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喬識幫閒脫空騙馬 風流俠士一諾千金

  詩:
  青驄本自出胡塵,赤兔胭脂亦等倫。
  果是世間無價寶,終為天下有名麟。
  輕財俠士原相贈,負義奸徒竊貨人。
  更有千金能一擲,三賢從此結雷陳。
  原來如今的幫閒主顧,個個都是色厲內荏,口是心非,門面上老大鋪排,心窩裡十分奸險。看見你有一件可意東西,便千謀百計,決要馬扁到手,方才心願滿足。且說這夏方乘了青驄,別了婁公子,不上兩個時辰,竟到了沙村。心中忖道:「我想這匹青驄豈是尋常之馬?便拿了千兩黃金,踏破鐵鞋,也沒處買的。我想只怕不得到手,既到了手,難道怕不是我的?我那孩兒夏虎到有些見識,且帶回去與他商量,早早尋個售主,賣他千數銀子,到別處去做些勾當,強似幫閒一世。」一回走,一回想,看看走到自家門首,便把青驄帶到那草地裡桑樹下係著,轉身正待敲門。
  原來那夏虎睡在床上,聽得馬鈴聲響,暗想道:「古怪,我這沙村裡面,算來幾家人家都沒甚湯水,那裡得有個騎馬出入的?若是過路的,但我們偏僻去處,又無人到此,終不然,難道是甚歹人,要來下顧我們這幾間草屋不成?」連忙一骨碌跳起身,披了衣服,提著燈趕將出來。開門一看,見是自家老兒,又驚又喜道:「爹爹,怎麼去而復返,那匹馬是那裡來的?」夏方道:「孩兒快快噤聲,莫要大驚小怪。你且將燈去把那匹馬仔細瞧一瞧看。」
  夏虎急忙忙拿了一盞燈,走到青驄面前,欲待看個仔細,被他一腳踢來,翻筋倒跌去,燈兒不知撇在那裡。輕輕叫道:「爹爹,不好了!快進裡面去,再點火來。」夏方便走進去,吹了半個更次,方才點得燈著。連忙走來,扶起夏虎道:「孩兒,不妨事麼?」夏虎搖頭道:「好利害的畜生,不曾近著他身子,就弄去了一層皮。爹爹,虧你怎麼樣騎他回來?」夏方道:「孩兒你莫輕覷了他,我和你一生發跡,明日都要出脫他身上。」夏虎道:「爹爹,你說來都是那沒搭撒的話兒。這樣一匹不識人的畜生,不過帶去賣得三五兩銀子,終不然就夠我們一生發跡?」夏方道:「孩兒,你再走上前去看一看著。」夏方被他踢怕了,便回道:「爹爹,甚麼要緊,若還又是一腳,踢去了幾個牙齒,教我一世便破相了。」夏方道:「孩兒不妨,待我帶住韁繩,把你看罷。」
  夏虎恰才壯著膽,執了燈,仔細一看,把舌頭伸了一伸道:「爹爹,利害得緊,我和你果然有這世發跡了。莫說這馬好歹,看這副鞍轡,就值了千金。爹爹我且問你,這馬還是那裡帶來的?」夏方道:「孩兒,此馬號為青驄,出於胡地。我們中國,再沒有這樣的形相。」夏虎笑道:「原來如今帶毛畜生都是有號的。爹爹,孩兒時常聽得人說,外國的馬與我中國的不同,著實會得行走的。」夏方搖頭道:「不要說起,這匹青驄一日能行三四百里,追得風,躡得電,登得山,涉得水,真是無價之寶。你爹爹用了一片心機,結識在婁公子身上,方才弄得到手。」
  夏虎歡喜不及,道:「爹爹,我和你只愁弄不到手,終不然到了我們沙村,難道肯放他轉去。孩兒有個見識,這匹馬我們卻用不著,不如明早起來,帶到林二官人莊上去,連這副鞍轡,賣他幾百兩銀子。拿來做些生意,強如看人的面皮。」夏方道:「孩兒說得有理。待我替他卸了鞍轡,且帶他到間壁空房裡去。過了今夜,明日再做道理。」夏虎道:「爹爹,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倘是婁公子明日著人來尋訪,卻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。我們這裡光棍人家,那個不曉得鍋灶兒擺在床面前的,有甚麼大家私拋閃不下。明日就把大門鎖了,我們一齊到林二官人莊上權住幾時。探他個下落,慢慢的再走出頭來,便向別州外府去做些勾當,快活了這一世,恰不是好。」夏方歡喜道:「孩兒,我說畢竟是你還有見識。」連忙便把鞍轡卸了,著夏虎提燈引路,他就帶到間壁房裡,又尋些草料餵了。父子二人,竟自上床安寢。有詩為證:
  父子同謀為不善,忘情即是昧心人。
  千金入手雖容易,行短天教一世貧。
  真個事不關心,關心者亂。這夏方是連日行路辛苦的,上床便呼呼睡著。這夏虎那裡睡得著,翻來覆去,千思萬量,只要算計賣得銀子到手,所以竟夜不曾睡得一覺。到了五更天氣,就把父親推醒道:「爹爹,趁早起來做些飯吃,便好走路。若是到了天明,有人曉得我們消息,明日若還做將出來,不當穩便。」夏方睡中聽見,連忙爬將起來,穿了衣服,便去吹火做飯吃了。依舊把鞍轡拴了停當,帶在門首,便把大門關攏,鎖得好好的。此時正是東方漸白,村裡尚未有人起來,他父子二人帶了青驄,悄悄走出沙村,徑往大路,投奔林家莊上。
  說那林二官人,名炯字耀如,就是汴京林百萬的兒子。年紀只有二十餘歲,一表人材,甚有膂力,少年豪俠,聰慧出群,四方豪傑,多慕其名。他喜的是騎馬試劍,若有人帶匹好馬,拿把好劍去賣與他,只要他看得中意,要他一百就是一百,要他一千就是一千,再不與人量多量少。他們下卻有二十多個莊客,個個都有些本事,不是開得一路好棍,便是打得一路好拳。因此汴京城裡城外,盡皆聞名。
  說這夏方、夏虎帶了青驄,走了十多里路,恰好正到林家莊上。但見:
  八字牆開,石獅子分開左右;一層樓閣,瓦將軍緊鎮東南。黃土築低牆,上覆兩層茅草;碧波通小澗,內潛幾尾游魚。山霧蒙蒙,盼不見重重城郭;村莊寂寂,都是些小小人家。
  他父子二人正走到莊門首,只見裡面一個後生莊客走將出來,問道:「二位是那裡來的?」夏方連忙唱喏道:「小可是沙村人氏,將來求見林二官人,望乞轉達一聲。」莊客便把青驄看了兩眼,道:「二位敢是帶這匹馬來,要我二官人看個好歹麼?」夏方點頭笑道:「便是這般說。」莊客道:「二位少待,我二官人昨晚中了酒,這時候還未起來。請在這裡等候一會,待我進去通報。」夏方道:「小可恭候回音。」那莊客便走進去。你看這夏虎點頭播腦,暗暗的與父親商量,開口價討他多少,出門價便是多少。
  說不了,莊客出來回話道:「二官人在堂前要請相見。」夏方便同莊客進到堂前,對著林二官人深深唱諾。林二官人嘻嘻笑道:「足下貴處那裡?有甚貴幹到我小莊?幸乞見諭。」夏方道:「小可住居沙村,聞得二官人廣收良馬,特帶得一匹在外,敬來請教。」二官人聽說有一匹好馬在外,十分之喜,便同夏方走將出來。見了夏虎,連忙拱手問著夏方道:「此位何人?」夏方道:「此是小兒。」二官人笑道:「原來是令郎,失敬了。適才未曾請教得高姓?」夏方正要說合姓來,被夏虎一把扯過背地裡,說了幾句。夏方遂改口回答道:「小可姓秋名萬,小兒便喚做秋彪。」二官人方把手拱了拱,就將手帶過青驄,仔細看了一會,果然這青驄到也識人,憑他帶來帶去,一些不敢跳動。
  二官人問道:「足下這匹馬從何地得來?」夏方道:「此馬名為青驄,小可從外國帶回。」二官人道:「果然好一騎青驄馬!我這中國,再無此種。只是前者城中俞參將家出征西虜,也帶得一騎回來。半月前帶在城外放青,我曾經眼看見,那顏色與這青驄一般相似。敢是外國多生此種?」夏方道:「二官人,這也不同,只是這樣顏色的價錢高貴。」二官人道:「待我試騎一騎,若是去得平穩,我這裡可用得著。」便挽住韁,扳著鞍,騰空躍上,一個屁頭就跑了十多箭路。二官人連忙帶轉籠頭,就如一道生煙一般,合一合眼,就轉到莊門首。跳下鞍來,對夏方喝采道:「不瞞足下說,小莊上雖養得幾匹快馬,怎知這匹青驄步又穩,走又快,當日關公赤兔胭脂,不是過也。如今請二位到堂前坐下,求一個實價。」就喚莊客:「把青驄快帶到槽上去喂些水料,休要饑渴了他。」
  那夏虎聽說要講價錢,曉得是好意思,巴不能夠討他一萬兩。三人同進堂前坐下。二官人道:「二位既然肯賣,我這裡情願肯買。君子不羞當面,到請一個老實價錢。」夏方笑道:「自古道:『寶劍贈與烈士,紅粉贈與佳人。』二官人既用得著,即是小可相贈也只有限,終不然俗話說得好,要一個馬大的價。」夏虎見父親說這幾句,,只道是真話,便射了兩眼道:「二官人,既要我們講價,如今還只講青驄價錢,還把鞍轡同講在內?」二官人笑道:「自然一併講價,難道再拿了這副,賣與別人不成?」夏虎道:「我家父到不好開口,二官人在上,又不敢多求。依小子愚意,青驄只要一千兩,鞍轡只要五百兩,共一千五百兩,此是實價。」二官人把夏方看了一眼道:「論將起來,也不為多,還請二位略減些兒。」夏虎道:「二官人,若要我家父開口,定是三千。這是小子一刀兩段,斬釘截鐵,一千五百原是實價。」二官人道:「還與尊翁商議,再減去些。」夏方見他決意要買的光景,假意兒把夏虎看了一眼道:「二官人這裡不比別處,怎麼樣孜孜較量?就減三五兩吧。」二官人道:「我既喜他,那裡爭得三五兩銀子。」一口氣走進裡面去,叫小廝扛出一隻皮箱,又拿出一個拜匣來,就向堂前裝起天平,叮叮噹當,把這一千五百兩銀子登時兌完,約有二百三四十錠。又取出文房四寶來,寫了一紙賣契,一邊交銀,一邊交貨。
  夏虎便解下腰邊一條青布搭膊,拴了三百餘兩,夏方兩隻衣袖藏了二百多兩,其餘把一個布袱包裹起來,裝在叉袋裡,馱在肩膊上,就要起身作別。夏方背地道:「孩兒,你道還在二官人莊上權住幾時,再好回去。」夏虎道:「爹爹,你又來沒主意。方才可聽得二官人說甚麼俞家,若在這裡兩日,萬一有人探知我們消息,馬又要送還,銀子又要反璧,我們又沒了體面。如今有了銀子,還怕沒處安身?古人說得好:三百六十相,走為上相。」夏方把頭點了一點,便不則聲。轉身正要與二官人作別,只見裡面擺出午飯來,便留他父子吃了午飯,遂謝別起身。二官人道:「難得賢橋梓特到小莊,雖然簡慢,便屈留在此,盤桓幾日再去不妨。」他父子再三辭謝,只得送別出門。
  說那婁公子從夏方乘了青驄去後,等了六七日,還不見他轉來,心中懊悔,好生牽掛,無一刻放心得下那騎青驄。便著人趕到沙村看他蹤跡,那裡見個夏方?婁公子左思右想,自忖道:「難道有這樣沒人心的?我素以心腹待他,把他青驄乘去,料他決不有負,怎知去後再不轉頭?」又無蹤跡,不見鄭玲瓏來,十分疑惑。只見門上人進來通報導:「外面有客求見。」婁公子把柬帖展開一看,只見上寫著:「通家契弟俞祈頓首拜。」便回嗔作喜道:「這是俞公子,」慌忙著人開了中門,自己整冠倒屣,出門迎迓。進了中堂,相遜揖罷,左右列坐,獻茶數巡。婁公子站起身來,重複奉揖道:「向承仁兄過愛,慨贈青驄,佩德不忘,日前極欲叩謝,因小恙不果。今日又蒙大駕寵臨,見愛特甚,何幸如之!」俞公子道:「小弟辭別仁兄許久,嘗有日隔三秋之歎。今日積誠奉叩,又承不拒,得清光,實出望外。」婁公子笑道:「日來天色融和,正好尋芳遊獵,仁兄不知幾時帶挈小弟一往?」
  俞公子道:「小弟近因家君拘束讀書,久無此舉。將來稟過家君,倘或見允,便來相邀。請問仁兄,前者小弟所贈青驄,還可乘得麼?」婁公子支吾道:「重承厚賜,連日小恙,未曾乘他出門。」俞公子道:「此馬性最猛烈,三日不乘,便發起威來,抵當不住,兄卻不知。快著人帶出來,待小弟看他一看。」婁公子又支吾道:「小弟恐他便要懶惰,著人帶往城外放青去了。」俞公子道:「仁兄說著城外,小弟前日在途中偶遇林耀如兄所乘一匹馬,與這青驄並無兩樣。那一副鞍轡,也這般相似。因此問起,他說是日前沙村裡一個人帶來賣與他的,在鞍轡共是二千餘兩。小弟想來,難道果然值這許多價錢?」
  婁公子聽了,便回答不來。低頭想了一會,沒奈何開口道:「原來有這樣的事。小弟不敢相瞞說,承賜那匹青驄,數日前曾借一個敝友乘到沙村,至今未回。這樣看來,敢就是他帶去賣與那林兄,也不見得。只是幾時待小弟去親認一認,便見明白。」俞公子道:「這有何難?明日待小弟整治薄酌於東郊外杏花停上,專請林耀如兄與仁兄相會一面。他必定乘著青驄前來,那時便好仔細一認,真假立見。」婁公子道:「這還該小弟整酒,請仁兄相陪才是。」俞公子大笑一聲,又把別事回答了幾句,遂起身作別不題。
  到了次日,俞公子果然整酒在杏花亭上,特請林二官人與婁公子。又去叫了二個粉頭陪酒,一個名喚劉一仙,一個名喚秦素娥。他兩個原是汴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妓者,一個品得好紫簫,一個唱得好清曲。大凡士夫人家,有著酒便來尋他兩個官身。三人遜坐停當,便把閒話說了一遍。酒至半闌,婁公子道:「小弟久聞他二位善於簫曲,何不請教一個?」劉一仙扭著身道:「奴家這幾日咳嗽,喉音不濟事哩。」秦素蛾也推托道:「奴家多時嘔血,一發不曾沾著簫管哩。」林二官人道:「二位如此推卻,不屑見教,想是不是知音不與彈了。」俞公子道:「婁相公、林相公風流瀟灑,忒知音在這裡。」劉一仙道:「俞相公,如今的清客都吹著紙條兒,合了曲子,因此我們行院家就不道品簫了。」婁公子道:「二位可曉得吹紙麼?」劉一仙道:「奴家略學些兒。」婁公子道:「便請教一個兒吧。」劉一仙遂向衫袖裡拾出小小一塊白紙條兒,這秦素娥就將一柄棋盤金的扇子按著腔板,低低唱道:
  桂枝香春衣初換,春晴乍暖。聽枝頭春鳥緡蠻,又間著春鶯宛轉。想青春有幾?青春有幾?惹得人春情撩亂,春心難按。這暮春天,只愁翻起傷春病,斷送春閨人少年。
  林二官人拍手大笑道:「妙得緊,妙得緊!二位有此精枝,正所謂出乎其類,拔乎其萃者也。」俞公子道:「二位仁兄,對此芳辰,聆此佳音,若不把金樽頻倒,可不辜負了良時?」林二官人道:「婁兄,小弟忝在愛中,今日方才會飲,想來尊量似不下於滄海。」婁公子道:「林兄如此風流倜儻,多是小弟緣慳,不得早聆清誨。」俞公子道:「二位仁兄,今日雖然乍會,後日正要通家來往。敢勞他二位再唱一曲,慢531慢暢飲幾杯,以盡竟日之歡,卻不是好?」劉一仙道:「只恐有污三位相公清耳。」婁公子道:「太謙遜了。」秦素娥又按著腔板兒唱道:
  桂妓香
  花開滿眼,花飛滿面。問長安花事猶饒想,洛陽花期將半。奈惜花早起,惜花早起,花神何晏,竟不管花英零亂。這賞花天,只愁幾陣催花雨,斷送花枝在眼前。
  婁公子喝采道:「二位嘹亮清音,比前愈加入韻,足令聽者忘倦。」秦素娥道:「三位相公青雲貴容,我姊妹二人紅塵賤婢,今日得待左右,敢陳微技,只是出丑,且不見斥,過蒙見憐褒獎,何幸如之!」林二官人便斟兩杯酒道:「難得二位美情,請各飲一觴,權為酬敬。」兩個連忙站起身來,齊接在手,正是佳客賜,不敢辭,只得勉強立飲而盡。就斟了三巨觴,也去回敬,次第相送。裝起輕盈體態,微微笑道:「我姊妹二人重蒙賜觴,敢不奉敬?日前在勾欄中有新編鬧五更,其曲頗妙,尚未行遍人間,即當吹唱,奉敬三位相公酒。」三人一齊大笑道:「妙,妙,妙!二位既有新曲,正要見教。」秦素娥又按著腔板兒唱道:
  鬧五更
  一更裡不來呵痛斷腸,不思量,也思量。眼兒前不見他,心兒裡想呀,空身倚似窗,空身倚似窗。你今不來,教我怎的當?你今不來呵唔噯喏,教我怎的當?
  二更裡不來呵淚點衾,紗窗年,月兒明。銀盤照不見咱和你呀,抬頭側耳聽,聽得打二更。枕兒旁邊缺少一個人,枕兒旁邊呵唔噯喏,缺少一個人。
  三更裡不來呵淚點拋,紗窗年,月兒高。促織蟲兒不住梭梭叫呀,簷前鐵馬敲,簷前鐵馬敲。好一似陳搏睡又睡不著,好一似陳搏呵唔噯喏,睡又睡不著。
  四更裡不來呵淚點滴,紗窗年,月兒西。花朵身子獨自一個睡呀,負心短行虧,負心短行虧。你在誰家貪花戀酒杯?你在誰家呵唔噯喏,貪花戀酒杯?
  五更裡來了呵,吃得醉醺醺,打著罵著只是不則聲。聲聲問他只是不答應呀,嚇得臉兒紅,嚇得臉兒紅。短幸喬才笑殺一個人,短行喬才呵唔噯喏,笑殺一個人。訴罷離情呵,奴為你受盡了許多熬煎氣。那一日不念你千千遍呀,焚香禱告天,焚香禱告天。幾時得同床共枕眠?幾時得同床呵唔噯喏,同床共枕眠?
  唱畢,這三個人齊聲喝采道:「妙,妙,妙!二位歌喉宛轉,幾欲繞樑,愈出愈奇,頓使一座生輝,山靈增色。吾輩既有美酒,兼有妙人,大家吃到月轉花梢,甕乾杯盡。」你斟我飲,你飲我斟,傳杯弄盞,酣飲了許多時候。
  看看紅日沉西,明蟾東起,劉一仙、秦素娥先自作別起身。林二官人就出席來,與俞公子稱謝。這婁公子卻是有心,問道:「林兄還是馬行,步行?」林二官人道:「小弟已備得一匹青驄在此。」婁公子與俞公子作迓道:「青驄乃世間良驥,苟非林兄,焉能享此奇貨?何不借來賞鑒一賞鑒。」那林二官人即就喚從人帶到亭前。兩個仔細一看,那顏色與鞍轡果是不差。俞公子問道:「林兄,此馬產於胡地,不知林兄從何處得來?」林二官人笑道:「也是不意中得來。日前是沙村一個人,帶來賣與小弟的。」婁公子道:「價共幾何?」林二官人道:「連鞍轡將及二千金了。」俞公子道:「畢竟俗語說得好,一分行貨一分錢。」
  林二官人道:「小弟前者曾見俞兄宅上有一良馬,顏色不相上下,敢也是一般胡種麼?」俞公子道:「便是這般說。那一匹亦名為青驄,數日前婁兄有一相知,也是借乘往沙村去,至今還未轉來。」林二官人驚訝道:「那人姓甚名誰?」婁公子道:「名喚夏方。」林二官人想了一想,呵呵大笑道:「是了,小弟前日交易的時節,那人說是姓秋名萬,敢就是此人改名,賣與小弟的了。」婁公子道:「俞兄,端的不差。你想,夏與秋一理,方與萬相同,這再不消講起。」婁公子道:「終不然世間有這樣的人。」俞公子道:「婁兄,這也不止他一人。如今世上脫空靴者,多如此類。」林二官人道:「這也容易。既原是俞兄的家牧,況又涉著婁兄相知所借,今日正是見鞍思馬,睹物傷情。待小弟依舊返上就是。」
  俞公子道:「豈有此理!自古道,他財莫想,他馬莫騎。那人既賣與林兄,怎麼說得這句話?」林二官人道:「俞兄,豈不聞『車馬輕裘,與朋友共,敝之而無憾』。小弟今日擔了滿載黃金,也不能夠結識二位仁兄,何敢惜一馬之微,負二君之愛?」婁公子道:「既然如此,小弟明日謹償原價罷了。」林二官人笑道:「婁兄,說起償還原價,這就把小弟輕覷了。」便喚從人,把青驄先帶了,送到俞相公府中去。俞公子道:「既承厚誼,待小弟明日偕了婁兄,踵門致謝罷了。」三人起身,一齊踱進城來,各自分路而散。次早,俞公子仍舊把青驄送還,婁公子方才識得夏方是個騙馬的神計。畢竟不知那夏方賣了這些銀子,後來奔投何處,幾時再得與婁公子相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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