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發舊案袁崇煥遭刑 謀大事李自成起義

  話說吳三桂,因父親吳襄要留圓圓在京與自己妻妾居住,不令三桂帶至邊關,吳三桂大為失意。過一天又一天,總不願出京。已疊奉朝廷諭旨,以邊防緊要,著吳三桂從速出關,三桂總是左推右擋。吳襄即責他道:「吾兒任大責重,方今邊防緊要,吾兒豈可玩視?倘再抗旨,是不欲生也。」吳三桂聽已,低頭不語。便回見圓圓,具以吳襄之言相告,並道:「某既得卿,豈欲遠離?奈以君父之命,恐不能抗。本欲辭官回籍,與愛卿一享林泉之樂。只為新得愛卿,恐被人議論,以為戀一佳人,致忘國家大事,是以不敢。」
  圓圓道:「至此亦無可奈何。妾之從君,亦以君為當代英雄,故不惜委身以事,冀得青史流芳,榮及妾身,並垂不朽。將軍須自顧前程,毋以妾為念。」
  吳三桂聽罷,為之惘然。半晌道:「武將格於成例,赴任不能攜帶妻妾。某之初意,只欲與愛卿同行,免被他人知覺,今既為父命所逼,誠不能已。吾出關後,將以他事托故辭官,將與愛卿同隱,以為如何?」圓圓道:「將軍何苦如此。今不過暫別,未必遂無再會之期。若舍國家不顧,致為妾一身以少年甘老泉下,反為天下人笑矣。」吳三桂道:「卿意亦是。但新歡尚未幾時,即令人告別,不無可悲耳。」說罷,圓圓道:「然則將軍幾時出京?」
  三桂道:「某今日將上表,報告出京之期。大約多則勾留三天,少則勾留兩天,再不能延緩。」圓圓說:「這樣尚有幾天聚首,何便如此煩惱?」三桂聽罷無語。圓圓又道:「就請將軍奏告出京的日期。因將軍為妾故,人言嘖嘖,恐事多磨折。不如及早出京,待到邊關後,再行打算。」吳三桂也以為然,即行具奏,報明出京日期。圓圓即置酒與三桂解悶。
  不覺光陰已過,那日已屆合京之期,圓圓便與三桂餞別。圓圓即把盞道:「將軍此去,不知何時再會。願將軍努力邊事,以成功名。妾緣分淺薄,不能隨侍將軍,願將軍自重。」說罷不覺下淚。三桂道:「古人說得好,青山不老,綠水常存。此後何患不能相會?今愛卿如此,反令人神傷。請稍節憂愁,顧重玉體。」圓圓道:「妾在此間安樂,不勞將軍費心。」吳三桂便接過圓圓手中玉盞,一飲而盡。圓圓復道:「從京裡到寧遠,約有幾天程途。沿路跋涉,將軍鞍馬勞頓,須要小心。」吳三桂道:「沿途皆有部將護兵左右拱衛,決不至勞苦。若到邊關之後,幸獲安寧,當奏請入京陛覲,可乘機與卿相見。」圓圓道:「將軍身居重鎮,方今敵患方張,豈易離任?可不必如此,致誤公事。」吳三桂道:「當為卿故,奮力前驅,若能將敵氛一鼓蕩平,便可奏凱回朝,與卿長敘。」圓圓道:「正望如此,願將軍自愛。倘在邊關,請不時以書慰妾,妾亦不時以書慰將軍,即不啻將軍常在賤妾目前矣,願將軍勿忘之。」吳三桂又道:「愛卿所囑,斷不敢忘。願愛卿常念鄙人,毋以離別遽生異志。」圓圓聽到此話,卻皺著眉、蹙著眼,憮然道:「妾不料將軍乃有此言。妾自得將軍,於願已足。不知將軍視妾為何如人。實則妾心惟天可表,即海枯石爛,妾心不移,願將軍放心。」說罷大哭。吳三桂力為安慰,並道:「某說話鹵莽,卿勿介意。」時俟候吳三桂起程的已環集門前,不覺日已向午。三桂還未出,吳襄已使人過來催促。圓圓哽咽道:「將軍行矣。」吳三桂此時猶復徘徊。圓圓又拭淚強作笑容,再進酒一杯,並道:「古人說:千里送君,終須一別。請再飲此一杯,為君一壯行色。」吳三桂復接著一飲而盡,猶注視圓圓,似欲說不言光景。圓圓又道:「將軍行矣。」
  吳三桂無奈,與圓圓握手珍重作別。圓圓欲送三桂出門,三桂道:「與卿相對,使人怏怏不忍行,請卿自回繡房,某將行矣。」圓圓忍淚回步,三桂遂出門,日已漸西。吳襄亦隨三桂出,三桂道:「日漸晚矣,今天恐出京不及,待明天起程何如?」吳襄大驚道:「吾兒何出此言?既已奏明今天起程,萬不能緩,遲則欺君,明日彈劾者至矣。」吳三桂不得已,始上馬而行。一路有親隨護著,直出京門。
  時國丈田畹及大宗伯董其昌等,皆已俟候相送。吳三桂至時,即下馬與各人相見。田畹先說道:「不見將軍數天,形容不覺稍減。」吳三桂答道:「連日因賤務紛煩,不曾至貴府拜候,今起程屆即,又未及到貴府辭行,十分抱歉。」說了又向董其昌寒暄一會。董其昌道:「日前曾函致將軍,實多瀆冒,將軍不要見怪。」吳三桂道:「將軍之言乃金石之言,某正在銘感,那有介意之理?」董其昌道:「老夫只以敵患方深,國事已危,許大責任在將軍身上,竊恐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,必足以誤將軍,誤將軍即誤國家耳,故如骨梗在喉,不得不吐。今蒙將軍見諒,實是幸事。願將軍此後以國事擔任,勉勵前程。老夫將受其賜。」吳三桂道:「某以庸才蒙以國士相許,安得不自勉?老大人准可放心。」說罷,便與各人握手。送行各官亦自回府,吳三桂便往寧遠去了。
  且說那袁崇煥,自斬毛文龍之後,皮島不復置帥守衛,自然空虛。敵人也不免常常窺伺,運師勞餉,歲頗不貲。明廷以庫款奇窮,無可應付,便檄令各行省每歲增繳防遼餉項,歲費數百萬,猶求徵不竭。各省供解稍緩,即軍餉不足,軍士諸多怨言。因此邊關將士官吏,皆以為毛文龍在日,東至旅順,西至登萊,皆作為海島互市,商賈往來,貨物輻輳,稅餉大增,就以稅餉作軍糧,故士馬皆得騰飽,而使敵人不敢正視。況毛帥在日,防兵數倍於今日,尚且餉項無慮,今防兵較前已減少許多,猶復糧草時時告竭,以此之故,皆怨袁崇煥。所有將士便聯名稟請袁崇煥照毛文龍舊法而行。袁崇煥大怒道:「昔毛文龍擄禁商人,勒貲索餉,本督師豈能效之?」遂批斥各將士,且加以罪責之言。各將士即商議道:「昔毛帥鎮守皮島,不時巡邊,用法雖嚴,猶與吾等共同甘苦。毛帥所禁商人,只因其瞞漏稅餉,故島民向無怨言。今袁督師養尊處優,糧餉又不能接濟,坐視我們饑困,猶故示寬大,以毛帥擄禁商人為詞,我等焉能受其魚肉?惟有入京控發,以伸不平之氣。」各將士無不贊成此議,即暗自遣人入京,謀參袁崇煥。
  時崇禎帝方治了逆閹魏忠賢之罪,凡平日與閹黨稍有往來者,皆慄慄自危。袁崇煥平日頗尚節風,本與逆閹並無往來,惟因其性情稜厲,以故同僚多嫉之。及邊關將士入京謀參崇煥,便以聲應氣投,無不首肯,科道中便有多人參劾袁崇煥。大意皆以崇煥以私意擅殺毛文龍,苛待屬員,剋扣軍餉,廢弛邊備,種種罪名不可勝數。自這參折既上,京中大為震動。好事者更造作謠言,謂袁崇煥與魏閹交情甚密,自前任薊遼總督因事落官回京後,一意交歡逆閹,以為開復地位。後來開復,督師薊遼,雖非逆閹所保,然究出於魏閹所指使列保之人,故得起用,這等語。崇禎聽得,大為震怒,速下部議。
  當時凡京中大員,與袁崇煥絕少往來,惟大司馬洪承疇、大宗伯董其昌稍知為國愛才,可為袁崇煥挽救。惜當時洪承疇方督師湖廣,不在京中,只有董其昌一人,聽得袁崇煥被劾交議,即歎道:「崇煥殺文龍誠屬太過,唯崇煥亦是不可多得之才,若一併去之,是自拆其臂也。」遂上表力保崇煥。謂東北管鑰賴袁崇煥保守,既失文龍,又失崇煥,非計之得也。崇禎帝即召董其昌責道:「卿固曾言毛文龍實有將才,何以一旦反為袁崇煥力保耶?」董其昌道:「時勢不同也。崇煥前殺文龍,事固太過,但誣以與逆璫往來,則太冤。且既殺文龍,又去崇煥,籌邊無人,亦自去其助,臣故不得不保之。況有輕重,若必殺崇煥,不特失其良才,亦屬過於嚴酷,願陛下思之。」崇禎帝道:「卿言亦是。但毛文龍在海外數年,敵人不敢正視中原,疊奏膚功,遼防賴以安堵。今袁崇煥督師日久,常聞敵人窺伺。朕昔日以上方劍賜他,不過謂如此則號令可行,不料袁崇煥即以此殺毛文龍也。且文龍在日,防兵較多猶糧道不絕,今崇煥裁減軍營,又徵數省協助,糧餉猶多缺乏。軍心咸怨,安能立功?卿猶欲為之說情耶?」董其昌道:「文龍固有可殺之罪,不過殺之不得其時。崇煥昧於通變,非私意也。今疆吏之才無有出崇煥之右者,若去一袁崇煥,後難為繼。況崇煥鑑於毛文龍在日遼防安堵,必知自勉。若留之,亦因時用人之策也。」崇禎帝沉吟半晌道:「卿且暫退,容朕思之。」
  董其昌遂出。不意事有湊巧,適洪承疇平定楚亂,捷報到京。諸大臣皆以洪承疇有才,可以任薊遼總督,崇禎帝亦以為,以洪承疇繼袁崇煥,必可立功。
  其意既為諸大臣所動,於是董其昌之言不復置念。時諸大臣欲排去袁崇煥,皆交章列保洪承疇,崇禎帝便調洪承疇迅速入京,承疇不知有何要政,即馳驛回到京裡。崇禎帝獨開防遼之計,洪承疇即陳防遼十策。崇禎大喜,即以洪承疇督師薊遼,並任薊遼總督。另降旨將袁崇煥解京逮問,令承疇即行赴任。承疇得旨大驚,即往訪董其昌,願與共保崇煥。時董其昌以毛文龍既殺,崇煥又去,遼事必不可問,憂心如焚,已杜門不出。洪承疇便請獨對,向崇禎奏道:「臣獻遼防之策,非排斥崇煥也。臣以為崇煥雖胸襟狹隘,不能容物,然善於籌邊,勇於任事,若稍假以時日,遼防必可奏功。今以臣代之,臣有自知之明,亦未見有長於袁崇煥也。」崇禎帝聞洪承疇之言,意復猶豫。
  惟袁崇煥聞解京逮問之旨,已慷慨請行。崇禎帝便責洪承疇速赴新任。承疇不得已,即速赴薊遼總督任上去了。
  自袁崇煥抵京之後,即逮刑部獄中。董其昌已憂憤成疾辭職去了,諸大員中無有為袁崇煥憐憫者。崇禎帝令三法司將袁崇煥勘問。錢龍錫道:「凡治罪者應分其輕重,即獲罪之人,其中或有功勞,亦不應埋沒。若功罪可以相抵者故不必說,即或不能相抵,亦可論功把罪情減等。汝是讀書人,該知此理。今汝參文龍二十款,縱其或有真情,惟文龍防邊數年,敵人畏服,戰功尚多,汝當日何以並不聲敘,只參其罪,不論其功,此是何意耶?」袁崇煥至是不能答。錢龍錫又道:「吾固知汝不能辯也。汝務欲殺其人,故沒其功跡,致國家損一能將,汝心安否?」崇煥道:「大人此言,直謂袁崇煥以私意殺文龍矣。袁某若有此心,皇天不佑。」錢龍錫道:「汝不必誓。以文龍在日,邊防安堵。汝任督師,邊警疊聞。且軍心咸怨,汝固不能謂文龍無功,不過必欲殺之,故埋沒之而已。」袁崇煥道:「據袁某之意,文龍當日屠殺遼民,虛報勝仗,固不能謂為有功。袁某不能若文龍所為,上不敢欺朝廷以冒戰功,下不敢勒商人以充軍餉。今日獲罪,實原於此,大人當鑒諒之。」
  錢龍錫道:「我以汝本屬同年,稍可原諒,當為汝留個地步。但汝罪已大,勢所不能。汝自謂認真籌邊,何以敵人頻來窺伺,反不若文龍在日?汝言實說不去。」袁崇煥道:「此或是袁某不才。但朝廷若不見疑,假以時日,資以軍糧,當不至於此。」錢龍錫道:「汝今還望復任耶?」崇煥見龍錫苦苦駁詰,不留個餘地,至是不欲再辯,惟搖首長歎。錢龍錫便以往復問答之詞詳奏崇禎帝,並加以罪責之言,其獄遂定。袁崇煥遂不能免。
  原來錢龍錫當時諸事,多不滿於輿論,一來疑崇煥罪在不赦,二來又欲證成此獄以博回直聲,故訊審時象與崇煥對質一般,只有詰駁,並無迴護。即與三法司復奏時,亦只有加多,並無減少。崇禎帝覽奏大怒,遂定崇煥死罪,並追恤毛文龍。但崇煥殺文龍一事,雖不諒時勢,行之太過,惜當日亦非應殺崇煥之時。可憐崇煥以一員大將,竟及於難。當洪承疇替袁崇煥說項時,崇禎帝本有轉意,及洪承疇赴薊遼總督本任之後,董其昌又去,已無人奧援。及發三法司勘問,崇煥仍侃侃直言,指陳遼事,並詰文龍應殺之罪共二十款。時大學士錢龍錫監審,卻責崇煥道:「汝詰文龍二十款罪狀,皆昔日言官彈劾文龍之言耳。有無實據,汝當直言,不宜閃爍。」袁崇煥道:「毛文龍擄禁商人,屠殺遼民,某到薊遼後皆詳查有據,然後殺之。故文龍被殺之日,人人稱快。」錢龍錫道:「他擄禁商人,屠戮遼民,事或有之。但須計被擄的商賈、被戮的遼民是否有罪。若果有罪,是文龍擄之殺之,未嘗非法也。」袁崇煥道:「文龍被殺之時人人稱快,可見多是無辜受害者,亦不問而知。」龍錫又道:「既是人人稱快,何以五總兵皆聞風逃遁?今日邊將又聯名劾汝,究屬何故?」崇煥至此語塞。既而夏道:「若輩皆毛文龍死黨耳。」錢龍錫道:「便是多人黨於文龍,亦見文龍能得眾心。汝當日必謀殺之,得毋與文龍有仇乎?」袁崇煥道:「並無私仇。某既殺文龍且為致祭,有仇者固如是耶?」錢龍錫道:「此亦假仁假義,欲示其不得已之心以服眾人耳。然則,以文龍不勝邊帥之任乎?」崇煥道:「某不計其他,但文龍有罪,某故不能以私意恕之也。」錢龍錫道:「汝仍多強辯。我且問汝,汝既殺文龍,何以不奏請派員接守皮島。」袁崇煥道:「某以為不必置帥,某直可以兼理之,故為國家節省糜費,非他意也。」錢龍錫道:「汝雲可以兼理之,何以今日頻頻告警?可見汝當日只存一爭權之心,致誤國計,汝罪大矣。」
  袁崇煥道:「某昔日並無爭權之心,今以敵患深,故頻聞告警。然某以隻手撐持,年來勞盡心力,可以告無罪矣。」錢龍錫道:「勤不能補過,如之奈何?我還問汝,文龍在日防兵較多,惟餉源未缺。今日防兵較少,又得數省協助,乃軍餉猶常常缺乏,使士卒咸有怨言,此又何故?」崇煥道:「某待軍人,糧草務求豐足,與當日文龍辦法不同。且雖得數省協助,惟所助無多,又每緩不濟急,是以如此。總之,某不能象文龍,克掠商人以充軍餉。故糧道不免支絀,實此故耳。」錢龍錫道:「勿論文龍未必無故克掠商人,但就汝所言,既為湊充軍餉起見,是文龍未嘗為私,何致加以死刑?總之,汝殺文龍實屬太過。且文龍既死,汝若能治遼安堵,猶可言也,今遼事日棘,汝有何說?」袁崇煥見錢龍錫苦苦詰駁,自知難免,亦不願再講。及大獄既定,祟煥既死,京中多為稱冤。後人有詩贊道:
  當年嶺表產英奇,大廈憑他一木支。
  劍佩上方寒悍將,麾揚邊外奮雄師。
  胸中塊壘難容物,眼底人才合讓誰。
  若使天教遺一老,山河那得付雙兒。
  自袁崇煥既殺,邊帥倒不免畏懼。以崇煥之死無人挽救,故苟無內援,多不願出任疆吏。及洪承疇既抵薊遼總督之任,一來自以形勢未熟,仍以遼邊舊將為輔助,如祖大壽、祖大樂等皆委以重鎮;二來因當遼事日亟,多有不敢出關,除了舊將,亦無能員可用,惟有勉勵舊將,竭力籌邊。只是軍人久戍邊地,日久疲玩,難資得力,故敵人益加窺伺,邊患愈深。又因餉項奇絀,凡附近薊遼各省,皆重徵煩斂,以濟遼餉,因此民生日困,咸有怨言。
  偏又事有湊巧,當時大河南北各省連年荒旱,饑饉薦至,民不聊生。地方官吏以遼餉緊急,雖遇荒年不肯蠲免糧稅,以致百姓流離,餓殍相屬於道。官吏又不勸賑,富戶以連年捐輸既重,耗去貨財不少,又不肯捐款賑施。於是一切貧民已饑寒交迫,不免相率為盜,以至燕齊秦晉一帶盜賊蠭起。因其時遼餉緊急,附近各省籌濟協餉,繳解維艱。雖值荒年,地方官吏恐協餉無著,被朝廷責備,於一切糧稅既不准蠲免,自然任民生如何艱困都壅於上聞,朝廷那裡得知?也沒有一些賑濟,弄到民不卿生。那些老弱的人以及婦人孺子,餓到僵了,任填於溝壑。那些狡悍的,不免鋌而走險,相率為盜。或數十成群,打家劫舍;或獨踞山嶺,聚集五七百嘍囉,借個劫富濟貧的名字。凡附近富戶及往來客商,慘被劫掠的也不勝其數。
  就中單表一人。這人為千古歷來流寇所未有。他的猖獗處,除是唐末、五代之間黃巢一個人可以比得他住,餘外就沒有與他比的了。你道那人是誰?
  就是姓李名闖,又名李自成的,他本貫陝西省延安府米脂縣人氏。他父親名喚李十戈,他母親係石氏。相傳石氏年逾四旬,未嘗孕有。李十戈已將近五十歲的年紀,也以膝下無子為憂。不料石氏至五十歲那一年,竟有了孕,李十戈不勝之喜。不想這孕直懷到了十個月有餘,依然未產,李十戈又以為慮,以為石氏不知染了什麼病。禱神問卜,絕無影響。惟又見石氏不像是個有病的人。直懷孕至十三個月,那一夜夢見一人,威風凜凜殺氣騰騰,手執長槍,座下一匹高大駿馬,直闖進大門。石氏在夢中驚覺,竟產下一個男子。以夢中一人騎馬進門,就取名一個闖字,就是這個原故。雖世俗所傳或有不真,但就他一個闖字的名字,想來或是此說也有些來歷。
  李十戈夫婦二人,以夢中有兆然後生男,自料此子將來必有發跡,因此把李闖看得如珠似寶。李十戈本是個小康之家,夫妻兩口守著這個兒子,日望他長大成人繼承家業,溺愛既甚。凡事皆阿其好者,恐失兒子之意,自然要把李闖的性子弄壞了。到七八歲時,即教他上學唸書。那李闖並不是個唸書之人,十日便有七天不到書塾去。便是師長有點責成,他一言不合,即罵師長。故雖然念了幾年書,終是目中不識得一個丁字。及至長成十五歲,更生得相貌窮凶,性情極惡,因為他的父母也不管他,裡黨人那裡敢道一個不字,所以李闖越弄越壞。又過了兩年,李十戈夫婦都一病身故,李闖更無拘束,越加揮霍起來。不上一二年間,把父母遺下小康的貲財,已弄得乾乾淨淨去了。那李闖平日既不是個守規矩的人,已為人所嫌嫉,一旦落拓,更沒人覷顧他,所有田地房產又已變賣清楚,更無所靠。到這時,不免尋靠親友。或東家食,或西家宿,似沿門托缽一般。
  那日卻也湊巧,遇著一位姓鄧的,喚士良,平時也與李十戈有點交情,是李闖的父執輩。見李闖這個模樣,不覺起了憐憫之心,即道:「你父親本有點家財丟下,你偏把來弄擲去了。但前事不必再說,此後盡要尋點生計才好。」李闖此時正望鄧士良提挈,自己也不像從前的謬妄,卻答道:「那有不知?只是人窮知己少,家落故人稀,目下正無人可靠。看那人情冷暖,有幾個象叔父的好心?今既蒙教導,就請照拂照拂,他日若有寸進,皆出叔父之賜。」鄧士良道:「我家裡不大豐厚,養不得你一個幫閒的人。你暫且到我舍下,替你找個出路。若沒有去處,只乾些小營生也好。」那時李闖正如雪中送炭,便滿口答應。鄧士良到了家裡,恰附近有一個人家。那人姓周名清,娶妻趙氏,向做打鐵生理,仗著年年勤儉,也積得些小貲財。膝下也無兒子,到上了幾歲年紀,正欲尋人幫理自己生意,鄧士良便薦李闖到他處。
  周清見李闖生的身材高大,體貌雄壯,也有點氣力,卻十分歡喜,又得鄧士良薦來,自然沒有不允。自此李闖就落在周清那裡。惟李闖看見周清有點家財,又無兒子,也不免垂涎。凡事都順承周清,博得周清夫婦兩口兒十分鐘愛他。
  那日周清見自己有了年紀,還沒有繼後之人,對著妻子趙氏不由發歎。
  李闖見了這般光景,即問周清因什麼發歎起來。周清把自己心事向李闖細說合來。李闖道:「俗語說:兒女眼前冤。生得好的猶自可,若是生了個不肖的,不如沒有也還好。你兩位老人家,若憂愁身後沒人打點,待小人一力擔承,料理汝老人家身後之事罷了。因你老人家待小人恩重如山,小人正思圖報。你老人家放心罷。」周清夫婦聽了李闖一番說話,實在有理,便道:「如此甚好。你有這點心待我,我自然盡心待汝。我今有一句話要向汝說,不知你可願聽否?」李闖此時已知周清意思,即道:「你老人家是小人重生父母,若有什麼教訓,小人無不願聽,你老人家只管說便是。」周清道:「我今膝下並無兒子,願收你做個螟蛉,你可願意不願意呢?」李闖聽了,即歡喜道:「那有不願意?小人自今以後,即當你兩位老人家是個親生生的父母一般便是。」周清夫婦大喜。李闖正防周清遲延反悔,立即摧金山倒玉杵拜了幾拜,叩了幾個響頭,就認起爹娘來。自此周清以無子忽然得子,喜極忘慮。且見李闖恭順伶俐,凡事倒托付他,把一間朽鐵生理的店子,統通交過李闖手上。
  到次年,周清又一病身故。那時李闖正要裝做個孝子的樣兒給乾母趙氏看,因他乾母手上又有點體己的錢財,亦要博乾母的心事,故周清死時,李闖哭得十分淒楚。果然他的乾母趙氏,見李闖是個可靠的人,正似古人說的,老來從子,凡事都聽李闖佈置。
  李闖那時在店子裡已執起權來,又擺回從前的架子,交朋結友,盡地揮霍。終日聚集一班無賴,大碗酒大塊肉,都在他打鐵店內胡鬧。初時猶只三五粗野之人,漸漸也有些讀壞書的,貪些口頭,也與李闖結交。由是武的較拳量棒,文的不免咬文嚼字。那個自稱第一,這個自號無雙。就中有一個在村內做訓蒙先生的道:「你們自誇文墨,我今出下一對文,看那個對得工整,就讓他一個天字第一號的名目。你們以為何如?」各人聽了,全都說道:「好極!好極!」那一位訓蒙的先生便口占道:雨過月明,頃刻頓分境界。
  各人聽了都默默思索,那李闖不知怎地這般敏捷,即信口說道:煙迷谷響,須臾難辨江山。
  各人都驚訝起來,因知李闖是不大懂文字的,如何一旦如此敏捷?且不特對得工貼,而且口氣不凡。因此竊竊私議,也疑他將來一定是個非常的人物,紛紛願與李闖來往。那時正值國中大亂,秦晉兩河一帶盜賊紛起。李闖見許多之人推崇自己,卻有點雄心。平日在打鐵店內約了五七個知己,商議道:「世界既亂,或者明朝江山不久,將來不知鹿死誰手。或者到我們做皇帝,也未可定。」各人都道:「是極,是極。」李闖道:「目下我們就要準備,待時而動便是。」就中一人喚牛金星的,即說道:「李仁兄之言甚是,但要怎麼樣子準備法呢?」李闖道:「我現在做這打鐵的生理,實屬湊巧。可在夜間暗自打鐵器,打成軍裝器械,先藏好了,待機會一至,即行起事,有何不可?」牛金星道:「若謀大事,所需軍裝不少,這一間朽鐵店子,有多大本錢?只靠店內打造軍械,怕不足用。奈何?」李闖道:「你言亦是,但有本錢若干,就打造軍器若干便是。」說了各人都以為是。不料又湊巧,李闖的乾母趙氏又一病身故,因此一切家財都落在李闖手上,一發有錢揮霍。
  就將所有周清夫婦遺下的資財,要來打造軍器。又借延請伙計之名,多尋幾個同道中人來打軍器。已非一日,已鑄造軍裝不少,李闖即對各人道:「現在軍械已有,但一來沒有糧草,二來又沒有人來做軍師,替我們謀事,也是枉然。」牛金星道:「這裡附近有一個秀才,與老兄是個同宗。這人姓李名岩,熟讀詩書,尤多韜略,且家中資財殷實。就附近一帶看起來,總算他是一個富戶人家。若得他出來助力,不愁我們之事弄不來。」李闖道:「吾亦聞李岩之名久矣,只惜不曾拜見過他。但有什麼法子,方能請他出來相助?准要想個良法才好。」正是:欲籌良法尋謀士,反誤儒生輔闖王。
  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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