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 靜夜聞謠 清宵玩月
詞曰:
世事不可極,極則天忌之。試看花開爛漫,便是送春時。況復巫山頂上,豈堪攜雲握雨,更上最高枝。莫倚月如鏡,須臾殘蛾眉。 百恩愛,千繾綣,萬相思。急喉易醉,豈能飲此長命卮?打破五更熱夢,送我一寒土,此際冷颼颼。絲竹尚在室,已被他人吹。---調寄《水調歌頭》
卻說煬帝腰斬了麻叔謀,梟示了陶榔兒,削貶了段達,睢陽、寧陵一帶的百姓聞知,盡鼓掌稱快道:「只說天沒眼睛,誰知也有今日!」男男女女都到河邊來看。見了屍首,你一磚,我一瓦,頓時打成肉醬。煬帝因民心快暢,知道為食子之故。隨差劉岑將麻叔謀私受的三千兩金子,分賞眾百姓,以慰民情。眾百姓得了金子,都一齊叩謝,歡聲振地。煬帝望見,亦覺歡喜。只看眾百姓散去,方才退入船宮。蕭後接住問道:「此事如何處了?」煬帝即將斬麻叔謀、百姓快樂及賞金子的事說了一遍。蕭後道:「麻叔謀食小兒、盜國寶,其實該斬。怎樣保護睢陽城池,卻也是罪?」煬帝道:「御妻記不得了?昔時耿純臣曾奏睢陽有天子氣,故叫他鑿損龍脈,以除滅此氣;他迴護城池,便不傷龍脈,豈不是罪?」蕭後道:「原來為此!妾倒也忘記了。但不知這天子氣,端的有無?」煬帝道:「據耿純臣是這等說,連朕也不知。」蕭後道:「陛下自識天文,今又近在睢陽城下,晚間何不登龍舟閣上,觀看一回,便知此等事情,是虛是實。」煬帝道:「御妻之言有理。」
隨叫安排夜膳,酒只略飲幾杯,也不叫吳絳仙、袁寶兒們來勸,只等一黑便登閣望氣。不多時,紅日西沉,早換上一天星斗。此時乃四月盡間,夜氣正清,煬帝與蕭後同登舟閣之上,四週一望,月雖未上,只見銀漢斜橫,疏星燦爛,一派夜景,其實清幽。有詩為證:
露下煙消夜氣清,星河指檻轉分明。
令嚴萬乘不聞語,野鶴驚舟時一聲。
又云:
野曠天低雲影薄,危欄隱隱接高辰。
不知明月在何處,落落疏星來照人。
煬帝同蕭後燈也不點,悄悄的凴欄而坐。起初還似黑暗,略坐了一歇,便覺明亮。煬帝因得紫煙傳授,曉得些星辰步位,便用手一個一個指示與蕭後看。蕭後看了,卻又問長問短。二人閒話了半晌,漸近二更。此時河裡,雖有萬餘龍舟,兩岸雖有無數軍馬,只因煬帝性暴法嚴,無人敢犯他的旨意,故四下靜悄悄,絕無一人敢言語喧嘩。煬帝徘徊良久,四下裡觀看,並不見什麼天子氣出現。因笑對蕭後說:「盡信書,不如無書。這些腐儒之談,安可盡信?」蕭後道:「今日看了,方見明白;若不如此,終久有些疑惑。」二人又立了一回,漸漸風露逼人,有個涼意。二人正要下樓,忽聽得岸上隱隱有悲泣之聲。煬帝忙移步到欄杆邊來細聽,卻不是悲泣,乃是人在岸上唱歌,聲音唱的悽慘,卻就像哭泣的一般。先還覺遠,又聽了一歇,漸漸的歌到船邊,竟聽得明明白白。其歌道:
我兄徵遼東,餓死青山下。
今我挽龍舟,又睏隋堤道。
方今天下饑,路糧無些少。
前去三千程,此身安可保!
寒骨枕荒沙,幽魂泣煙草。
悲損門內妻,望斷吾家老。
安得義男兒?焚此無主屍。
引其孤魂回,負其白骨歸。
煬帝細細聽了大怒道:「此歌明明怨朕徵遼遊幸,不愛惜軍士,什人敢高聲大氣,竟到朕龍舟邊來唱?」隨即叫左右近侍快趕去拿住。左右領了旨,二三十人作一陣忙往下跑。跑到船外,尚聽見歌聲未完。及趕上岸看時,莫要說人,就連鬼影也沒一個。二三十個內相在兩岸上分作四頭亂趕。不一刻,各龍舟上聽得有旨拿人,眾內相就有三五百,都燈籠火把,一齊跳上岸來,四圍趕捉,哪裡有一毫蹤影?煬帝大驚道:「卻又作怪!歌聲還未曾了,朕就叫人去拿,如何這等躲的快,就沒一毫形跡?」又叫人到各營去尋,眾內相尋了一回來奏道:「各營俱靜悄悄的,哪裡有一人動靜!」煬帝又問道:「你們眾人可曾聽見歌聲?」眾內相道:「奴婢俱明明聽見,趕到船外,還隱隱歌聲未絕。及走上岸,就不見了。」
煬帝沉吟了半晌,對蕭後說道:「莫非是鬼,怎敢來譏誚寡人!」蕭後見煬帝彷徨著急,只得好言勸解道:「宇宙中古往今來,奇奇怪怪,何所不有!俗語說得好:『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。』這歌聲任他是人是鬼,只不睬他,他自然消滅。就是耿純臣奏天子氣,以今日看來,氣在哪裡?」煬帝道:「御妻言雖有理,只是朕心終有些狐疑不安。」大家亂了一會,不覺一鉤殘月,早從東山上吐出。蕭後見了說道:「此時月出有四更多了,閣上風露重,請陛下且去安寢,管這些有聲無形的事做什!」煬帝沒法,只得依著蕭後走下樓來,又吩咐眾人道:「你們還要去尋,只怕倒躲在草裡或近水之處。」眾內相答應了,煬帝方退入寢宮去睡。眾內相領了旨意,不敢怠惰,忙又上岸到各處尋覓,就像見鬼的一般,東張張,西望望,你來我去,大家亂紛紛只鬧到大天白亮,方才住手。正是:
謠聲豈出凡民口?字字分明上帝心。
寄語君王不須捉,舉頭何日不予臨。
煬帝雖然去睡,這一夜畢竟恍恍忽忽不能安寢。次日起來,蕭後知道煬帝心下不暢,忙叫吳絳仙、袁寶兒來隨侍。二人走到面前,略與煬帝說幾句沒要緊的閒話。煬帝滿肚皮猶疑,早不知不覺冰消了一半。正是:
見面即生喜,開言便不嗔。
君王何以樂?賴有解愁人。
絳仙與寶兒,也不管煬帝心下有事沒事,只是笑吟吟講他戲耍的話兒。煬帝插在中間,混了半晌,哪裡還記得什麼歌聲!再過一歇,蕭後排上酒來。大家歡飲一陣,便依舊昏昏沉沉,只思量快樂。欲心一蕩,就如野馬一般,何處去挽韁收轡?今日吳絳仙,明日袁寶兒,早起朱貴兒,晚間韓俊娥,或是這院夫人,或是那院宮女,煬帝在五百一十隻大龍舟上串來串去,就如穿花的蝴蝶、戲水的鴛鴦,無一日不甜蜜蜜在個中領略。這些美人,不是絲竹管弦將煬帝迎來,就是錦繡綺羅將煬帝引去。一路上窮奢極欲,比在西苑中更勝。錦帆過處,香氣聞數十里遠近,說不盡的繁華富貴。
正是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煬帝在龍舟中正天長地久的受用,早不知不覺的到了江都。眾臣忙報知煬帝。煬帝大喜道:「朕的遊興,還未曾遍,忽然到了,有趣有趣!此皆開河興龍舟之功也。」遂傳旨一面打掃離宮,一面收拾車輦,明日就要登岸。眾官領旨,各各分頭打點。一日百事俱整理齊備。到次日,煬帝依舊同蕭後乘了逍遙寶輦,眾夫人、美人依舊坐了七香車,眾內相依舊騎了馬,眾軍士依舊旌旗招展,鼓樂喧天,將車駕迎入離宮。原來煬帝前一次來時,帶得人少,離宮便覺寬大好住;這一回宮娥無數,如何居住得下?煬帝與眾妃妾一齊擁入,頓時將一座離宮,填塞得密滿。煬帝與蕭後住了正宮,眾夫人分居了傍宮,吳絳仙、袁寶兒一班寵妾,俱住在後宮樓上。其餘美人宮女,或是前軒,或是後殿。住不下的,連亭台池榭裡都分散開了。
住便住了,煬帝十分不快。隨即宣宇文達、虞世基、封德彝幾個心腹大臣來商議道:「這一所離宮,如何容得許多妃妾?朕當日原要在蕪城中起造宮苑,因匆忙回去,故未曾如願。今日合宮既都到此,再無不起蓋之理!卿等可火速料理,免叫朕擠塞在此不暢。」宇文達道:「陛下明旨,臣等敢不竭力。但恐工、戶二部及郡縣錢糧,一時不能湊手。」煬帝道:「不要拘定工、戶二部,不管天下,但有錢糧,俱可調用。如有違旨者,便拿來處斬。」宇文達道:「若得如此,便不難矣!但不知這宮苑要如何起蓋?」煬帝道:「也不要十分太大,只照西苑式樣就罷了,只以速完為主。」群臣不敢再奏,只得領旨而出。遂一面差人天下調取錢糧,一面審視地形,一面採選料物,一面召集工匠。話休絮煩,左來右去,只苦了這一帶的百姓。不半年早又造成一所窮奢極侈的宮苑。原來這宮苑,就連在一處,前面是宮,後面就是苑。苑中也有十六所別院,苑外東邊因有一塊閒地,形勢極高,又蓋了一所月觀。進宮去的路上,又造了一道大石板橋。苑旁邊又挖了一個九曲池,十分有趣。後宋文人蘇轍有詩一首,單感歎九曲池之事。詩云:
嵇老清彈怨廣陵,隋家水調寄哀音。
可憐九曲遺音盡,惟有一池春水深。
宇文達等造完了宮苑,忙奏知煬帝。煬帝大喜,隨即乘輦來看。到了宮苑中,只見樓台富麗,殿閣崢嶸,一層層都是錦裝繡裹,一處處無非玉映金輝。也有十六院,又添出月觀與九曲池,比西苑倍覺有許多幽奇景致。煬帝看了喜之不勝。隨即傳旨,將蕭後與眾夫人、美人,一齊都移入宮來。蕭後原住了正宮,眾夫人、美人,仍舊照十六院分開,惟吳絳仙獨賜他住於月觀。其餘殿腳女,都發入月觀,就當做宮女供用。煬帝宮苑分派即定,便日日帶領許多美人,各處去尋山問水,覽勝探奇,無一時一刻能離了婦人與酒杯絲竹。正是:
快心若個能知足,得意誰人肯掉頭?
只待戲場收拾起,淒淒冷冷大家休。
一日正值三月三日,天氣清爽,春光明媚。煬帝對蕭後說道:「晉永和時節,但遇今日,大家小戶都要臨水飲酒,以為修楔。朕與御妻,何不借這個名色,往江頭遊玩一番,也不虛負春光。」蕭後道:「及時行樂,陛下之意最善。」隨叫近侍打點酒餚,又傳旨安排龍舟鳳舸,往江頭候駕。煬帝與蕭後同上玉輦,帶領眾美人,笙簫弦管,竟到江頭來取樂。不期江中發起風來,波浪大作,不便上船。遂同到江樓上坐下飲酒,卻觀看那長江一派風景。
眾美人歌的歌,舞的舞。煬帝歡飲了半晌,忽見一隻鳳帽船,被風浪將纜繩掀斷,竟流到江中間多了,又無人在船上支撐,隨著風浪,一顛一播,再不能定。煬帝與眾人看見,都一齊笑將起來說道:「倒也有趣。」蕭後道:「何不叫人去救了回來?」煬帝道:「這樣大風,如何去救?」說汝了,只見那只船,一頭起,一頭落,在波浪中就如跌跳一般。煬帝指著問道:「你們看這船搖來搖去,像個什麼東西?」美人也有說像一隻大鞋的,也有說像一片蓮葉的。袁寶兒說道:「以妾看來,還像個大鯉魚。」煬帝笑道:「果然還像鯉魚。」蕭後笑道:「既像鯉魚,陛下何不釣他起來。」煬帝笑道:「釣倒要釣,只是沒這等長大絲綸。」一時高興,遂提起筆來,就在江樓粉壁之上題詩四句,說道:
三月三日到江頭,正見鯉魚波上游。
意欲持竿往釣取,恐是蛟龍還復休。
煬帝題這四句詩不打緊,識者看來以鯉魚應著李淵,早已知是亡國的讖語。自家哪裡曉得?煬帝題完,蕭後看了,稱贊不已。眾美人復進上酒來,煬帝吃了半日,只等玉山頹倒,方才住手還宮。到了宮中,十六院夫人接住,依舊又彈絲品竹的歡飲。正是:
歌舞又相勸,君王尚未醒。
莫言沉醉也,猶如伴娉婷。
一夜月色甚明,煬帝厭那些絲竹聒耳,遂同蕭後與十六院夫人,帶領了四五個美人,攜了一樽酒,幾個小盒兒,同到新造的石板橋上看月。此時夜已三更,一輪明月正照著當頭。煬帝道:「不要設座,就將錦毯鋪在橋上,大家席地而坐,更覺有趣。」眾夫人都笑道:「果然有趣。」遂不分大小,都隨便團團坐下;連袁寶兒幾個美人,也賜她坐了。大家清言調笑,歡飲了一會。煬帝說道:「我們這等清坐看月,豈不強似那些笙歌鬧吵。」蕭後說道:「斯時若是玉簫吹一兩聲,卻也不妨。」煬帝道:「月下吹簫最是妙事,御妻想得有理。」遂對朱貴兒說道:「你可單吹一曲,與大家賞鑒,吃杯酒兒。」朱貴兒笑笑說道:「我吹我吹。」隨取了一管紫竹蕭,拿在纖手裡,啟朱唇,輕吞慢吐的吹將起來,悠悠揚揚,其實好聽。真個是:
珠圓鶯滑逗秋涼,別是風流宮與商。
幾字細來青漢近,一聲鬆去碧天長。
寒雲漱齒聲俱冷,白雪調喉韻欲香。
不道無情三尺竹,月中吹出斷人腸。
大家聽了無不快暢。蕭後道:「妾出的這題目如何?」煬帝道:「好題目。有此一曲簫聲,我們橋頭看月一段風流,方才摹寫得出。」蕭後道:「這座橋叫什名字?」煬帝道:「沒有名字。」蕭後道:「既沒名字,陛下何不就今日光景起它一個,留以為後日佳話?」煬帝道:「說得有理。」遂低頭想一想,又周圍數了一遍說道:「景物因人而勝,古人有七賢鄉、五老堂,皆是以人數著名。朕因御妻與十六個妃子,連袁寶兒、吳絳仙、朱貴兒、薛冶兒、杳娘、妥娘六個,共是二十四人在此,就叫它做二十四橋,豈不妙哉!」大家各歡喜道:「好個二十四橋!足見陛下無偏忘之意。」遂一齊奉上酒來。煬帝十分快暢,接杯在手,飲滿而酌。後唐人杜牧過此,弔其遺蹟,作詩一首感之。詩曰:
青山隱隱水迢迢,秋盡江南草木凋。
二十四橋明月夜,玉人何處教吹簫。
煬帝同眾人儘量歡飲。只吃到十分酩酊,方才起身,同蕭後攜手踏月還宮。自此以後,今日賞花,明朝玩柳;一日亭台,一日池榭。不多時,又將一所錦繡宮苑遊幸厭煩了。一日駕幸月觀,吳絳仙梳洗未完,煬帝遂走進房來,移一張椅兒坐在鏡台旁,看她畫長蛾眉。絳仙笑道:「哪些好看,勞萬歲這般垂盼?」煬帝道:「看美人窗下畫眉,最是美觀。只可恨這些宮殿,蓋得曠蕩,窗牖又高又大,恐顯不出你這般風流態度。若得幾間曲房小室、幽軒短檻,與你們悄悄冥冥相對,便可遂朕平生之志。」絳仙道:萬歲要製造幾間卻也容易,何消說得這樣艱難!」煬帝道:「製造幾間,可知容易。難只難於沒一個有奇思之人會調度。若叫外邊這些臣子去造,他依舊蓋些直籠統的宮殿,有何趣味?」
正說汝了,忽見旁邊轉過近侍高昌,跪在地上奏道:「奴婢倒有一個朋友,常自說能造精巧宮室,不知可中聖意?」煬帝道:「此人是何處人?叫什名字?」高昌道:「此人姓項名升,乃浙人,與奴婢原是同鄉,奴婢因此曉得。」煬帝道:「既有此人,可就叫他來見朕。」高昌領旨,隨飛馬去叫。項升聞旨,不敢滯留,忙跟了高昌來月觀中見煬帝。煬帝隨問道:「高昌薦你能製造宮室,朕嫌這些宮殿沒有逶迤轉折之妙,你可盡心製造幾間有韻趣的宮室,朕當重賞。」項升奏道:「小臣雖曉得製造,只恐不當聖意,容臣先畫一個圖樣進呈,候萬歲裁定了方敢動手。」煬帝道:「這也說得是,只不可耽遲了。」項升退出,遂連夜畫寫圖樣,直畫了三四日,方才畫完了。
尋著高昌,同獻與煬帝。煬帝接了展開細看,只見上面畫了一間大樓,中間卻千門萬戶,有無數的房屋。左一轉、右一折,竟看不出是哪裡出入。煬帝大喜道:「你這般巧心,朕有這樣一所宮室,也不負為天子一場,盡可老死其中矣。」隨先賞賜項升許多彩緞金銀,專督其事。一面敕工部選四方的材料,一面詔戶部發天下的錢糧,又差封德彝監督催辦:「如有遲緩,即指名參奏,朕當嚴刑重處。」項升同封德彝各有司,領了旨意出來。隨即相視地形,動工起手。朝廷旨意一下,誰敢不遵?只得剜心割肝去支應。怎奈這一次比前不同,內帑外庫,俱已空虛,天下百姓的膏血已盡,哪裡還禁得又起一場大工?只因這一番土木,有分教:干戈四起,盜賊蜂生;黎民保不得性命,朝廷坐不穩江山。這正是:
世亂自遭兵,民窮定為盜。
任有萬木撐,江山要重造。
不知這場大工,畢竟如何得成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