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  赴臨安捷報探花郎 返姑蘇幸遂高車願

  詩:
  胸中自信冠群儒,暫作高陽一酒徒。
  平步青雲酬夙願,高車駟馬上天衢。
  宮花報喜人爭羨,衣錦還鄉我不迂。
  可歎無珠肉眼漢,龍駒錯認是疲駑。
  老夫人和小姐送得文荊卿出門,恰好李岳南莊回來。他的意思,正來探聽文荊卿的消息。一進門,看見姪女兒翠蛾交蹙,玉箸雙懸,想有些尷尬。便問老夫人道:「嫂嫂,今日姪女兒眉頭不展,面帶憂容,為著甚麼事來?」老夫人道:「他恰才送得你姪女婿出門。」李岳驚問道:「姪女婿出門,往那裡去?」老夫人道:「叔叔,你卻不知道,他一來到姑蘇去探望叔子,二來又為試期將近,順便隨赴選場。他道是昨日在南莊上,先與你拜別了。」李岳道:「這個精光棍,我一向要破口罵他幾句。只說我做人太輕薄了些,不如吃著現成的,穿著現成的,裝出公子心性,受用了這半世也罷。看他一竅不通,肚裡滴出來的,都是些白水。昨日同我在南莊上,那賬目上幾個筆畫略多些的字,就不認得,也替那讀書的打嘴頭,去赴甚麼選?不是譏誚他說,這樣的都要思量中舉,中進士,我小叔不知做到甚麼品級的官了。」老夫人道:「我看他吟詩作賦,俱是來得,若把他說到這個地步,可不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之威風了。」李岳道:「嫂嫂,你又來說得好笑,如今世上人哪個不曉得做兩句打油詩。除是把那幾句打油詩誆騙老婆之外,難道舉人、進士也是這等騙得來的?也罷,今日到乾淨了。我這一個如花似玉的姪女兒,譬如不招得這樣一個女婿,姪女兒譬如不嫁得這樣一個丈夫,待小叔作主,別選一個門當戶對的做了東床,也替我面上增些光彩。」有詩為證:
  賦性頑愚親不親,緣何屢屢只生嗔。
  爭如李氏三員外,落得施恩做好人。
  老夫人道:「叔叔,俗語說得好,一家女子不吃兩家茶。況且他們又是做過親的,一發說不得這句話。」李岳搖頭道:「嫂嫂,你雖是為著姪女兒是這樣說,卻不知那姪女兒又怪你說這句話哩!」小姐正色道:「叔叔,我與你是嫡親瓜葛,緣何倒把這樣的言語來嘲誚我?莫說是你姪女婿今日才出門去,就是去了一世不轉回來,我姪女兒也決無移夫之理。」李岳道:「姪女兒,你既是這樣說,只怕捱過了一個月,那場舊病要發作了。」小姐卻不回言,轉身竟自進房裡去了。老夫人見小姐進去,知是李岳那幾句話兒說得不甚該當,也覺心中不快。李岳見嫂嫂臉色又有些不甚好看,便道:「嫂嫂,那姪女婿今日才去赴選,姪女兒便做出這副嘴臉,若是明日做官回來,我叔叔竟也不要上門了。他便是女孩兒生性,你是個老成人,難道不曉得,我叔叔恰才那些說話都是藥石之言。」老夫人道:「叔叔,你一向在南莊,我嫂嫂耳根頭常得清靜。一走回來,沒一日不為著姪女兒身上,絮絮叨叨,著甚麼要緊。」李岳道:「嫂嫂,我常時見你正言作色,原來是怪我小叔在家的意思。也罷,我今日依舊到南莊去,直待你女婿做官回來,再來相見。倘是明日家中又做出些甚麼不清白的事兒,那時連嫂嫂也要吃我幾句言語。」老夫人聽了這些話,氣得兩隻眼睛突將出來。這李岳也不與嫂嫂作別,歎一口氣,起身出門,竟往南莊上去了。老夫人也只得耐著氣,自進房去不提。
  說這文荊卿,自與小姐分別,帶了安童,出了臨安城,但見一路上:
  高陽台
  煙水千層,雲山萬疊。回首家鄉隔絕,客路迢迢,難盼吳門宮闕。傷情幾種關心事。歎連宵夢魂顛越,對西鳳,斷腸淚灑,不勝悲咽。
  一路上登山玩水,弔古留題,慢慢的盤桓游衍,暮止朝行,將有個把多月,方才得到姑蘇地界。安童道:「官人,記得這條路,那日同官人往臨安,今日又同官人經這條路上回來,不覺轉眼之間,又是一年光景。」有詩為證:
  昔假臨安道,重經此路途。
  山川仍秀麗,草木益榮敷。
  無意還鄉國,有心達帝都。
  公卿出白屋,姓氏起三吳。
  文荊卿道:「安童,我想去年自與員外鬥氣,粉壁上題了詩句出門,立志黑貂裘敝,誓不再返故鄉,怎知又到姑蘇。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,你只記得粉壁上提詩句,卻不記得店房中拷問桐琴的時節。」文荊卿笑道:「安童,你若想到那個時節去,頓教我官人淚灑西風了。」安童道:「官人,今既到了姑蘇,再到家下也不多路,何不去與員外相見一面?」安童道:「我待回家探望一遭。只是那員外見我仍舊模樣,反要被他譏誚。且待今秋後,倘得個僥倖回來,那時再與員外相見,卻也不遲。」說不了,又早夕陽西下,兩人便去投了旅店安宿。原來這文荊卿與李小姐成親後,酒量竟不比前,著實減了一半。那店小二取了一瓶酒,你看他吃了兩個時辰,還吃不完,這也是他有事關心的緣故。便吩咐安童先去睡了,他向那燈兒下,取出小姐所贈的驪詞,慢慢的細看了一會,不覺霎時間淚珠拋灑。有詩為證:
  堪嗟平地風波起,鸞鳳驚分兩處悲。
  半載恩情膠漆固,百年伉儷唱隨宜。
  路旁野豔何心顧,篋內驪詞著意思。
  若也題名金榜上,泥金報喜莫遲遲。
  這文荊卿看一會,哭一會,捱了一個更次,漸漸殘燈將滅,只得收拾上床安睡。次早起來,謝了店主,兩人依舊登程。曉行暮息,宿水餐風,行了兩三個月,才進京城。但見:
  皇極殿正對一輪紅日,乾清宮緊罩五色祥云。五鳳樓前威儀整肅,紫金城裡瑞氣氤氳。三座城池,鎖住無窮王業;九重宮闕,鎮定萬古乾坤。天子聖明,宵衣旰食;臣工賢謹,有國無家;士民樂業,黎庶安生。五湖四海咸歸順,萬國九州慶太平。
  正是槐黃時候,天下豪傑,捱捱濟濟,盡挾生平抱負,競吐胸中錦繡,獻策金門,皆欲奪取天下大魁。文荊卿此時正到,得赴科場,果然首登金榜。及至廷試,又中了探花,方遂平生之願。先著人竟到臨安府李刺史府中報捷。報人稟道:「老爺姓文,怎麼要報到李刺史家去?」文荊卿道:「我老爺因贅在李刺史府中,所以先要打頭報到那裡去。」報人聽得是李刺史的女婿,是個大來頭了,著實要賺他一塊賞賜。星夜飛奔來到臨安府李刺史府中報捷。那老夫人、小姐正在想念文荊卿,憂慮不能得中,忽然聽報了探花,一家喜從天降。就把報人留在府中住下,著院子竟到南莊迎請二相公回來,打發賞賜。那臨安高太守聞得文荊卿果然聯捷中了探花,滿心歡喜。一個門生穩穩拿在手裡。立時備下旗竿匾額羊酒花紅,親到李府恭賀。
  說這李岳自與老夫人爭競出門,果然許久竟不回來,聽得文荊卿報了探花,追悔無及道:「古人云,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難將斗量,果是不差。我今若是回去,免不得要說幾句勢利話兒,卻不反被嫂嫂、姪女兒暗中冷笑,只說我是趨勢附炎的。但當今之世,到是勢利些的還行得通,且回去看個分曉。」連忙備了許多禮物,趕將回來。只見堂前喧闐鬧吵,都是各鄉宦家來恭賀的。李岳一走進門,見了小姐,深深唱喏,趨奉不已,道:「探花夫人,小叔特來賀喜。」小姐笑道:「叔叔說那裡話,向日若非叔叔深謀奇計,你姪女婿焉能有今日!」老夫人道:「叔叔,如今一來也得門當戶對,替你面上爭了些光彩;二來我嫂嫂也省得吃你的言語。」李岳慚愧無地,道:「嫂嫂,君子不念舊惡。你若重提舊事,教小叔顏面何存?」小姐道:「今日接叔叔回來。要你打發報人,卻不必把是非爭辯了。」那李岳巴不得脫身出來,聽小姐說了這句話,勉強笑了一聲,疾忙走出堂前,便與報人相見,遂把文荊卿捷中探花的緣故,仔細詢問一遍。那報人就要起身,老夫人再四款留不允,只得重重酬謝出門。你看這李岳,見姪婦婿中了探花,把哥哥在日勢燄依舊使將出來。從此出入不拘遠近,就要乘馬坐轎。那些臨安城中的人,見他當日是刺史的兄弟,如今是探花的叔丈,愈加奉承幾分。他便到南莊上,也去豎兩根旗桿起來。正是:一人有福,挈帶滿屋。這不在話下。
  那文員外自他姪兒不別而行,各處遍訪,竟不知些蹤跡。忽見廷試錄上第一甲第三名,文玉字荊卿,姑蘇人。心中便有十分疑惑,暗想道:「天下同名同姓者雖多,哪有這都圖籍貫一些不差的。又有一說姑蘇城中,只我文家一姓,哪裡還有外族,這多應是我酒癡生的姪兒了。」文員外正在將信將疑之際,只見京中下書人到,口稱送文探花家報。忙到堂前,接了來書,一一詢問,果是姪兒中了探花。霎時間疑城始釋,心花頓開,遂把下書人請進客廳,款留茶飯,便拆開書,從頭一看,上寫著:
  不肖姪玉,自違慈顏,已經三載。蹤跡不定,溫涼之禮既疏;湖海久羈,甘旨之供已缺。雖切孝思,實招物議,不肖莫大,負罪良深。幸得分花官裡,食粟王家。雖祖宗之福庇,實叔父之義方。准擬,新秋告假,馳驛還鄉;專人走報,不盡欲言。
  叔父大人尊前
  不肖姪玉頓首百拜
  文員外看了書,滿心歡喜道:「謝天謝地,這是我文門有幸了。」連忙進去,取出白銀十兩,送與下書人,辭謝而去。次日姑蘇太守得了試錄,恭送旗扁,以表其門,又建探花牌坊。文員外大喜過望,把門楣改得齊齊整整。那些姑蘇城中的,有曉得的,說是文安員外的姪兒中了探花,應得光表門閭。有那不曉得的,說文安員外何曾有這樣一個姪兒,畢竟是扳認的。到了八月中旬,文探花奉命冊封,便道還鄉。文員外聽說姪兒回來,不勝欣躍,親自出城迎迓。你看那郡中官員,沒一個不來謁見。文探花到了自家門首,只見改換門閭,鼓樂喧闐。有詩為證:
  錦衣今日還鄉故,門第堪容車馬行。
  試問當年題壁者,探花即是酒癡生。 一直進到中堂,下了轎,先向叔父面前拜謝幼年撫養之恩。員外回答不及道:「賢姪今為天衢貴客,愚叔當以禮見才是,何敢轉加僕僕之勞,豈不折殺我乎!」文探花道:「小姪向年若非叔父大人良言激勵,必沉溺於糟粕中矣。幸得今日金榜聯登,宮花寵賜,雖然得沐皇恩,實叔父大人所賜。」員外道:「賢姪說哪裡話。愚叔雖是向年有幾句言語,不過要賢姪矢志功名的意思,但恐人生不能立志。今日賢姪功德已遂,志願已酬,誠所謂肉眼無珠,好人未易識耳。便沉溺糟粕中,亦何害生平矣。」文探花笑道:「叔父,若提起前言,令小姪赧顏無地。只是一件,幸得駕高車,返故土,雖然得酬素願,猶未得償叔父大人二十年來撫養深恩,如之奈何?」文員外道:「賢姪,豈不聞『哀哀父母,生我劬勞』,雖是愚叔撫養你成人長大,還念身體髮膚,受之於父母。今賢姪皇都得意之時,正父母泉台瞑目之日。須早擇良辰,到他墓前祭奠一番,以盡人子之情才是。」文探花掩淚道:「叔父大人,小姪在褓時,一理椿萱盡喪,可憐生不能事,死不能葬,真大不幸也。今日便以五鼎薦祀,固小姪分內之事。奈何匆匆到家,交接事煩,無頃刻之暇,暫消停幾日,整備牲禮,虔誠祭奠便了。」文安員外道:「賢姪,愚叔還有一句說話,只是難好啟齒。」文探花道:「我與叔父大人,分雖叔姪,恩猶父子。家庭之間,有話不妨明示。」文安員外道:「所慮一件,古人說得好:『男大當婚』,又云:『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』。賢姪如此青年,且喜掛名金榜,洞房花燭不可稍遲,必須早聘名門,以諧伉儷,接其宗支,豈不美哉!」文探花道:「叔父大人在上,小姪初到家中,事物紛紜,但不告而娶,一時難好奉稟,今日重蒙叔父美意,安敢隱瞞。小姪自向年偏見,出門游到臨安假寓,幸遇一段奇緣,已入贅李刺史府中了。」文員外道:「賢姪,我想李刺史府中小姐,千金貴體,非貴戚豪家不能坦腹,賢姪是異鄉孤客,行李蕭然,既無勢炎動人,又無大禮為聘,縱賢姪才貌堪誇,實非門當戶對,恐未必然。」文探花道:「小姪叨登黃甲,名列縉紳,叔父面前,倘或詐言虛誑,上何以取信於君父,又何以結交於士夫,下何以出治於百姓,所以再三因循者,其中隱情難好與叔父道耳。」文員外道:「賢姪,果然有這樣奇事,我愚叔為你喜之無盡。何不把前後事情,大略講一講,與我愚叔知道。」文探花不敢隱睡,便把梓童托夢,與小姐樓前題詠,小姐得病扮醫,李岳捉奸,太守判婚,賈秋驚恐,前後緣由,備細說了一番。說不了,文員外便拍手大笑道:「賢姪,正是天賜姻緣,因此六合相湊。世間一飲一酌,莫非前定。既然如此,可修書一封,差人徑往臨安,一路驛遞衙門,討些人夫轎馬,迎娶姪婦到我姑蘇。大家共亨榮華富貴,省得人居兩地,彼此相懸,卻不是好?」文探花道:「叔父有所不知,你姪婦是宦門弱質,從來不出閨門。老夫人只生一女,況且十分愛惜,時刻不離膝下,豈肯使他遠涉千里程途。前月已著安童先齎書去,小姪且待明日祭奠先人事畢,也就要到臨安去了。」文員外道:「愚叔的意思,欲留賢姪在家,或郡中有甚公上,順理的去講幾樁,也不妨事。這樣看起來,又成畫餅了。」說話之間,恰好安童從臨安轉來,竟到堂前,小心心先到員外跟前磕了幾個頭,又向探花面前磕頭。文員外見他戴了大頂京帽,穿了屯絹海清,竟是舍人一般,有些大模大樣,與當初在書房中伏伺的形相不同,到覺有些不認得了,便對探花笑道:「今日若非賢姪中了探花,這安童緣何帶挈得他如此齊整。正所謂,一人有慶,萬人賴之。」文探花便問道:「安童,可有回書麼?」安童稟道:「只有小夫人一封回書在此。」探花接過手,拆開一看,恰原來是七言絕句二首。其一:
  羅幃寂寞幾經秋,淚雨如傾恨未休。
  莫把驪詞丟腦後,東頭不了又西頭。
  其二:
  自從捷報探花郎,與妾多添半面光。
  寄語郎君歸莫晚,誰人不羨貴東床。
  文探花看詩畢,便道:「小姐,我豈是那等之人,一點誠心,惟天可表。」又問老夫人有何話說?安童復稟道:「老夫人拜上老爺,途路風霜,保重貴體。只要早早榮歸,就是萬千之喜。」探花道:「我行程在邇,何勞老夫人掛慮。」就吩咐安童,速備鼓樂牲禮,準時明日祭奠太老爺,太夫人墳塋。一壁廂買舟早到臨安,毋得違誤。安童領命,疾忙打點祭禮,並各項俱已完備。次日請了叔父同往先塋祭奠,致敬盡禮。祭畢,便與叔父作別起身。文安員外執意強留不得,只得整備酒席,於十里長亭之外,慇懃餞行。文探花也不忍一日輕離叔父,但難捨小姐恩愛,慮恐久盼不到,或者再有前番光景,反為不妙,因此顧不得叔姪深情,所以勉強淚別。
  卻說姑蘇隔臨安千有餘里,計日趲程,不多日就到臨安。那李岳叔丈,知道探花姪婿回來,便去換了深衣大服,親自遠遠迎接。文探花就與郵亭中相見,一味親情體面,並不提舊事半句。你看這李岳體面上雖是這等行,心中自知有愧,不曾唱得一個喏,倒說了無數甜言媚語。裝了許多奴顏婢膝。世上小人欺貧抱富,前倨後恭,非止李岳一人而已。文探花雖是一意容忍,也未免要從中點綴,就說道:「小姪婿是飄流蕩子,昔為偷花賊,今作探花郎,皆賴叔丈深情,所以得有今日。不然,非死填溝壑,即流落江湖也。」李岳道:「探花大人,豈不聞君子有容人之量,又道大人不作小人之過。若再提起前言,誠令人赧顏無地矣。」有詩為證:
  其一:
  深謀密網真奸險,羅織賢良惡匪輕。
  誰想今朝重見面,羞慚無地可為情。
  其二:
  堂■筆下完婚日,預識荊卿是貴人。
  假使謹持三尺法,而今相見也生嗔。
  但是令岳母與尊夫人,俱懸望多時,萬勿遲延。請起駕到府中,待小叔公慢慢的陪一個禮罷。」文探花只得一面含著笑,一面吩咐從人,即便起身。不多時就到了李府門首,李岳先進去報與老夫人,小姐知道。你看這文探花,這回喜色軒昂,竟不似當初出門的模樣。但不知到府中見了老夫人與小姐又有甚麼說話,且聽下回分解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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