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殺妻兒崇禎皇自縊 爭美姬吳三桂哭師

  話說李自成率領數十萬人馬進攻京師,時京中久已戒嚴,又因遼防事緊,所有猛將雄兵俱在關外。那總督范文程,先已投降去了。餘外隨范文程去的卻也不少,故邊關正在需人,也不暇顧及內地。因那時滿兵已攻至山海關,偏又事有湊巧,滿洲太宗適值身故,故兩國暫時講和罷戰。惟戰事雖然暫停,防務依然吃緊,是以京中反為空虛。且自大同鎮叛降後,人心皆驚,無不望風披靡,故李自成得直薄京城。
  先是袁崇煥既已被罪,京中各員欲借此重興大獄。由陸澄源參劾御史毛羽健為袁崇煥黨,已逮獄中。那錢龍錫手定崇煥之獄,但他從前曾奏保崇煥,故亦革職逮問。因此之故,雖邊防緊急,多不敢奏保將帥,故李自成更無忌憚。自進攻京城以後,京中一夜十室九驚,且又謠言紛起。恰那年八月中旬夜分,正在月白風清,忽然妖氣東升,長數十丈,闊四五尺,本粗末細,其形如刀,光芒四射。人民看著的,無不驚駭。一連幾十夜,都是如此。由欽天監看過,道他是蚩尤旗,若遇出現,必主兵凶。又有一夜,相傳四牌樓有一個更夫,那夜遇一老者,告他道:「此數夜間,你夜內若見一個婦人披麻孝服的,總要拿住她。若被她逃去,於此處地方不利,人民必死去大半。」
  說了,那老人已不見面。果然,次夜那更夫正見一個婦人穿了孝服,渾身縞素,自言丈夫新歿,無所依倚,在路旁啼哭。那更夫正自憐憫她,忽然那婦人望東去了,瞬息不見。那更夫方省起昨夜老者之言,悔之不及。其餘傳某處老樹每夜必鳴的,有說某處空屋無故有聲的,種種怪說,不知是否真有此事。但說來的倒似確確鑿鑿一般,故一般愚民一發惶恐。是以李自成人馬一到,城上守兵已不戰自亂,互相逃走。李自成刀不出鞘,弓不上弦,即進了第一重城。李自成殺戮又大,凡逃降稍遲者,即作無頭之鬼。因此人心更驚,皆望風逃走。李自成絕無阻力,又進了第二重城。
  時京中大員因李自成人馬多眾,軍勢復銳,皆束手無策,紛議調吳三桂一軍入衛。崇禎帝亦無可如何,即降旨調吳三桂入京。惟由京師到寧遠,往來實需時日,及諭旨到寧遠之日,吳三桂本欲調兵即行,因父母妻子皆在京中亦須往救,並圓圓尤在,亦不能不顧,今適有調動,自己正宜乘勢入京。
  正在抽軍之際,忽流星馬飛報,李自成已破山西大同鎮,姜瓖已降,各路望風披靡,京中已戒嚴了。忽又報李自成已分張獻忠南下,汴、淮、江、鄂一帶,聲氣隔絕,各軍俱不能入衛,京師已十分危急了。吳三桂正自驚訝,暗忖李自成人馬何以這般神速,正須立刻動兵,忽流星馬又報,李自成大隊人馬已被直隸,過河間,直叩京師。忽又報京師戒嚴,第一重城已被攻破,第二重城正在被困之中。有謠傳京城全陷的,有謠傳帝後俱已喪亡的,紛紛其說,都是風聲鶴唳,弄得吳三桂反無主意,自忖道:「看李自成軍馬直如入無人之境,無處可以阻擋的。各路人馬又只調自己一軍,終恐不能拒敵。」
  是以躊躇不決,把從前一片熱心都已按下,反觀不進。
  時李自成即進了第二重城,崇禎帝自顧京內,既無強兵又無勁將,只望各路興兵入京勤王,或可解危於萬一,惟久無消息,即寧遠一路已降旨徵調的,仍不見至。眼見江山是沒望了,只招集各大臣會議,看有何應付之計。
  不想那時敵國雖已暫和,不久又復興兵,京中適傳清兵至松山,洪承疇已大獲勝捷,清兵已退,今洪承疇已起程入京應援,不知洪承疇在松山已兵敗投降去了。朝中群臣尚不知得,反降詔優獎承疇。及後漸漸風聲傳得不好,崇禎更知無望,看看各大臣又一籌莫展,不覺歎道:「君非亡國之君,臣是亡國之臣。」即垂淚拂袖回宮。各大臣亦失意含羞而散。
  時李自成既奮攻第三重城,適軍中又傳吳三桂帶兵回京,心中亦怯於吳三桂之勇,即與左右計商抵拒吳三桂之法。牛金星道:「吳三桂出鎮寧遠時,留家眷在京。他有歌妓陳圓圓,為國戚田畹所賜。他自受圓圓,為人言嘖嘖,他父吳襄故不令他隨帶赴鎮,故尚留京中。那圓圓為三桂心中的人,若擄圓圓以挾三桂,料三桂必為我用也。」李自成道:「我奪其愛姬,彼將益憤,又將奈何?」牛金星道:「非奪取圓圓,不過借圓圓以挾吳三桂耳。三桂勇而無謀,我若先破京中,它將以京城既破,救無可救,援無可援,勢必灰心。我即留圓圓為羅致三桂之地,有何不可?」李自成深以為然,因此攻城益急。
  時提督京營吳襄正督御營守城,惟以寡眾不敵,終難抵拒,遂被李自成攻破。
  李軍一齊擁入,吳襄先已被擒。李自成因牛金星之議,先吩咐至吳襄家中將圓圓並吳襄全家擄至營內。吳襄一見圓圓,即謂圓圓道:「媳婦若能一死謝吾兒,固足以全名節,亦足以壯吾兒之心。吾兒必不負媳婦,上為國家,下為門庭,將復仇有日也。」陳圓圓聽了,惟哭不成聲。李自成卻責吳襄道:「大明失道,我方應天順人,同是中國人,誰不可為君?今汝被擒,吾固未嘗加害,是吾之加恩於汝者厚矣。汝老賊猶不念恩,反作此言耶?」說罷,一面令吳襄押過一邊,徐令押圓圓上前。李自成見她玉肌花貌,雖在悲苦之中,不失嬌嬈之態,看了不由心為之動。乃贊道:「吾閱女子多矣,未見有如此豔麗者。此楚莊王所謂世間之尤物乎?吾若得此人以充妃嬪,生平之願足矣。」李岩諫道:「大王之言差矣。自來美女一笑傾城,再笑傾國。願大王勿萌此心,以國事為重,方不負臣等跋涉相從之意。今為大王計,宜將吳襄、圓圓及其家人送還吳三桂,則三桂之感大王深矣。那時不患三桂不為我用也。」李自成道:「軍師之言有見不到處。三桂若為我用,是我以他家屬送還猶可也。若我送回家人與他,而他即倒戈相向,是徒中他人之計,此則必不可矣。今我暫留吳襄、圓圓,以看三桂動靜。三桂若肯降我,我即還他家人;三桂若為我敵,我即殺他家人,以泄其憤,不亦可乎?」說罷,便不從李岩之計,轉向圓圓道:「吾聞汝從三桂,為慕其英雄也。今國破家亡,三桂未能以一矢相援救。吾獨能踏平陝晉,掃靖燕雲,唾手而取北京。我之英雄,較三桂若何?汝若舍三桂而從我,當不失妃嬪之貴。」陳圓圓道:「大王此舉,如志在與朱明共爭江山,自應以仁義之師救塗炭之苦。若以一時聲勢,奪人之愛而損人之節,固失人心,又誤大事,願大王勿為之。」說罷,惟俯首不仰視。時李自成諸將多在旁,圓圓只幾句話,說的李自成無言可答,只令將圓圓押在一處,不令吳襄相見。時左右多勸釋還圓圓,李自成不允,只稱待全破北京之後,看過三桂動靜,再作計較,實則欲久後收為己有者,不從諸將之言,只傳令攻城。時內城已是守衛空虛,守衛臣民多已逃走,居民又多畏自成殘酷,皆懸順民之旗。官吏更不聞鼓勵軍士守城。
  崇禎帝在宮中度日如年,愁眉不展。宮人多勸道:「陛下可先逃別處,然後待勤王之兵,或可以恢復。」崇禎帝道:「大小臣工,昇平則謀晉官階,患難則各保性命,誰復有能勤王者?眼見江山是沒望了。只可憐太祖創業垂統二百餘年,至孤及身而墜先朝統緒,將何以見祖宗於泉下耶?」說罷大哭。
  復轉入深宮,見了皇后及一子一女,不覺放聲長歎道:「願汝等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也。」各人聽罷,無不淚下。皇后道:「今寇勢若何?豈不是江山全沒望了?何不渡河南下,徵調各路勤王之師。」崇禎帝怒道:「朕惟不明,誤用無用之輩,以至於此,安復得有救國之人?古人說:國君死社稷,朕死乃本分也。汝輩勸朕南下,豈汝輩獨欲偷生耶?」正說話間,宮人報導:「闖逆已進攻內城了。」崇禎帝此時只與皇后及子女相對,左右並無大臣,但聞炮火之聲轟天震地,崇禎帝起向皇后道:「朕將死矣!天若不亡明祚,大江以南或有起義師以平寇亂者,亦當另立明君,實不忍偷生以屍大位。但朕躬既死,汝輩將若何?」皇后道:「陛下死忠,妾則死義,兒女等死孝,又復何辭?」崇禎帝道:「如此方不負朕,但朕不忍汝等死於他人之手,不知汝等之意若何?」皇后道:「悉聽陛下之命。」崇禎帝道:「如此則他日九泉之下,亦可以見祖宗也。」說罷,提出一刀。
  時炮火之聲越近,宮人又報:「敵兵已直進內城了。」崇禎帝聽了,更不答話,先舉刀把皇后殺了。兒女在旁看了,皆不忍睹,只環而相哭。崇禎帝割下皇后首級,復將子女一刀一個,殺了個乾淨,拿著幾個首級,直奔後宮來。恰有一座煤山,樹木不高。崇禎帝看看,覺可以在此自縊。正解下羅帶,忽見太監王承恩走進來。崇禎帝聽了腳步之聲,回頭一看,即道:「汝來何意?」王承恩道:「臣聞陛下手刃娘娘及公主等,料知陛下守國君死社稷之義,今特來相送,並欲陪陛下於泉下。」崇禎帝道:「朕則分所當死,汝則何苦輕生?」王承恩道:「臣聞君辱則臣死,況陛下不止受辱乎!今臣趕來,不過欲陛下歸天之後,然後自盡耳。」崇禎帝道:「古來宦官都是禍國,汝獨能忠君,以視聞難先逃的大臣,誠愧煞矣。朕愧不能早加恩於汝。」
  王承恩乃先挖了三穴。崇禎帝問其何意,王承恩道:「正中之穴所以掩陛下與娘娘。左右二穴將以埋太子與公主。臣將營一穴於其下,以從陛下於九泉。想若有宮人奔到此間,見了數穴,必能收拾陛下與臣等也。」崇禎帝聽了,只為歎息。王承恩道:「事急矣,早早請陛下歸天。若闖逆到來,恐有不便。」
  崇禎帝便懸羅帶於樹間。王承恩先撿泥土與他踏起來,崇禎帝就將結扣在頸上,隨一腳將腳下的泥土踢開,自縊起來。不一時間,手足不能伸動,吐出舌頭來,已沒氣息,敢是死了。王承恩哭了一場,覺做天子的且如此結局,吾等何以生為?遂亦解羅帶以自盡。不覺又發出一種愚見,以為自己是個臣子,不好與崇禎帝同列,故只將崇禎帝屍身扯高,自己卻在崇禎帝腳下來自縊。不多時,已同歸一路去了。可憐當時京中,滿朝文武殉難死節竟無多人,或是屈身投降,或是聞風遠避,只有這一個太監王承恩,竟捐身殉國。雖然是一片愚忠,也算難得的了。
  今且說李自成破了北京,只知道崇禎帝歿了,就闖入宮中,並不曾替崇禎帝發喪。但將宮中一切宮女,齊集點名。名是保全他的性命,實則凡有姿色的都留作自己妃嬪,晝夜淫樂,不理大事也。從各大臣下之請,改元大順,稱帝而治。以為自此身登九五,可以娛樂終身,故諸事統不理辦,凡大小臣工,又無等級制度,不是公侯,就是將相。李自成見宮中許多宮人,自己受用不盡,擇些顏色稍次的分派各臣工,稱是與臣同樂。故那時各臣工大半出於草寇,見李自成且自圖快活,自己更不必留心軍國大事,且又不懂得什麼政事,除了酒色兩字,更沒第二件事。直至各營將校軍兵,也上行下效,分頭搶掠婦女。那時京城殘破,干戈紛亂,凡貞節的婦人,十不得一,都任由李自成軍人搶奪以苟存性命。稍有抗阻,多被李軍一刀兩段,因此亦殺人無算。時有眾文武將官控告的,亦概不置理。弄得居民無可如何,不是失了資財,就是亡卻妻女,營中絕無一些紀律。李自成自進宮後,一連三日不曾出宮視朝,故士卒如何騷擾淫掠,一概不知,即知之亦不過問。計自破京城後,不曾出過一張告示,不曾降過一道諭旨,惟李自成心中只有一個吳三桂,只派人常打聽吳三桂動靜。
  那時吳三桂自知道李自成進攻北京,本欲發兵入衛,因崇禎帝在時亦只賴吳三桂一軍,當都城方危,曾遣使寧遠,封吳三桂為平西伯,使移兵入關。
  三桂以全家在京,且新受封典,即傳令起兵,向京進發。計當時三桂部下,約大兵五十萬人。唯行軍之際,仍存觀望,故日行不過數十里。及抵山海關,即下令紮營,只為部下諸將所催,仍勉強前進。歷四天,方抵豐潤。那時已得京城失陷之信,三桂即顧謂左右道:「賊軍乘勝,勢方浩大,恐難取勝。不如退兵,再商行止。」部將馮鵬諫道:「國家以全師授將軍,今未見敵形,先自退怯,恐人心瓦解矣。進而獲勝,固可復宗社;即不勝而死,尚足以對國民。遺臭流芳,在此一舉,願將軍思之。」吳三桂聽罷,躊躇不答。馮鵬退出後,語人道:「吳平西眼光不定,心尚徘徊,其主意如何尚不能知。今後國家絕望矣。」時吳三桂卒不從馮鵬之諫,下令退兵山海關。流星馬忽報導:「吳三桂全家被擒,崇禎帝已歿。」吳三桂大怒,乃復欲進兵。
  時李自成實懼吳三桂一軍,恐他入京為患,乃挾三桂之父吳襄,使作書招降三桂。吳襄不敢卻,即為作書。李自成得書大喜,即令降將唐通賚白銀五萬、金二萬,犒賞三桂之師,並致吳襄書札。那時三桂將抵昌平,得報吳襄書到,即令唐通進帳。吳三桂就在營中拆閱其父來書,那書道:汝以君恩特簡,得專閫任,非真累戰功,歷深資也。今汝徒飾軍客,怯懦觀望。李兵長驅直入,既無批吭搗虛之謀,復乏形格勢禁之力,事機已失,天命難回。吾君已逝,爾父倖存。嗚呼!識時務者,亦可以知變計矣。及今早降,尚不失通侯之賞,猶全孝子之命。萬一徒恃憤驕,全無節制,主客之勢既殊,眾寡之形不敵,頓甲堅城,一朝殲盡,使爾父無辜並受屠戮,身名俱喪,臣子均虧,不大可痛哉?今幸新主休容,書到之日,即宜照行,毋再觀望。
  吳三桂看罷,便欲歸降,不欲進兵。左右皆諫道:「闖賊無道,決不能久踞神京。將軍若倒戈降賊,將遺臭萬年,不可不慎也。以闖賊凶淫殘殺,人人怨望。將軍乘此時機,催兵入京,將百姓歡迎,望風從附,闖賊勢將瓦解。是天以此建功立名之機會予將軍也,請將軍思之。」三桂道:「非爾等所知也。李自成雖非吾主,然猶是中國人也。今明室既危,敵國窺伺,將來若為敵國所滅,恐雖欲為中國臣子而不可得矣。且吾全家在京,我若不降,將全家受害,故吾決意歸順,你等切勿多疑。」左右又道:「明室雖危,將軍責任重大。若稍可維持,當盡其力。以將軍豪氣蓋世,何以一旦聞風先餒乎?請將軍先斬賊使,以勵軍心,吾等皆願出生入死,以從大將軍之後,決不反悔。」吳三桂大怒道:「吾意已決,汝等何得多言!再言者斬!」三桂便不從左右之諫,厚待闖使唐通,告以願降之意,並為書致復其父吳襄。那書道:
  兒自奉命督兵入衛,部署既定,方起程向都進發。途次適接父書,備聆嚴訓。以國破君亡之日,兒本當以死報國家,頂踵髮膚奚敢自惜?顧父以孝道相責,兒安敢不唯父命是從!兒指日斂兵歸順,謹先稟復,以慰父心。
  書發之後,三桂即令闖使唐通回京復報,旋下令回兵山海關。時部下忠義之士聽得吳平西降賊,多有痛哭流涕。及回至山海關,忽探子飛報導:「李自成發兵二十萬,扼守燕薊以拒吳軍。」三桂道:「彼之發兵,以吾未降也。吾今已降,彼兵自退去。」後又得飛報導:「賊逆入京已踞明宮,吳平西全家被擒,陳姬圓圓亦被掠去。」三桂聞報,時方提筆出示安慰部兵,不覺擲筆於地,大罵道:「賊逆奪我愛姬,吾誓不與你干休也。」登時揮淚向左右大哭,便欲提兵復行進京。正是:痛哭六軍皆縞素,衝冠一怒為紅顏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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