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  小兒童題詠梅花觀 老道士指引鳳凰山

  詞:
  香臉初勻,黛眉巧畫宮妝淺。風流天付與精神,全在秋波轉。早是縈心可慣,那更堪頻頻顧盼。幾回得見,見了還休,爭如不見。
  燭影搖紅,夜來筵散春宵短。當時誰解兩情傳?對面天涯遠。無奈雲稀雨斷,凴欄下東風吹眼。海棠開後,燕子來時,黃昏庭院。
  這一首詞,名喚《燭影搖紅》,說道世間男女姻緣,卻是強求不得的。雖然偶爾奇逢,俱由天意,豈在人謀。但看眼前多少佳人才子,兩相瞥見之時,彼此垂盼,未免俱各鍾情,非以吟哦自借,即以眉目暗傳;既而兩情期許,締結私盟,不知倩了多少蝶使蜂媒,捱了幾個黃昏白晝。故常有意想不到的,而反得之邂逅,又或有垂成不就的,而反得之無心。及至聯姻二姓,伉儷百年,一段奇異姻緣,不假人為,實由天意。所以古人兩句說得好:「姻緣本是前生定,曾向蟠桃會裡來。」
  正說「姻緣」二字,大非偶然矣。如今聽說巴陵城中有一個小小兒童,卻不識他姓名。在懷抱時就喪了母,其父因遭地方有變,把他拋撇在城外梅花圃裡,竟自棄家遠竄。後來,虧了那一個管圃的蒼頭收在身邊,把他待如親子,漸漸長大。
  到了七歲,此兒天資迥異,識見非凡,曉得自己原有親生父母,不肯冒姓外氏,遂自指梅為姓,指花為名,乃取名為梅萼。那圃旁有一座道院,名為梅花觀,並適才那所梅花圃,卻是巴陵城中一個杜灼翰林所建,思量解組歸來,做個林下優游之所。
  觀中有個道士,姓許名淳,號為叔清,盡通文墨,大有道行,原與杜翰林至交。這許叔清見梅萼幼年聰慧,出口成章,大加駭異,時常對管圃的蒼頭道:「此兒日後必登台鼎之位,汝當具別眼視之。」蒼頭因此愈加優待,凡百事務,都依著他的性子。那許叔清每見一面,便相嘉獎,遂留他在觀中習些書史。這梅萼雖是有些兒童氣質,見了書史,便欣欣然日夕樂與聖賢對面。
  一夜徐步西廊,適見月光慘淡,遂援筆偶題一律於壁上,道:
  疏鍾隱隱送殘霞,煙鎖樓台十二家。
  寶鼎每時焚柏子,石壇何日種桃花。
  鬆關寂寂無雞犬,檎樹森森集鵲鴉?
  月到建章涼似水,蕊珠宮內放光華。
  右七歲頑童梅萼題
  越旬日,杜翰林因到圃中看梅,便過觀中,與許叔清坐談半晌。遂起身行至西廊,見壁上所題詩句,頓然稱羨。又見後邊寫著「七歲頑童梅萼題」,愈加驚異,歎賞不已。便問許叔清道:「這梅萼係是誰氏兒童,而今安在,可令他來一見麼?」許叔清道:「杜君,此兒因兩歲上,不知誰人把他撇在梅花圃裡,到虧了那一個管圃的老蒼頭,收養到今。杜君若亟欲一見,待我著人喚來就是。」杜翰林十分喜悅,只因自己無子,便有留心於他了。許叔清便把梅萼喚到跟前,杜翰林仔細覷了兩眼,高聲稱贊道:「好一個小兒!目秀眉清,口方耳大,丰姿俊雅,氣度幽閒,將來不在我下。決非塵埃中人也。」便問道:「汝既善於吟詠,就把階前這落梅為題,面試一首,何如?」梅萼不敢推卻,便恭身站在廳前,遂朗吟一絕云:
  不逐群芳鬥麗華,凌寒獨自雪中誇。
  留將一味堪調鼎,先向春前見落花。
  杜翰林聽罷,心中驚異,便對許叔清道:「我看此兒年紀雖小,志氣不凡,天生如此捷才。真是世間一神童也。」許叔清見他滿心歡喜,便欲把梅萼引進,遂說道:「今日若非杜君對面,此兒豈肯輕易一吟。若只吟一首,恐不足以盡其才思,必當再吟,何如?」梅萼道:「公相是天朝貴客,小童乳臭未乾,焉敢擅向大人跟前再撰隻字。」杜翰林與許叔清同笑道:「不必過謙,仍以原題再詠。」梅萼再不敢辭,低頭想了一想,又口占一絕云:
  玉奴素性愛清奇,一片冰心謹自持。
  唯恐蝶蜂交亂謔,肯將鉛粉剩殘枝。
  杜翰林拍掌大笑道:「許道長,此兒不可藐視,開口成詩,一字不容筆削。即李、杜諸君無出其右,豈非天才也耶?」許叔清道:「杜君所言極是。只因淹滯泥途,恐燕山劍老,滄海珠沉,那得個出頭日子?」杜翰林暗想道:「我想此兒有此大才,異日必當大用。今我又無子嗣,他既無父母,便著他到我府中延師教誨。長大成人,倘得書香一脈,也好接我蟬聯,真不枉識英雄的一雙慧眼。」便對梅萼道:「我欲留你到我府中讀書,你意下如何?」梅萼道:「梅萼一介頑童,無知小蠢,得蒙公相垂憐,誠恐福薄,不足以副厚望。」杜翰林便著人去喚那管圃的蒼頭來,吩咐:「你明日可到我府中領賞,白米五石,白銀五兩,以酬數年撫養之勞。」蒼頭雖是口中勉強應承,心裡實難割捨,只得眼淚汪汪,相看流涕,叩謝而去。
  杜翰林把梅萼帶到府中,遂與夫人商議。那夫人原是識相的,一見梅萼,便大喜道:「此兒相貌非凡,他日當大過人者。吾家喜得有子矣。」遂勸杜翰林替他改名杜萼,納為己子。即便渾身羅綺,呼奴使婢,一旦富貴,非復昔日之梅萼矣。
  隨又延師講讀。且杜萼畢竟是個成器的人,在杜翰林府中,整整讀了三年,十歲時,果然垂髫入泮。杜夫人滿心歡喜,愛如珍寶,勝似親生。
  一日與杜翰林商量,就要替他求親。杜翰林止住道:「夫人,吾家止他一子,小小游庠,豈無門當戶對的宦家作配?依我意思,只教他潛心經史,萬一早登甲第,求親未遲。」杜夫人見翰林公說得有理,不敢執拗,只得依從。
  又過了幾年,忽一日來到梅花圃中看梅,便尋昔日那個老蒼頭,俱回說兩年前已身故了。杜萼聽罷,暗自掩淚道:「我想自褓時失了父母,若非此人收留在身,撫養幾載,何能到得今日?古人云:為人不可忘本。」便又問道:「那蒼頭的棺木,如今卻埋在那裡?」那人回答道:「就過圃後三里高土堆中。」
  杜萼就著人去買一副小三牲,酒一尊,香燭紙馬,隨即走到高土堆前,慇懃祭奠,以報數年撫養之恩。祭奠已畢,只見一個道童向圃後遠遠走來,道:「杜相公,我們梅花觀許師父相請。」杜萼問道:「你許師父就是許叔清老師麼?」道童道:「恰就是當初留相公在觀裡讀書的。」杜萼道:「這正是許叔清老師了,我與他間別多年,未能一會,正欲即來奉拜。」就同道童竟到梅花觀裡。許叔清連忙迎迓道:「杜公子,一別數年,階前落梅又經幾番矣。猶幸今日得賜光臨,何勝欣躍。萬望再賜留題,庶使老朽茅塞一開,真足大快三生也!」杜萼笑道:「向年造次落梅之詠,提起令人羞澀,至今安敢再向尊前亂道?」許叔清道:「杜公子說那裡話,昔年所詠落梅,今日重來相對,如見故人,正宜題詠。我當薄治小酌,盤桓片時,萬勿責人輕褻。」
  即便吩咐道童,整治酒餚,兩人盡興暢飲,欲為竟日之歡。飲至半酣,杜萼道:「老師,今歲觀中梅花,比往年開得如何?」許叔清道:「今年雖是開得十分茂盛,卻被去冬幾番大雪都壓壞了。杜公子若肯盡興方歸,即當攜樽梅下,暢飲一回,意下何如?」杜萼欣然起身,攜手同行。著道童先去取了鎖鑰,把園門開了,然後再撤酒席。二人慢慢踱到園中,果見那些梅花,都被冬雪損了大半。道童就把酒餚擺列在一株老梅樹下,兩人席地而坐,暢飲了一會。
  忽見那老梅梢上「撲」的墜下一塊東西,仔細一看,卻是臘裡積下的一團雪塊。許叔清道:「杜公子豈不聞古詩云:『有梅無雪不精神,有雪無詩俗了人。』今既有梅有雪,安可不賦一詩,以辜負此佳景乎?謹當敬以巨觴,便以雪梅為題,乞賜佳詠。老朽雖然不敏,且當依韻一和。」便滿斟一巨觴送與杜萼。杜萼也不推辭,接過手來,一飲而盡,遂口占一絕云:
  老梅偏向雪中開,有雪還從枝上來。
  今日此中尋樂地,好將佳釀泛金杯。
  許叔清拍掌大笑道:「妙,妙!數載不聆佳詠,又幸今日復賜教言,真令老朽一旦心目豁然矣。」杜萼道:「但恐鄙俚之語,有污清耳,獻笑,獻笑!」就把巨觴依舊滿斟一杯,送與許叔清道:「敢求老師一和。」許叔清連忙把手接過酒來,遂謙遜道:「公子若要飲酒,決不敢辭。說起作詩,但是老朽腹中無物,安敢胡言亂語,實難從命。」杜萼道:「老師說那裡話?適才見許,安可固謙。」許叔清也不再辭,把酒飲一口,想一想,連飲了三四口,想了三四想,遂說道:「有了,有了。只是杜撰不堪聽的,恐班門弄斧,益增慚愧耳。」杜萼道:「老師精通道教,自然出口珠璣,何太謙乃爾。請教,請教。」許叔清拿起巨觴,「都」的一口飲盡,便朗和云:
  雪裡梅花雪裡開,還留融雪墮將來。
  慚予性拙無才思,強賦俚詞送酒杯。
  杜萼稱贊道:「妙得緊,妙得緊!若非老師匠心九轉,焉得珠玉琳瑯!」許叔清大笑一聲道:「惶愧,惶愧!」說不了,那道童折了一枝半開半綻的梅花走來。杜萼接在手中,嗅了一嗅,果然清香撲鼻,便問道:「敢問老師,為何這一枝梅花,與梢頭所開的顏色大不相似,卻是怎麼緣故?」許叔清道:「杜公子,你卻不知道,這梅花原有五種,也有顏色不同的,也有花瓣各樣的,也有香味濃淡的,也有開花遲早的,也有結子不結子的。方才折來的,與梢頭的原是兩種,所以這顏色花瓣各不相同。」杜萼道:「敢問老師,梅花既有五種,必有五樣名色,何不請講一講。」許叔清道:「公子,你果然不曉得那五種的名色?我試講與你聽。」杜萼道:「我實不曉得,正要請教老師。」許叔清笑道:「五種的名色,一種赤金梅,一種綠萼梅,一種青霞梅,一種層迭梅,一種仙山玉洞梅。」杜萼道:「敢問老師,梅花雖分五種,還是那一種為佳?」許叔清道:「種種都美,若論清香多韻,還要數那綠萼梅了。」杜萼便又把手中梅花向鼻邊嗅了幾嗅,道:「老師,果然是這一種香得有韻。」許叔清笑道:「杜公子今日幸得到這梅花觀,適才又承教了梅花詩,便向這梅花園內暢飲一番梅花酒,也是對景怡情,大家稱賞,豈非快事!」杜萼大笑道:「老師見教,極是有理,就把折來這一枝梅花侑酒何如?」許叔清道:「妙,妙!」就喚道童把壺中冷酒,去換一壺熱些的來。那道童見他兩人說得有興,笑得不了,連忙去掇了一個小小火爐,放在那梅樹旁邊,加上炭,迎著風,一霎時,把酒燙得翻滾起來。許叔清便將熱酒斟上一觴,送與杜萼道:「杜公子,當此良辰,詩酒之興正濃,固宜痛飲千觴,博一大醉。只是杯盤狼藉,別無一肴以供佳客,如之奈何?」杜萼道:「老師何出此言?我自幼感承青眼,原非一日相知,今日復蒙過愛,兼以厚擾,不勝愧赧,嗣此倘過寸進,決不相忘。」許叔清道:「我與公子父子交往,全仗垂青。今日之酌,不過當茶而已,安足掛齒。敢問公子,今歲藏修,還在何處?」杜萼道:「正欲相懇此事。敢問老師這裡有甚幽靜書房,假我一間,暫棲旬月,不識可有麼?」許叔清道:「杜公子,我這觀中你豈不知,並無一間幽靜空房可讀得書的。你若果肯離得家,出得外,奮志攻書,我指引你一個好所在,甚是精潔,必中你的意思。」杜萼道:「請問老師,還在何處?」許叔清道:「此去渡過西水灘,一直進五六里路,有一座鳳凰山,山中有一座清霞觀,甚是寬綽,前前後後約有數十間精緻書房。觀中有一個道士,姓李名乾,原是我最契的相知,一應薪水蔬菜之類,甚得其便。杜公子回去與令尊翁計議停妥,待老夫先寫封書去與他,要他把書房收拾齊整,然後揀個好日,再去如何?」杜萼道:「既有這個所在,況又老師指引,家尊自然允諾的了。」正說間,只見夕陽西下,杜萼便起身作別。許叔清道:「本當再談半晌,爭奈天寒日哺,不敢相留。」便攜手送出觀閣。
  杜萼遂辭謝而去,回家就與父親商量清霞觀讀書一事。杜翰林滿心歡喜,便允道:「萼兒既然立志讀書,異日必得簪纓繼世。明日是個出行日子,何不買舟竟往鳳凰山,先去拜望了那清霞觀中道長,然後回來收拾書箱,再去未遲。」杜萼謹遵嚴命,隨即著人到梅花觀里約了許叔清,次日買舟,一同來到鳳凰山。兩人逍遙徐步,四下徘徊觀看,果然好一座高山。只見:奇峰巍聳,秀石橫堆。山岡上全沒些兔跡狐蹤,草叢中唯見些野花殘雪。雲影天光,措不出四圍圖畫;鳥啼鶯喚,送將來一派弦歌。這正是:山深路僻無人到,意靜心閒好讀書。
  杜萼看了一會道:「老師,果然好一座山。正是眼前仙境,令人到此,塵念盡皆消釋矣。」許叔清便站住在高岡上,又四下指點道:「杜官人,你看此山,形如立鳳,前後來龍,兩相迴護,正蔭在我巴陵。所以城中那些讀書的,科科不脫,甲第俱從這一派真龍蔭來。」杜萼道:「原來如此。敢問老師,這裡去到清霞觀,還有多少路?」許叔清道:「杜官人,你看遠遠的密樹林中,那一層高高的樓閣,便是清霞觀了。」兩人說說笑笑,緩步行來,早到清霞觀裡。道童連忙通報,那李道士隨即出來迎迓,引入中堂。三人揖罷,李道士問許叔清道:「師兄,此位相公何處,高姓大名?」許叔清道:「道兄,這是城中杜翰林的公子。」李道士道:「原來就是杜老爺的公子,失敬了。」便又仔細覷了兩眼,暗對許叔清道:「師兄,我記得杜相公未垂髫的時節,曾在那裡相會過。」許叔清笑道:「道兄,你果然還記得起。數年前曾在我觀中西廊板壁上,題那『疏鍾隱隱送殘霞』的詩句,你見是七歲頑童,便請來相見的,就是這位公子。」李道士欠身道:「久慕杜相公詩名,渴欲一晤,今幸光臨,實出望外!敢乞留題一首,以志清霞,不識肯賜教否?」杜萼笑道:「今到寶山,固宜留詠,但恐當場獻醜,有玷上院清真。」李道士道:「杜相公何乃太謙!」便喚道童,取了一個幅羅紋箋,磨了一硯青麟髓。杜萼竟也沒甚推辭,蘸著筆,遂信手揮下一律云:
  百尺樓台接太清,琉璃千載倍光明。
  真經誦處天花墜,法鼓鳴時鬼魅驚。
  世界紅塵應不到,胸襟俗念豈能生。
  森森檜柏長如此,歷盡人間幾變更。
  杜萼寫罷,許叔清與李道士連忙接了,展開仔細從頭念了一遍。李道士高聲喝采道:「妙極,妙極!杜相公,只恨小道無緣,相見之晚,不得早聆大教。幾時若得清誨一番,真勝讀書十年矣。」許叔清道:「道兄,這有何難,杜相公今歲正欲尋個清靜所在藏修,你觀中既有空房,何不收拾一兩間,與杜相公做個書室,就可早晚求教。卻不是兩便。」李道士道:「杜相公若肯光降,我這裡書房盡多,莫說是一兩間,便是十數間也有,亦當打掃相迎。」杜萼道:「老師既肯見納,足感盛情,謝金依數奉上。」李道士道:「書房左則空的,敢論房金?只待相公高中,另眼相看足矣。」許叔清笑道:「今日也要房金,明日也要青目,兩件都不可少。」三人大笑一場。
  李道士先喚道童把前後書房門盡皆開了,然後起身,引了他二人,連看三四間,果然精緻異常。李道士道:「杜相公,這幾間看得如何?」杜萼道:「這幾間雖然精雅,只是逼近中堂,早晚鐘磬之聲不絕耳畔,如之奈何?」李道士道:「杜相公講得有理。這軒後還有一間小小斗室,原是小道早晚間,在內做真實工夫的。杜相公若不見棄,請進一看,庶幾或可容膝。」杜萼道:「既是老師淨居,豈敢斗膽便為書室?」李道士道:「這也不是這等說,只是相公不嫌蝸窄,稍可安身,就此相讓,不必躊躇。」杜萼道:「既然如此,也借賞鑑賞鑒。」李道士便向袖中汗巾裡,取出一個小鑰匙,把房門開了。
  許叔清與杜萼進去看時,果然比那幾間更幽雅,更精緻。李道士道:「杜相公,這間看得書麼?」杜萼道:「恰好做一間書房,未必老師果肯相假。」道士道:「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,但憑杜相公隨時收拾行李,到來就是。」杜萼便躬身致謝。即欲起身作別,李道士一把扯住道:「難得杜相公光降,請再此盤桓片時,用了午飯,待小道親送到那鳳凰山上,還有一事相煩。」許叔清道:「杜相公,既是道兄相留,便在此過了午,慢慢起身進城,到家裡尚早。」杜萼道:「但不知老師有何見諭?」李道士道:「再無別事相懇,小道兩月前在那鳳凰山高峰上,新構得一椽茅屋,要求杜相公賜一對聯,匾額上賜題兩字,以為小道光彩。」杜萼滿口應承。
  不多時,那道童走進房來道:「請相公與二位師父後軒午飯。」大家同走起身,李道士依舊把房門鎖了,三人同到後軒。午飯完畢,李道士吩咐道童,打點紙筆,隨取山泉煮茗,快到鳳凰山來。道童答應一聲,轉身便去打點。
  三人慢慢踱出觀門,只見松風盈耳,鳥韻撩人。杜萼稱贊道:「果然好一座清霞觀,此非老師道行高真,何能享此清虛樂境!」李道士道:「惶恐,惶恐。」須臾之間,就到了鳳凰山下。杜萼道:「這峰巒險峻,請二位老師先行,待我緩緩隨後,附葛攀藤,攝衣而上就是。」許叔清笑道:「道兄,杜相公自來不曾登此山路,想是足倦行不上了,我們同向這石崖上坐一坐兒,待相公養一養力再走。」李道士道:「這裡冷風四面逼來,怎麼坐得?杜相公,你再強行幾步,那前頭密松林裡,就是小道新構的茅屋了。」
  杜萼仔細射了一眼,果然不上半里之路,只得又站起身來,與許叔清挽手同行。慢慢的左觀右望,後視前瞻,說一回,笑一回,霎時間便到了。
  那密松林內,真個有間小小幽軒,四下淨幾明窗,花欄石凳,中間掛著一幅單條古畫,供著一個精緻瓶花。杜萼極口喝采道:「果然好一所幽軒!苟非老師,胡能致此極樂。」李道士笑道:「不過寄蜉蝣於天地耳,何勞相公過獎。」正說話間,那道童一隻手擎了筆硯,一隻手提了茶壺,連忙送來。許叔清在旁著實幫襯,便把筆硯擺列齊整。李道士就捧了一杯茶,送與杜萼道:「請杜相公見教一聯。」杜萼連忙接過茶道:「二位老師在此,豈敢斗膽?」許叔清道:「日色過午,杜相公不必謙辭,到信筆揮灑一聯,便可起身回去。」杜萼就舉起筆來,向許叔清、李道士拱手道:「二位老師,獻醜了。」兩個欠身道:「不敢。」
  你看杜萼也不用思想,把筆醮墨直寫道:千峰萬峰,雲鳥沒十洲芳草參差五月六月,松風寒三島碧桃上下李道士大喜道:「妙,妙,妙!莫說題這對聯,便是這兩行大字,就替小道增了多少光輝。」杜萼道:「老師休得取笑。」李道士道:「杜相公,有心相懇,一發把這匾額上再賜兩字。」杜萼便又提起筆來,向那匾額上大書三字,云:「悟真軒」。李道士道:「杜相公這三個字,愈加題得有趣。」許叔清笑道:「道兄,這有何難,少不得杜相公明日到觀看書的時節,慢慢酬謝罷了。」李道士道:「師兄,今日就陪杜相公依舊轉到觀中,盤桓一夜,明早起身,卻不是好?」杜萼道:「今日家尊在家等候,不敢久留。不過兩三日內,復來趨教矣。」李道士道:「杜相公還請轉敝觀去,清茶再奉一杯如何?」杜萼道:「多謝厚情,恐再耽擱,卻進城不及了。」
  李道士便相送下山。三人致謝而別,各自分手回去不提。
  不知杜萼回家見了父親,有何計議,幾時才得到館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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