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 腐頭巾攔路說人情 醉典史私衙通賄賂
詩:
世態炎涼朝夕非,黃金交結總成虛。
有恩還向恩中報,無義何須義上培。
人情薄似三春雪,世事紛如一局棋。
緬想醉翁亭在否?至今遺得口中碑。
卻說楊員外到了天明,不見張秀起來,那裡知他先已走去,還只道睡熟未醒。拿了一碗薑湯,殷慇懃勤,推進房門。四下一看,那裡見個張秀?只見兩扇窗子丟在地上,心中暗想道:「有這樣事,終不然悄自不別而行去了?」再把皮匣開來,仔細一看,單單只剩得兩本賬簿,銀子都沒有了。便歎一口氣道:「古人云『畫虎畫皮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』,果然不差!我到好意憐憫他貧苦,與他幾件衣服換了,又留在此歇宿一夜,怎知恩將仇報,反把我三百兩生錢盡皆拿去,將我一片熱腸化為冰雪。若是呈告官司,緝獲起來,恐那孩兒又埋怨我老人家惹這樣閒氣。」只索含忍不提。
卻說那兩個在李媽媽家拿銀子去的。你道是什麼人?一個叫做方幫,一個叫做李篾。原是終日在那些娼妓人家串進串出趁水錢吃閒飯的白日鬼。你看他兩個,拿了這幾錠銀子,一路商量計較。李篾道:「哥哥,我和你兩個在娼家走了半世,眼睛裡見過了多少公子王孫,幾曾有這樣一個撒漫使錢的,一口氣拿出二百兩銀子,這個定是楊員外家的子姪。我們如今也不要管他甚麼生錢不生錢,且把這三錠拿來,和你八刀了。只將一錠竟到縣中,連那李媽兒一齊首告,說印私和人命,現有真贓為證。那時他們各自要保守身家,自然上鉤來買囑我們,卻不是一舉兩得,也強如做一場大的買賣,你道如何?」方幫道:「說得有理!說得有理!兄弟只把兩錠和你先分,將一錠去首官,再把這一錠出些銀水,留做衙門使用便了。」李篾道:「哥哥言之有理。事不宜遲,快與你到縣前去。」方幫道:「兄弟,還有一件熟商量,這還是你嘴舌停當,倒要你去當官出首。」李篾道:「哥哥又來說得沒搭撤,終不然坐在家裡,那銀子肯滾進門來?」方幫道:「我就去!我就去!」他兩個急忙忙一齊走到縣前。
恰是巳牌時分,正值知縣坐堂。李蔑在大門外連聲喊叫:「出首私和人命!」你看,霎時間縣門上圍了百十餘人。你也來問一問,我也來問一問。李篾只不回答,止是喊叫。好笑這方幫,原來平日只好私下出頭,說起見官,便有些害怕。看見李篾不住叫喊,恐怕到官干係自身,就往人隊裡先鑽了回家。知縣便問皂隸:「看是甚麼人喧嚷?快拿進來!」那皂隸走出大門,一把扭了李篾,竟到堂上跪下。李篾道:「爺爺,小的出首私和人命。」知縣道:「人命關天,豈容輕息!問你兇身是甚麼人?苦主是甚麼人?」這果然是李篾嘴舌停當,那裡曉得張秀姓名,又不敢支吾答應,便想到那錠銀子上去,隨口答應道:「爺爺,苦主是李氏,兇身叫做楊一。」知縣道:「私和人命,事關鄭重,有甚作證麼?」李篾正要說合方幫是個干證,回頭一看,那裡曉得他先鑽過了,便向袖中取出那錠銀子,道:「爺爺,這錠銀子是楊一行使的真贓,望爺爺龍目電察。」原來那知縣是個納貢出身,自到任來不曾行得一件好事,只要剝虐下民。看他接過這錠銀子,就如見血的蒼蠅,兩眼通紅,哪裡坐得穩?走出公位,站在那滴水中間,問道:「你這首人,叫做甚麼名字,快說上來!」李篾便改口道:「小的叫李元。」那知縣喚過公差,把硃筆標在臂上:「速押首人李元,立刻拘拿私和人命犯人楊一,犯婦李氏,赴審勿違!」
李篾同了公差,先去扣方幫門,他妻子回說:「適才走得回來,偶患頭疼,還睡倒在床上哩!」李篾本要回他幾句,見公差在旁,便不開口,竟到李媽媽家。只見那李媽媽淚紛紛的看著他,張秀眼巴巴的望著天,忽見他兩個走到,心中打上一個咯蹬。連那李媽媽,丈二的和尚摸頭不著,也不知甚麼勢頭,便扯過李篾問道:「銀子的根腳訪著了麼?」李篾大叫道:「你們私和人命,贓銀都在當官,這潑賤還不知死活!且看臂上是甚麼東西?」張秀看了,驚得魂不附體,目定口呆,止不住嚎啕大哭。那公差不由分說,竟把張秀、李媽兩個,扭了便走,一齊扭到縣前。紛紛來看的人,不計其數。有說是捉奸的,有說是送忤逆的。那張秀兩件衣服,都被大門上的人剝得精光,只穿得一個舊白布衫,把兩錠銀子緊緊的在褲腰裡。曲著身,熬著冷,仍舊是昨日的窮模樣。
恰好知縣此時還未退堂,公差把他三人一齊帶上。知縣看見張秀,心中十分疑慮,便問李篾道:「這就是兇犯麼?」李篾滿口答應道:「爺爺,他正是兇身。」知縣又把張秀看了兩眼,暗想道:「這樣一個窮人,怎得有那一錠銀子?」便喚道:「叫楊一上來審問!」張秀答應不來,道:「爺爺,少的叫做張秀,並不叫做楊一。」知縣聽說,一發疑惑起來。便對公差罵道:「這奴才好大膽,一件人命重情,老爺水也不曾沾著一口,你就得了他許多贓,賣放了正犯,把這一個三分不像人,七分不像鬼的來當官搪塞!」喝聲:「打!」倒把公差打了四十,叫把這張秀快趕出去!張秀聽說聲「趕!」磕個頭就往縣門外一跑,不知去向。知縣道:「速拿正犯來便罷,不然每人各打四十!」
這公差也是晦氣,一步一拐走出大門,和李篾商量道:「怎麼好?如今那裡去尋個正犯還他?」李篾道:「只是難為了你我。今有個計策在此,適才那錠銀子上鑿著楊亨姓名,我們再同進去,當官稟一稟,拘那楊亨來頂缸,卻不是好。」公差道:「說得有理!火燒眉光,且救眼下。」二人商量停當,同了李媽媽,徑到縣堂上。知縣道:「正犯在那裡?」李篾道:「爺爺,那張秀原是楊一家僱請的,爺爺要拿正犯,只求再出鈞牌,去拘他家長,楊亨身上著落就有楊一。」知縣聽說個「楊亨」,便想得起他是縣中一個有名巨富,眉頭一蹙,計上心來,就要思量起發他一塊兒。便喚原差過來,標臂「速拘楊亨聽審」六字。一壁廂又委典史官相驗屍首報傷。
卻說那原差及李篾,竟到楊員外家。只見那楊員外。正在憂鬱之際。見他二人走到,回嗔作喜道:「二位何來?」公差道:「本縣老爺,特著相請老員外,這臂上硃筆標的就是大名。」你看那老人家,終久慣練世務,目不變睛,臉不改色,從從容容地問道:「二位見教,老朽一時不明,有事還請進草堂細講一講。」便叫家僮,快治酒飯相待。公差便與李篾,同進草堂坐下。酒至數巡,楊員外袖中取出五兩一錠雪花銀子,送與公差。公差看了,假意推卻道:「這個怎麼好收?」楊員外道:「二位若不嫌少,權且收下,老朽還有一言奉瀆。」公差只得收了。楊員外道:「二位大哥,老朽祖居在此二百餘年,屢遺德行,極是個善良人家。止有一個孩兒,年不滿二十歲,日夜不出門庭。苦攻書史從來不肯占人半分便宜,做一件非為的事。不知縣主老爺,今日拘我老朽,有何公幹?」那衙門裡人走到人家,不論貧富,先有一個入門訣竅,驚嚇一番,才起發得錢鈔出來。這公差見楊員外先送出銀子,然後講話,曉得他是在行的。便對他實說道:「老員外,自古道:官差吏差,來人不差。宅上有個後生叫做楊一,又名張秀,不知是老員外家中甚麼人?昨夜三更時分,走到村中李媽媽家去嫖。那李媽媽因女兒有客不留,他便一時怒髮,打進大門,把他女兒立時兩腳踢死。李媽媽連夜要到官司討命,他見勢不好,就向身邊取出五十兩一錠銀子,要與李媽媽私和。這一位李元在一旁看見,拿住贓銀,當官出首。適承縣主大爺鈞命,只要老員外去討個正犯下落。」那楊員外起初聽說個張秀,就有十分疑惑,後來又見說個五十兩一錠銀子,曉得決然是他。便推托道:「老朽家中,並沒有個什甚麼楊一和甚麼張秀,怎麼好教老朽當官承認?」公差道:「本縣太爺只圖那錠贓銀上鑿著大名,故此要拘老員外去。」楊員外道:「這一件事,雖然不致著我償命,卻也要費些唇舌。」便問:「公差大哥,這事如何分解?」公差笑道:「老員外,你這樣財主人家,莫說是干連人命,便活活朽死了一個人在這裡,也不用著忙。依我愚見,這時候四爺已去相驗過了,你明日央幾個秀才,拿了手本,先去當堂見他一見,你曉得我們老爺,一味朦朧,又是不肯做清官的,再將百十兩銀子,托一個心腹衙役,著肉一塞,強如去討人情。不是一件天大事情,脫得乾乾淨淨?」楊員外勉強笑道:「大哥見教有理。」吩咐家僮,再暖酒來。二人就走起身,作別先去。
那楊員外事到燃眉,出於無奈,只得喚出孩兒,把前事細說一遍,商量明早要尋幾個秀才出官。孩兒道:「爹爹,你是老年人,且放開心緒!村中有幾個秀才,都是先生日常間相處的好朋友。只要今晚著人先去送下請帖,明早一齊來了。」楊員外當晚便著人先去接下。
卻說那些秀才,個個都是酸丁。原在各處鄉村,訓蒙餬口的,因到冬盡,都歇館在家過年。聽說楊員外家要接去出官,個個應承。次日,未到天明,老成的,後生的,欣欣然來了二三十。有頭巾的沒了藍衫,有藍衫的沒了皂靴。楊員外見了,也不嫌多。就齊整先治酒餚款待,各送轎金五錢,再把事情細說一遍。事妥回來,每位再謝白金二兩,白米三石。眾人聽說,欣然齊到縣前,都會集在公館裡。那公館原是縣官見賓客的所在。只聽得亂紛紛有說多寫手本的,也有說守用口稟的。那管門皂隸看見,把他眾人一齊推出。恰好知縣遠遠拜客回來,你看那些秀才,急急忙忙跑的跑,趕的趕,一齊簇擁上前,圍住轎子,把手本亂遞。知縣問道:「這些生員,為著甚事?」眾人道:「生員是為保良民楊亨的。」知縣聽得說保楊亨,思量自己一釐尚未到手,難道就肯干休罷了?便著惱起來,把手本劈面丟去,厲聲怒罵道:「你這些無恥生員!朝廷與你這頂頭巾,教你們去習個進路,難道是與你們攬公事,換酒肉吃的?況且如今宗師歲考在邇,還不思量去早早著緊攻書,終日纏官擾民,今日是手本,明日是呈子,興訟也是你們,息論也是你們。莫說我做官的竟沒個主張,就是孔仲尼的體面,也不替他存些!」喝聲:「快快趕去!」你看那些小膽的,恐怕干係前程,遠遠先退去了。有幾個老年的,拼著這頂頭巾,一心只是想著楊員外的二兩銀子,三石白米,緊緊扯住著知縣的員領,只叫:「求老父母開恩!」知縣被他纏擾不過,只得勉強應承,收下手本,方才散去。
那知縣回到堂上,只見典史親自上堂送遞屍單,看了知縣氣衝衝的,便問道:「堂尊緣何著惱?」知縣便把楊亨央糸員扳轎子的事,細說一遍。典史搖頭道:「說起那些生員,真個憊賴。莫說是堂尊,就是典史衙內,日日被他吵吵鬧鬧,纏擾不過。這是楊亨那刁民的詭計。終不然大大一樁人命,可是央得這幾個小小生員,講得人情,也必先來盡堂尊一個禮才是!」那知縣聽見典史說來正合心竅,便道:「那楊亨雖是個財主,就有許多大,難道不伏本縣拘喚的?也罷,我敢勞你去親提他來。」那典史聽說委他親提,辭了知縣,帶領從人便走。
卻說那些秀才,回見楊員外,你也誇逞,我也誇帶,各自要表慇懃。楊員外道:「多承列位盛情,得與老朽鳴此冤抑。事畢另當重酬。」吩咐快備午飯,先暖些酒出來,御一禦寒。家僮連忙整治。楊員外正在堂前陪那些秀才飲酒,只聽得門外遠遠喝道聲來,鬧嚷嚷的說:「休放走了楊亨!」正開門,那典史便下了馬,搖搖擺擺竟到堂前坐下。這楊員外此時也覺心慌。內中有兩個在行的秀才,吩咐跟隨從人,俱出去伺候。掩上大門,獨留典史。便與楊員外計議,整整齊齊重治酒餚。不想這典史又是個好酒的,聽說個酒字,竟把親提楊亨一件公事,撇在東洋大海,與那些生員,逐個個見禮,上下分席而坐。楊員外吩咐開了陳年香雪酒,你看:
眾生員一個個齊來勸飲,這典史逐杯杯到口便吞。斟一盞,飲一盞,那等得催花擊鼓;你一巡,我一巡,說甚麼甕盡杯乾。頃刻間,醉魔來搖頭咬齒;霎時節,酒興至意亂心迷。也不管烏紗斜戴,也不管角帶橫拖。雖不是狠判官執筆行頭,恰便是怒鍾馗脫靴模樣。
你看那些生員,落得官路當人情,你一杯,我一杯,霎時間把一個清清白白的典史,灌得湖湖涂涂。楊員外又去取了兩個元寶送上。這典史接在手,把眼睛睜了一睜,認得是兩個元寶,便笑吟吟對眾生員道:「這個學生怎麼好受,待學生還轉送到堂尊那去吧。」眾生員曉得是替知縣開門路的說話,便又扯過楊員外計議,取出二百兩來,送與典史道:「這二百兩煩老父母送上堂尊,把舍親事體周支一周支。」典史欣欣然把自家兩個元寶先藏在右手袖裡,兩把送堂尊二百兩,收在左手袖裡,作別上馬,竟回衙內。放了那一百兩頭,便將那二百兩送與知縣。心中思忖道:「青天白日,送將進去,豈不昭彰耳目?且等到黃昏,悄悄送進私衙裡去吧。」他就除了官帶,呼呼的直睡到更盡方醒。
那知縣正在衙裡思想:「典史去了一日,不見回報。」只見那典史,還是醉醺醺的,拿了四個元寶,輕輕走到私衙門首,把梆亂敲了幾下,值宿的連忙走來,看見是四爺,便傳進私衙,知縣道:「悄悄的,快請進來相見。」這典史扶牆摸壁,哪裡站得穩,兩隻腳就是寫「之」字的一般。見了知縣,送上元寶,只管作揖。把楊亨兩字口中念了又念,咿咿唔唔,再也不知講些什麼。知縣曉得這銀子是楊亨的來頭,恐怕洩漏風聲,向袖中一縮,竟不問起一句,便著家僮扶回衙去。
知縣次日侵晨出堂,喚那拘楊亨的原差過來比較。原來這公差也是受過楊員外厚賄的,只得朦朧回答道:「只求老爺轉限。」知縣道:「快喚首人李元和李氏來!」二人慌忙跪下。知縣對李篾罵道:「那楊亨原是本縣一個良民,怎麼反把人命去扳陷他?你出首私和,拿了兩三日兇身,卻在哪里」難道官府與你戲耍的?良民把你扳害的?」喝叫:「打!」李篾知他有了錢路,渾身有口,也難分解,只得熬了四十。知縣道:「把那一錠出首的贓銀,貯庫入官,快出去買一衣衾棺木,收殮他女兒屍首。仍斷銀十兩,與苦主李氏燒埋。」大家一齊逐出。噫!這正是弱莫與強爭,貧叵與富鬥。這回也是李媽媽晦氣,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,可惜一旦死於非命,反把一件天大人命事情,弄得冰消瓦解。李篾回去就把和方幫八刀的那一錠銀子,兌了十兩與了李媽媽。不想那方幫是個呆裡藏乖的人,打聽得消息不好,又恐李篾懷恨,當官實說合來,竟拿了那些銀子,先自挈家而走。畢竟不知那張秀自趕出了縣門,奔投何處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