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  假醫生藏機探病 瞽卜士開口禳星

  詩:
  千里姻緣仗線牽,相思兩地一般天。
  鸞信那經云外報,梅花誰向隴頭傳。
  還秋荏苒時將杜,只恐年華鬢漸潘。
  此晝俄逢應未晚,匆匆難盡笑啼緣。
  說這李岳,聞知姪女兒得了病症,連忙趕將回來。又恐嫂嫂知了丑姑那件事情,走進門與老夫人相見了,便把幾句官樣話兒說在前頭。原來老夫人雖是曉得些緣故,見女孩兒病重,那裡還有心情提起,便掩著淚道:「叔叔,怎麼好?你姪女兒霎時間染了這場篤病,特接你回來作個主張,早早請一個醫生看治。」李岳埋怨道:「嫂嫂,今日姪女兒這場病,千不是,萬不是,都是你不是。」老夫人道:「叔叔,怎麼到說我不是?」李岳道:「當初哥哥在日,多少貴戚豪門央媒求聘,是你不肯應承,只道可留得在家養老送終的。不思男大須婚,女大須嫁,到了這般年紀,還不許一個媒婆上門。女孩兒這句話,可是對得人說?豈不是你耽誤了他的青春,不是你不是,還是誰不是?」老夫人聽他句句說得有理,只得勉強陪笑道:「叔叔,這是我嫂嫂當初一點愛惜女兒的心腸,那裡曉得今日染出這場病來!且和你到房中去看他一看。」
  老夫人同了李岳,悄悄走到房門首,推門進去。只見瓊娥正在那裡煎茶,老夫人問道:「小姐還是睡熟的,醒著的?」瓊娥回答道:「睡熟也是醒著的語言,醒著也是睡熟的光景。」兩個便走進房來,老夫人輕輕揭開羅帳,偎著小姐臉兒道:「我兒,叔叔來看你了。:那小姐凝著秋波,把李岳看了兩眼,認得是叔叔,含著淚輕輕叫了一聲,依舊合眼睡去。李岳吃驚道:「嫂嫂,你看姪女兒病勢已有十分沉重,還不放在心,終不然割捨得這樣一個嬌嬌滴滴的女孩兒就輕棄了!你就該早早接一個醫人來,先看他脈息如何,然後待我回來商量用藥,才是正經道理。」老夫人含淚道:「叔叔,不是我嫂嫂不肯請醫看治,是女孩兒吩咐說,吃不得煎劑,要待你回來商量,才好去接。因此耽遲在這裡。」李岳道:「嫂嫂,只要醫得病好,那裡依得他吃不慣煎劑的清平話兒。如今還尋那一個醫人便好?」老夫人道:「只揀行時的接一個來就是。」李岳道:「嫂嫂你不知道,那些街坊上的醫生,甚是會得裝模做樣,半年三個月不曾發市的,也說一日忙到晚,走去尋著的,真個是贖他一貼貴藥。這裡轉彎有個張醫生,到還不甚妝喬,專治女科病症,憑你沒頭緒的症候,經著他手,按了脈,一貼藥,三兩日內便得除根。」老夫人道:「如此恰好。」便著人去請了張醫生來。
  那醫生把小姐看了脈息,再想不出是甚麼症候,連下了幾服藥,那小姐病體愈加沉重。這老夫人行也是哭,坐也是哭,那裡割捨得過。有詩為證:
  心病除非心藥醫,庸醫誰破個中疑。
  湯頭誤用人幾斃,益甚堂前老母悲。
  李岳道:「嫂嫂,待小叔親到崇祥寺去祈個吉凶,你可著人接那原乳姪女兒的奶娘來,早晚陪伴幾日。」老夫人依言,送了叔叔出門,便著院子去接奶娘。你道這奶娘是誰?就是文荊卿寄寓店主人的妻子。那院子走進店來,見了店主婆,先把小姐的病原,再將老夫人相接的話兒,從頭說了一遍。店主婆吃了一驚,連店主人也大是不快。那店主婆滿口應承,就便到府中來了。院子方才回去。恰好那文荊卿正站在店房內,聽他說了這幾句,便也關心,遂問店主道:「恰才那個老蒼頭,是哪一家來的?」店主道:「是李刺史府中來的。」文荊卿道:「要接你店主婆去何干?」店主道:「而今小姐染病在床,老夫人要我老妻去相陪幾日。」這文荊卿聽說李小姐染病,心中著實打了一個咯噔,再也思想不到這店家緣何與李府相熟,便問道:「店主人,你家敢與李刺史有親麼?」店主笑答道:「不瞞相公說,他家小姐,自幼是我老妻看大的。虧了夫人歡喜,憐我夫妻兩口沒甚經營,便將五十兩小錁銀子,扶持我們在這裡開這一爿酒店過活。那小姐到今還捨不得老妻,時常要來接去陪伴幾時。」文荊卿見店主說了那一番,心中老大懊恨,雖是在他店中住了三四個月,沒一個日子不把那小姐掛在心頭,哪裡曉得有這一條門路。暗歎道:「早知燈是火,飯熟已多時。這畢竟還是我與那小姐緣慳分淺。」便又問房主道:「我且問你,那李小姐受過哪一家的聘禮?」店主道:「相公,你不要說起。那小姐自幼老夫人愛惜,就如心頭氣,掌上珍。李老爺在生時節,多少豪家子弟,貴族兒郎央媒求聘,老夫人只是不肯應承。蹉跎到今,一十七歲,還未肯輕人家。」文荊卿便借口道:「依你說,那小姐今番這場病,都是日常間憂疑昏悶上起的。若去接了而今街坊上這些醫人,不過下幾味當歸、川芎之類,只要先騙幾分銀子到手,慢慢的便起發買人參、合補藥,只指望賺一塊大錢,怎容易就得個起瘳的日子。我今有一個良方,原是先父向年遺下的,竟與醫家大不相同,專治女人一切疑難怪病。何不對店主婆說,到李夫人面前,把我吹噓一聲。醫好了小姐,不獨我有效,連你們都有功了。」店主滿口回答道:「相公,你果有良方,我就對老妻說。」便起身去與店主婆商議。店主婆喜笑道:「相公,你果治得小姐病好,那時待老身與老夫人說,就招相公做個東床女婿何如?」文荊卿正色道:「若如此說,到是我有私意,不是要治人的本心了。」店主婆笑了一聲,出門竟到李府。見了老夫人,把文荊卿治病的話說上。老夫人喜逐顏開道:「奶娘,既有這樣一個異人,適才何不就同了他來?」店主婆道:「老夫人,卻敢不難,這個人原在我店中住下的,容老身轉去,接了他來就是。」連忙便走,起身回到店中,拽了文荊卿遂要同去。
  文荊卿見來相接,恰正是中了機謀八九分,一心思量去見小姐,對著店主婆道:「那小姐難道是這樣草草相見得的,待我整了衣冠才好同去。」匆匆走進房中,把衣冠整了一遍,著安童看守房門,遂同店主婆來到李府。老夫人迎到堂前坐下,細說了女孩兒得病根由。文荊卿假意道:「老夫人,可曉得醫書上的望、聞、問、切麼?大凡醫人治病,先要望其顏色枯潤,聞其聲音清濁,問其受病根源,然後切其脈息浮、沉、遲、速、滑、滯下藥,無不取效。」那老夫人聽了這一篇正經道理,自然肯信。便托那店主婆去打點茶飯,便與文荊卿同到小姐房中,輕輕半揭羅帳,偎著臉兒道:「我兒,又接得一位先生來看你了。」你看那文荊卿坐在帳外,兩隻眼睛向那帳中不住偷瞧。有詩為證:
  曾記當初兩下吟,今朝不比舊時春。
  相思相見渾如夢,此時此際難為情。
  這小姐睡在牙床上,也把秋波向外一轉,霎時那裡便認得是昔日樓前瞥見之生,卻歎了一口氣,輕輕向羅帳裡把一隻纖纖玉手伸將出來。文荊卿看了,甚是可愛,遂將兩個指頭按了一會脈息。思量要把幾句話兒挑逗小姐,又慮老夫人在旁,不當穩便。千思萬想,恰才把一句話賺老夫人道:「老夫人,這小姐滿面邪氣,卻是鬼病相侵,若不經小可眼睛,險些兒十有八九將危之地。早早還向神前虔誠禱告,方保無虞。」你看那女眷們見說了這等話,最易聽信的。那裡曉得是計,便起身出房,向神前焚香禱告。有詩為證:
  五瘟使欲散相思,只為床前人不離。
  誰語祟神應速禱,從中點破幾聯詩。
  說這文荊卿已賺得老夫人去。正中機謀,還自前瞻後顧,又恐有人瞧破,恰才把幾句言語挑逗小姐道:「小姐的病症,都是那睡起無聊,愁悶不開的時節,又加春情撩亂,沒人排遣上染成的。」那小姐聽這幾句,暗自驚疑道:「好奇怪,這兩句是我昔日在麗春樓上。對那書生吟的詩句,怎麼這先生竟將我心病看將出來?」便凝眸在帳裡,仔細睃了兩眼,卻有幾分記得起。心中又想道:「這先生面貌,竟與那生龐兒相似,莫非就是那生,得知我病勢沉重,喬作醫人,進來探訪,也未可知。不免且把昔日回我的詩句挑他幾個字兒,便知真假。」遂低低問道:「先生,那胡麻糝可用得些兒麼?」文荊卿道:「小姐,這還要問,『東君欲放』就是一貼良藥。」小姐聽他回答,又是前番詩句上的說話,方才知得,果是那生。一霎時,頓覺十分的病症就減了三四分。兩下裡眼睜睜,恰正是隔河牛女,對面參商。有詞為證:
  玄霜搗盡見雲英,對面相看不盡情。借問藍橋隔幾層?恨前生,悔不雙雙係赤繩。
  --憶王孫
  他兩個眉迎目送,正要說幾句衷腸話兒,你看那老夫人忒不著趣,突的走進房來。文荊卿恰又正顏作色,低頭假意思想。老夫人道:「先生,神前已禱告了,小女的脈息,可看著麼?」文荊卿道:「小姐的脈息來得甚是沒頭緒。老夫人既禱告了神前,這包在小可身上,醫個痊癒。」老夫人道:「先生,只怕小女沒緣,如今還用那幾味藥?」文荊卿道:「老夫人,這不是造次用藥的病,待小可回寓,斟酌一個方來。」老夫人道:「先生,若不棄嫌,寒家盡有的是空閒書舍,就在這裡權寓幾時,待小女病痊,再作理會,意下如何?」文荊卿假意推托道:「這倒也使得,只恐托在內庭,晨昏起居不便。」老夫人笑道:「先生說哪裡話,醫得小女病痊,就是通家恩丈了,何過謙乃爾。」文荊卿滿口應承。說不了,只見那李岳正在崇祥寺回來,進房見了荊卿,低身唱喏罷,便問老夫人道:「嫂子,這個先生是那個指引來的?」老夫人道:「叔叔,這先生姓文,原在奶娘店裡住下的,因姪女兒病勢危篤特接他來看治。」李岳胡亂應了一聲,又把荊卿看了兩眼,對老夫人道:「這個先生甚是文雅,全沒些醫家行徑。嫂嫂且問你,他看得姪女兒病勢如何?」老夫人便照前把文荊卿說的病原,自己要留他的意思,都說與李岳知道。那李岳便不回答。不多時,那奶娘來對老夫人道:「午飯已打點了。」老夫人就著瓊娥在房伴了小姐,三人一齊同出房來,便喚李岳陪著荊卿後軒吃飯。
  這老夫人與奶娘恰才走出堂前,只見一個沒眼睛的星士,敲著報君知,站在天井內。奶娘道:「老夫人,何不著他就把小姐八字排一排看?」老夫人點頭道:「先生,我要你排一個八字,可曉得麼?」星士聽見喚他,正是財爻發動,回答不及道:「老夫人,推流年,看飛星,判禍福,斷吉凶,都是我星家的本等,哪裡有不會排八字的。」老夫人便著奶娘扶他到堂前坐下道:「先生,壬子年,癸丑月,壬子日,癸丑時。」星士記了八字,便向衣袖內摸了半日,拿出一個小小算盤,輪了一遍道:「老夫人,依小子看起這個八字來,若是個男命,日後有衣紫腰金之貴;是個女命,必有鳳冠霞帔之榮。」原來,這幾句卻是星家的入門訣竅。老夫人道:「這就是小女的八字。要先生細推一推,看目下主甚吉凶」恰是這句話,便兜上那星士的心來。你看那星家聽著問「吉凶」兩字,他就曉得有些尷尬了。假意又把算盤輪了一會,道:「老夫人,莫怪小子實講,這個八字裡邊,日後雖有一步好處,怎當這眼下勾陳劫殺,喪門弔客,一齊纏繞,又加傷官作耗,邪鬼生災,這一重關煞難過得緊。在這裡依小子說,及早至誠禳解一禳解,破財作福,還可保得無虞。」原來那些星士,若靠著推算八字,不過賺得分文道路,若是起發人家禳一禳星,極少也有三五分送將出來,與夫鋪星米,燈油,線索之類,約來共有七八分光景,稱心滿意。這是他賺錢的乖處。老夫人一聽,驚得面如土色,一念愛女之心,憑他發揮。便問道:「先生,若要禳解,這重關煞還過得麼?」星士道:「老夫人,你曉得如今的神鬼,都是要些油水的。你若禳解了,包你一日好一日來。」老夫人道:「這也不難,就著院子買辦牲禮,接一個陰陽先生來禳一禳吧。」星士搖手道:「老夫人說差了。那些陰陽生走到人家,再沒有如我們這樣至誠的。不過開口胡亂念得幾句,就要思量送神瞻仰。殊不知那些神道,都要人喜神歡,必須動一動響器才好。況且小子口中許出的,尋了別人,那鬼神反要生災作祟。」老夫人道:「待買了三牲福事,今晚就借重先生禳解了吧。」星士道:「老夫人,不是小子科派說,那些神道就如我們星家一樣,都是看人家打發的。假如一個低三下四的人家,便是一盞湯,一碗飯,也送好了病人。你們這樣鄉宦人家,若不用一副豬羊,做一個半宗願心,那神道總不放在眼裡,便禳解了十遭,也是沒效的。」店主婆攛掇道:「老夫人,俗語說得好,依得山人好,泥饅頭也好燒紙。只要小姐病痊,就依這先生說罷。」老夫人道:「既然如此,先生今晚少不得要借重過來,命金一併相謝。」星士便作別出門。老夫人一壁廂吩咐收拾廂房內,與文荊卿暫且住下,一壁廂遂與李岳商量禳解一事停當。霎時宰了豬羊,請了神馬,匆匆的灑掃堂前,鋪設起來。已是黃昏時候,只見那星士帶了三四個後生,挑了一副箱子,竟到堂前擺列。一齊坐下,先吹打了一番,發過了符,接過了神。老夫人吩咐打點兩桌晚飯,與眾人吃罷。你看那星士打起油腔,跪在神前,通告了一番,眾人吹的吹,打的打,又響落了一會。那些前文倒也不甚打聽,還是後來《十供養》裡,各人信口把逐件件你念一個,我念一個,都是打覷人的,卻還念得好。道是:
  這副骨牌,好像如今的脫空人。轉背之時沒處尋,一朝撞到格子眼,打得像上折腳雁鵝形。
  這把剪刀,好像如今的生青毛。口快舌尖兩面刀,有朝撞著生磨手,磨得個光不光來糙不糙。
  這把等子,好像如今做篾的人。見了金銀就小心,有朝頭重斷了線,翻身跳出定盤星。
  這個銀錠,好像如今做光棍的人。面上妝就假絲紋,用不著時兩頭蹺,一加斧鑿便頭疼。
  這只玉蟹,好像如今串戲的人。妝成八腳逞為尊,兩隻眼睛高突起,燒茶燒水就橫行。
  這朵紙花兒,好像如今的老騷頭。妝出馨香惹蝶偷,腳骨一條銅絲顫,專要在蔥草上逞風流。
  這只氣通簪兒,好像如今的喬富翁。外面妝成裡面空,有朝一日沒了法,撓破頭皮問他通不通。
  這面鏡子,好像如今說謊的人。無形無影沒正經,一朝對著真人面,這張丑臉見了眼睜睜。
  這個算盤,好像如今經紀的人。釐毫絲忽甚分明,有時脫了錢和鈔,高高擱起沒人尋。
  這枚金針,好像如今老小官,眼兒還要別人穿。一朝生了沿缸痔,掛線尋衣難上難。
  眾人把那《十供養》逐件念罷,便起身吹打送神。你看,一個就去並了神前油米,一個便去收了馬下三牲。老夫人便吩咐打點酒飯,與眾人吃罷,遂著李岳總送出謝銀一封,遞與那星士。那星士連忙雙手接了,同眾人揖謝而散,當夜收拾寢睡不提。
  且說那文荊卿,自老夫人留宿在家,早晚托言看病,雖是不時進房,可與小姐對面,那老夫人決然緊緊相陪,終不能通片言隻語。那小姐不時得見文荊卿,也只慰相思一念。未及六七日,十分病竟去了八九分。老夫人見女孩兒病好,惟知文荊卿醫治之功,不知其中就裡,倒說是:「文先生果然好個神方,活活救了女孩兒一條性命。」把他留住在家,就如至親瓜葛一般相待。這文荊卿等得小姐病好,那點相思夙念,如何拋撇得開。畢竟不知幾時弄得到手,後來還有甚麼說話,且聽下回分解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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