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棄圓姬闖王奔西陝 賜誥命三桂卻南朝
話說李自成挾吳三桂之父吳襄置諸城上,示以將殺之意,吳三桂仍不肯退兵,李自成便殺了吳襄。復把三桂家屬三十餘名,統殺之於城上,把各人首級一顆顆擲下來。三桂大怒,一面令兵士執各首級,呈驗那一個首級為父母,那一個首級為昆弟,及那一個是使役之人,統通認得,單不見陳圓圓。
三桂忖道:「難道逆賊先踞了那陳美人自行受用去了?」心中一發憤急,但不可明言,只稱君父為戮,家口被戕,與闖逆誓不干休,即督令軍士並力攻城。時李自成在京中已不敢復出,自思殺盡三桂的家屬只觸三桂之怒,尚有圓圓一人仍未還他,即欲送還三桂,意又不捨,卻與諸臣商議解圍之法。將士谷大成道:「若於吳軍未戰之前把三桂家屬及圓圓送還與他,猶可望他退兵。今已殺其家口三十餘人,即使三桂戀愛圓圓,亦不好啟口。以君父被害,家屬盡屠,三桂斷不能因得圓圓即行罷兵,殆懼為三軍所笑也。今若到此時始送還圓圓,是三桂更無繫念,攻城急矣。不如仍留圓圓,以備緩急。」李軍師道:「大王既殺其家屬,何惜於圓圓一人?若殺其父母而留其美妾,人將謂大王為愛佳人,致亡國計矣。不如一併殺之,鼓勵士卒,以求一戰。戰如不勝,即棄京而走,亦可以明大王之心也。」李闖聽罷,不從其言,只從谷大成之議,且留圓圓以備緩急。
正說話間,人報外城已被吳三桂攻破矣。李自成大驚,倉惶無以為計,便向諸臣道:「吳三桂乃悍將也,既破外城,何以御之?」谷大成道:「臣願與吳三桂決一死戰。」李自成大喜,便令谷大成領兵出城應敵。吳三桂即出接戰。谷大成一見三桂,即揚聲罵道:「汝亦中國人,何以倚仗外人?吾今與汝決一死戰。如恃外國兵力者,非好漢也。」吳三桂不能答,更不答話,即揮軍而進。那時號令一出,萬弩齊發,谷大成亦率諸將並力迎敵。自辰至酉,互有損傷,未分勝負。忽然東風大起,黃沙飛揚,遮蔽天日。谷大成軍中旗倒馬蹶,自知不能抵禦,正要下退兵之令。時李自成方在城樓上擊鼓助威,吳三桂發矢射之,恰中李自成左肋,鼓聲頓止。又遇沙塵飛卷,李軍一齊潰散。谷大成即退回城中,吳三桂乘勢掩入外城。恰建州九王大兵亦到,知吳三桂已攻破外城,迭有大功,即獎三桂道:「京城已危,將軍一鼓可下。他日論功賞爵,不在孤下也。」三桂向九王拜謝,復行攻城。
時李自成敗還宮中,度京中不能固守,即謂諸將道:「只吳三桂一軍朕亦不能取勝,復益以建州兵力,抵禦益難矣。今三軍潰散,人心震驚,北京必不能守。不如退回秦隴,再復元氣,方可戰也。」時諸將聞言,皆無戰心,全以李自成之說為然。李自成便打點西走。先將大明宮殿縱火燒燬,復攜寶貴細軟之物並帶了陳圓圓,殺出西定門而逃。以牛金星當先,谷大成斷後,並眾文武陸續逃出。
吳三桂正在外城攻打,忽見李軍城上旗幟依然,已無人抵禦,已疑李自成遁去。隨望見其火煙大起,即喜道:「逆闖固逃矣。即盡力攻之,應手而陷。」吳三桂便欲率兵入城。建州九王即向三桂阻止,並道:「闖逆此行,必西走長安。將軍以百戰之勞攻陷京城,若使闖逆復養元氣,是餘患未息,前功盡廢矣。請將軍暫勿卸甲,率兵鼓行而西。乘闖逆窮蹙之際,一鼓可擒矣。將軍自誅闖逆,方為報君父之仇。然後料理君國之事,未為晚也。」三桂聽罷,不敢違抗,便統軍望西趕來。
且說李自成自逃出北京,仍恐吳三桂追及,故晝夜不停。惟吳三桂一來欲手刃李闖,二來欲滅除李闖之後,趕回北京,三來乘戰勝銳氣,軍心奮勇,已如星馳電閃一般。看看到了山西界,將已趕上。李自成得後隊報告,知吳三桂已隨後趕到,便欲捨家眷輜重而行。惟對著陳圓圓,意自不捨,卻謂圓圓道:「朕之留卿,蓋欲三桂一念前情,為卿計,或願得卿而退兵也。今彼不顧玉石俱焚,苦來逼朕,朕設若又敗,是與卿同死於此地也。」陳圓圓道:「三桂勇而無謀,大王實不善處之。彼此來實為妾耳,他如得妾,將必退兵。然彼性情暴戾,妾亦不願與三桂再相見也。」李自成道:「然則卿意若何?」
陳圓圓道:「妾自不願見三桂。然大王苟有委任,亦不敢辭。以妾雖厭彼,彼未嘗厭妾也。妾於三桂,向皆言聽計從。大王有用妾之處,不妨直說。」
李自成道:「朕將縱卿回見三桂,卿意以為然否?」圓圓道:「若無事可任,妾亦不願再回。且由大王縱還,三桂將疑妾失身於大王矣。」李自成道:「然則卿意奈何?倘卿能退三桂大兵,朕他日事成,當立卿為後。」陳圓圓又道:「妾蒙大王不殺之恩,本甚感激,妾安敢望為後?但得為大王退兵,自願削髮為尼,不願再履塵世。惟大王若縱妾回去,是徒惹三桂疑心。不如棄妾於此,待妾自見三桂。妾自有說,可為大王退兵。」李自成聽罷,大喜道:「卿玉肌花貌,若削髮為尼,實在可惜。待汝見三桂後,朕若事成,當即迎卿,卿不必慮也。」
正說之間,忽報吳軍將到。李自成意尚留戀,圓圓又假作依依不捨,隨道:「大王為大事計,不必如此。」李自成道:「朕棄卿於此,恐卿無以自全也。」圓圓道:「但得大王部下不加殺戮,妾自有全身之道。」自成乃以令箭給圓圓道:「持此可以無害矣。卿自珍重,會當相見。」說罷策馬便逃,仍回顧數四。圓圓假為回盼,即行出營,先投一民家。時百姓正奔逃兵燹,見一嬌嬈女子,何敢收留?圓圓道:「若能留我,只須攪擾一二天,當能保全你們,且能為你們圖富貴也。」原來那民家亦姓陳,名六安,聞圓圓之言來得奇異,便問圓圓來歷。圓圓直道姓名,自言為三桂愛姬:「因逃難至此,不日吳三桂將軍兵到,妾當見吳將軍矣。」陳六安信以為然,留在家中,圓圓即與陳六安認為兄妹。當李自成軍過時,掛那李自成的令箭於大門之外,幸能無事。及李軍過盡,即毀去此令箭。候吳三桂軍到,即對六安道:「今者吳將軍至矣。若兄能為妾言於吳將軍,必有以相報也。」陳六安領諾。圓圓便作書道:
妾自與將軍別後,留滯京華,非妾所願。然以家庭之訓誡,國家之功令,固無如何也。日企尊顏,如旱望歲。突以闖賊犯順,擾亂京師,妾已隸於將軍府中,遂蒙險難。以國破君亡之際,即以身殉夫亦何惜?顧以未見將軍,心跡莫明,何敢遽死?故闖賊屢圖相犯,亦只計拒。幸闖賊猶畏將軍,是以區區之身未致遽落於賊人之手耳。及闖賊舉兵東行,妾乃得盜令箭,開關逃至山西。自妾離京,君家父母昆弟音耗如何,已概不聞悉,回首北望,能不悵然?今妾猶在兄家,日盼將軍消息。近聞將軍還兵入京,闖賊西遁,而將軍麾旌已至,謹函述別後情況。將軍若念前情,當有以處妾也。書不盡言,死待來命。
陳六安領了書函,直投吳軍。時軍中已有書致主帥的,誰敢抗阻?即代呈至三桂跟前。三桂看罷道:「原來圓圓不負我也。」俗語說,人情溺愛,雖明亦愚。那圓圓明明是隨李自成到山西的,又明明知吳襄被殺的,卻飾情寄語,就瞞過吳三桂。那三桂正在眷戀圓圓之時,就沒有不信的。故看書後,即令左右帶陳六安進帳。三桂問他是何人,陳六安也直認是圓圓之兄。三桂大喜,立即令人隨六安回去,迎圓圓至帳中。先以金帛酬贈陳六安,並謂之道:「待本帥功成後,當援汝為官。」陳六安拜謝而去。三桂見了圓圓,即道:「某不喜破了李自成,喜得復見卿面也。自卿離京後,闖逆已殺我全家,卿能瓦全,亦云幸矣。」圓圓聽罷,佯為揮淚不已。圓圓道:「妾自被難,久欲捐軀。不過以欲見將軍,故隱忍至於今日。今幸見一面,妾心跡已明。妾前以將軍尚在,既不肯殉家,又不敢殉國。請今日死於將軍之前,以明妾志。」說罷,拔出小刀,佯欲自刎。吳三桂急奪去圓圓之刀,不顧左右在旁,即擁至懷中,責道:「吾未嘗責卿,卿何苦捐生?自吾出鎮寧遠以來,心中未嘗忘卿。自念起兵來遲,累卿經許多苦難,心誠不忍。唯幸卿不致落敵人之手,再得相會。此後方期地久天長,卿何忍一旦舍我而去?」圓圓聽罷,大為哭泣。三桂又道:「某提兵入陝,務割逆闖之首級,以泄吾憤。卿不必過慮,吾今與卿同行矣。」圓圓道:「將軍前程萬里,為國家大事,妾何敢多言?但有不能不問及將軍者。聞將軍借得建州大兵,同來破賊,現今建州人馬究在何處?」吳三桂道:「建州人馬已入北京,吾奉九王之命,追趕李闖至此。」圓圓道:「九王何以不督兵同來,必令將軍離京西行,究屬何故?」
吳三桂道:「京中原要守衛,故令吾領兵獨行耳!」圓圓道:「聞將軍只向建州借兵,何必拱聽九王號令?今見將軍薙發易服,妾心已疑。又諸事唯聽九王號令,恐北京非復明有矣。」三桂道:「某非薙發易服,不足以堅九王之信也。」圓圓道:「將軍提兵西行,而九王入京,其實可慮。試問將軍:索李逆先還二王、太子,將置二王於何地?」三桂道:「恐九王必不欺我也。」
圓圓道:「將軍差矣。昔楚漢共爭秦鹿,皆唯力是視,唯計是行,豈能顧及信義?恐將軍統兵西行,而九王已定鼎於燕京矣。」吳三桂至此躊躇不答。
圓圓又道:「若不幸為妾所料,是將軍雖破李闖,而負罪多矣。今乘逆闖窮蹙之際,實無勞將軍虎威。方今為大局計,將軍宜速還北京,以視九王動靜。或者九王以將軍兵威尚盛,將有戒心,不然是中國已絕望矣。」吳三桂聽罷,明知九王已入京定鼎,自己實不敢抗他。但聽得陳圓圓之言,實有道理,自覺無詞可辯,便聽圓圓之計,傳令回軍。
將近到了河間,已聽得消息,知道九王多爾袞已定鼎燕京,自為攝政王,並候建州主到來即位。所降將范文程、洪承疇皆為相輔,惟運權仍在親王。
凡目前北京官僚,間有閉戶不出者,餘外皆已投降。或有遲疑未出者,九王皆令洪、范二人前往勸導,亦相將出仕。獨有一守城尉謂左右道:「吾守此數十年,不曾見這等冠服。今日是我死期也。」乃墜城而死。其餘京中居民,又鑑於李自成入京時慘戮殘殺及姦淫擄掠,皆如談虎色變,紛懸順民旗幟。
又遇自成去後一無守禦,故九王不失一兵,不耗一矢,已拔了京城。那吳三桂聽了這點消息,進又不敢,退又不忍,彷徨無措。軍中將校紛紛進帳請示行止,吳三桂道:「九王性最多疑,稍有形跡,我將不免。本帥今日,於國家大事惟有不復過問而已。」左右道:「將軍焉能脫身事外?因將軍實引建州人馬進來,將軍能進之而不能退之,將無以見大明列祖列宗於地下,亦無以對天下人民也。將軍若惟事隱忍,如後世公論何?」吳三桂道:「某非不明,只恐勢力不敵耳。某若與建州開仗,李自成將回兵以躡吾後矣。」左右道:「除北京以外,各路行省尚為明土,未必便無根據。明朝養士二百餘年,豈無忠義之士?將軍一舉,天下將雲集而響應矣,不足慮也。」
吳三桂道:「汝言亦是,容某思之。」說罷,即命左右退出。時九王在京,已聽得吳三桂回兵,深慮三桂有變,則大河南北各省必紛紛起義師以助之,須先要安慰三桂為是,便賜封三桂為平西王,並遣洪承疇持誥命冠服及金帛等,犒賞三桂。
時有蘇州一位名士,叫做王仁龍,已知道吳三桂借兵破李闖及多爾袞定鼎燕京的事,就知明室宗社已不能恢復,終日只是慟哭。及聽得洪承疇奉命往犒吳軍,心中忖道:「看看北京大局,除了吳三桂一人反正,再沒指望了。三桂是個武夫,卻不懂得大義。若惟利是圖,必入承疇圈套,這樣如何是好?」
猛想起洪承疇督師遼陽,曾與建州開仗,當時京中訛傳,遼陽明兵大敗,洪承疇已經死難,崇禎帝不勝悼惜,就自制了一篇御文,祭唁洪承疇。後來聽得洪承疇已投降建州,已悔之不及。那時王仁龍愛崇禎帝那篇御文十分哀豔,也記得爛熟,自忖自己於洪承疇本有個父執之誼,正想乘機辱他一場,望他猛省。就攜了那篇御文,直候洪承疇過時,以父執之禮求見。洪承疇那時自忖名節有虧,故凡是學士文人,無不虛衷交結,冀免他們譏評自己。況那王仁龍,又是有父誼的,自無不接見。那王仁龍見時,行過禮後,即問道:「大人此行,將欲何往?」洪承疇答道:「往犒吳軍耳。」王仁龍道:「此乃九爺防吳軍反動,故先籠絡之,好安坐北京大位耳。」洪承疇默然不答。王仁龍又道:「國家大事非我書生聽宜預聞,今姑且談別事。晚生近來得有一篇得意文字,願呈諸大人之前,一評其優劣。」洪承疇道:「老夫已不涉文字多時了,亦不暇多看。」王仁龍道:「如大人不願看時,待晚生為大人誦之。」
洪承疇應諾。王仁龍便把那篇御文高聲朗誦,洪承疇一面聽,一面汗如雨下,愕然不能答。王仁龍惟置諸不見,依然把那篇御文高聲朗誦。讀罷,大呼道:「己已失節,何復累人?願三桂勿忘明社也。」說罷,大哭而去。洪承疇此時,進又不忍,退又不得,不覺良心發現,哭了一場,彷徨無計。
時九王打聽得洪承疇逗留不進,即加派了一人趕來,會同洪承疇往犒吳軍。至是,洪承疇乃不敢不行。時吳三桂亦聽得九王有賜封自己及犒賞三軍之事,仍徘徊不能自主。又聽得江南地方有史可法一班人,已擇立福王承繼明統,那時正不知何所適從。忽報洪承疇已奉九王之命來見,吳三桂當時接入。洪承疇先達九王之命,並遞出誥命冠帶及金銀寶帛等件,三桂一一拜受。
洪承疇時已默無一言,卻有隨員孟拱文向三桂說道:「聞將軍追逼李闖,中道折回,得毋欲以兵力與九王共北京乎?果爾,則將軍太愚也。將軍部中尚多建州人馬,恐將軍甫行反戈,而部兵已變矣。無論京中九王兵力未得為弱,且關外接應既易,將軍又何從敵之?今福王雖嗣位南京,不過棲息一時,料難為力。蓋大勢既去,恢復自難。將軍即欲為盡力,位不過封侯,馬不過一匹,豈能南面稱王哉?新朝恩禮優厚,將軍又為開國元勳,北京甫定,即晉爵封王,如此機會,願將軍幸勿錯過。」吳三桂聽罷,一來貪愛此王號,二來又是懼九王,三來又恐與建州相抗,將來成敗不知怎樣,便再拜將冠服收納。洪承疇始終無一言。
三桂隨宴承疇於私寓,謂承疇道:「某當初與九王定約,只言攻破李闖恢復明社之後,以薊、燕二州相讓耳。今九王直進北京,將踞我中國,我將無以對國人,願足下有以教我。」洪承疇道:「某亦有難言之隱。微有違言,必被九王生疑,則首領不保,是以隱忍。但足下實自誤耳。若割燕、薊二州,是北京已隸建州版圖矣,又將以何言責九王乎?」吳三桂道:「今聞九王暫行攝政,將迎建州主入京,然後改元稱治,是不滅中國不休也。今福王繼位南京,足下度其將來局面究竟如何?」洪承疇道:「只是史可法一人或可有為,餘則皆非乾濟之才,亦非忠於國家者也。」吳三桂默然不答,遂絕了觀望南朝之念,惟專心以事建州。
次日,洪承疇即辭行返京,吳三桂送了一程,自回。忽報南京福王已派員來見。原來福王繼位之後,已知建州九王踞了北京,特派大員左懋第等入京,一面以金帛犒賞建州,一面弔祭崇禎帝陵寢。左懋第等待先見了吳三桂,欲探三桂意向,設有意外,欲勸吳三桂反正,為南京助力,並有冠服來到,封吳三桂為平西伯。吳三桂那時聽得左懋第等到,接見也不敢,不見又不忍,實在彷徨無措。正是:本志已經從北敵,此身安敢見南人。
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