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文荊卿夜擒紙魍魎 李若蘭滴淚贈驪詞
詩:
最苦書生未遇時,遭人籠落受人欺。
腳根縱硬焉能立,志氣雖存未出奇。
仗劍遠馳千里道,修詞頻囑百年期。
前程暗處還如漆,淚滿胸襟只自知。
你看這李岳,恰才首奸的時節,何等勢頭喧赫,如今當官判將出來,只落得滿臉羞慚,湘江難洗,那曉得弄巧翻成拙。那些各處來看的人,見高太守到不問起姦情,反把他二人判為夫婦,個個都說是一樁異事,遂編成一個詞兒:
鷓鴣天
臨安太守高方便,首奸不把姦情斷。當堂幾句撮空詩,對面兩人共認案。判為婚,成姻眷,這件奇聞真罕見。982悔殺無端二叔公,不做人情反招怨。
這文荊卿當晚就到李府與小姐成了親。那老夫人把前事想了一想,卻也便氣得過。你道這李岳是個做好漢的人,眼睛鼻孔都會說話,只指望拚著打出門面去,省得外人知道,體面上不好做人。怎知道求榮反辱,思量起來,心下如何忍得這口嘔氣。對著老夫人道:「嫂嫂,他兩個今夜做了夫妻,到也無榮無辱。只是我和你這副嘴臉減了幾分顏色,連那門首匾額上「刺史第」三字都辱沒了。難道我小叔還好在這臨安城中做人搖擺?明早收拾就到南莊上去,永世也不回來。家中一應人來客往,支持答應,都讓與那個光棍的姪兒女婿就是。」老夫人道:「叔叔說那裡話。他今日就是明媒正娶的女婿,也任不得我家務事情。」李岳道:「嫂嫂所言差矣,既拜你做岳母,就是你的女婿,便有半子之分。明日你身邊私蓄的那丟兒,拿將出來,女兒一半,女婿一半。終不然肯分些與我小叔不成?」你看他次早起來,果然便要收拾往南莊去。老夫人留住道:「叔叔,你今日若到了南莊去,莫說是別人,只是那些做工的也要笑哂。還是在家消停幾日,再去不遲。」李岳想了一會道:「嫂嫂說得有理。我就在家住了一年半載,難道他們攆得我起身。」說不了,只見店主婆帶著安童,挑了一肩行李,兩個同走進來,有詩為證:
昨是偷香侶,今為坦腹郎。
行蹤從此定,書劍盡收藏。
安童歇了擔,站在階前。店主婆見了老夫人、李岳,把身子纛了幾纛道:「老夫人,二相公,老身特來賀喜。」李岳怒道:「呸!誰要你來賀喜。從今以後,你這老潑賤再走進我家門檻,那兩支股拐不要思量囫圇。」安童見他著惱,好似丈二和尚摸頭不著。只道連他罵也有分,顫顫驚驚,把舌頭伸了一伸,縮不進去道:「新親新眷,怎麼就放出這個下馬威來?」你看這店主婆,見罵了那幾句,霎時間把一張老面皮,紅了又白,白了又紅。橫思豎想,又沒甚言語抵對,真個就如張飛穿引線,大眼對小眼一般。那李岳的意思,原是怪著店主婆的,只要等他支吾兩句,便要揮幾掌過來。那店主婆還也識得時務,卻沒甚說。他只得走出了大門。店主婆才敢開口對著老夫人道:「老夫人,竟教老身沒甚回答。就是文相公與小姐昨日做了那件事,雖是外人知道,見當官的一判,那個不說好一對郎才女貌。你就是踏破鐵鞋也沒處尋這樣一個好女婿。怎么二相公倒把老身發作起來?」老夫人道:「奶娘,你也怪二相公不得,二相公也怪你不得。只是他兩個做差了些兒。」店主婆道:「老夫人,為人要存一點良心。當日小姐染了那場篤病,遍請醫人無效,不虧文相公的時節,那小姐的病症,今日還不能夠痊癒哩!」老夫人道:「奶娘,我也想起這件事,只得把這口氣忍在心頭。明日只要他兩個會得爭氣,便是萬千之幸。不然,那二相公極是會聒絮的,教我這耳朵裡也不得清靜。」店主婆道:「老夫人,他兩個是後生生性,那裡比得我們老人家,還有幾分見識,早晚凡百事務中,教導他爭些氣兒就是。」老夫人道:「趁二相公不在,你且到他們房裡去坐坐。」店主婆道:「老夫人,文相公還有些行李衣囊之類,今就著他隨身使喚的安童,一併收拾擔在這裡。」老夫人道:「奶娘,喚那小廝擔上來我看。」店主婆便喚安童擔到堂前歇下。這安童便向老夫人面前慇懃叩首。老夫人站起身,把行李仔細一看,卻是:
幾卷殘書,一方古硯。錦囊中三尺瑤琴,銅鞘裡七星寶劍。一把空壺,尚剩些酒中糟粕;半箱殘簡,還間些醉後詩章。紫氈包,裝幾件精緻衣裳;紅絨毯,裹一床半新鋪蓋。
老夫人吩咐道:「你把這些行李擔到那第三間,原是你官人住的書房裡去。」安童領命,便擔到那第三間廂房裡著落了。店主婆道:「老夫人,這小廝可留他在府中吧。」老夫人搖手道:「奶娘,這還打發到你店裡權住幾時,待二相公往南莊去了,才好著他到這裡來。」便又喚安童道:「你且就在這房裡等候一會,待你官人出來見一見,還回到店中,略遲幾日再來。」安童答應一聲,便進房中等候。老夫人與店主婆遂走起身,竟走到小姐房裡,著文荊卿出來,吩咐安童回店不提。
說這李岳,自姪女與文荊卿成親之後,心中大是不忿。只要思量在家與他尋非生事,那南莊上每隔十多日才去料理一次,其餘日子俱在家中住下。那文荊卿卻是個聰明人,見他嘴臉不甚好看,只得逆來順受,分外謙虛,小心恭敬。真個是光陰荏苒,他兩人從做親來,又早是半年光景。這李岳包藏禍心,假意和顏悅色,只思量要尋趁他,又沒一條線路。一日,南莊上回來,走到大街路上,見一個人家,門首撐起一個小小布蓬,挨挨擠擠,擁了百餘人。李岳仔細看時,原來是一個相面先生。只見那粉牆上掛著八個大字道:
眼分玉石,術動公卿。
那相士口中念著四句道:
石崇豪富范丹窮,早發甘羅晚太公。
彭祖壽高顏命短,六人俱在五行中。
原來這四句,卻是那相命先生開口的攔江網,指望聚擾些人來,便好送幾張紙帖,思量賺幾分道路餬口的訣竅。這李岳把那相士看了兩眼,卻是有些認得,只是一時想他姓名不起,就向那人叢裡低著頭想個不了。那相士正把紙帖兒逐個分過,看看分到李岳身邊,抬頭一看,卻認得是李二相公,便拱手道:「久違了」李岳便問道:「足下上姓?」相士笑道:「二相公,小子姓賈名秋,綽號是賈斯文,難道不認得小子了?」李岳方才回答道:「恰好是賈先生,得罪,得罪。」原來這賈秋向年曾相幫李岳過,只是一件,肚內不諳一書,眼中不識隻字,專好在人前通假 文,說大話,裝成設騙的行頭。後來人都曉得了,就取一個混名,叫做賈斯文,便不敬重了,他因此過不得日子,走到江湖上,去混了幾年。學得些麻衣相法,依舊回到臨安府中,賺幾文錢兒過活。這李岳見他身上襤褸,不似當初打扮,便把他扯到人叢後問道:「賈先生,你怎麼就是這般落寞了?」賈秋道:「二相公,你曉得我們做光棍的,全憑一副巧嘴弄舌,騙碗飯吃,而今都被人識破了,一些也行不通。因此,沒了生意,靠著這幾句麻衣相法,沿街打諢,餬口度日。」李岳道:「你把門面招牌收拾了,且隨我到酒樓上去,有一件事與你商量。若做得來,就扶持你做些生意。」賈秋歡喜,笑道:「二相公若肯抬舉小子,就是生人膽,活人頭,也去取了來,有甚做不得的事。」便把布篷收了,欣然就走。
麻衣相法真玄妙,理不精通術不神。
道吉言凶無應驗,論貧定富有誰真。
憑將設騙為生計,只藉花言惑世人。
自恃柳莊今再世,誰知徹骨一身貧。
那些眾人哄然走散。兩人走到酒樓上,李岳便去揀了一個幽雅座兒坐下。那店主人見是李二相公,甚是小心奉承,吩咐店小二,只揀新鮮肴饌,上品好酒,搬將上去。那賈秋一頭飲酒,一頭問道:「小子向聞得二相公去年八月招了一位姪婿,還未恭賀。」李岳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賈秋道:「這是小子耳聞的說話,又道是二相公送奸,高太守官判為婚的,不知是真是假?」李岳適才正要與他商量這件事,恰好他先問起,只得就把捉奸官判的前後情老,盡說了一遍。賈秋道:「二相公日常這等威風,這回把你掃天下之大興了。?」李岳道:「賈先生,正是這般說,被他貼了面花,多少沒趣。如今怎麼弄得個法兒,奈何他一場,方才消得那點夙恨。」賈秋想了一會道:「二相公,小子到有一條拙計,只是做將來,連他性命卻有些干係。」李岳道:「賈先生,正愁他不得死在這裡。你有甚麼好計,請講一講。」賈秋道:「二相公,間壁有個趙紙人,專替那些出喪舉殯的人家做那顯道人、開路鬼的。明日將幾錢銀子,去定他做一個紙魍魎,眼睛手腳都是動得的,要把一件白布衣服,替他披在身上。二相公,你把那文荊卿賺到別處,灌得個濫醉,直到更深夜靜,著他獨自先稱回。待我鑽在紙魍魎肚裡,站在路旁等候,見他來時著實驚唬他一場,縱然不能夠活驚得他殺,回到家去病也決要病幾時。你道這個計較如何?」李岳道:「賈先生,此計絕妙。且與你飲一個暢快杯。」便把大碗勸賈秋吃了幾碗,方才起身下樓算賬會鈔,出了店門,李岳便把五錢銀子遞與賈秋,去做紙魍魎,教他依法行事。賈秋接了,又向李岳耳邊鬼諢了幾句,方才作別,分路而去。
這李岳回來,見了文荊卿,假迎笑臉道:「賢姪婿,我愚叔公思想,去年沒些要緊與你結了冤家,如今我見你夫妻二人過得恩愛,甚是難得。到教我仔細思量,展添慚愧。所以每常間,再不好開口相問一句話兒。我想將起來,日子長如路,在這裡雖是招了姪婿與姪女兒的怨恨,俗話說得好,怪人在肚,相叫何妨,況且我與你是骨肉至親,又不比瓜藤搭柳樹的,朝夕相見,哪裡記得這許多恨。今有一句話與姪婿講,我叔公一向不曾到南莊去,今日去看一看,那些賬目一發清理不開。因此特地轉來,要賢姪婿明早同去清理一日,不知意下如何?」你看這文荊卿哪裡曉得是計,見這李岳每常再不交言,如今他這一通好說話,只道果然意回心轉,所以滿口應承。次早遂與李岳同到南莊盤桓了半日,那李岳便著莊上人殺雞為黍,開著幾甕久窨好酒,慇懃相勸。直吃到紅日沉西,把他灌得大醉,遂打發他回來,意欲落他圈套。這文荊卿雖有些醉意,心裡卻是明白的,腳步如騰雲一般,回到半路,竟沒一毫酒氣。此時正是二更時分,家家緊閉門戶,處處斷絕人蹤。看看入了城門,到了大街,只見路旁站著一個長人,生得十分怪異--
狀貌猙獰,身軀長莽。眼似銅鈴,動一動,搖頭播耳;舌如閃電,伸一伸,露齒張牙。藍面朱唇,不減那怒衝衝的地煞;長眉巨口,分明是惡狠狠的山魈。
文荊卿見了,嚇得冷汗淋漓,魂不附體。只得壯著膽,上前厲聲大喝道:「何物妖魔,夜靜更深,敢來攔阻大路,戲侮我文相公!」那長人慢慢的搖搖擺擺走向前來。這文荊卿上前不得,退後不得,且是拼著命,又向他吆喝了一聲,那長人手舞足蹈起來,文荊卿道:「也罷,我文相公一不做,二不休,今日決要與你做個對頭,也替地方上人除害。」盡著力,向那長人腿上踢了幾腳。那長人忍不住疼痛,一交跌倒。這文荊卿正待上前再踢他兩腳,只見肚裡鑽出一個人來。你道這人是誰,原來就是賈秋,這長人就是他去做的紙魍魎。你道那紙魍魎會得手舞足蹈的麼?也都是做成的關利子,只要驚嚇文荊卿。不想他閃在紙魍魎肚裡,被文荊卿踢了幾腳,熬疼不過,便跌了一交,脫身出來飛走。文荊卿連忙上前,揪住頭髮,打了幾拳,便要扭他到府中去,等到天明,送官究治。那人跪到在街心便道:「文相公,這個行徑都是李二相公著我來的,不乾小人之事,乞饒我性命吧。」文荊卿聽說了這一句,只著他依舊把個長人拖了去,且饒你這條狗命。那人就向街中石板上,磕著幾個頭,拖了長人飛奔走去。文荊卿道:「李岳這賊,我文玉與你有甚深仇,設這一個毒計來害我。」有詩為證:
設盡機謀欲害人,誰知膽量賽天神。
登時捉到假魍魎,招出情詞是至親。
其二:
可歎書生未遇時,裝聾作啞竟誰知。
縱然設卻千般巧,難出胸中一鑒奇。
文荊卿哀破長人,暗忖道:「若不是我有些膽量,險些兒遭他毒計,斷送了殘生。」怒氣沖沖,連忙跑將回來,高聲向小姐把前事細訴一遍,夫妻二人抱頭痛哭。文荊卿道:「我久居在此,決落他人圈套。明早收拾行李,便返姑蘇去,試期在邇,順便進京。倘得一官半職,須替小姐爭氣。」小姐道:「說那裡話,你倘若明日就去,只道你懼他了,豈不是被人笑哂。還等他回來,當面拜辭。」文荊卿道:「非我忍心拋撇,就要起身,只是把你叔叔得知,他又去弄一個圈套出來,反為不美。只是明早,著安童收拾行囊,別你母親前去,再無二意。」小姐含淚道:「官人,你立意要行,我也不敢苦留。只是我和你綢繆日短,一旦平地風波,卻不令人怨恨也。」文荊卿道:「小姐,你卻不知道,我去年初到,曾得梓童托夢,付我四句詩謎。今日思想起來,恰好都應在我兩人身上了。」小姐道:「那詩謎如何道來?請官人念與我聽。」文荊卿便念道:
好音送出畫樓前,一段良緣咫尺間。
莫怪風波平地起,佳期准擬蝶穿簾。
小姐驚訝道:「官人,這幾句恰是母親前年患病,舍與那文昌殿裡的簽經。」文荊卿道:「小姐,便是這般說。我次早尋到那文昌殿裡,祈禱一簽,果然上面又是這幾句。」小姐道:「官人,今日雖是應了我們二人,可見姻緣兩字,良非偶矣。」文荊卿道:「小姐,且與我把隨身衣服拿幾件出來。」小姐道:「官人,我想從此一別,不知何日再得重逢。待我向燈下聊寫驪詞一套,贈與官人,早晚一看,如妾對面一般。」說不了,淚如雨下。這文荊卿背地裡也自哽咽吞聲。那小姐擦著淚,便向燈前展開薛濤箋,磨起松煙墨,蘸著霜毫筆,不假思索,信手寫道:
四塊玉
石為誓,金為盟,因鳳詠,成鸞配。恁見我意馬奔馳,我見恁心旌搖曳。那花前月下,總是留情地,無奈團圓輕拆離。眼難抬,秋水迷迷。臂難移,玉筍垂垂。步難移,金蓮踽踽。
大聖樂
和伊恩情,誰擬似?錦水文禽共隨。無端驟雨陰霾起,一思量,一慘淒。恨啼鵑,因別故叫窗西,將愁人聒絮,幸須垂惜玉憐香意,怕等閒化作望夫石。
傾杯序
傷悲最關情,是別離,受寂寞,從今夜,想影暗銀屏,漏咽銅壺,煙冷金猊。問此際誰知?休戀著路旁村酒,牆畔閒花,和那野外山雞。怎教人不臨歧,先自問歸期。
山桃花
共執手,難分袂。書和信,當憑寄。低語細叮嚀,莫學薄情的。舊恨新愁,已被千重係。相歡復受相思味,霎時間海角天涯。
意不盡
願郎君,功名遂,早歸來與奴爭氣。再莫向可意人兒,共詠題。
文荊卿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止不住眼中流淚,即便封固,收拾在書箱裡面。兩人是夜就寢,說不盡兩字綢繆。次早起來,把行囊打點齊備。一壁廂著院子去喚安童來,跟隨前去;一壁廂匆匆上堂,與老夫人拜別。老夫人問道:「賢婿,你在此半載有餘,未嘗有思鄉之念,今日促裝欲去,不知何意?」文荊卿道:「小婿今日此行,一來為探叔父,二來試期在邇,順便一赴選場。倘或天從人願,不惟替老夫人生色,實慰小姐終身之望。老夫人道:「賢婿,今日果然要去,也該接二叔公回來,整酒餞行才是。」文荊卿道:「小婿昨日在南莊上,已曾拜辭二叔公了。」老夫人道:「賢婿此去,功名成就,早寄音書,莫使閨中少婦有陌頭之感。」便對小姐道:「我兒,你到我房中去取那拜匣出來。」小姐含著淚,取來遞與母親。老夫人取出白金五十兩,送作路費,還有一言叮囑:「路上村醪不比家釀,須早晚撇去幾分。」老夫人又把一兩小包,遞與安童道:「這一兩銀子,與你路上買草鞋穿,早晚須要小心伏侍相公前去。」安童叩頭謝了。文荊卿便與老夫人、小姐拜別出門。正是:
欲別心未別,淚染眼中血。
行矣且勿行,說了又還說。畢竟文荊卿此去,幾時才得回來,那李岳又有甚麼說話,再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