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回
  喬小官大鬧教坊司 俏姐兒夜走卑田院

  詩:
  煙花寨是陷人場,多少英雄誤墮亡。
  紅粉計施因戀鈔,黑貂裘敝轉還鄉。
  雲雨未諧先作祟,機關不密後為殃。
  縱使綢繆難割斷,到頭畢竟兩參商。
  卻說張秀,自那日趕出縣門,脫了這場大禍,盡著身邊還有百兩銀子,竟去買了幾件精緻衣服,也不管李媽兒事情怎生結果,乘著一隻便船,星夜回到金陵。但見一路風景,更比舊時大不相似,偶然傷感,口占一律云:
  關河搖落歎飄蓬,萍水誰知今再逢。
  烏江不是無船渡,蒼天何苦困英雄。
  張秀吟未了,只聽得船後有人叫道:「張大哥,你一向在哪裡經營?如今才得回來?」張秀回頭仔細看時,只見那人面如傅粉,唇若塗朱,不長不矮,整整齊齊,一落臉腮胡,一口金陵話。便問道:「哥哥高姓大名?小弟許久不會,頓忘懷了!」那人笑道:「張大哥,你怎的就不認得我了?我姓陳名通,六七年前,曾與老哥在教坊司裡賭錢頑耍,可還想得起麼?」張秀想了一會,笑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陳通哥哥。」你道這張秀適才如何不認得?這陳通兩三年內生了一臉髭髯,因此他一霎時便想不起。陳通見張秀身上衣服兒穿得整齊,只道還是向年一般撒漫,便走近前來坐下,問道:「張大哥,許久拋撇,便是書信也該捎一封來與我弟兄們。」張秀道:「哥哥,那路途迢遠,縱有便鴻,也難捎書信。」陳通笑道:『這也錯怪你了!張大哥,聞你這幾年在外,著實賺錢,那把刀兒還想著麼?」張秀便順口回答道:「小弟托賴哥哥洪福,這幾年雖不致落魄他鄉。就是賺得些少銀子,不夠日逐盤纏費用,那有餘錢乾這歹事。只是今日束手空歸故土,怎生重見江東父老?可不令人羞澀也!」陳通道:「張大哥,休得取笑!」說不了,早到金陵渡口,二人登了岸,攜手而行。陳通便邀張秀到酒肆裡去洗塵。只見那酒樓上有四五個座兒,盡是坐滿的人。正待下樓,原來座中有兩個是認得張秀的,上前一把扯住道:「張大哥,一向在那裡經營?把我弟兄們都拋撇了!」你一杯,我一盞,就似車水一般。張秀道:「小弟偶與陳大哥同舟相遇,蒙他厚情,要與小弟洗塵,不期到此,又得與眾兄長們相會,真是萍水重逢,三生有幸。」眾人問道:「張大哥,行囊還在那裡?」張秀便道:「小弟因隻身行路不便,並不帶一些行李。」眾人又道:「張大哥敢是還未尋寓所麼?」張秀道:「端的未有。」眾人聽說汝有寓所,有的道:「就在我家住吧。」又有的道:「到我家去」。陳通道:「你們俱沒有嫂子,早晚茶飯不便,只是到我家去還好住個長久。」你道他眾人緣何如此奉承?都是當年將他做過酒頭的,見他回來,只道還是當年行徑,因此你也要留,我也要留。張秀只是推辭,哪裡肯去,只尋了一個客寓住下。
  你看那三五日內,來往探望的舊朋友,足有上百。今日是你接風,明日是我洗塵。張秀卻不過意。一日與陳通道:「哥哥,小弟幾年不到勾欄裡去,不知如今還有好妓女麼?」陳通道:「張大哥,你還不知道,近來世情顛倒,人都好了,小官勾欄裡幾個絕色名妓,見沒有生意,盡搬到別處賺錢過活,還有幾個沒名的,情願搬到教坊司去,習樂當官。」不想這張秀也是南北兼通的,又問道:「陳大哥,勾欄裡既沒有了好妓女,那裡有好小官麼?」陳通滿口應承道:「有!有!舊院前有一個小官,喚做沈七,年紀不過十五六歲,頭髮被肩,果然生得十分聰俊。更兼圍棋、雙陸、擲色、呼盧,件件精通。張大哥若是喜他,明日小弟就去尋他到寓所來耍一耍。」張秀見說得標緻,一時等不得起來,道:「陳大哥,此去舊院前也不多路,何不就同小弟去訪他一訪?」陳通道:「使得!使得!」兩個欣然便走,竟來到舊院前。
  此時正值新正時節,只見那裡共有四五個小廝,也有披髮的,也有擄頭的,一個個衣服兒著得精精緻致,頭髻兒梳得溜溜光光,都在那鬥紙牌耍子。走過幾家,只見小小兩扇避覷,掛著一條竹簾。陳通把門連叩兩下,忽見裡邊走出一個伴當來,張秀仔細看時,只見他:
  眼大眉粗身矮小,發裹珍珠無價寶。
  頭戴一枝九節蘭,一身一件棉花襖。
  川絹裙,著地掃,未到人前先笑倒。
  年紀足有三十餘,指望賺錢還做■。
  張秀見了,吃驚道:「哥哥,這難道就是沈七麼?」陳通笑道:「張大哥,莫要著忙,這是他家的伴當,沈七還未出來哩!」張秀笑道:「我也說,終不然這樣一個小廝,都要思量賺錢?」說不了,那沈七在簾內走將出來。便與陳通唱喏道:「哥哥,今歲還未來賀節哩!」陳通道:「彼此!彼此!」回見張秀,便問道:「此位何人?自不曾相會過的。」陳通道:「這一位是我莫逆之交,姓張名秀,一向在外作客方回,因慕賢弟丰姿,特地同來相訪。」沈七便與張秀唱了喏,同進堂前坐下。張秀仔細偷覷,果然那沈七生得十分標緻。只見他:
  臉似桃花眉似柳,天生一點櫻桃口。
  未語嬌羞兩頰紅,小巧身材嫩如藕。
  賽潘安,輸延壽,國色天姿世罕有。
  雖然不是女佳人,也向風月場中走。
  張秀看了,暗中喝采道:「果然話不虛傳!」只見那伴當捧著三杯茶來。沈七先將一杯遞與張秀,便丟了一個眼色。張秀接在手,也把眼兒睃了一睃。陳通在旁,見他兩個眉來眼去,只要張秀心內喜歡,開口便道:「我們往那裡嬉一嬉去?」沈七道:「哥哥,今日是正月十三,上元佳節,新院前董尚書府中,大開官宴,張掛花燈,承應的樂工,都是教坊司裡有名絕色的官妓,何不到那裡去走走?」你看張秀聽說個官妓,盡著身邊還有幾十兩銀子,拴不住心猿意馬,跳起身,拽了陳通,就要去看。那沈七雖然年幼,做小官的人,點頭知尾,眼睛就如一塊試金石頭,不知磨過了多少好漢,好歹霎時便識,他見張秀要走,曉得他是不肯在男色上用濫錢的,便改口對陳通道:「哥哥,趁早同這一位張兄先去,小弟還有些小事,隨後便來相陪。」陳通見他有心推托,一把扯了同走。
  三人來到董府門前,正值上燈時候,只見大門上掛著一盞走馬燈,挨挨擠擠,圍有上千餘人。三人挨上前去,仔細觀看,那燈果然製得奇巧,四邊俱是蔥草做成人物,扮了二十八件戲文故事。只見那:
  董卓儀亭窺呂布,崑崙月下竊紅綃,時遷夜盜鎖子甲,關公挑起絳紅袍,女改男妝紅拂女,報喜宮花入破窯,林沖夜上樑山泊,興宗大造洛陽橋,伍子胥陰拿伯■,李存孝力戰黃巢,三叔公收留季子,富童兒搬牒韋皋,黑旋風下山取母,武三思進驛逢妖,韓王孫淮河把釣,姜太公渭水神交,李豬兒黃昏行刺,孫猴子大鬧靈宵,清風亭趕不上的薛榮歎氣,烏江渡敵不過的項羽悲嚎,會跌打的蔡搭飛拳飛腳,使猛力的張翼德輪棒輪刀。試看那瘋和尚做得活像,瞎倉官差不分毫。景陽崗武都頭單拳打虎,靈隱寺秦丞相拚命奔逃。更有那小兒童戴鬼臉,跳一個月明和尚度柳翠,敲鑼敲鼓鬧元宵。
  眾人看了,稱贊不已。三人走進二門,只見那公堂上遍掛花燈。有幾位官長,正是那裡遜坐。沈七道:「我們看看官妓去!」三人便向人隊裡挨身進去。果然有三五個官妓,在那裡彈絲的彈絲,品竹的品竹,吹打送坐。眾官長坐齊,那管教坊司的官兒,領了眾官妓過來磕頭。原來那內中有一個妓女,叫做王二,卻是陳通的舊相處。向在勾欄裡住,因沒了生意,就搬到教坊司承應過日。起來回身,看見陳通,便招手道:「陳哥哥這裡來坐坐去!」陳通認得是王二,便喚張秀、沈七同走。這沈七一向原在王二家走動,因有些口過,兩人見面便有些不和。王二看見沈七,悄悄把陳通曳到人後去,對他說道:「陳哥哥,你一向怎的再不肯來望我一次?」陳通道:「時常要來望你,你曉得我是撇不得工夫的,再沒一個空閒日子。」王二又問道:「這一位是何人?」陳通道:「他姓張名秀,是個大撒漫的財主。」王二聽說是財主,便起心道:「哥哥,你明日何不同他到我家來耍耍。」陳通滿口承道:「使得!使得!」王二道:「只是一件,千萬莫要帶沈七同來,便是個知趣著人的哥哥。」說不了,只見管教坊司官兒又在那裡唱名。王二隻得撇了陳通,便去答應。原來王二與陳通背地裡說的話,一句句都被沈七在後聽見。沈七隻牢記心頭,卻不出口。看了半晌,燈闌人散,三人竟轉回來。陳通和張秀要送沈七歸家,沈七隻是推卻,各自分路不提。
  卻說陳通次日侵晨,走到張秀寓所。張秀尚未梳洗,正在那裡鑿銀使用。陳通走來,看見桌上是一包銀子,心癢難搔,恨不得搶將到手。便假意道:「張大哥,昨日董尚書府中承應的官妓王二,他識得你是個撒漫姐夫。今日侵早,特著長官來對小弟說,要接你去耍一耍。」張秀聽說,便去梳洗打扮得齊齊整整。正要出門。對陳通道:「哥哥,何不尋了沈七同去?」陳通道:「張大哥,你就講不在行的話,那妓者人家,最惱的是帶著小官進門。只是我和你去吧!」張秀見他說得有理,便不回言,攜了手,一同來到教坊司裡。陳通站了一會,看了半晌,不知是那一家。忽有一個後生在那裡看踢氣球。陳通向前道個問訊。那後生道:「這靠粉牆第三家。門首掛著一條斑竹簾兒的,就是王二姐家裡。」陳通別了後生,同張秀竟走到粉牆邊,果見一條斑竹簾兒。推門輕輕進去,只見那王二在簾內吃瓜子消閒。見他二人走到,滿心歡喜,便站起身,迎著笑道:「貴人踏賤地,快拿兩杯茶來!」陳通笑道:「燒茶不如暖酒快!」王二道:「還是先看茶後沽酒。」說不了,長官托著一個雕漆八角桶盤,送兩杯茶來。你道三個人如何止得兩杯茶?這原來是娼家的忌諱。孤老到時,婊子再不肯陪茶的。張秀執了一杯,喜孜孜向前問王二道:「二姐,新年來曾得過利市麼?」你看王二是個久慣妓家,開口便知來意,低低答應道:「不瞞哥哥說,如今世道艱難,那得個舍手姐夫來發利市?」張秀便向袖中取出銀包,只揀大的撮了一塊,約有二三兩重,遞與王二。王二將手接了。陳通在旁見了笑道:「二姐,你的利市是這一塊銀子,我的利市只是幾杯酒吧!」王二道:「這個自然有的。」便吩咐快些暖酒,就請二人到房裡坐。張秀進房一看,甚是鋪設得整齊。但見那:
  香幾上擺一座宣銅寶鼎,文具裡列幾方漢玉圖書。時大彬小磁壺,粗砂細做;王羲之蘭亭帖,帶草連真。白紙壁掛一幅美人圖畫,紅羅帳係一雙線佶牙鉤。漆盒中放一串金鋼子,百零八粒;錦囊內貯一張七弦琴,玉軫金徽。消閒的有兩付圍棋雙陸,遣悶的是一爐■叭龍涎。正是一點紅塵飛不到,勝似蓬萊小洞天。多少五陵裘馬客,進時容易退時難。
  張秀仔細看玩,稱揚不已。只見那長官捧著一個小小攢盒,走進房來。陳通灑開一張金漆桌兒,替他擺下三付杯箸。張秀坐在左首,陳通坐在右首,王二坐了下席。酒換了三四壺,陳通道:「二姐,你曉得我平日是吃不得寡酒的!」王二見說個「寡酒」,只道是菜餚不夠,連忙便叫道:「快整些好下飯來。」原來那陳通也是雙關二意,便笑道:「再整好下飯,卻是二姐美情。我適才說吃不得寡酒,要向你借一付骰子,求張大哥行一個令,大家飲個鬧熱。」王二道:「哥哥講得有理。」連忙開了文具,取出一付小小的牙骰子,遞與陳通。陳通便斟了一滿杯。送與張秀行令。這張秀那裡肯受,二人推遜不提。
  說那沈七坐在家中,看看等到天色將晚,不見他們兩個走到,心中思想道:「我昨日聽得王二曾與們他有約,敢是今日到他家裡去了?此時我若撞去,決然在那裡吃酒。只是王二昔日曾與他有口過的,今日走上他門,卻不反被他譏笑。也罷!且到教坊司裡去訪個真假,明日只要吃張秀的東道便了。」出得門,一頭走,一頭想,看看到了教坊司門首。原來那伙踢氣球的才散,沈七向前扯住一個問道:「老哥,適才曾見一個鬍子,同著一個後生進去麼?」這個人就連忙答應道:「有,有,有!都在那掛斑竹簾兒的王二姐家裡。」沈七得了實信,也不去扣王二的門,一直竟到教坊司堂上。只見那教坊司官兒,正在那裡看燈。沈七上前一把扯住,怒罵道:「你就是管教坊司烏龜官麼?」那官兒吃了一驚,見沈七是一個小廝,卻不好難為他。只道:「這小廝好沒來由,有話好好的講,怎的便出口傷人?難道烏龜官的紗帽不是朝廷恩典!」沈七道:「不要著惱!我且問你,這教坊司的官妓,可容得他接客麼?」官兒道:「這小廝一口胡柴,官妓只是承應上司,教坊司又不是勾欄,怎麼容他接客?」沈七道:「你分明戴這頂烏龜紗帽,乾這等烏龜的事情,指望那些官妓們賺水錢兒養你麼?且與你到街坊上去講一講。那王二家的孤老,你敢得了他多少銀子?」這官兒說得箝口無言,癡呆半晌,那裡肯信。只說:「難道有這樣事?」憑那沈七大呼小叫。這官兒卻忍氣不過,便喚幾個樂戶,來到王二門前,喊叫道:「要捉王二的孤老!」張秀此時,正與陳通擲色賭飲,聽得長官來說,門外鬧嚷嚷的,要捉甚麼孤老哩!張秀哪裡曉得是沈七使的暗計,只道是洛陽縣那樁舊事重發,慌忙丟了酒杯,便把門扇踢倒,抽身就走。陳通見張秀走了,不知甚麼勢頭,也慌忙往外一跑。那些樂戶一齊擁進房來,看見人都逃散,桌上只剩得三個酒杯。眾人拿了,忙來稟上官兒道:「孤老不知實跡,只拿得三個酒杯。」官兒道:「有了酒杯,就有孤老的實跡。快捉王二出來,便有著落!」那王二原躲閃在軟門後,聽說要捉他出去,驚得魄散魂飛,便往後面灶披上跳出牆去。眾樂戶尋不見王二,便捉那撐火的長官,送到教坊司來,著實拷打一頓。這回才見得官妓接孤老的真跡,又消了沈七怪王二的夙恨。畢竟不知王二跳出牆來,怎生下落?再聽下回分解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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