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回
  陶榔兒盜小兒 段中門阻諫奏

  詞曰:花酒迷魂猶淺,坑人唯利為深。多少貪夫圖富貴,斷頭折骨寒心。但顧一生快樂,管誰怨恨沉沉。莫道九閽可叩,休言上帝遙臨。若要掩他天下目,只消幾鎰黃金。閒弔斯民慘禍,潸然涕淚難禁!---調寄《何滿子》
  話說麻叔謀被巢元方看破病源,連稱神醫。因問道:「學生賤恙,老先生已洞見肺肝,但不知何藥可以療治?」巢元方道:「貴恙乃鬼氣所射,比他症不同,須用初生的嫩羊羔蒸熟,伴了末藥,日日吃它幾次,方可除根;若單用藥餌,恐怕沾了陰風,又要復發。」麻叔謀聽了大喜,隨叫左右到民間多尋取羔羊,一面治酒款待巢元方,就留在營中居住。真是妙用通靈,一連吃了兩三日,便也不頭痛,也不昏暈,竟自照舊起來行走。巢元方見病好了,便要辭別回京覆命。麻叔謀不敢久留,隨整酒送行,又厚厚地備了一副禮要謝。巢元方吃了酒,受了禮,一徑回京而去不題。
  卻說麻叔謀自從醫病吃了羊羔,遂每日家做成了個定例,一日之間,必要殺上幾隻小羊方夠。起初伴藥吃,猶不覺其妙,後來藥吃完了,竟將五味調和起來,更覺香甜肥嫩,美不可言,每日叫庖人整整煮爛,用大盤子盛到面前,自家親用箸子,細細剖碎而吃。因滋味甚美,又替它起個美名,叫做「含酥臠」。日日尋買羔羊的,或城或鄉,無處不到。因此,麻叔謀好吃羊羔的名聲,轟動了遠近。先還要差人去買,後漸有人來獻。麻叔謀因好吃它,要邀買來獻的人心,故此凡是獻羊的,都厚賞其價;該一倍,就與他兩三倍。這些鄉村小民因有厚利,無一處的羔羊,不尋將來獻。只因這一件口腹之好,就驅動了數千人奔走。正是:
  饞夫貪口腹,小人為利役。
  彼此皆有求,如何得知足。
  只因麻叔謀好吃羊羔,又惹出一件事來,不知坑了多少性命。原來這寧陵縣有個下馬村,村中有個陶家;這陶家有弟兄三人,大哥叫做陶榔兒,二哥叫做陶柳兒,三哥叫做陶小壽。弟兄三人皆是不良之徒,專乾些雞鳴狗盜的事業。手下養著無數的好漢,都能飛簷走壁。不論遠鄉近村,但是富豪之家,都是他們的好買賣。靠天地保佑,也是他兄弟們造化,做了一生盜賊,並不曾被人看破,你道為何?原來他家祖墳上的風水甚好,曾有高人題破道:
  水暗流,山暗過,下邊有個賊龍臥。沙不揚,風不播,任是神仙識不破。只嫌水口露刀鋒,若要殺人便有禍。
  陶家因得了這個風水,故此整年屢月,弟兄們輪班出去做生意,再沒些風吹草動。因此日積月累,竟做了大富之家,不想麻叔謀來開河,這條河路,一毫也不偏,正在他祖墳上穿過。弟兄們著了忙,日日焦愁。
  欲要去求免,王侯家陵寢也不知挖去多少,如何肯免他家;欲要行兇阻撓,又是朝廷的事情,如何拗得他過?千思萬想,再沒一個好法兒可以解得。忽打聽得麻叔謀好吃羊羔,鄉民都尋了去獻,陶柳兒因想道:「麻叔謀既好吃羊,我們何不將上好小羔兒,蒸幾隻去獻?若賞價時,我們只是不要。今日也獻,明日也獻,獻久了,又不要賞,他必然歡喜。然後將真情告他,或者可免,也未可知。」陶小壽道:「我聞得麻叔謀是個貪而無厭之人,他門下獻羊的,一日有上千上百,哪裡就稀罕我們這幾隻?就是不要賞,幾隻羊能值多少銀錢,他便歡喜,就替你改移河道?」陶柳兒道:「依你這樣說,難道一個祖墳,就是這樣束手待斃,憑他挖去?好歹也要設個法兒,去求他一番。拿羊去獻,雖值不多,或者投其所好,他一時歡喜起來,也不見得。」小壽兒道:「若要他歡喜,除非是天下都絕了羊種,只是我家裡有,方才能夠。」弟兄二人你一言,我一語,只管爭執起來。陶榔兒全不理論,只是低了頭想。陶柳兒道:「大哥,你為何也不做聲?」陶榔兒道:「非我不做聲,我正在這裡想主意。」陶柳兒道:「想得什麼好主意麼?」陶榔兒道:「你二人之言,俱各有理,若不拿羊去獻他,卻沒個入門之路;若真個拿羊去獻他,幾隻羊能值多少,怎能夠得他歡喜?」小壽兒道:「依大哥,卻怎生區處?」榔兒道:「麻叔謀既好吃羔羊,必定是個貪圖口腹之人。我聞得人肉至美,何不將三四歲的小孩子,尋他幾個來,斬了頭,去了足,蒸得透熟,煮得稀爛,將五味調和的絕精絕美,拿去當羔羊獻他,他吃了見滋味好,想著甜頭,自然歡喜,要來尋我們。那時與他鬼混熟了,再隨機應變,或多送他些銀子,或拿捏他的短處,要他護免祖墳,卻不怕他不肯。兄弟,你道我主意如何?」二人拍手打掌的笑將起來道:「好計,好計!真有鬼神不測之妙!」榔兒道:「此計若妙,便事不宜遲。」柳兒道:「須今夜尋了孩子,安排端正,明日絕早獻去,趕他未吃飲食方妙。」小壽兒道:「有理,有理1」三弟兄計議定了,遂叫手下幾個黨羽去盜。那些人,都是偷雞摸狗的英雄,一個個都有盜狐白裘手段。叫他去盜小兒,一發是尋常之事,真個是甕中捉鱉,手到擒來。
  去不多時,早偷了兩個又肥又嫩三四歲的小孩子來。他三兄弟得了孩子,便拿出狠心,活漓漓的殺了,把頭腳丟開不用,骨頭俱細細剔出,身上的好肉,切得四四方方,加上五味椒料,連夜安排的噴香爛熟。次早起個絕早,早用盤盒盛了,陶榔兒騎了一匹快馬,竟望麻叔謀營中而來。正是:
  要保自家宗祖墓,卻教別個子孫殃。
  誰知天道無多遠,保得墳存身亦亡。
  陶榔兒到了營前,見過守門人役,即將肉獻上。這營前因日日有人獻慣,門上人也不作難,就一面叫人拿了進去,一面拿出個簿子來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快說合來好登簿。」陶榔兒道:「小的乃鄉下小人,又不是尊客來拜,為何要上門簿?」那門役笑道:「上了門簿,老爺好來回拜。」陶榔兒道:「休得取笑,端的為何?」門役道:「上了簿子,好便領賞。此時天色早,獻羊的還少,再過一歇,來的人眾,哪個記得許多!」陶榔兒道:「原來如此!小人乃下馬村人,叫做陶榔兒。」那門役依著寫在簿上。二人正說話,只見營內走出一個人來問道:「方才獻熟羊羔的人在哪裡?」門役遂指陶榔兒說道:「這不是!問他怎的?」那人道:「老父叫他。」門役道:「叫他做什?」那人道:「哪個曉得!」遂將陶榔兒帶入去。陶榔兒暗喜道:「此人有幾分著鬼了。」原來麻叔謀才梳洗畢,正要吃飯,忽獻進羔羊來,遂就著盤子,拿到面前去吃。只見香噴噴,肥膩膩,鮮美異常,就是龍肝鳳髓,也不過如此。麻叔謀恣意飽食,十分歡喜。因問道:「這蒸羊羔是誰獻的?這等香美可愛,快叫他來問。」故有人出來叫他。陶榔兒進得營來,看見麻叔謀,慌忙叩頭。麻叔謀問道:「你是哪裡人?叫什麼名字?這羊羔如何蒸得這等甘美?」陶榔兒答道:「小人叫做陶榔兒,就是這寧陵縣下馬村人。聞知老爺愛吃羊羔,故蒸熟獻上,聊表小人一點孝敬之心。但恐鄉村疱治,不堪上用。」麻叔謀道:「羔羊雖日日有人來獻,但無這等滋味,難為你費心了。」
  隨叫左右取過三兩銀子來賞他。陶榔兒忙辭道:「小人原要孝敬老爺,這厚賞決不敢領。」麻叔謀道:「賞以酬勞,自然該的,你為何不受?」陶榔兒道:「若領了厚賞,就不見小人的孝敬了。」麻叔謀道:「你既不受賞,我若再要時,就覺有些不便。」陶榔兒道:「老爺若不嫌粗,小人情願日日獻來孝敬;若要賞賜小人,就是圖利了,倒轉不敢來獻。」麻叔謀道:「難得你這一片好心,怎生消受!既是你執意如此,也罷,到後來再一總謝罷。」遂將銀子收回。陶榔兒見麻叔謀收回銀子,倒轉上前磕一個頭,說道:「謝老爺抬舉。」麻叔謀笑起來道:「世上有這等的好人!你明早必須要來!」陶榔兒道:「既蒙老爺抬愛,安敢不來。」說罷,遂收拾了盒子,欣然回去。正是:
  香餌不虛投,貪夫容易動。
  既已受其私,自然為他用。
  陶榔兒回到家中,與柳兒、小壽說知此事,弟兄都喜不自勝。遂日日去偷盜小孩子,蒸熟了來獻。麻叔謀自吃慣了孩子,便覺那些羔羊,都無滋味。凡有人來的,都一概謝絕不受,只將陶榔兒獻來的盡心受用。一日三,三日九,麻叔謀只為貪這些口腹,倒與陶榔兒做成了一個相知。但是陶榔兒來時,必定要留茶留飯,營門上也沒人攔阻,任他走出走進。一日,麻叔謀說道:「難為你日日送來,我甚不過意。你又不肯受賞,我又缺它不得。你何不將這個烹疱法兒,教了我的廚役,也免得你日日奔波,我又吃得安心,豈不兩便?」陶榔兒道:「小人情願日日蒸來,老爺不必掛心。」麻叔謀道:「我如今在寧陵地方開河,你好送來,再過幾時,我開到別處去,你如何送得許多?羊倒捨得,一個蒸羊的方兒,倒恁般捨不得。」陶榔兒道:「不是小人捨不得,只是這方兒有些干係;說破了,若提防不密,不獨小人有禍,就是老爺也有幾分不便。」麻叔謀笑道:「一個蒸羊方兒,又不是殺人做賊,怎麼連我也不便。」陶榔兒道:「老爺便與不便,小人也不得知,只是小人委實不敢說破。」麻叔謀道:「你若不說,連許多時獻蒸羊的好意都是虛了。」
  陶榔兒沉吟了一歇,說道:「老爺畢竟要小偏差,須求退了左右。」麻叔謀笑道:「鄉里小人,不知世事,這等膽小!」因對左右說道:「也罷,你們就都出去,看他說些什麼?」左右連忙避出。陶榔兒見眾人都出去,便把眼揉一揉,假作悲傷,先哽哽咽咽的哭將起來。麻叔謀道:「我問你蒸羊方兒,你為何啼哭?」陶榔兒含淚說道:「老爺,哪有蒸羊方兒,只有個蒸小孩子的方兒。」麻叔謀聽見蒸孩子,便大驚失色道:「怎麼蒸孩子?」陶榔兒道:「實不敢瞞老爺,前日初次來獻的,就是小人的親生兒子,今年才三歲。因聞得老爺喜吃羊羔,故假充羊羔來獻。後來家中沒了,其餘都是各鄉村偷盜來的。」麻叔謀道:「胡說!小孩子可是輕易殺的,我不信你謊言!」陶榔兒道:「小人怎敢在老爺面前說謊!偷盜的人家姓名,小人都有一本帳,記得清清白白,就是孩子的骨櫬,現今都在。老爺如不信,只消差人去看便知。」
  麻叔謀聽見是真,心下也有幾分驚懼,因說道:「我與你素不相識,又無統屬,你何苦乾此慘毒之事,取悅於我?」陶榔兒道:「小人的苦情到此田地,也隱瞞不得了。小人一族有百十餘丁人口,都共著一所祖墳;這祖墳曾被仙人題破,甚是靈驗。若墳上動了一塊磚,一塊土,小人合族便或災或病,害得七損八傷,只從新收拾好了,方才免得。今不幸這祖墳恰恰在河道界限中間,這一掘去,小人合族百丁,料應都是死了。欲要懇求老爺,苦於無門而入,故小人情願將幼子殺了,充作羊羔以為進身之地。今僥天之幸,得蒙老爺青目,也是千載奇逢,只求老爺開天地之恩,將河道略委曲得三五丈地,便救了小人合族百十餘條蟻命。」說罷,又嗚嗚的哭倒在地。
  麻叔謀心中暗想道:「此人為我害了許多性命,也是絕後之計。若不依他,他是亡命之徒,拼著一死,一頓猖狂起來,真有幾分不便。」又想著小孩子的滋味甚美,若絕了,便再吃不成。因說道:「保護祖墳,便要違背聖旨,實是難事。但念你情意十分慇懃,不得不為人保全了。只是這蒸羊羔,我須缺他不得。」陶榔兒道:「老爺既肯開恩,真是重生父母。這蒸羊羔,小人便赴湯蹈火,也要日日尋來上獻。」麻叔謀大喜,隨叫左右進來,暗暗傳令與眾丁夫,下馬村地方,河須橫開一曲,不許挖動陶榔兒的祖墳。正是:
  既忍食人子,何難背君旨。
  東海掘波濤,不足贖其死。
  陶榔兒既得保全祖墳,便千恩萬謝的辭出。回到家中,與柳兒、小壽說知。弟兄三人,歡喜不盡。只是每夜去偷盜孩子來報恩。先叫人去偷,一時偷不來,便自家去偷。先只在近村去偷,近村偷完了,便遠村去偷,或招窮人偷了來賣,或著人四處去買。可憐寧陵縣以至睢陽,這一路鄉村市井,三四歲的小孩子也不知被他偷盜了多少!這家不見了兒子,那家失脫了女兒,處處含冤,村村抱怨。初猶不知下落,後訪知是陶榔兒盜了獻與麻叔謀,都恨不可言。也有到縣中告狀鳴冤的,也有到郡中公呈出首的;也有約齊了眾人,打到陶榔兒家中的。被害之家,紛紛攘攘。陶榔兒著了忙,只得求麻叔謀做主。麻叔謀大怒道:「幾個百性,焉敢如此橫行?莫說偷孩子沒有形跡,便吃了幾個孩子,待要怎麼?」便叫拿帖子到郡縣中去講。郡縣都曉得麻叔謀是煬帝的寵臣,誰敢不依!只得轉將這些告狀的百姓拿去,打的打,夾的夾,問罪的問罪,弄得哭聲遍地,怨氣沖天。正是:
  天下只權勢,為官誰得情。
  明知冤與屈,猶自重加刑。
  眾百姓受苦不過,大家齊聲道:「我們兒女被他盜去吃了,還要受楚問罪,天理難容!郡縣料敵他不過,除非到皇帝面前鳴冤,方得個明白。就拼一死,也說不得了!」遂三三五五,都相聚往東京去告御狀。麻叔謀聞知此信,心下也有幾分追悔駭怕。怎奈騎在虎背上,下來不得。只得忍著肚痛,收拾了白金千兩,寫書一封,差心腹家人黃金窟到東京來彌縫此事。因吩咐他道:「虎賁郎將段爺,現為中門使,掌管四方奏章。他與我平素交厚,你可將此書並禮投上,就說寧陵縣百姓要阻撓河工,妄造誣言,毀謗上官。今進京來告御狀,求段爺千萬為情,不要奏上。段爺若承應了,我就將天下的孩子吃完了,這些百姓也沒法奈何。」
  黃金窟領了主人之命,連夜望東京而來。到了段達私宅前,先將官書投上。段達接書,看知來意。又見寫著白金千兩,將黃金窟叫入後堂。黃金窟見了段達,忙磕了一個頭,隨將白金鋪在地上說道:「家爺因一路民刁,開河甚難,久失修候。今聊具代儀些須,以表敬意。望老爺笑納。」段達道:「你家老爺開河辛苦,我時常相念,正愧無以為情,如何倒以厚禮見惠!就是書中所說的這些小事,你老爺與我們這等相厚,自然要用情,如何好收禮的?」黃金窟道:「薄禮不足展敬,望老爺勿拒。只是這些刁民若得重處一番,便是老爺的厚恩了。」段達想一想說道:「我若不受禮物,你老爺倒轉疑心。我權且收下,你回去多拜上老爺,只管放心開河前去,凡事都在我身上。莫說幾個百姓的御狀,就是參劾的表章,也不與他傳上。」黃金窟道:「若是如此,感恩不淺。」段達一面叫人收禮,一面叫款待黃金窟酒飯,一面打發回書。黃金窟領了回書,竟到寧陵縣來回復麻叔謀,不在話下。
  遲了兩日,只見寧陵與睢陽的百姓,亂紛紛都到東京來,御狀就似雪片一般,都是告麻叔謀蓄養大盜陶榔兒,偷盜孩子作羔羊蒸吃,一路被盜孩子三五千人,白骨如此,慘莫可言,伏乞追究等情。段達收了御狀,隨叫眾百姓來審道:「麻爺乃朝廷大臣,焉肯為此參毒之事?皆是你這起刁民,要阻撓河工,故造此誣言毀謗。」眾百姓道:「小人們乃窮鄉下邑的百姓,又無墳墓田地與河道相礙,何苦要阻撓大工?小人們只為自家的兒女受此慘禍,故來鳴冤!」段達道:「胡說!兩三歲的孩子,日間曳有人看管,夜間曳有父母同寢,如何得能家家偷去?就偷了三五千人?這等誣言,不問可知。若不嚴治,刁風愈熾。」遂不由分說,將眾百姓每人毒責四十,解回原籍問罪。正是:
  世法陂如此,人心慘莫言。
  乾坤空浩大,無處吐民冤。
  不知眾百姓畢竟如何結局,且聽下回分解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