘴?日趨使費,瞎婆子那裡只用得一分,王二這裡就要用一錢。瞎婆子那裡只得一錢,這裡就要用一兩。只管家下使費一倍,這裡便要使費十倍。那王二身上隔得兩三日,就換一套新鮮衣服,俱是綢綾緞絹。可憐這瞎婆子,冬也穿著這件,夏也穿著這件,要茶不得到口,要飯不得到口。這婆子懵懵懂懂還睡在夢裡,哪裡曉到丈夫另娶了一個偏房在外。終日哭著天,怨著地,吵吵鬧鬧,那東鄰西舍,也是晦氣,耳根頭再沒一有時清淨。
一日,鄰家有個老嫗特地進來望那婆子。婆子把自家的苦楚,備細告訴他一遍。這老嫗卻冷笑一聲,也是有心問道:「奶奶,你家員外,近日來另娶了一個二娘,你可知道麼?」婆子搖手道:「老媽媽,你莫要替那老殺才開這一條門路。肯不肯,俱要憑我老娘主張!難道是遮瞞得過的?決沒有這樣事!」老嫗道:「奶奶,你莫怪我講,果是娶了一個哩!」婆子道:「終不然這老殺才幹這等沒天理的事?」便問老嫗:「你曉得他娶在那裡?」老嫗道:「奶奶,你是個聰明的人,試猜一猜,遠不過一里,近不出三家。」婆子道:「老媽媽,你實對我講了吧!」老嫗道:「奶奶,明日員外知道,只說我進來搬諜是非,可不埋怨著我?」婆子道:「老媽媽,不妨事,這都在我身上。」老嫗道:「奶奶原來果是不知,就娶在間壁空房子裡。哎!這個員外卻也非理,要做這件事,便該先來與奶奶講一講才是。」婆子聽見這句話,止不住心頭怒髮,把胸前著實敲了幾下,也不管蓬頭垢面,提了拄杖,便叫:「老丫鬟,快扶我到間壁去,和那老殺才做場死活!」老嫗一把扯住道:「奶奶,你且耐煩著,員外是要做好漢的。你走到外面去,未免出幾句言語,教他老人家怎麼做人?依我說不如尋思一個計較,只是哄誘他回來,和他講個明白就是。」婆子道:「老媽媽,你說有甚麼和他講得?」老嫗道:「奶奶,我與你講,譬如那女人家在外,另尋了一個二老,男子漢知道,打打罵罵,他就要正一個夫綱。如今男子漢在外另娶了一個偏房,只正他一個妻綱便了!」婆子道:「老媽媽,怎麼哄誘得他回來?」老嫗道:「你著人去,只說忖奶一時偶患心疼,快請員外回去接個醫人看治。他自然丟了工夫,也要來走一次。那時你再也不要放他出門,收拾了他的巾帽,藏匿了他的衣服,這遭憑你剝他的皮,咬他的肉,還走到那裡去?那婦人絕了幾日口糧,要東不得東,要西不得西,那時便把碗大的繩子也縛他不住,自然會生別意。你道如何?」婆子道:「有理!有理!」老嫗說了便要告回。那婆子送得老嫗起身,走進房中,伏在床上,縮做一團,叫疼叫苦,便做作起來。
那承值的聽見婆子叫倒在房裡,連忙去報與陳進知道。陳進正在間壁同那王二吃著午飯,聽見說,嚇得手酥腳軟,那裡曉得是計?慌慌張張,撇了飯碗趕將回來。走進房裡,抱著婆子問道:「奶奶,怎麼有這等急症,還不妨事麼?」婆子趁他低著頭,便把一隻手扯去帽子,一隻手揪住頭髮,口中亂罵道:「負心的老殺才,終日東遮西掩,討得好小阿媽,指望受用快活,快快著他收拾回來,伏侍我便罷!若說在個不字,看你這幾根老骨頭,今日就教你斷送在我手裡!」說不了,就是劈面一頭,撞將過去。陳進聽說,驚得目定口呆,就如泥塑的一般。憑那婆子罵一聲,咬一口,半日不敢回答一句。婆子道:「我一日沒結果,你一日討不得出門!看那賤婢受用些甚麼?」陳進道:「你這許多年紀,不思量自在亨個福兒,終日在家吃醋捻酸,鬧鬧吵吵,別人家還有一妻幾妾,誰似你著不得一個,成什麼模樣?」就把手來一推道:「也罷!我便去著他回來伏侍你!」那婆子抵當不住,撲的一交,跌倒在地。怎知這陳進是個脫身之計,把他推倒,竟往間壁就走。這婆子一骨碌爬將起來,跌腳捶胸,打碗打碟,敲桌敲凳,哭一回,罵一回,道:「前世不修,自嫁了他三四十年,不曾討得個出頭的日子。天呵!我好命苦!」你看他絮絮叨叨,竟哭了一日一夜,還不見那陳進回來。便去摸了一把剪刀,對著老丫鬟道:「罷!罷!與他們做甚麼對頭,爭甚麼閒氣,我自剪了頭髮,便到庵觀裡去住了。等他兩個回來,做一伙兒受用吧!」說汗了,嗖嗖的把一頭頭髮,剪得精光。你看那老丫鬟,拾了頭髮,一步一跌,哭到大門前,喊叫道:「員外,不好了,快些回來!奶奶把頭髮都剪下了。」陳進在間壁聽得剪了頭髮,恐這婆子又尋短見,連忙便去邀了幾個老成鄰友回來,小心勸解。那婆子見眾人相勸,保得把人情賣了。便對眾鄰人道:「多承列位勸解,只是那老殺才,不該乾這樣沒天理的事。」眾人道:「這也難怪著奶奶,原來老員外欠了些。」婆子道:「如今把前言後語一筆都勾,只是他依得我三件事,就容他吧!」眾人道:「莫說三件,就是三十件,三百件,也俱是要依的。」婆子道:「第一件,今夜就要他去搬將回來,只在我房中服侍,低頭做小,若是一毫不順,便是一百拄杖,他可依得我麼?」眾人道:「這件卻也容易。」婆子道:「第二件,要他一年內,包我生一個肥肥胖胖、齊齊整整的好兒子。」眾人笑道:「這個先要與老員外計較,便包得過。」婆子道:「第三件,要他兩個月,裡還我一雙好眼睛。」眾人道:「奶奶,這個怎麼只得?」婆子道:「列位不知道,我老身當初因沒個孩兒,終日在家哭哭啼啼,損了雙目。今日有他來替我生了兒子,做成老身做個現成的娘,難道我這兩隻眼睛也不要開一開?」眾人呵呵大笑。婆子道:「還有一件,是今日便要依我的。」眾人道:「還有那一件?也講個明白。」婆子道:「把我昨日剪553下來的那些頭髮,要他一根根都替我接將上去。」眾人道:「豈有發落重生之理?這個太疑難了!」婆子道:「終不然他們今日搬將回家,教老身便沒法了。」眾人大笑出門。
陳進便去與王二商議停當,便把那些傢伙順皿,都封鎖在一間房內,兩個連夜搬將回來,方才一家大小和順。你道王二怎麼便肯下氣吞聲,低頭做小!只因腹中已有兩個月身孕,卻也沒奈何,要去又難去了。看看十月滿足,畢竟不知分娩下是男是女,還有甚麼話說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