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
  酒癡生醉後勘絲桐 梓童君夢中傳喜訊

  詞:
  人有弄巧成拙,事有轉敗為功。人生轉眼歎飛蓬,莫把韶華斷送。昔日畫眉人去,當年引鳳樓空。萋菲芳草滿吳宮,都是一場蝶夢。
  這幾句《西江月》詞,說那世間多少風流才子,窈窕佳人,乍會之時,彼此兩相垂盼,雖令眉日傳情,便不能語言訂約;或借音律為引進之媒,或借詩詞為挑逗之主,如張珙之於崔鶯鶯,以琴上默寄相思;如紅綃之於崔慶,以手語暗傳心事。及至兩情相洽,締結良緣,不知費了多少眠思夢想,經幾何廢寢忘餐,這也不須提起。
  聽說姑蘇城中有一個書生,姓文名玉,表字荊卿,年方二十一歲,瀟灑超群,聰明蓋世。幼年間不幸椿萱早喪,伉儷未諧,幸仗叔父文安員外撫養,教育成人。名雖嫡姪,義122勝親生。只是他一味少年氣概,情耽飄蕩,性嗜風流,愛的詠月吟風,喜的酣歌暢飲,遂自號為酒癡生。這文荊卿因好飲酒,每日在書房裡,把那書史文章看做等閒餘事,竟將貪懷戀飲做成著實工夫。他叔父文安員外,見他日夕好飲,屢把良言再三相勸。只是生性執拗,那裡肯改過分毫。一日,文安員外悄地喚安童問道:「安童,我一向不曾問我,大官人近日來還是文興高,端然是酒興高?」安童回答道:「員外不問起便罷,若問起來,那大官人的文興,安童委實不知。若說酒興,近日來到比前番勝了大半。」員外道:「你怎知他酒興到勝似前番?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時常對著安童說:『我有滄海之量,那些許十餘甕,不過只可解我一時渴吻。若要盡興痛飲一番,必須滿斟百斗方可遂懷。』因此安童曉得。」員外聽說,便歎氣道:「哎,罷了!這也是我文家不幸,生了一個這樣不肖的畜生。我想古來多少賢人,皆因嗜酒而之,何況這一個不肖畜生。我幾回欲待面責他幾句,只是一來看著兄嫂在生分上,二來又看我自幼撫養之情,只是隱忍無言。怎知那畜生竟不想個回頭日子,怎麼是好?就是有得些小家貲,明日決然敗在他手裡,安童過來,你今只是緩緩對他說,員外吩咐,今後若是大官人把酒撇得下幾分,員外便無見嫌。若再仍前飲得無盡,明日決然無恁好處,請他早早別尋一個著跡去處,免得在我這裡,久後損敗門風,卻不好看。」
  安童不敢違命,應了一聲,轉身竟到書房裡去。只見文荊卿手中正攜了一壺雪酒,桌上擺著一部《毛詩》,在那裡看一首,飲一巡,慢慢消遣哩。安童見了道:「大官人,我看你行也是酒,坐也是酒,幾時得與他開交?似別人好飲的,或朝或暮,也有時度,誰似你自早至晚,晝夜十二個時辰,沒一刻撇得下這件東西。為著你,安童適才險些兒被員外『才丁』了。」文荊卿驚問道:「怎麼,員外到要打著你?」安童道:「員外說,大官人這樣好飲,難道你也勸止不得一聲?便吩咐我來,道你今後若是戒得飲酒,便無一毫言語。若仍前貪著懷,戀著飲,久後必無甚麼好處。請你自去尋一個著跡的所在,免得損壞他的門風。」文荊卿道:「安童,員外果有此話?」安童道:「終不然倒是安童造言生釁平地弔謊不成!大官人若不肯信,就同到員外跟前,逐句對證個明白便了。」文荊卿暗想道:「說得有理。終不然是他平地弔謊,這些話決是有的。只一件,想我自幼相隨叔父,至今二十載,蒙他待以親生,日常間並無半點相抗,今日敢是我嬸嬸有甚閒言閒語了。我想男子漢身長六尺,四海為家,便是守株待免,也了不得我終身事業。也罷,我今日便出了此門,別尋個著跡去處,有何不可!安童,你與我一壁廂快快收拾書囊齊備,一壁廂取筆硯過來,待我略書幾句,以慰壯懷。」安童問道:「大官人,莫要太性急了,且說個明白,收拾了書囊,還是往哪裡去?」文荊卿道:「男子漢四海可以為家,難道例慮我沒有著跡的去處?不要閒說,快收拾起來就是。」那安童只得去取了一管筆,研了一硯墨,雙手遞上。你看這文荊卿,執著筆,蘸著墨,低頭一想,就問那粉壁上寫了幾行大字,云:
  鷓鴣天:
  誰是聰明誰頑劣,茫茫世事渾難識。人言糟粕誤生平,我道生平誤糟粕。時未遇,受顛蹶,泥途豈是蛟龍穴?男兒壯志未消磨,肯向東陵種瓜瓞!
  寫罷,便問安童:「書囊收拾齊備了麼?」安童道:「書囊雖已收拾齊備,大官人雖然要去,這也還該到員外跟前作別一聲,盡個道理。不然,明日外人知道,反要談論著大官人。」文荊卿微笑道:「你可曉得,古人云『識時務者為俊傑』。我家員外既做不得那仗義施仁的三叔公,教我大官人到倒怎做得那知恩報德的蘇季子?你看這粉壁上幾行大字,句句說得明白,從此以後,我大官人若不得駟馬高車,決不入此門了!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不肯去見員外,也聽你主意,只待安童去稟個明白,免得日後員外尋訪大官人蹤跡不著,到把安童名字告到官司,那時做個逃奴緝獲將來,便是渾身有口,也難分剖。」文荊卿怒道:「你這一個花嘴的小廝,誰許你去稟知員外!快去把那書案上剩的那一甕雪酒攜來,待我飲個痛快的上馬杯,少壯行色。」那安童不敢回說,急急便去開了酒甕攜來。你看他接過手,真個就如長鯨吸百川一般,霎時間咕都都一氣飲得個罄盡,對著安童道:「好笑,那員外忒沒分曉,別的教我大官人還可終身省得過,若是這件,可是一時省得的麼?哎,酒,酒,我只要和你相處情長,今日卻也管不得至親恩重。安童,趁我酒興正濃,你可擔了書囊,早尋去路便了。」這安童就把書囊一肩擔上,文荊卿便輕輕掩上書房,出得門來,走一步,回頭一看。噫!這也是:
  難撇至親恩義重,臨行十步九回頭。
  說那文安員外,哪裡曉得他姪兒悄自不辭而去。及至黃昏,看見月明如晝,緩步徐行,來到書房門首。只見人影寂寥,花陰滿地,心中想道:「我每常行到此處,唯聞吟詠之聲,今夜緣何悄然寂靜,竟不見一毫影響?敢是那不肖畜生,又是中了酒,早早先睡熟了?」便輕輕把書房門扣了幾下,再把安童連叫了幾聲,那裡有人答應。低頭又忖道:「終不然兩個都醉熟了?」便悄悄推門進去,開了窗櫺,四下一看,並不見個人影,只見那案頭止剩得幾卷殘書,壁上留幾行大字。文安員外從頭念了一遍,呵呵冷笑道:「好一個癡兒,好一個癡兒!我把良言再三激勵,只指望你早日回頭,做一個長俊的好人,怎知你今日竟自不別而去!想起二十年來撫養深恩,一旦付之流水,還虧他反把語句來譏誚我,道是『人言槽粕誤生平』,可是回答我叔父的說話!罷,罷!這正是:
  指望引君行正道,反把忠言當惡言。
  哎,畜生,畜生!看你久後,若是還有個與我相會的日子,只怕你掬盡湘江水,難洗今朝一面羞。那時待我慢慢問他個詳細,且自含忍不提便了。」
  卻說文荊卿帶了安童,離了姑蘇城,朝行暮止,宿水餐風,行了半月,早來到臨安府中。文荊卿道:「安童你看,好一個臨安佳地,比我姑蘇也不相上下。但不知道這裡哪一處好酒賣,可去詢問一聲,沽飲幾杯,聊消渴吻。」安童道:「大官人,你看前面扯著一竿旗兒,上寫著幾個大字,敢是賣酒處了。官人何不走近前去,解鞍沽飲,有何不可。」文荊卿道:「且住,我嘗聞得人說,臨安府中最多歹人,白晝就要劫人財物,你可把行李小心擔著,隨我後來。」你看,兩人不多時來到酒家門首,文荊卿抬頭一看,只見那酒肆中果然擺列的齊整,門前貼著兩首對聯,上寫道:
  武士三杯,減卻寒威尋虎穴
  文人一盞,助些春色跳龍門
  文荊卿道:「安童,你去問那店主人,有好酒賣,我官人便進去沽飲;若沒有好酒,還往別家去。」安童便擔著行李,走進店中詢問。店主人回答道:「這臨安府中除了我家賣的好酒,那裡還有第二字?請相公進來嚐一嚐就是。」文荊卿便進內對店主道:「店主人,不敢相瞞,我們是姑蘇人,來此探訪朋友。你這店中若有便房,就與灑掃一間,還要在此權寓幾時,待訪著了就行。一應租銀店賬,並當重重算謝。」店主人連忙答應道:「有,有,後面亭子上有一間空閒書房,原是灑掃停當的,就在那裡如何?」文荊卿笑道:「如此恰好。」店主人便去拿了鑰匙,開了房門,著他把行李一一收拾進去。文荊卿道:「店主人,你去把好酒多開幾甕來,待我試嚐一嚐。」店主人便去攜了一甕久窖好酒,送與文荊卿道:「相公,似這一號的,需要二百文錢一甕。」文荊卿道:「只要酒好,我也不惜價多,就是二百文錢,任你算吧。」看他接過嘗了幾口,便不肯放手,把那一甕霎時飲得罄盡,又叫道:「店主人再取一甕來嚐嚐!」店主人吃驚道:「相公,嘗酒便嘗了一甕,若是沽飲,須得幾百十甕才夠來。這樣的酒量,還比李白、劉伶高幾倍哩!」只得又去取一甕來。這荊卿接過手,就如飲水一般,都都的又把一甕飲盡。店主人看了搖頭道:「相公,我這小店中,窖得幾十甕酒,早晚還不夠答應相公了。」你看這文荊卿,一連飲了兩甕,便有幾分醉意,免不得手舞足蹈起來,吩咐安童道:「天色已晚,快叫店主人掌燈。你去錦囊中取出那一張桐琴來,待我試操一曲,以消良夜,卻不是好。」安童便把桐琴取上。這文荊卿把弦和了一會,正要試彈,只聽得耳邊廂笙歌嘹亮,便喚店主人問道:「這是那一家奏樂?」店主人道:「相公,今夜是二月初五,這前街有個賈尚書家,與小姐納贅,在那裡開筵宴客。」文荊卿歎氣道:「蒼天,蒼天!我文玉緣何如此福薄,你看他那裡鬧喧喧送歸鴛帳,我這裡靜悄悄獨坐空房,怎不見憐也!」說不了便跳起身來把桐琴「撲」的撇在地上,厲聲大叫道:「桐琴,桐琴!仔細想來,都是你耽誤了我!昔日司馬相如看上文君,俱托在弦上寄傳心事,後來私奔,締結良緣,皆仗你一臂之力。你今日若肯成就我文生,效一個相如故事,允不允便回答一聲麼!」這正是冷眼覷醉人,看他眼睜睜瞧定了那一張桐琴,癡癡的只管望他答應。你道這桐琴可是會得說話的?那文荊卿也是醉後顛狂,只情喊叫。連那店主人不知甚麼來由,只道他失心瘋的。這安童在旁看了拍掌大笑道:「我官人終日道是酒癡生,果然被酒弄癡了。這一張桐琴,又沒個眼睛口鼻,會回答些甚麼?」那文荊卿叫了半晌,並不見桐琴回答,便叫安童取一條繩子來將他綁在椅上,著實打他一百皮鞭,稍代不應之罪。安童忍著笑,便去解下一條縛行李的繩子,把皮鞭撇在一邊,倒在地上。安童見他睡倒,連忙扶到床上,任他呼呼睡去。依舊把桐琴解下,收貯在錦囊內,便去烹茶伺候不提。
  卻說文荊卿睡到二更時分,漸覺酒醒轉來,朦朧合眼,夢見一人,面如傅粉,唇若塗朱,頭戴唐巾,身穿緋服,手執大紅柬帖,口稱預報佳音。文荊卿便向夢中整衣趨步,下階迎迓。兩人相見禮畢,左右敘坐。那人就把柬帖送上,荊卿展開一看,上寫著四句詩云:
  好音送出畫樓前,一段良緣咫尺間。
  莫怪風波平地起,佳期准擬蝶穿簾。
  梓童君題
  文荊卿看罷,躬身拜謝。只見那人將手向東南一指。化作一陣清風而去。文荊卿猛然驚覺,乃是南柯一夢。便把夢中詩句,默默牢記心頭,暗自忖道:「莫非我指日間有甚喜兆,故梓童君夢中特來預報?」次日起來,便向店主人道:「你這裡可有文昌帝君的殿宇麼?」店主人道:「這裡此去上東南三里路,有一所文昌殿,卻是本處王侍郎老爺新建的。那帝君甚是靈應,相公,你敢是要求來科的佳兆麼?」文荊卿道:「我正要去討一個吉兆。」吩咐安童:「快買香燭,隨我同去。」
  說這文荊卿帶了安童,一直向東南上走過三里,果見一所殿宇,甚是齊整鮮明,便走進去。抬頭一看,只見那文昌神像與夢中見的一般模樣,就倒身拜了四拜。祈一簽,乃是大吉,便問廟祝取過籤詩來看,原來那簽中詩句與夢中柬帖上詩句一字無訛。心中暗喜道:「緣何簽上詩句與夢中詩句一般?想夜來托夢的,敢就是這廟中的梓童帝君了。」即便倒身又拜了幾拜,欣然徐步走出殿門。只見遠遠的一座高樓巍聳,文荊卿喚安童道:「那高樓聳處,決是此處鄉宦人家的園所。今既來到此地,也該遍覽一番。終不然,『相逢不飲空歸去,洞口桃花也笑人』。」二人不多時早已走到,果是一座花園。文荊卿站在園門首,仔細瞧了一會。只見那:
  綠樹垂陰,柴門半掩,金鈴小犬無聲。雕欄十二,曲檻玉階橫。滿肋奇葩異卉,繞地塘秀石連屏。徘徊處,一聲啼鳥,惹起故鄉情。
  --滿庭芳
  文荊卿喝采道:「人說臨安佳麗地,果然名不虛傳。只不知這所花園,是哪一個老先生家的,若得進去盡興一觀,也是今生有幸。」說不了,只見裡面走出一個園公,手執著一幅畫像。文荊卿近前拱手道:「借問園公,這一所花園還是哪一家的?」那園公只是嘻嘻微笑,把手亂指,再不回答。安童背笑道:「大官人,這園公是個啞子,只曉得做手勢兒,不會講話的。」文荊卿道:「園公你敢是個啞子,只曉得做手勢兒,不會講話的。」園公連忙把頭點,嘻嘻又笑。文荊卿道:「我且問你,這手中拿的還是甚麼畫圖,借我展開一看何如?」園公便又點頭,雙手遞上。文荊卿展仔細一看,卻是六個美人的圖像,上寫著「姑蘇高嶼」四字。文荊卿看了,暗想道:「那高嶼是我姑蘇城中一個有名畫師,既是他的手制,決非尋常畫像。」便問園公道:「園公,你而今將這一幅畫兒要拿到哪裡去?」園公連忙伸出手,做了一個手勢。文荊卿笑道:「哦,原來是要拿去換酒吃的。也罷,園公,我與你商量這一幅畫兒,你便拿到酒肆中去,不過換得幾埕。我今送你一百文錢,賣與我吧。」園公欣然把頭亂點。文荊卿便著安童:「把那適才買香燭剩下的百十文錢,都送與園公吧。」那園公接了連忙謝去。這文荊卿恐怕有人認得是一幅美人圖,便將來遞與安童,好好藏在懷中。兩個依舊轉回店裡。畢竟不知後來那文荊卿曾訪得這花園是那一家建下的,這美人圖是甚麼人留下的,再聽下回分解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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