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憤縣令李岩從亂黨 破神京闖逆擄圓姬

  卻說牛金星說合李岩那人出來,道他是個腹有詩書胸藏韜略,可以助他們行事。李闖雖是一個粗人,但稗官野史總看得不少,久聞得古來帝王成事,必有一個軍師運籌帷幄的,故聞得李岩那人,牛金星說得他很大本領,便欲聘了他替自己參謀,便商量個羅致李岩之法。原來那李岩亦是延安府米脂縣的人,自幼攻書,很有聰明,故到了弱冠之時,就進了黌門,卻不曾上進。
  為人卻有點慈祥,家道又頗殷實,凡鄰里中有老弱的人日不舉火的,常有周濟於人。且他是個黌門秀士,在鄉中亦是一個小小的紳士。他又沒武斷鄉曲事,故同里的人也很仰慕他。恰那時又值荒年,附近李岩鄉里一帶又遇亢旱,百物不生,窮民流離,相屬於道。李岩心殊不忍,即具稟縣令,訴稱地方亢旱情形,貧民無食,求縣令開倉賑濟。那縣令喚做周鑒殷,看了李岩呈詞,初還置諸不理。那李岩見日久不曾把他稟批出,暗忖:縣官為民司牧,決沒有如此沒良心把民艱不顧的,也疑自己稟子被衙役擱住,便親自求見縣令周鑒殷,意欲面請賑濟。那周鑒殷料知為著求賑的事,也怒李岩瀆擾,自己正要把他申飭,故立即請李岩進了廳內。李岩行了禮後,即道:「日前治下學生曾遞呈一稟,因為地方荒旱居民乏食,懇求賑濟的,不知公祖可曾閱過沒有?」周縣令道:「也曾閱過了。只是你是個唸書人,本該知道做官的難處。你看年來西北各省,那一處沒有災荒?若處處皆要賑濟時,那有許多閒錢祟米行賑呢?」李岩道:「各省的事由各省大員料理,本縣的事應由公祖料理。正惟荒旱的事坐在本縣的地方,故求公祖賑濟。」周縣令道:「便是本縣所轄,也有許多地方。若因你們鄉鄰饑荒,就要賑濟,怕別處又來求賑,又怎樣子呢?」李岩見他說話來得不好,心中已自憤怒,卻道:「因為見地方居民流離艱苦,目不忍睹,以為公祖亦必有個憐憫之心,故來請賑。若公祖不允,亦難相強。」周鑒殷道:「那個沒有憐憫之心?不過難以賑得許多罷了。你本是個紳士,若見人民流離,就該慰勸他,道這是天災橫禍,只可順受,尚望下年得個豐年賠補罷了。若動說賑濟,那有許多閒錢呢?」李岩這時怒不可遏,拚被他斥責,即答道:「公祖動說那裡賑得許多,看連年水旱,那曾見過賑得一次來?你還說要我勸慰饑民,不知待到來年,怕要饑死了幾多人命去了,還那裡望得見來年足收?你公祖不肯賑濟就罷了,還責我不勸慰饑民,那有這個道理?」周縣令見李岩說這些硬話,不由拍案大怒道:「你前日上那張呈子來擾我,我已不怪責於你,也算是莫大之恩。你卻不自量,又來本衙瀆請。本官正與你說得好好,你還要罵我,難道本官不能治你的罪嗎?」李岩道:「何曾罵過公祖?只公祖說得太不近理,我一時說得鹵莽些也是有的。若公祖不喜歡,任從把這名秀才詳革,但我有什麼罪名?難道白地要殺我不成?」周鑒殷到這時,越發憤怒道:「你敢輕視本官麼?你快抓走就罷,你若再不知機,本官盡有個利害給你看。」李岩聽罷,覺他做官如此,與他鬥口是無用的。若他真個把自己陷害,俗語說:「官字兩個口」,自己終吃了眼前虧,實是不值,倒不如走了為佳,便不辭而去。那周縣令還指著李岩罵道:「你若這般好心要賑濟時,只要自己家財分給饑民罷了。」
  李岩聽著,亦懶答他,直出了縣衙,回至家裡。尋思縣令如此玩視民瘼,看此荒年不知餓死幾多人民方能了事。又思:縣令叫我何不把家財來充賑款,若捨不得這副家財,反令縣令得說閒話了,便拚此家財不要了也沒打緊。想罷,便把家中所有財產一概發放出來,盡充饑賑。
  那時饑民又多,只有李岩一個人的家貲,濟得甚事?竟似杯水車薪,不能遍及。隨後有許多饑民趕到李巖門口求賑的,也沒得應付。李岩只得把自己委曲說合,稱自己家財已一概淨盡,再沒有得來行賑。又詐說縣令逼責自己的話,一五一十說合,饑民無不憤怒。又想起李岩這人很屬難得,他家財已盡,就沒得賑過,自己也是難說,因此自然怒在縣令一人身上。便至千百成群,一聲呼喝,都擁至縣令衙門求賑。那縣令周鑒殷沒得發付,惟令衙役把衙中頭門閉了,驅逐饑民而已,惟饑民聲勢洶湧,以為將至盡行餓死的時候,便是殺頭也不顧,險些要將頭門打破。還在門外大呼道:「李秀才也曾稟賑濟者,汝做官的為民司牧,竟至不顧我們,若餓死了,決不令汝縣官一人獨生。」你一言我一語,鬧做一團。
  縣令周鑒殷聽得,也疑是李岩指使,故意令這般饑民來尋自己鬧吵,心中更憤。待饑民哄鬧了一回散去後,即要向李岩泄發這點憤氣。即詳稟上司,說稱李岩那人,象戰國時齊國陳氏一般,散家財買民心,志在謀亂,又集聚多人鬧官哄署,要激變舉事,這等言語。詳到上司那裡,覺這個罪名非同小可,立即鬧落縣令那裡,要緝拿李岩到案,審訊治罪。還虧李岩平日知交還多,早有上司衙役得這點風聲,急的飛報李岩知道。
  李岩那時聽得,一驚非小。但自念見危受命,本無難處,即與親朋說知此事。漸漸更遍傳將來,人人都知道李岩遇此無妄之災,如何忍得?故縣衙差役第一次到了李岩家內要拿李岩時,那些貧民受過李岩周濟,只道知恩報恩,急上前相助。擁到李巖門首,恰巧見衙役到來,都是怒從心中起,把那些差役打得落花流水。那時李岩苦勸不住,打得那些差役恨不得爹娘多生兩條腿,快些抓走了。李岩料知這事弄大了,不能挽回,悔之不及。果然那些差役之人回至衙內,已被人打了一頓,心中正憤,連李岩苦勸各人勿打的話都不提起,只單說李岩家內已聚集千百人,把自己打走。周縣令聽了,以為李岩更有了罪名了,立即又詳稟上司,稱李岩已聚眾毆打官差,志在謀亂無疑。今他聚集多人,官差料難傳他到案,總要興動大兵,方能把李岩拿住,以遏亂萌,這等說話。上司見了,立即大怒,即調五城人馬,要拿李岩到案。
  當時又有人飛報李岩,那李岩聽得這點消息,正躊躇無主意,欲閉門自刎,忽家人報有牛金星到來相見。李岩也記憶與牛金星有一面之交,此時本無心款接他,不料牛金星已直闖進來,李岩也不得不見。到廳裡坐後,牛金星已知道李岩被官司勒逼,不免用言安慰。李岩道:「弟不料有此無妄之災。
  今得與老兄相見,此後再不能相會了。」牛金星道:「老兄何出此言?」李岩便把始末情老略述一遍,並說要自尋一死。牛金星大怒道:「世間那有這等官吏?老兄為一方所仰望,豈可無故自就死地!」李岩道:「那有不知?
  但現官家興動大兵,要拿小弟一人。小弟即欲逃走,料官吏必畫影圖形四處拿我,我逃到那裡去?計不如一死,免被官司拿住時,慘遭酷刑,然後見殺。」
  牛金星道:「秀才不比別人,若一旦死了,貧民必道你是被官司逼死,更與地方官為難。那時怕九族牽連,不特秀才一家不保,實為一方之害。今為秀才計,若有一線生機,亦當留此身命,以待後來伸雪。今不過一縣令蒙蔽上司,以至於此。難道那周縣令就在米脂縣做到死了那一天不成?」李岩道:「弟非不知此計。但今大禍方臨,誰肯收留自己?故不如一死。」牛金星道:「秀才且但放心。弟有一好友疏財仗義,最好濟困扶危。今與秀才且到那裡暫避一時,再作計較。」李岩道:「如此雖好,但放下家人,我那裡肯一人獨生?」牛金星道:「可一併與家人同去。」李岩道:「如此又怎好打攪貴友?」牛金星聽罷,力言不妨,一面催促。李岩無奈,即令家人快些收拾細軟,即離了家門,隨牛金星奔去。
  牛金星直引到李自成那裡。時李自成那處,恰與李岩家相隔還有十數里的路程,不多時早已到了。後來官兵一到,只見李岩家內空無一人,只有些粗笨的東西遺下,料知李岩已先自逃走去了。惟當時各貧戶也多不知李岩先已逃出,只恐李岩被官捉去,都不約而同一齊擁至李巖門外,只見官兵一個人也拿不到,心中竊自欣悅。其中亦有些知李岩先也逃走,往李自成打鐵店內的,不免互相私議。你一言我一句,早被官兵聽得,也改行往李自成打鐵店來。那些貧民自然不捨,也隨著官兵之後前往,要看看李岩是否要被官兵拿著,方才放心。惟李岩一家老幼,隨著牛金星到了李自成店中,正在通過名姓,各人正向李岩安慰時,官兵盡有二三百人不等,由周鑒殷縣令領著,蜂擁而來。惟貧民相隨的,亦不下數百人,就有些知道官兵必往李自成家找李岩來抓的,也飛跑先行到李自成家報信。李岩聽得,即道:「今番為弟一人,必累及諸兄,此心不忍。我不如出見官兵,任他拿捉,免至同遭為難。」
  李自成道:「那有此理?便是李兄被促,那等狼官狗吏,安肯輕恕我們。必道我們是窩藏秀才的,將成連我們也須拿捉了。且秀才既已到來,那有任你一人獨自受拿之理?彼此兄弟一般,便是死也死在一處。」時有多人在旁,聽得李自成的話,都道李自成是義氣,都奮然願捨身抗拒官兵。李岩道:「他有二三百人,我只十數人,焉能敵住他?」李自成道:「一人奮勇,萬眾難當,我自有法。」便令把店門關起,囑咐各人把住門口,奮力拒敵。李自成卻拿了弓箭,獨自坐上瓦面來。一聲未已,已見官兵峰擁到來了。
  李自成登高一望,見有許多饑民隨著官兵,也省起日前饑民同感李岩施贈有抗打差官之事,便大聲喝道:「你們許多饑民,曾受李秀才大恩,本該相助李秀才與官兵對敵,方免得被暴官拿去。」說罷,便彎弓搭箭,趁官兵未至門前,即向縣令發射。不料那縣令是個沒用的東西,早被李自成一箭射中肩上,已翻落馬來。那時官兵正欲圍攻店子,惟見縣令跌落馬下,卻反驚惶起來。那些貧民又不下數百人,一來聽得李自成的話,二來又見縣令中箭落馬,都吶喊助威。官兵見貧民多眾,反欲逃竄。時饑民等,有舉空拳向官兵毆打的,有出其不意搶去官兵刀槍乘機刺殺官兵的。李自成一面發箭,一面教店裡的人開了店門,馳出幫助。官兵力敵不過,各自逃走。那時饑民又眾,正恨周縣令不已,欲把他殺卻,方泄其恨。還虧官兵把縣令救起,負傷而逃。
  牛金星各人自官兵去後,正洋洋得意,李岩道:「諸位且勿歡喜,周縣令雖然敗去,他稟告上司,必然再興大兵到來,那何以拒敵?」李自成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,橫豎官兵不能容我,不如乘機起義以圖大事,有何不可?」
  李岩道:「無糧不聚兵。因為起義事大,糧少則於事無濟,人多又需餉浩繁,從何籌策?」李自成道:「目下還可支持。若起事之後,隨時打算便是。」
  牛金星道:「此處難以棲身,不如先到別處為高。」李岩道:「究竟逃去那處,都要預先打算。」牛金星道:「可傳饑民,說稱我們被官逼變,共起大事以除暴官,願從者可即同來,不願從者可各自散去。如有多人相從,即乘機攻城掠地,便不患沒糧草了。」李岩道:「器械又將何籌?」李自成道:「若是器械,早已預備了。」便把前日私造軍械之事,細說一遍。李岩道:「小弟今日被你們牽上了,事已至此,亦沒可如何,只從諸君之意便是。」
  李自成大喜。時饑民因久已饑困,正沒處餬口,無不願從,登時聚集了千餘人。李自成即出私造軍械,分給各人,各人都歡喜願去。李自成即與李岩商酌,沿陝西起程,直往山西而來。
  忽經過一座大山,牛金星道:「此山向有大伙強人聚於其中。我不如先收了這一支人馬,共同起義也好。」李自成深以為然。李岩道:「只怕他們素性殘酷,不就我們範圍,終難以成事。」不想一聲梆子響,早從樹林內跑出幾十個強人來,大喝道:「你們聚了許多人,將往那裡去?」李自成道:「不要多說,我們人馬多眾,器械齊備,諒你數十個人不是我們敵手。快叫你的大王來。」時各強徒方一頭截住李自成那一支人馬,一頭又使人回山報告。見為首的一個人面貌很兇,身材雄魁,手執長槍,座下駿馬,從山上跑下來,後面還有數十人跟著。李自成料知是山上大王,即接著先說道:「來的可是山上大王麼?我們被官逼變,又見世界擾亂,故同謀起義。你們伏在山上,終沒有個出頭,不如一同起義也好。」那人聽得,便滾鞍下馬,答道:「我們在山,大秤分金,小秤分銀,本十分快活。但聞足下之言,亦覺有理,就請到山上且行歇馬,共行商酌。如你們說得有理,我便舉眾相從便了。」
  李自成大喜,先自下馬,一齊上山。
  原來那為首的大王不是別人,就是張獻忠,綽號叫八大王的。因他弟兄多人,他排行第八,又是性情佔悍,故得這個綽號。向屬無賴,因前者同人毆鬥誤傷人命,就結黨逃出外面,集聚了三五百強人,踞住此山,結營作寨,打家劫舍。只為當時四方擾亂,官府未有理他,他故日強一日。手下又多幾個悍勇之人,故四處望風生畏。那日與李自成等同到山上,大家分賓主而坐。
  李岩知他行劫多日,所積財帛必然不少,若得他助力,不患眼前沒糧草,即說道:「足下雄霸一方,各處無人敢敵,誠足自豪。但蠖屈此間,縱使日甚一日,終不過為一草寇。以足下英雄如此,實自棄而已。大丈夫當縱橫天下,豈可屈處山中,自墮其志?方今國家多事,明統將終,正宜奮起。以足下雄武,何所不克?大則身居九五,為天下之君;小則亦割據一方,為一國之主,千萬勿失此機會。願足下細思之。」張獻忠聽罷,大喜道:「先生之言深得我心,我願拱聽尊意。」說罷,李自成即與張獻忠手下各人互通姓名。張獻忠便令宰牛殺馬,款待李自成等。一班人大吹大擂,在帳中飲宴。席間倡議,大家歃血為盟,要同心協力共圖大事。各人都讓李自成為首,張獻忠自是不得不從。餘外各人簽名,禱告盟心。計當時為首的,都有十數人:
  第一名闖王李自成
  第二名八大王張獻忠
  第三名隱身豹牛金星
  第四名軍師李岩
  第五名老回回孫昂
  第六名一條棍張立
  第七名格子眼盛水正
  第八名沖天鵬方也仙
  第九名梅鐵魂梅遇春
  第十名水抱龍劉伯清
  第十一雙珠豹史定
  第十二掃地王聞人訓
  第十三潑地皮陸綱
  第十四一枝花王千子
  第十五可飛天沙鳳
  第十六混天龍馬元龍
  各人盟誓已畢,痛飲一醉。
  原來附近有許多山嶺,另多有強人埋伏,張獻忠一併勸他同來。數日後,即率領人馬直往山西進發。那時四處告荒饑民又眾,一路從者不下十數萬人。
  內中雖李岩是個讀書人,惟其餘皆粗暴不過的,無不以殺戮為得意,李岩也止之不住。又因人馬太多,需餉更煩,故所過州縣皆擄掠一空,李岩亦無可如何。雖諫了幾次,那獻忠道:「我若不殺他,他必不肯從;我若不搶他,又無以濟軍需。」這等語,李自成反以獻忠之言為是。故當時兵戈塗炭,十分慘酷,為從來所未有。既進了山界,即分張獻忠一支人馬轉攻河南,李自成自沿山西往北京而來。
  時山西只有大同鎮地當衝要,不料大同總兵姜瓖已望風投降,故自成一軍更無阻敵。因此,各路的督撫雖雪片似的文書告急,怎奈當時遼防緊急,內地守衛皆空,故李自成直如破竹。後來明朝因各路告警,也曾派過幾個大員督兵。但左一處雖勝,右一處便敗,加以李自成聚集饑民百萬,皆以為勝則可以得食,敗則總要挨饑,故每遇戰事皆奮勇向前,官兵如何阻擋?且李自成等軍隨處以搶掠作糧草,官兵又反糧草不繼,更無心應戰。因此李自成直陷了山西,望直隸而來。時江南膏腴錦繡,子女玉帛,皆勝他省,故有左右勸李自成請先下江南。惟有李岩諫曰:「今大兵既興,志在與朱明共爭天下。若破北京,則國皆為我有矣。況我軍久欠節制,沿途掠劫,加以殺戮又大,若曠日持久,人心反叛,大勢必危。計不如先取京師。」李自成亦以此話為然,於是提數十萬人馬蹂躪直省地方,叩攻北京。官兵皆以寡眾不敵,望風而潰。這一會直教神京陷落,明社淪亡。正是:累世經營稱險要,一朝陷落作丘墟。
  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