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築菜園陳姬托修齋 依海市楊娥謀討賊
話說吳三桂入京奔喪,因所帶人馬眾多,騷擾京城,已令他在京外設祭哭靈而去。自此三桂也以清廷為猜疑自己,清廷亦以為畏懼,自己即一面率領人馬回滇。那時清廷仍欲羈縻三桂,俟三桂回滇後,即降一道詔敕,稱獎三桂功勞,由平西王晉封為平西親王,世襲藩封罔替。吳三桂得詔,即請夏國相計議。三桂道:「孤前者入京奔喪,竟不令孤入京,是疑孤也。今又晉封孤為親王,是為藩府,是又有畏孤之心,故示羈縻之術耳。為今之計,須謀自全之道,願卿有以教我。」夏國相道:「大王如欲始終恪守臣禮,自當力辭世襲藩府之任,願解兵權,以釋朝廷之心。如其不能,又當速自為謀,毋延誤時日,自取其敗也。」吳三桂道:「早知如此,孤斷不為緬甸之行矣。然孤以二十年汗馬戰爭,始有今日。既遭朝廷疑,所可以自全者,只恃此兵權耳。曹孟德說得好,若一旦卸去兵權,必為人所算。語所謂騎虎難下,不能以冒虛名孤受實禍也。」夏國相道:「三代而後封建久廢,今大王得此異數,朝廷必有深意。大王能順則順之,若既不能,即取死之道也。究如何而可以死裡求生,自當早計。以韓信之能,破項羽可以破而不能阻未央宮之禍,燕王棣才不及韓信,而可以制建文,此視夫見機之遲早耳。此則大王智力所能,無煩老夫計及也。」吳三桂大笑道:「卿知我心也。」夏國相道:「若以此計為然,趁人心思明之際,幸勿以遲疑取禍。」吳三桂道:「今卻不能,須看部下文武之意如何,待有機會,方可乘勢行之。」夏國相道:「大王之言是也。以恩結人,以威令眾,實為上策。然早自圖,幸勿輕泄。」國相言罷而出。
自此三桂一發施恩於人。凡雲南地方,雖為三桂藩地,惟一切官吏等仍多由朝廷虛發。惟三桂用意,一來懼朝廷派人窺視他的舉動,二來欲全用自己心腹,故雖朝廷所任的,三桂也一概撤回,另以藩府龍鳳下批咨部,以某人任某守令,以某人任某參游。縱部選本有定例,亦必撤回,改用藩府所咨選,時稱為西選。那時西選之官遍於東南,即地方督撫大吏,於西選之官亦必改容加禮,蓋恐得罪藩府也。三桂那時勢燄日熾,漸溺晏安,每暇即以聲色自娛。那寵姬圓圓,聲色為一時之冠,惟自入滇以後,頗不滿意於三桂行動,聲色憂容,但三桂寵愛之弗衰。三桂見圓圓常不大歡悅,思有以取媚之,乃大興土木為築梳妝台,以處圓圓。
那一日,圓圓謂三桂道:「妾自蒙大王青顧,恩寵有加,復以大王英雄,榮及賤妾,妾復何憾?但妾昔日所言,願大王勿忘之也。」三桂道:「卿所言甚多,究何所指?孤焉能一盡記之?」圓圓道:「妾今榮華極矣。若再享榮華,必增妾累,願得一淨室,俾修慧業以終餘生,並贖前過,此皆大王之賜也。」三桂道:「往者戎馬倉惶,卿尚相隨奔走。今已四方無事,正當安享富貴,何以遽作此想耶?」圓圓道:「昔固許之,大王今何背之?」三桂道:「誠然。卿若離去此間,孤必不見許。若欲於雲南城內為闢地方靜養,孤自可成卿志也。」圓圓道:「今大王位至南面王,美女已下陳充斥,妾亦料大王必許妾也。妾非必要離去雲南,蓋離亂以後,妾家離散,去亦安歸?只願得一山林清趣之地,幽居靜處,稍贖前衍耳。」三桂便允其請,即令人在滇城相度地方,看哪一處最合建築。惟城北一帶地方空曠,枕山臨流,甚為清雅,即令在那處建築樓房苑囿,名為野園,實則自如離宮一樣。那處附近商山,樹木繁盛,三桂更築一園,以通商山,以便臨眺,名為安阜園。更為石棧,直達商山寺。統計野園之內,樓閣亭台有百餘座。又嫌藩府梳妝台湫陋,即在野園內建做圓圓梳妝台。下令建築之日,即另行示令居民,或有房宇相連的一概搬遷。居民一來仇恨三桂,二來又見他所為無理,多有不肯搬遷。到地方府縣官遞稟求免遷徙的,不計其數。初時地方官府縣恐觸藩府之怒,不敢上聞,惟暗中補償遷費,令居民勿得違抗。後以勒遷的房屋過多,府縣官無力補償遷費,始稟告三桂,請示辦法。三桂大怒道:「便是明家天子,且不敢違抗孤,那小民反欲違令耶?」即再出示,限五日內一概遷移,否則即行毀拆。及到期,雖有許多畏禍搬遷,惟是一班窮民,無可遷徙,仍求地方官體恤。那時地方官又恃著藩府出頭,諸事不理。三桂以人民抗己,即拘拿十數人,立行斬首,即將房屋焚毀。故貧民因此露宿山棲,不能勝數,嗟怨之聲,徹聞遠近,三桂概若不聞。且附近商山墳墓亦眾,那貧民無力遷居,還哪有力計及墳墓?故三桂更以那些墳墓妨礙工程,又怨居民不將墳墓遷葬,都令一概掘起,致令骸骨暴露。三桂都不計是那處墳墓的屍骸,惟有令人迭埋一堆,運至十數里外,以土掩之,遂成亂塚一丘,不復辨為誰家墳墓。及地場既辟,即募徵丁役萬人,日事興築。所在應用的磚瓦木石,都責成屬下官吏供應。計經年始告落成。又示令國內,凡有奇花異草、珍禽奇獸與一切玩物,倒搜羅盡淨,置諸園中。如有隱匿不行獻出者,即行罪責。以故富紳大賈交相獻納。或偵知那一家藏有奇品,即派人領兵硬行掠取。因此為建築野園一事,騷擾地方,甚於兵燹。
自野園落成之後,三桂文字本不精通,唯愧自以武員出身,又附庸風雅,並徵文人題詠野園風景。有狂生夏嚴,題月台一聯道:
月明故國難回首,台近荒墳易斷魂
三桂不解其意,視為佳句。後為侍者所讒,三桂大怒,令削之,立即捕夏嚴斬首。及野園裝點既備,復於園中辟兩道小河,直通外海。每屆夏令,即與諸妃乘舟於池中,故托名為圓圓築地修齋,實則借此大興土木。只於園中隱樓一座,直通梳妝台,以處圓圓。三桂亦不時同處其中。此外樓閣亭台,風軒水榭,皆金釵十二,粉黛三千,環列萃處,繁華無比。後王思訓有野園歌一闕,單道其事,今已強半遺忘,聊掇拾湊成之。歌道:
古滇城北數里許,後枕高山前帶水。
孤松峭拔撐天高,綠楊縹緲斜陽裡。
此中佳勝古來稀,中有野園壯麗無倫擬。
層樓杰閣亙雲霄,水榭風軒隨處起。
名花異草四時盡,不盡千紅與萬紫。
珍禽奇獸盡搜羅,縱橫遍地皆羅綺。
長橋似波百度飛,龍舟競渡聊復爾。
十步閣兮五步樓,古稱阿房只如此。
中唯妝台尤傑出,隔離天日不盈尺。
誰能為此壯大觀,吳王興業震遐邇。
借兵入衛明社墟,緬甸凱旋明祚圮。
論功不數桑維翰,封藩開府南滇地。
昇平而後溺晏安,況復佳人久擅傾城美。
大興土木復窮奢,舍是不足娛歌伎。
君王豈計民流離,只憂美人心不喜。
萬家廬舍皆丘墟,千年墳塚成荒壘。
經營累月復經年,大工竭盡民脂髓。
野園為欲處佳人,野園成後佳人死。
佳人死後野園傾,滄海桑田類如彼。
當年藩府今何在?曾不十年長已矣。
自古繁華易闃寂,況為國賊民集矢。
我來憑弔正欷歔,欲尋野園舊遺址。
只留蔓草繞荒煙,何堪再論興亡史!
自野園落成之後,三桂不時與圓圓乘車在園內遊覽,故圓圓雖名為修齋,實則奢華更甚於曩時。又在野園內更建列翠軒,俯臨池塘,夾道皆種楊柳,池內又遍植蓮花。每屆夏日,三桂即與諸姬在軒內臨池。軒內計分廳事五座,窗年隙地數十丈,皆栽細草。三桂本不善書,惟好與諸姬在軒內臨池,凡春秋佳日,軒內設宴無虛夕。三桂輒攜筆墨於軒內,作擘窠大字。侍姬數人環列其側,鬢影釵光,真不異蓬台瑤島。當三桂入滇之始,即以永明故宮為藩府,附近柳營一帶,亦改作珍館崇台,至是更由藩府築道,通至野園。計園中有演武廳,三桂又每於秋涼之際,學吳宮中教美人戰,與諸姬列隊為戲。
園內如荷花池,如淬劍亭,如九龍池,皆一時名勝也,不必細表。
惟三桂自築成野園之後,奢侈橫暴更甚於往日。每日由藩府過野園,鎮日不出府門一步。凡部下稟報事件的,都傳到野園相見。更有時諸姬侍側,亦不顧禮度。因窮奢極侈,自然係暴斂,故種種橫暴,亦不勝數。因此人人怨憤,但畏懼藩府威勢,終無可如何。因此就激出一烈女來。
你道這烈女是誰?卻是姓楊,單名一個娥字。本貫雲南廣西州人氏。他的父親喚做楊世英,技擊之術,著名於雲南,故世為黔國公沐府武術教習。
楊娥少時頗讀書識字,及年既長,乃從父學習技擊,楊世英責道:「兒是女流,只合事針黹女紅,若技擊之術,非所宜也。」楊娥道:「方今亂世,將來身世且不知如何,焉能作嬌嬈弱質之態,作女紅已耶?」其父楊世英深奇之。又念膝下無兒,只單生楊娥一女,故甚為鍾愛,一切所學皆聽之,遂盡心授以技擊。楊娥盡得其傳。及年十七,即明永歷十一年,沐府遭土司沙州之亂,舉家離散。楊世英竭力救護黔國公沐天波,致身受重傷,回時奄奄一息。楊娥往問父疾,楊世英道:「父以一人竭力救主,以眾寡不敵,為亂軍所傷,父恐不久於人世矣。惜兒是女流,若是男漢,必能為父報仇雪恨也。」
楊娥哭道:「兒雖女子,安知便不能報仇?父且放心,兒必有以報父矣。」
楊世英遂瞑目而歿。楊娥即草草料理父喪,徐即謀報父仇。
時沐天波已倉惶避難,會孫可望兵至雲南,恨沐天波之富儲盡為沙定洲所有,乃托言願與沐天波報仇,天波亦欲借此以恢復藩府,遂倚可望之師為復仇計。楊娥即易笄而弁,變姓名願充前軍,並作向異。遂大敗沙定洲,楊娥手刃沙定洲之首,並乞其首,以祭亡父之靈。至是,軍中已知楊娥為世英之女,莫不奇之。可望欲得為侍妾,楊娥佯允之,托言往改葬故父後,即委身相從,可望亦信之不疑。唯楊娥先曾許字張英,那張英亦黔府武衛,自忖不宜失身於可望,且亦知可望必敗,不應委身相從,故祭葬故父之後,即循跡隱避。可望亦無可如何。
及可望既歿,三桂入滇,楊娥年已二十有餘,見三桂陳師緬甸,捕戮帝後,復行殺戮,張英亦被殺,且窮奢極侈,怨聲載道,便深嫉三桂,嘗慨然道:「永歷為吾之故君,沐府為吾之世主,張氏亦吾之所夫,今皆亡於逆臣之手矣。吾以女子力不能誅賊臣,復國家,留此弱質,亦復何用?」便思暗殺三桂。但念暗殺之法必須能近其身,自顧有傾城之貌,久知三桂好色,凡女子稍有姿色,無不百計掠取,計惟有乘其所好,以色蠱行刺耳。遂在城西開設賣酒肆,在肆中設六甕於牖下,自云便犬出入,每日必濃妝淡抹,獨自當壚,見者無不驚為絕色。
時吳藩部下多紈絝子弟,自息兵以後,仍多留麾下,給以資俸。日中無事,惟祛服漫遊。見楊娥美豔,即日飲其肆中,互相嘲謔。楊娥欲借勇力以聞於三桂,又思撲殺一二輕浮子弟。恰有向楊娥調戲者,楊娥即輕舒玉腕提之,投入狗竇,以熱湯澆之。群惡少見其如此,即群起與楊娥相鬥。楊娥殊無畏怯,一躍立諸街中,群惡少復困圍之,楊娥復躍立圍外。群惡少皆向楊娥相撲,楊娥奮其技勇,當者無不披靡。群惡少復行嘩噪,楊娥怒道:「鼠輩何不惜命也?」便挽袖束履,逼近而橫掉之。各皆頭破額裂,負痛而去。
明日群惡少復來,楊娥吒吒視之,皆不敢動。即人有就飲者,皆正色拒之,人亦大悟,不敢相犯。
那時楊娥名噪一時,果為吳三桂所聞,即欲納之。先使人通意於楊娥,楊娥大喜,以為逆藩死期至矣,立即允肯。不料次日楊娥竟以中寒得病,未幾亦病重而歿,聞者莫不惜之。歿年僅二十四歲。後王思訓有當壚曲一闋,單記其事。曲道:
絕世英雄有兒女,事跡心期足千古,娥眉家世事沐府,得報夫仇即報主。生小妙習少林技,時作公孫劍器舞。履端錮鐵背約金,誓入虎穴謀刺虎。城西賣酒身當壚,正色不許鄉人沽。牖嵌六甕犬作竇,靚妝自作雙明殊。吳藩宿衛半紈絝,春日踏青芳草路。酒帘飄處見紅妝,就飲語觸美人怒。玉手提擲狂且狂,請君入甕澆沸湯。鶻拳怒擊誰能當,鼠子卻立重圍張。天街躍出鷹凌霜,敗籜掃盡雌風揚。吳藩委幣欲相納,計日報仇天作合。豈圖蘭蕙掃空階,秋花霜隕風蕭颯。壯志不遂歸墓門,夕陽桃花空斷魂。至今酒肆肆旁水,嗚咽猶似恨潛吞。百年過後遺野址,太息美人胡早死。豫讓欲報智伯仇,漆身吞炭猶男子。君不見,女兒俠骨情女休,紅線紅拂非其儔。
當楊娥臨歿時,竊歎道:「我志不成即寂寞以終,此吳逆之幸,而我之不幸也。」及歿後,三桂聞之,不知楊娥之意,反為惋惜。正是:烈女自從終牖下,逆臣從此霸滇中。
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