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掃流寇吳帥就藩封 懺前情圓姬修道果
話說李自成自山西大敗,為吳三桂所乘,直奔兩河。又為三桂追逼,滿意殘破各處郡縣,掠得輜重,即充作軍餉,然後招軍流亡,望再振軍威,直入四川,以圖久守。一面已檄陝西餘黨入川。那時計點敗殘軍士,尚有數萬,唯自疲戰以後,已沒有戰馬,便派人用賄賂至北方各部落購買馬匹。不想北方各部藩主已知自成必敗,只收其賄賂,反把到來購馬之人拿住,獻到三桂軍中。三桂因此知道自成已缺了戰馬,便定計以馬軍攻圍自成。時自成正在病中,自忖若聽李岩之言,不至有此。方愁歎間,忽報丞相牛金星來謁。原來李闖已用牛金星為丞相,以李岩為軍師,又有副軍師一名,喚作宋獻策。
那牛金星,因平陽一戰本出自自己主意,致遭大敗,不出李岩所料,心中極為愧恨。且自入京以後,牛金星已與李岩有點意見,再經平陽一敗,因羞成怒,更與李岩結下不解之仇,便有意除去李岩,好拔去眼中釘刺。那日入見李闖,見李闖長嗟短歎,便進言道:「吾軍雖敗,尚擁十萬有餘,且謀臣戰將尚多。勝敗乃兵家常事耳,大王何故如此懊惱?」李闖道:「朕自起義以來,勢如破竹,直進北京,皆望風披靡。惟入京後,多不用李軍師之言,遂至迭遭挫敗。今大勢已去,復何顏見李軍師乎?」牛金星道:「大王起義至今,待軍師可謂厚矣。軍師曾力勸大王先釋陳圓圓,以結吳三桂之心,以大王不聽其言,遂至懷恨。他曾對人言,謂關外之敗,他本有計可以挽回,斷不至令建州人馬直驅大進。正以大王不聽其言之故,遂坐視不劃一策,冀大王一敗,以顯其本領耳。故自後多不為大王划策。且近聞軍師與吳三桂頗有來往,不可不防。」李闖聽了,大怒道:「懦夫安敢如此!豈以朕在病中,遂無尺寸之力耶?」牛金星道:「大王不宜發怒。軍師耳目極多,若被他知道了,反為不便,不如臣等徐圖之。故日前軍師聞平陽之敗鼓掌大笑,臣不敢言於大王之前者,正為此耳。」李闖此時更怒不可遏。牛金星仍故意做作,力勸李闖隱耐:「臣等必有以報命。」說罷,正欲辭出,忽見宋獻策進來,先向李闖問病,徐道:「大王止於此,實非長策。若曠持日久,軍心益餒,益不可為矣。臣與李軍師相議,主意相同。請大王先幸荊襄,然後取四川為根本,養蓄銳氣,再圖進取,不知大王以為然否?李闖聽了並不回答。宋獻策見李闖並不回言,且有怒色,心中實不自在,即先行辭出。牛金星即向李闖道:「宋獻策此來,直是李岩之意,探大王聲口耳。李岩果有奇策,自應進言,何必假托宋獻策以言相試?可見李岩怨望深矣。」李闖道:「朕亦以為然,容徐圖之。」牛金星道:「全仗大王之意。臨時有計,自當相報。」
說罷,牛金星亦辭出。
回寓後,正欲謀殺李岩,即與心腹扛右計議。時將軍孫昂、史定、聞人訓、方也仙、洪用光、馬元龍、劉伯清一班人,統通是牛金星黨羽。那牛金星方說到謀殺李岩,闖人訓即道:「方今大王病重,必難有為。不如除去李岩,丞相即自登王位便是。」牛金星聽得,好不歡喜。時同坐的亦皆為贊成。
牛金星道:「我起自草茅,位至宰輔,與天子相去只一間耳。既有福命做到宰相,未必便無福命做到天子。今得你們擁戴,自可照此而行。只有軍師李岩、宋獻策二人,必不肯為我出力,將如何處置?」聞人訓道:「我們當以願輔丞相先告軍師,如他允從,他日成事便可共享榮華。如若不然,可先把他們結果了,便可行事。」孫昂道:「李岩那廝,自命為讀聖賢書洪門秀士,他輔助闖王,常自怨輔非其主,何況丞相與他向有意見,他焉肯降心相從?依某愚見,且不必告他。不如想條計策先除了李岩,更為快便。」牛金星道:「孫將軍之言是也。李岩只是一個書腐,老夫雖為天命所歸,人心所戴,他如何知得?若勸他不從,反洩漏機關。今趁闖王有命,先除了李岩,以行大事可也。」史定道:「此實兩全之策。殺了李岩,固無阻事之人。即殺李岩不得,亦只出王所命,與我們無乾。」牛金星聽罷,大喜道:「只除一李岩,宋獻策便無能為矣。」便具東設席,請李岩赴宴,並請李岩之弟李牟。李岩本不欲往,便向其弟說道:「牛金星此人,不是好相識的,今請赴宴,必非好意,不如勿往。」李牟道:「兄言雖是,但好意來請,若果不往,仇更深了。今既從大王相隨至此,性命只付諸天數耳。大勢如此,料難有為,只有逃避一策。方今遍地干戈,若逃,則匹夫之力即能擒縛。吾兄若不能逃,以牛金星黨羽眾多,事權在手,大王又唯他言是聽,再與結怨,是自取滅亡也。不如陽與牛黨休容,再圖良計。」李岩道:「是當初誤了我也。至於今日,自問合背地投降,難道待斃於此地?若與牛黨周旋,固所深願,只怕牛黨不任我休容耳。與小人共事,其難如此!」李牟道:「今且同往赴宴,看牛賊有何話說,然後隨機應變便是。」李岩無奈,便從李牟之議,應允赴宴。牛金星聽得,即令點刀斧手二百名,暗備行事。一面準備宴席。
各事妥後,已報李軍師兄弟到來,牛金星即衣冠出接,並令手下黨隨著,向李岩致敬盡禮。李岩此時已見得可疑,又見諸將俱在,皆牛金星死黨,軍容甚盛,即以目示李牟,以示事在危險之意。但此時已脫身不得,只向牛金星及諸將盡力周旋而已。各寒暄了一會,即行入席。酒至三巡,牛金星即出一暗號,早有孫昂起身言道:「今大王病重,不能視事,大勢將去矣。當我軍入京之際,大王甫御正殿即頭暈目眩,可知天意不屬於大王。今丞相寬洪大度,天與人歸,吾等當奉之為王,以圖大事。其有反對吾言者,當先除之。」
那孫昂說猶未了,即一齊哄動,鬧在一處,言語皆不復辨。牛金星即擲杯為號,那埋伏的刀斧手即蜂擁而出,不由李岩兄弟分說,即把他兩人砍為肉泥。
牛金星道:「今李逆已除,須要商量處置大王之法。」聞人訓道:「一不做二不休,就此同謁大王,令他讓位。從則從,不從則殺之。」各人齊道:「好好!」即各自佩劍,帶了幾十名精壯軍士,往尋李闖。
時李闖正在病中,忽見宋獻策走進來道:「丞相已擅殺軍師矣,實誤大事。大王將何以處之?」李闖時尚不知牛金星之意,以為李岩實在可惡,故聞宋獻策之言,仍不以為意。忽報丞相與各將軍已帶兵佩劍蜂擁而來。李闖此時大驚,正欲問個原故,牛金星已到了面前,向李闖道:「李岩兄弟不法,吾已代大王誅之矣。今大敵當前,大王唯高臥不起,何以禦敵?設大兵至此,吾等恐無噍類也。大王今日自當擇賢而讓,以保生靈。若不然,以吾等性命,皆係於大王之手,大王幸毋戀棧。」牛金星說罷,諸將齊道:「吾等今日皆願輔丞相。」宋獻策大怒道:「汝萌逆心久矣。擅殺軍師,罪已不小,今日復來逼大王耶?」牛金星指宋獻策大怒道:「此人亦李岩之黨,不可不除。」
乃拔劍斬了宋獻策。李闖在病中罵道:「吾今日方知汝等奸詐矣!」牛金星聽了,不復答言,即指揮諸將一齊動手,把李闖殺了。
牛金星正洋洋得意,正要擇日登王位,忽報吳三桂大隊人馬到來。牛金星聽得,即徬徨無措,急令各將士指揮三軍迎敵。惟三桂人馬養精蓄銳,且又乘勝而至,如風馳電卷。牛金星各軍既無節制,又在內亂之間,如何抵敵?倒被吳三桂殺得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。牛金星與各軍四散奔走,吳三桂直追牛金星至一小山上。金星自顧,手下只剩數百步兵,被三桂所困,自知再無生理。欲與軍士潰圍而出,惟軍士如驚弓之鳥,又畏懼三桂人馬多眾,都怨道:「當初吾等只隨李大王耳!雖屢經挫敗,惟兵馬尚多。牛丞相今無端殺了軍師、大王,自家擾亂,弄得各軍星散。今到此地被困,是絕地也,吾等須各顧性命。」便相議要殺牛金星投降。當下一人倡起,百人附從,都一聲喝起,擁入帳來,殺了牛金星。牛金星焉能與數百官兵相敵?竟被眾軍殺了,拿了首級,往吳三桂那裡投降。吳三桂一一招納。餘外各將,有被殺的,有自刎的,不能勝數。各軍士亦有陣亡,亦有逃竄,尚存餘黨二三萬人。恰福王即位南京,正用何騰蛟扼守皖豫一帶,故李自成餘黨都投降何騰蛟去了。
且說吳三桂現平了李自成,即奏報北京攝政王,稱自成已死,已得大捷,只有陝西餘黨已入四川,附從張獻忠去了。攝政王多爾袞覽折大喜,以吳三桂之功非同小可,就賞他以平西王爵,開藩雲南地方,並平張獻忠各黨。時北京大臣多欲令吳三桂移兵再攻南京,惟攝政王也大不放心,以吳三桂本屬明臣,恐他反戈為福王出力,卻不敢遣,只令吳三桂赴雲南就藩。吳三桂以當時福王尚在南京,張獻忠尚在四川,明裔魯王又在浙江稱為監國,尚屬四方多事,本該用自己南征北剿,今一旦以自己歸藩休養,可見北京裡攝政王實在還猜疑自己的。心上正自徘徊,忽聽得建州主四太子已入北京即皇帝位。
吳三桂便欲借入朝賀新主登位為名,探看動靜。誰想自請入京朝賀的奏折既上,即有諭旨已令三桂毋庸來京,三桂因此更多疑懼。自此常欲立功,好解釋北京朝廷猜忌之心。先將長子送入京中,名為在朝侍駕,實則一來留子為質,二來好窺探北京朝廷舉動,即便挈家就藩,坐鎮滇中,並防張獻忠餘黨,攔於滇黔一帶。
當下吳三桂挈眷同赴滇中,只有陳圓圓一人不願同行,即向吳三桂道:「妾自蒙王爺賞識,得充下陳,實以妾向來受田藩厚恩,沒有意外,得借王爺之力保全田府。又以王爺年少英雄,將來立大功,建大名,實未可量。自念出身寒微,庶得借王爺驥尾,可以名存竹帛,彪炳千秋。今幸王爺大志已成,已慰妾望。」三桂至此,已知圓圓之心有點譏諷,即道:「本藩今日至此,殆非本志也。」說罷不覺長歎。陳圓圓道:「王爺今日進爵開藩,豈尚以為未足耶?妾昔年被陷,致繫囚於闖賊之手,即欲一死,懼無以自明。今幸自成已殞,王爺又已成名,請王爺體諒妾心,恩准妾束髮修道,以終餘年。得日坐蒲團,懺悔前過,實妾之幸也。」吳三桂道:「卿何出此言?某正幸得有今日,與卿同享榮華耳。」陳圓圓道:「昔日李闖尚生,妾不敢求去,懼人疑妾委李闖以終身也。今闖逆既除,而王爺又功成名立,分茅胙土,南面稱孤,將來美姬歌伎必充斥下陳,何必靳此區區,不令妾得償私願也?」
吳三桂道:「愛卿所求,何所不允?只本藩實不忍愛卿舍我而去,願卿毋再續言。」陳圓圓道:「妾非不知王爺愛妾之心,但王爺若不俯從妾願,妾將臭名萬載,不可復為人矣。」吳三桂道:「愛卿何出此言?」圓圓道:「妾身在玉峰為歌伎,乃田藩府以千金購妾而歸。又不能托田府以終身,隨獻與大明先帝。先帝以國事憂勞,故弗敢納,後乃得侍王爺。惜王爺當日以奉命出鎮寧遠,使妾不能隨侍左右,致李闖入京,被擄於賊中。復千謀百計,始再得與王爺相見。數年以來,東西南北無所適,只任人遷徙。既不能從一而終,後世將以妾失身於賊,又復赧然人世,何以自明?故妾非欲舍大王而去,實不得已耳。」吳三桂聽到這裡,心上更不自在。因圓圓是一個婦人,尚知從一而終之義,自己今日實難以自問,更無說話可答,便道:「愛卿此言,直譏諷本藩而已。但本藩心裡的事,實難盡對人言。待看他日大局如何,方知本藩主意所在也。」陳圓圓聽罷,跪下哭道:「妾何敢譏諷王爺?願王爺不要誤會。但能俯准賤妾所求,便是萬幸。」吳三桂便扶圓圓起來,並道:「卿既如此心堅,待到雲南,當為卿營一淨修之室,以成卿志。今卻不能棄卿於此地也。」圓圓便起來拜謝。正是:追懷往事成虛夢,願破凡塵了此生。
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