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回
  訴幽情兩下傳詩 偕伉儷一場歡夢

  詩:
  女貌才郎兩正宜,從天吩咐好佳期。
  撥雨撩雲真樂事,吟風詠月是良媒。
  襄王已悟陽台夢,巫女徒勞洛水悲。
  錦帳一宵春意滿,不須鑽穴隙相窺。
  說這文荊卿自得了那幅美人圖,心中老大歡喜,就如珍寶一般愛惜,不忍輕棄,便收貯在那錦囊內。每至黃昏燈下,取將出來展玩一番。只見那夜月光慘淡,花影縱橫,惟聞一派鳥聲斷續,陡然惹起鄉心,遂向燈前口占一絕云:
  孤枕孤衾獨奈何,幾宵孤夢入姑蘇。
  醒來怕對孤燈照,內得孤影分外孤。
  吟畢,便喚安童道:「我今夜興味索然,寂寥倍甚。你去對店主人說,把昨日窨下的新釀提一甕來,明日一併算賬。」安童搖手道:「官人,這遭教安童也難去對他說。我想,到他店裡將及一月有餘,租錢不要說起,便是酒也吃了他百十餘甕,那曾有分文付他。明日算將起來,把安童作了酒賬,也還是扯不直來。」文荊卿道:「這小廝出言無狀,況我嫡親叔父,尚且不能禁得我飲酒。你這樣說,到要思量拘管我麼?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,又錯怪著我了。你莫說是吃他百十餘甕,就是吃他百千餘甕,也與安童有甚干涉?只慮一件,大官人那日來得忒甚匆忙,又不曾設處得些盤纏,只是囊篋空虛,明日店主人把租錢酒賬開算起來,終不然唱一個喏兒,隨我們踱出門去。大官人,你便官模官樣,他還讓你斯文一脈,那時到與安童費唇費舌,可不是教我進退兩難。」文荊卿聽他說罷,低頭暗想一會,便微笑道:「這小廝果然句句講得有理,真個錯怪了他。算來百十甕酒,就得幾十貫錢,若再積得幾十甕,明日那得這若干錢來還他酒債。俗語云:『相逢盡道誰家好,不飲由他酒價高』。只是我酒癡生從來沒個斷酒之夜,今晚沒奈何試斷一斷吧。安童,我聽你適才說那幾句,甚有幾分道理,倒把你錯埋怨了。只一件,看這月白風清,迢迢良夜,教我旅況淒淒,孤眠難覺,怎捱得那般滋味。你與我把窗兒半掩,放些月色進來,再把那幅美人圖像取將出來,待我細細看玩一回,以消魔睡便了。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,說便是這樣說,酒還是斷不得的。安童適才將就攜得幾杯在此。」文荊卿笑道:「安童,既是還有幾杯酒兒,你何不早說?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開著口就是一甕兩甕,教安童怎麼好說。」文荊卿道:「你快去拿來,待我將就飲了,捱過今夜吧。」
  安童便去攜了一把小小磁壺,裡面只有三四合酒,卻正是昨日的新釀。文荊卿接過手,掀起壺蓋,把鼻孔嗅了兩嗅,拍掌大笑道:「這還是我酒癡生酒運未衰,畢竟絕處逢生。今夜這幾合酒,就如幾甕一般,莫要浪飲盡了。安童,快把美人圖取來展開,權當一品肴饌,待我慢慢的暢飲一杯,有何不可。」安童連忙走向案上,提出錦囊,摸了半日,摸個不著。再將燈來,各處搜尋,那裡見有甚麼美人圖。便來回答道:「大官人,你今日也是美人圖,明日也是美人圖,這美人圖今也不知去向了。」文荊卿道:「胡說!我昨晚還取出來向燈前展玩,難道今日就沒了蹤影?況這房中又沒外人來往,終不然被誰私竊了去,早早還向各處尋覓一番。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,我卻想得起了,前者自從買回之後,只見到處盡貼招子,說是甚麼李府失去美人圖一幅,收穫者謝銀若干,報信者謝銀若干。想是官人晝夜展看,倒被這店主人弄去了,賺他的賞錢,也不見得。」文荊卿驚疑道:「那招子果是你親見來麼?」安童道:「終不然又是安童弔謊?明日就與大官人同去看個仔細就是。」文荊卿道:「且住,這就是店主人竊去了,還不可便去問他。只待明白依舊去站在那花園門首,伺候那個當日賣與我的啞園公出來問個明白,然後再與他講話,也未為遲。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,這正是:閉口深藏舌的是個道理。」文荊卿便吩咐安童掩上窗兒,早早收拾睡了,明日早起來同去。安童領諾,是夜寢睡不題。
  卻說文荊卿次日同了安童,來到花園門首,只見柴門半掩,靜悄無人。兩個等了半日,哪裡見有啞園公出來。安童道:「官人,我們站這好一會,並不曾見個人影,終不然那啞園公一日不出來,我們就等一日,一年不出來,我們就等一年。且待我走進去,打探一個消息。」文荊卿道:「安童講得有理。若是進去見了那園公,須悄悄喚他出來,待我問個詳細。」你看這安童,輕輕推開了那兩扇園門,倒做出大模大樣,慢慢踱將進去。轉過木香棚,又過薔薇架,只見滿園中都是奇花異卉,開得芳菲爛熳,一步走一步誇獎道:「好一座齊整的花園,便是蓬萊瑤島,卻也差不分毫。」漸漸的又走到芙蓉軒,抬頭一看,見那高樓上站著兩個女子,生得姿容絕世,正在那裡展開一幅畫兒。仔細看玩。你道那兩個女子是誰?原來一個就是李若蘭小姐,一個是侍婢瓊娥。那一幅畫兒原來就是觀音大士攝回的美人圖。這安童連忙閃避在那花蔭下,遠遠定睛偷看。只見那侍婢把那幅兒背將轉來,卻被安童認得,他恐樓上瞧見不當穩便,輕輕的依著舊路,走將出來,對著荊卿道:「官人,古人說得好:『莫信直中直,須防人不仁』。那一幅美人圖,果被店主人竊去了。」文荊卿道:「你可訪著些信息?」安童道:「官人,安童走將進去,那園中的整齊都不要講起只見高樓上站著兩個內家,不過二八青春,生得如花似玉,百媚千嬌,正在那裡展開一幅畫兒看玩。安童仔細偷瞧一會,原來就是那幅美人圖。」文荊卿聽說,便喜孜孜問著安童道:「有這樣事,你卻認得真,果是那幅美人圖?莫要看錯了!」安童道:「而今待安童在這園門首等候,大官人你悄悄進去瞧一瞧看。」這文荊卿適才聽說有兩個內家,便拴不住心猿意馬,輕輕走將進去,恰好那小姐還未下樓。那小姐在樓上瞧見這文荊卿人品少年,更加風流俊雅,心中便十分可意。遂伸出纖纖玉手,輕輕把兩扇窗兒半開半掩,仔細瞧了一會,驀然惹起閨情。便說一句話兒,先賺了瓊娥下樓,遂展嬌喉,吟一絕云:
  睡起無卿悶不開,春情撩亂倩誰排?
  桃花欲向東君放,借問劉郎何處來?
  文荊卿聽罷暗自誇獎道:「好一個著人的小姐!聽他細語嬌聲,猶勝新鶯巧轉;藻詞秀韻,還過絕蕊初開。那詩中語句,分明默露春情,到有幾分見憐我文生的意思。不免也吟一首回他則個。」遂吟云:
  誤入桃源津已迷,徘徊花外聽鶯聲。
  胡麻果作劉郎糝,好敕仙娥指路歧。
  那小姐聽罷,便歎一聲道:「好一個風流才子,不知是那一家的?聽他其音清,其詞麗,非大有才識,何能以詩自媒。」言未了,只見瓊娥忙來迎請道:「小姐,老夫人等你去吃早膳。」這小姐正欲慢談心曲,忽被瓊娥走到,心中倉皇無計。沒奈何,只得下樓進去。
  說這文荊卿閃在花蔭下站了一會,側耳細聽半日,不見那小姐做聲,抬頭一看,只見那樓窗已閉,人影悄然,便道:「呀!原來那小姐已下樓去了,我還在此則甚?倘被人來瞧破,把甚言語抵對?只是一件,那小姐適才詩句分明為我而吟,只不知幾時共得一場情話,這相思真害殺我也!」你看他就如失了魂,弔了魄一般,曲著身,悄悄閃出花蔭。走不幾步,只見那廂一個瘌痢小廝,連忙趕將出來。文荊卿仔細一看,只見那小廝:
  頭如芋子,頂似梨花,一陣風飛來玉屑,三竿日現出銀盔。幾莖黃毛,挽不就青螺模樣;一張花臉,生將來粉蝶妝成。鬧哄哄逐不去腦後蒼蠅,氣呼呼撇不盡鼻中蚯蚓。這正是啞園公同胞的嫡派親兄弟,新下南莊小牧童。
  那牧童喝道:「呔!你這偷花賊又來了麼?」文荊卿連忙回答道:「小生為尋那個管園的啞園公相見一面,豈為著偷花而來。」牧童笑揖道:「區區衝撞了。官人,你道那啞園公是誰?便是區區嫡親哥子。他多時不在這裡管園了。」文荊卿道:「既不在此管園,他卻往那裡去了?」牧童道:「官人,說起話長。他前月在這園中遺失了一幅美人圖,我家老夫人說印有了年紀,園中照管不到,把他打發到南莊去了。」文荊卿笑道:「小哥,還要問你個明白。那啞園公既然打發了去,後來那幅美人圖可曾尋得著麼?」牧童道:「官人,說起一發好笑,我家老夫人自失去了美人圖,終日憂憂悶悶,特著人到姑蘇接了一個有名的畫師,正待從頭畫過,不想那觀音菩薩出現,竟把那幅失去的美人圖端然攝了轉來。」文荊卿聽說,癡呆半晌道:「有這樣事?」心中便也多信少疑,正在仔細再問,忽聽得裡面大叫道:「牧童,小姐等你折花來哩!」這牧童不及細說,回身便去。文荊卿見牧童走去,匆匆步出園門。只見那安童正坐在園門檻上呼呼打著瞌睡。文荊卿悄悄將他喚醒,恐怕洩漏風聲,再不說合一句,兩上竟自回轉店裡不提。
  卻說那牧童便去折了幾枝花兒,正待送與小姐,走到堂前,只見老夫人端然坐著。他便慌慌張張上前叫了一聲。老夫人道:「牧童,我這幾日身子有些不快,一向不曾檢點,也不知那園中灑掃得何如,那些花卉,灌植得何如?」牧童連忙跪下道:「老夫人在上,牧童初到的時節,只見那園中:
  牆垣坍塌,一堆堆破瓦殘磚,花木凋零,一樹樹枯枝敗葉。荼院,牡丹亭,兩邊廂東西倒壞;歌舞樓,鞦韆架,四下裡左右傾頹。階砌上,無非那野草閒花;庭園中,盡是些蛛絲鳥跡。」老夫人道:「這都是那啞廝在時,作事懶惰,以致如此。今且說今番何如?」牧童搖頭道:「今番比前番大不相似,那園中收拾得整齊,不須說起。只見那些花卉,就比前番也灌植得十分茂盛。但見那:
  百花競秀,萬卉爭妍。紅紫鬥芳菲,拴不住滿園春色;妖嬈爭豔治,掃不開遍地胭脂。幾陣香風,頻送下幾番紅雨;一陣啼鳥,還間著一點流鶯。覓蕊游蜂,兩兩飛來枝上;尋花浪蝶,雙雙簇立梢頭。數不盡半開半放的花花蕊蕊,描不來又嬌又嫩的紫紫紅紅。唯願得老夫人心中歡喜日,恰正是小牧童眼下運通時。
  老夫人道:「也罷!明日待我到院中一看,倘是那些花卉果然開得茂盛,這是你灌植有功。揀個好日,把那伏侍小姐的丑姑兒賞與你做了老婆。」牧童聽說,止不住嘻嘻便笑,低頭叩謝道:「牧童先謝賞了。」老夫人道:「且去,若果灌植得好,方才有賞。若是仍前荒廢,你哥子的舊賬,一併算在你身上。」牧童道:「不敢。」老夫人道:「你將花來放在這裡,喚瓊娥出來,送與小姐,你快到園中用心照理,恐有偷花的進來,侵損了不當穩便。」牧童便把那幾枝花兒放在椅上,磕個頭兒起身走去不提。
  再說那李若蘭小姐,自在麗春樓上瞥見文荊卿之後,鎮日忘餐廢寢,抱悶耽愁,何曾一刻撇得下,那一點相思念頭。老夫人見他如醉如癡,但是女孩兒家心事,又不好十分盤問。那小姐看看挨過關月,忽一日起來,驀然間隱几臥去。夢見獨自閒步園中,只見那生復來花下,瞥見小姐,便整衣趨步,慇懃向前,深深拜揖。小姐雖認得是前番所見之生,一時滿面嬌羞,閃避無地,只得勉強回答一禮。那生便笑吟吟道:「小姐,小生自前日俄聞佳詠,恍從三島傳來;今睹芳容,疑向五雲墜下。令人役夢勞魂,不知挨幾朝夕。未卜小姐亦有憐予念否?」小姐低頭回答道:「君既锺情於妾,妾敢負念於君。但雖有附喬之意。恨無足繫之音,如之奈何?君如不棄,且隨妾到那廂玩一玩花去。」那生迎笑道:「深蒙小姐垂愛,沒世難忘。但名花雖好,總不如解語花。趁此園空人靜,今日願得與小姐一會陽台,銘心百歲。若是不飲空歸,那洞口桃花,笑人村煞也。」小姐道:「妾便與君締好,變芝蘭同味,但是閨中老母,戶外狂狙,一玷清名,有招物議。」那生道:「小姐說哪裡話,豈不聞柳夢梅與杜麗娘故事,先以兩意相期,後得于飛百歲,至今留作美談。況小生與小姐,皆未婚娶,今日若使事露,老夫人必當自為婉轉成婚,豈不更妙。」小姐聽說,半推半就,含怯含羞道:「這青天白日乾這樣事,倘是有人撞到,卻不穩便。也罷,且隨我到麗春樓上來。」那生喜不自勝,遂與小姐攜手登樓,便向椅上與小姐鬆玉扣,解羅襦,兩情江恰。那小姐卻溫玉生香,滿懷春意,就向畫樓中攜雲握雨,倒鳳顛鸞。待一番雲雨事畢,那生欣欣的道:「小姐,今日此會,幸喜無人知覺,何不就把春興試共一談。」小姐掩口道:「起初時,我卻如望雨嬌花,著一點滋榮一點。」那生道:「我卻如奔泉渴馬,飲一分通泰一分。」小姐道:「後來時,我卻如含一粒金丹,俗骨從半空化去。」那生道:「我恰如入九天洞府,仙風從兩脅生來?」小姐笑道:「君可謂得個中趣矣。」那生亦笑道:「彼此,彼此。」小姐道:「我們且下樓去,向花前掇採些餘香,以消清晝。」那生欣然攜手下樓,慢慢行至曲欄杆外。見池內雙鳧戲水,那生遂將石子與小姐兩下賭打,偶然失足,墮落池中。那小姐方才驚醒,口裡連叫那生幾聲,朦朧開眼,只見瓊娥捧著一盞茶兒,站在身邊伺候。見小姐臥起,低低問道:「小姐緣何臥了這半晌,這一盞茶冷了又溫,溫了又冷,不知換過幾次。」小姐道:「瓊娥,我適才臥去,你聽我說些甚麼來?」瓊娥搖頭回答道:「一句也沒有聽見小姐講。」小姐道:「你再去把茶略溫一溫來我吃,吩咐那丑姑兒快到園中與牧童說,只看那開得可愛的花兒折兩朵來與我,再來伺候梳妝。」瓊娥聽說,便輕輕走出房門。這小姐慢慢站起身來,恰才打點梳洗。畢竟不知那丑姑走到園中,見了牧童,有甚話說,且聽下回分解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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