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
  紫石灘夏方重訴苦 天官府陳亥錯投書

  詩:
  可憎虧心短行人,他鄉流落幾年春。
  安知狹路相逢日,盡露窮途獻醜身。
  大度猶能垂惻隱,殘軀還可藉丰神。
  皇天默佑真君子,薦牘訛投福倍臻。
  說這兩個公子,別了韋丞相與盛總兵,帶了陳亥,一路上行了半個多月。恰好陳亥是個會幫閒的主兒,每經過好山好水,便同他兩個開懷游衍。原來這兩個公子一向是愛瀟灑的,也算不得盤纏多寡,也計不得途路迢遙,一半雖為自己功名,一半落得遊玩人間風景。三人在路,又行了好幾日,一日到了個地方,竟是三四十里僻路,看看行到天色將晚,並沒個人家。卻正是,人又心焦,馬又力乏,巴不得尋個歇宿的所在。兩公子正在馬上憂慮,恰遇一個老子遠遠走來。陳亥下馬上前問道:「那裡可以投宿?」那老子見馬上這兩個不是尋常人品,況又有許多行李,便道:「要應試的相公麼?有個所在,去也不遠,可從這條大路一直進去三四里路,有座古剎,名叫蓮花寺。先年那寺中有個石佛,會得講話,人間吉凶禍福,無不靈驗。後來汴京來了一個不遵釋教的和尚,亂了法門,那石佛從此便不靈感了。如今寺中有個當家和尚,名叫道清,吃一口長齋,心中極是慈悲,專行方便,凡遇來往客商,不拘借寓投宿,再沒有推卻的。還有落難窮途的,也沒有不週全的。你相公要去尋宿,何不投奔他去。」隨從的作謝了,轉身便向婁公子說了情老。婁公子道:「既有這個所在,趁早快去,不可稽遲。」
  大家策馬揚鞭,進去不上三四里,果然見一座大叢林。婁公子在馬上對著俞公子道:「俞兄,前面敢就是蓮花寺了。俞公子道:「婁兄,天色已晚,我和你到這個所在,人生路不熟,就不是蓮花寺,也要進去投宿了。」婁公子道:「俞兄之言,正合愚意。」一齊下馬,走到山門首。抬頭看時,只見朱紅大匾額上寫著四個金字道:「蓮花禪院」。兩個歡天喜地,將馬並行李著隨從的管了,徑進山門。陳亥隨在後面。正走到大殿上,只見兩個道人都在那裡打掃丹墀。看見三人走到,連忙丟下箕帚,向前問道:「三位相公是那裡來的?」婁公子詐言道:「我們從汴京直到這裡,聞你寺中有尊石佛,會得講話,能知人間吉凶禍福,凡有問者,無不感應。因此特來求見,指示終身。」道人應道:「不要說起。當初我們寺中元有個石佛,會得講話,人若虔誠來問,無不靈驗。不料也是汴京來的,有一個夏虎到此混擾一場,把個石佛弄得七顛八倒。如今一些也不靈驗了。」婁公子道:「我們遠來,誰想空走一遭。」俞公子道:「這樣時候,要到前路恐去不及了,就在這裡權借一宿吧。」兩個道人道:「相公們若要此宿歇,待小道進去報知住持師父,然後款留。」婁公子、俞公子道:「敢勞通報一聲。」兩個道人即忙進去,不多時,一齊出來回答道:「我師父在方丈打坐,請相公們進去相見。」
  三人就同進方丈裡面。那和尚見這三個都是少年人物,又生得十分丰采,不知是個甚麼來頭,慌忙站身來,深深見禮。遂遜了坐,把姓名鄉貫先問了一遍,然後道:「原來是兩位公子,失敬,失敬!」婁公子道:「我們今夜欲求上剎權借一宿,不識肯見容否?」和尚道:「只是小山荒涼,若相公們不棄,莫說是一夜,便在這裡一年兩年何妨。」婁公子笑道:「那個太攪擾了。」和尚道:「相公們多應還未曾用過晚飯,吩咐道人快去打點晚齋出來。」道人答應,就去整治晚齋。不多時,兩個道人將素齋擺於前,雖然極其豐盛,只是食不盡品。大家吃了一回,和尚又問道:「相公們可帶幾位隨從的來?」婁公子道:「連馬共有六七口。」和尚又吩咐道人:「可再整一桌素齋,出去與相公們的管家吃了,就打發在西邊客廳裡睡吧。再到後園取些草料,把那馬也喂一喂。」道人應了一聲,轉身就走。和尚道:「相公們行路辛苦,請早安置些何如?」兩位公子道:「如此極感厚情了。」和尚走起身,提了燈,便去取了鑰匙,把間壁空房門開了,回頭就對他兩個道:「二位相公,荒山實無有齊整好房屋,只可將就住一住,萬勿見責。」兩個公子道:「好說,好說。」三人連忙進房,都各安寢。
  說那婁公子次早起來,開窗一看,只見粉壁上寫著兩行大大的草書,後又贅上五個字道:「汴京夏方題。」婁公子見後面寫個夏方,心中便有些干礙,遂把草書仔細認了一認,果然是夏方親筆。從頭看了一遍,卻是四句詩兒,一句句都說自己時乖運蹇,父子中途拆散,後來又不得完聚的話頭。詩曰:
  只為時乖運不通,千金劫去客囊空。
  卻憐骨肉遭天塹,流落孤寒在路中。
  汴京夏方題
  婁公子看了,記憶在心。少頃,和尚請吃早齋,因問和尚道:「敢問師父,我汴京有個夏方,一向說在紫石灘的蓮花寺裡居住,師父可曉得這個人麼?」和尚點頭道:「有一個夏方,原是相公貴處的人。他有個孩兒夏虎,上年在我寺中出家,不期去年因時疫亡過了。那夏方今歲走來,問起兒子,險些兒害了貧僧一場人命。倒被他許了幾個銀子。原來天理不容,出去不上做得兩個月生意,折了精光,前日進來,又打點起釁,重複詐害。當被眾僧們大發作了一場,驅逐出去。如今現在紫石灘頭求乞。」婁公子大吃一驚道:「呀,求乞是他大落難的地步了。你們出家人慈悲為本,方寸為門,雖然他不是,還該看覷他一分。」和尚道:「相公,不是我們出家人心狠,只是這人極是個奸險的,眼孔裡著不得垃圾;便有座銀山,經了他的眼睛,也要看相光了。」婁公子道:「這個人在我汴京,手段原是有名的,只遠他些罷了。」當下眾人吃完早飯,遂各收拾行李,便與和尚謝別。和尚道:「難得二位貴人到我荒山,雖則簡慢,意欲相留在此光輝幾時,怎麼就要起馬?」婁公子與俞公子道:「多蒙長老盛情,意欲在此盤桓數日,只是我們去心甚急,不可遲延。少不得日後轉來,要從此處經過,再來探望長老就是。」遂遞出一封謝禮,和尚再三不受,送到山門,三人一齊上馬,依舊向昨晚原路上出來。
  行了五六里,只見那道上豎著一個石碑,上鐫著三個大字道:「紫石灘」。旁邊有一座小小古廟,卻是當境土地神祠。婁公子在馬上仔細看去,忽見廟門首一個乞兒吹著一堆韜柴火,煨著一個砂罐。這還是他的眼睛尖利,卻似有些認得,心中暗想道:「我方才聽見那蓮花寺的和尚說是夏方在這紫石灘頭求乞。我看那廟裡的乞兒有些像夏方。若果是他,難道就狼狽到這個地步?」婁公子一面思量,一面疑惑,又行過幾步,只得勒住了馬,叫那乞兒上來。恰好那乞兒果是夏方,他適才也有些認得是婁公子,只是料他不到這裡,心下也自猜疑。聽說喚他,連忙上前跪下道:「求爺爺舍些。」俞公子道:「婁兄,這乞兒好像汴京聲音。「婁公子道:「你是那裡人氏,緣何一個在這古廟中求乞?」乞兒道:「爺爺,我姓夏名方,汴京人氏。因往他鄉,不料中途被劫,沒奈何流落在這裡。」這婁公子終久度量寬洪,見既是夏方,便不就提起當初一事,教他起來,問道:「你既是汴京人,可認得我麼?」乞兒道:「爺爺莫非是汴京婁公子麼?」婁公子道:「這樣看來,你還有些眼力。」俞公子取笑道:「婁兄,這乞兒敢是原有一脈的?」婁公子把前情略和他說了幾句。俞公子道:「這是行短,天教一世貧了。」婁公子道:「我只說你在外多時,必得成家立業,緣何到比前番愈加狼狽,這是怎麼說?」夏方拭著淚道:「公子,當日是我一時見短,說也徒然。只是一件,想我夏方,當初雖然得罪於公子,但公子平日洪仁大度,須念舊交,垂憐苦情,再把夏方看覷幾分。願得執鞭墜鐙,死亦瞑目。」婁公子微笑道:「為人豈可有不通情的所在。只是你這個人,心腸忒歹,不可測料,倘若收留了,日後得些好處,又要把當初的手段將出來了。」俞公子道:「婁兄,此人既是舊相與,小弟講個人情,就帶他同進京去罷了。」陳亥道:「收他不打緊,只是我又晦氣。」婁公子道:「也罷,君子不念舊惡,我且收你在身邊,卻要改過前非才妙。」夏方道:「公子,夏方今日如此模樣,感蒙收留,再有不是處,任憑發揮就是。」婁公子道:「到發揮的時節,你卻去遠了。只要你學好,才可久相與。你且隨我到前面市鎮上去,買件衣服與你換了,才好同去。」夏方拭淚道:「如此感恩不盡。」婁公子遂上了馬。夏方便把煨的砂罐一下甩得粉碎,跟在馬後飛走。果然到了市鎮上,婁公子買了衣帽鞋襪,與他週身換盡,另僱牲口,與他騎了,真是一時富貴,不似乞食夏方矣。有詩為證:
  昔作虧心漢,今為狼狽身。
  千金曾闊綽,數載便孤屯。
  果是天開眼,那由算出神。
  灘頭行乞丐,馬上遇鄉人。
  不念當初惡,還憐目下貧。
  寬洪真長者,誨諭復諄諄。
  婁公子帶了夏方,與俞公子、陳亥四人同地。但陳亥見了夏方,心下十分不忿,只是夏方做了乞丐,把昔日的行為一些也沒有了,低心小意,下氣怡聲,故此陳亥亦無芥蒂。路上又行了十多個日子,方才到得京城。但見:
  瑞日屠蘇,映照九重宮殿;祥雲縹緲,罩籠萬載金湯。清風吹御柳,紫氣藹金門。笙歌鼎沸,鼓樂齊鳴。文官濟濟列朝班,衣冠整肅,無非赤膽忠良;武將堂堂嚴隊伍,劍戟森羅,盡是英雄豪傑。滿城中,黎民樂業,稱只太平天子;普天下,蠻貊傾心,歸順有道君王。
  婁公子與俞公子到了京中,便先去尋了下處,安頓了行囊馬匹,然後兩個商量到侍郎府中下書。說這夏方,得蒙婁公子收留進京,雖然不如向年騎馬去尋鄭玲瓏時闊綽,比著前番土地廟中煨砂罐的行徑,又濟楚了幾分。也虧他還有人心,見婁公子不咎前非,一路上比前看待不相上下,巴不得尋條線縫,效些慇懃。聽說要著人到侍郎府中下書,連忙開口道:「二位公子,把這件事照顧了夏方罷。」婁公子道:「你若肯去,只要下得的當。」夏方道:「要做別事,恐不會的當。去下書,管取伶俐。」兩個公子喜歡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原來那陳亥一向是妒忌夏方的,見婁公子歡喜起來,要著他去下書,心中好不快,便止住道:「公子說那裡話,那吏部衙門不是當耍,可是容易去得的?你若去下書,嘴舌不利,便就是天大的來頭,也只當鬼門上貼卦。我看夏兄是個本分的人,說話也怕臉紅,如何到吏部衙門去下得書?這還待我去罷。」婁公子見他說得利害,取出書來,就著陳亥到吏部投遞。
  說那吏部扛侍郎常明元,右侍郎譚瑜,正在大堂議事才散。陳亥拿書,卻來得不湊巧些,走到大門上,那門上的官兒連忙走來問道:「你是那裡差來下書的?」這陳亥道:「我是汴京韋太師那裡差來的。」那官兒便把書來接在手裡,也不問個明白,這陳亥也不說詳細。那官兒拿了這兩封書,連忙走進後堂。陳亥暗自懊悔道:「呀,適才倒不曾與他講得明白,一封是韋太師送與右侍郎譚爺,一封是盛總戎送與左侍郎常爺的,怎麼倒忘記對他說了。」正在沒設法處。又見那官兒出來回報導:「書已投送了。這時節眾位老爺都在後堂議事,還未開看,明日等回書吧。」陳亥卻又不好問他遞與那一個了,只得答應出來,與夏方同回下處。
  原來那兩封書,被那掌門簿的官錯遞了。莫怪是他錯遞。總是陳亥錯在先了。那吏部大堂接了這兩封書,只道內中有甚麼機密事情,便不通知左右侍郎,拆開護封一看,那信筒上一個寫著譚爺,一個寫著常爺,暗想道:「這兩封書原是送與左右堂的,如何那官兒到送來與我,決然是錯遞的了。且待我悄悄拆開,看他裡面是甚麼話頭。」隨即拆開封來,從頭一看,卻是一封薦賢書札,並無半名別詞,只得好好替他依舊封了。欲待不對左右堂說知。思量得遠處來的書札,況又是兩個大來頭的人情,只得遂請左右侍郎上堂把書遞看。
  那兩個侍郎見是汴京韋丞相並盛總兵的書札,卻也不避嫌疑遂當堂拆開。看時,原來是封薦書。上面為著婁祝、俞祈兩個,卻又說是宦家子弟,就差官去請來相見。二侍郎見他二人都一樣青年,人品又生得齊整,滿心歡喜。次日各寫了一封書,差官向兵部大堂投下,把他兩個薦去。畢竟不知這書送去,婁祝、俞祈卻有甚麼重用,且聽下回分解。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