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
  飾前非廳前雙膝跪 續後韻而上兩留題

  詩:
  何處吹簫紺宇澄,香肩並倚擁華燈。
  題來宋玉多情賦,譜入文鴛心字經。
  我輩風流原有種,娘行詩句自關情。
  珠圓玉合渾閒事,笑整雲鬟響碧珩。
  這文探花到李府中,先請老夫人出來拜見,然後再見小姐。老夫人便不是當初相待,愈加慇懃幾分,遂說道:「恭喜賢婿,今日衣錦榮旋。雖則是你文門之福,實於李氏亦有光輝。」一巡茶罷,小姐出來,文探花與小姐相見,敘了寒溫,遂起身一同進去換了衣服。不多時,那李氏門中許多諸親百眷,各執賀禮,都到堂前拜賀,要請探花相見。文探花重新換了公服,出來堂前,見賀客滿堂,仔細一看,十個裡頭,有九個不曾會面過的。這也是通俗世情,勢發一齊來。所以都是要來趨奉的意思。文探花與眾親逐個個行禮,無論尊卑長幼,都留坐下待茶。內中有兩個問道:「今日文探花回來,正是二叔公得志之秋,緣何到不見他?」內中又有幾個曉得前番那樁事的回答道:「他卻有些沒嘴臉來見探花哩。」說不了,只見門上人進來報導:「本府高太爺齎禮來恭賀,已到大門首了。」眾人一齊迴避到耳房裡去。文探花忙不及步行出來,直到大門首,迎接進來。高太守上堂,行了奉賀之禮,依師生坐下。高太守道:「賢契,昔為偷花客,今作探花郎,可見蝶懸蛛網之作,一大姻緣矣。」文探花微笑道:「門生若非老師洪開一面,幾為縲紲中人,何敢仰望今日,這正是老師再造之恩。」高太守道:「我與賢契有通家之雅,欲請尊夫人一見,不識尊意如何?」文探花道:「本欲令寒荊出來拜謝,但恐見了老師,回想前情,含羞無地矣。」高太守道:「當初是千金小姐,如今是誥命夫人,忝在通家,相見何害?」文探花便吩咐請小姐出堂。那小姐聽說高太守請見,沒奈何,含著嬌羞出來趨謁。走到堂前,見了高太守,霎時間忍不住兩頰生紅,連忙退到簾後,低低萬福了,轉身就走進去,有詩為證:
  百媚千嬌出繡房,含羞無語見黃堂。
  低低萬福稱簾後,兩頰新紅上海棠。
  高太守又吃了一巡茶,正待起身,忽聽門首一派鼓樂喧闐。文探花便問:「鼓樂是那裡來的?」隨從的答應道:「是李二相公來作賀的,聞得太爺在此,以故不敢進來,暫在門外。」高太守問道:「是那一個李二相公?」文探花回答道:「就是妻叔李岳,當日與門生做對頭的。」高太守道:「原來就是此人。況且李老先生的令弟,又探花的叔丈,相見何妨,不須迴避,快請進來相見。」李岳在外面聽說高太爺請他相見,他便迂闊起來,大搖大擺走到堂上。見了高太守,欲行庭參,雙膝跪下,口稱:「李岳叩見。」高太守向前一把扶起道:「兄是太卿令弟,探花叔丈,比別不同,起來只行常禮。」李岳起來,深深作揖,又與探花作了揖,就在旁邊坐下。高太守道:「汝本是好好一個叔丈,只因前番不會做了人情。」李岳道:「當初若不是李岳激勵探花一場,恐未必有今日這個田地。」高太守大笑道:「你這兩句,雖然近於牽強,無非要探花宥了前愆的話頭。今日我說一個分上,君子有容人之量,賢契萬勿以此事介懷。」李岳一眼把探花看定,探花見高太守說這句話,只得微笑道:「謹領。」高太守又把閒話說了一會,遂起身作別。文探花與李岳直送到大門外,同走進來。剛到堂前,那李岳不知耳房內有無數親戚在內,一把扯住探花員領袖子,一個軟膝打將下去,探花隨手扯起。有詩為證:
  其一:
  只為心中抱不平,曾無委曲待書生。
  今朝一舉登科日,眼底須防不認情。
  其二:
  輸情下禮飾前非,不似當初敢作威。
  若得探花心轉日,死灰還有復燃機。
  李岳正要說幾句粉飾的話,不想又被眾親戚們耳房裡出來瞧見。內中有兩個尖嘴的,連忙叫道:「叔公裝這個模樣,如何使得?」李岳回轉頭來,見被許多人瞧破,氣得兩隻眼睛突將出來。羞得一副臉皮沒處遮擾。只得勉強與眾人作了幾個揖。本欲抽身便走進去,被這班人扯住了,纏綿綿,熱一句,冷一句,春秋了好一會。弄得他十分不快活起來。眾人曉得他性子平常是暴躁的,恐他反了面不好意思,只得放他進去。
  李岳見了姪女兒,一心只要奉承他喜歡,沒奈何,管不得自家家裡人取笑,就深深唱幾個喏。小姐道「叔叔,你日常間不肯過禮於人,今日見了姪女兒,緣何做出這個光景?」李岳迎著笑臉道:「姪女兒,你說來的話好不伶牙利齒,不枉做了探花夫人。如今世上前倨後恭的人盡多,豈止小叔一個,望小姐看你父親一面。況你父親身上,又無三男四女,止得小姐,餘外只得小叔。一家惟有和你是親人。我為因性拗,平昔常有冒犯,萬乞寬恕,不要掛懷。少刻姪婿進來,要求好言幫襯。」正說之間,文探花已送眾親出門,走到面前。李岳又深深作了幾個揖,說道:「小叔公已具有賀禮在外,雖然菲薄,聊表芹意。若不稟過賢姪婿,不敢著他進來。」文探花道:「小姪婿自來無一些好處到老叔公,何敢當此厚賜。」李岳見有些好口風,連忙跑出大門外去,叫眾人拿了禮物,送到堂前。打開拜匣,取了禮帖,恭恭敬敬,雙手送上。文探花展開一看,上寫道:
  謹具:
  金花二對,彩緞四端。
  生鵝二對,生雞二對。
  活肉一方,活魚四尾。
  荔枝一盤,龍眼一盤。
  胡桃一盤,膠棗一盤。
  山羊二牽,魯酒二尊。
  奉申賀敬眷侍教生李岳頓首拜
  文探花道:「既承老叔公厚情,不好見卻,只領了羊酒,餘皆返璧。」李岳道:「些須薄禮,都是自己的,並非借辦,望乞全收,方為見愛。」至再至三,文探花見他懇求不過,又是老夫人攛掇,盡數收下,賞賜來人。就令整酒,這回卻是個家筵,不請外客。上面坐的老夫人,下面李岳,左邊探花,右邊小姐。有詩為證:
  丈夫自古誰無毒,今日相逢不認真。
  只為李家骨肉少,強教仇敵當親人。
  當夜滿門歡聚,暢飲到二更時分,興還未闌。李岳道:「賢姪婿鞍馬辛苦,請早安息吧。」一齊立起身來,各去安寢。文探花與小姐遂攜手同進繡房,這一個歡愛光景,兩個都是久渴的,說不盡許多詳細。有詩四絕,詩曰:
  其一:
  恩愛輕分兩度秋,羅衫濕盡淚空流。
  今宵重整鴛鴦被,撇卻年來幾許愁。
  其二:
  燈前訴盡別離愁,只有相思無盡頭。
  最是清風明月夜,癡心一片倩誰收。
  其三:
  花開花落又開花,得意皇都便省家。
  不是一番能努力,幾乎落魄滯天涯。
  其四:
  從來久別賽新婚,握雨攜雲總十分。
  莫把功夫都用盡,留些委曲再溫存。次日起來,叫打轎先去拜高太守。太守就留進後堂,整酒款待。兩人飲到半酣,高太守叫傳梆取那個手卷來,上在共有五六十首詩賦。文探花展開一看,原來當初那一首蝶懸蛛網與詠竹簾的,都載在上邊。高太守道:「實不瞞賢契說,我只目下要起身回去,囊中卻無一文私蓄,剛剛只有這個手卷,都是這臨安府中眾鄉紳先生與名人妙作,特採集將來,類成一個手卷,也不枉在臨安做官幾年。只是後面還空幾頁,尚慳題詠,敢求賢契再賜妙作二絕,全美其事,永為光彩。」文探花道:「老師乃是當代名公,碩德重望,聲聞天下,譽入九重。今作大邦賢守,一文不染,萬姓銜恩,非尋常士大夫可及。即先輩鄉紳,尚不敢妄措一言,門生以新進小子,年輕德薄,又無班馬之才,誠不足為老師輕重。倘贅片詞,貽人議論。」高太守道:「賢契青年甲第,名播鄉邦,又翰林雅望,加人一等矣。仰仗休光,幸勿再卻。」文探花道:「重承老師注意,敢有他辭,敢求老師命。」高太守笑道:「任憑尊裁。」文探花道:「謹領。」站起身來告別。高太守道:「只是簡慢,不敢久留。」就教送過大觥,兩下立飲五六觥,然後送出府門。說這文探花回來,當夜就與小姐商議,作詩送與高太守。夫婦二人各賦一首,以酬當時作合之恩。文探花遂作詩曰:
  珪璋瑚璉器,作郡守一方。
  三載仁恩大,千秋俎豆香。
  盜息民安業,年豐谷滿倉。
  政成還覆命,不日佐岩廊。
  李小姐詩云: 
  漢有會稽守,臨行取一錢。
  投之千仞淵,澄清今尚傳。
  復見高公祖,士民呼青天。
  遮道泣留挽,借冠願一年。
  文探花便把冊頁展開,將詩二首寫上。但見筆勢縱橫,墨跡淋漓,真有走動龍蛇之妙。次早著人送上高太守,高太守滿心歡喜道:「好一個才子,寫作俱全。我得了這一個門生,也不枉在臨安做一任太守。」隨即打發來人,致謝文探花。
  不數日,高太守就來作別。文探花備辦贐儀,整酒餞行,十分齊整。高太守只收贐禮,辭免酒席。又辭臨安各鄉紳,擇日起行。文探花直送出數百里之外,方才回轉。好一個高太守,三載黃堂,半文不染,行李蕭然,只有僕從數人相隨而已。臨安士民思慕恩德,脫靴造祠,猶欲詣闕保留,送之者如市。有詩為證:
  紅纓白馬嘶芳草,一路清風拂去旌。
  三載黃堂不愛鈔,萬千士庶誦神明。
  高太守去不多日,各衙門奏章特薦,欽取進京。聖上召見便殿,多方慰勞,又問為治之要。對答詳悉,遂超耀九卿之列,眷注優渥,行將付以重任矣。此高太守清廉為天下第一,所以有此寵任。
  且說文探花,送別高太守回到府中,未及大門,只見安童報導:「老員外即刻便到。」文探花下轎迎接,叔姪同進府中。相敘禮畢,老員外就請老夫人與小姐相見,便起身對探花道:「好一位夫人,又兼賢姪才貌,佳人才子,天生一對,世間少有,真吾門之福也。」文探花道:「叔父不遠千里而來,有何見諭?」老員外道:「可喜吾姪發此巍科,宗族親戚,無不欣悅。久住臨安,旁人議論。古人云,樹高千丈,葉落歸根。又云富貴不歸故鄉,如衣繡夜行。況吾老年亦在風燭,家無正主,望吾姪三思。」文探花道:「姪亦久欲作一歸計,爭奈岳母在堂,只生一女,無一倚傍,難以啟齒,因循至今。」老員外道:「既老夫人膝下無人,請與小姐同到姑蘇,奉養終身,豈不兩盡。」文探花俯首道:「叔父之言是也。叔父在此多住幾時,待姪兒緩緩圖之。」探花與小姐商議,老夫人面前微說,毫不應允。李岳聞知此事,心中大喜,巴不得夫人、小姐同往姑蘇,巨萬家資,一舉到手。因此在老夫人面前,不作留難,萬意竄掇。老夫人暗想道:「女生外向,怎留得在家中。倘我百年之後,二叔父又是不仁之人,決不相容。女婿況中探花,安肯下氣於他,兩邊終久結怨。不如與女婿女兒商議,尋個長便。」因此就與探花、小姐,將此情備說。探花道:「岳母之見,甚是有理。且李府家財,應該是二叔公的,誰敢爭執,不如交付與他。岳母、小姐同到我家,共享榮華。情則通,理則順,請岳母萬勿變更。」夫人十分應允。次日,文探花與老夫人把家室悉付李岳。老夫人把細軟、金銀、珠寶作小姐嫁貲,家產盡與李岳。標撥已定,李岳亦不敢妄出片言,唯唯從命。況一介窮人,從此既陶朱倚頓矣。文探花便著人去僱座船二支,一支裝夫人、小姐,一支裝叔姪二人。不日便到姑蘇,骨肉團圓,合家歡樂。後人有詩贊云:
  人生在斯世,萬事皆有緣。
  縱或遭奸險,人定能勝天。
  試觀荊卿氏,才貌稱兩全。
  風流多瀟灑,翩翩美少年。
  良緣千里外,太守合姻緣。
  青春得科甲,狀元相後先。
  美妻已如意,美職真神仙。
  昔有毒害人,寧不心駭然。
  前情都不計,大度能包含。
  福人有福器,福祿自綿綿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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