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
  遊西湖林璋遇故 賣寶劍馬雲逢凶

  詞曰:
  別館寒砧,孤城畫閣。一派秋聲入寥廓。東歸燕從海上去,南來雁向沙頭落。楚臺風、庾樓月、宛如昨。
  無奈被些名利縛,無奈被些情擔閣。可惜風流總閒卻,當初謾留華表語,而今誤我秦樓約,夢醒時,酒闌後,思量著。
  話說馮旭來到後堂,看見母舅,深深見禮。看官,你道他舅舅姓甚,名誰?姓林,名璋,字正國,乃是一個舉人,住在金華府,進京會試,順便前來看看妹子。林璋看見外甥生成美貌,好不歡喜。
  太太向前問道:「我兒今日往何處去的,你舅舅來時我叫蒼頭四去找尋,你都不在,為何此刻方歸?」馮旭道:「孩兒今日遇見幾個同學朋友,拉去遊湖回來晚了。」當時就在橫頭坐下,陪舅舅喫酒。酒席之上,林璋問他才學,馮旭對答如流。林璋滿口稱讚,回太太道:「外甥將來必奪元魁,也不枉忠臣之後。」太太道:「我兒方纔說是遊湖去的罷?你舅舅到來,也同舅舅觀觀景致。」馮旭答應了,彼時又說些閑話,不覺漏下三更,各自安寢,一宿無話。
  次日,馮旭忙叫蒼頭去叫船,到五柳園定席,又請錢林來陪舅舅。不一時錢林到來,馮旭連忙迎接,邀至書房與林璋見禮,分賓主坐下。林璋問馮旭道:「此位長兄尊姓大名?」馮旭道:「此位姓錢,名林,字文山,是甥男同案好友,今特請來陪舅舅的。」林璋聽說錢林,拱拱手道:「久仰久仰!」錢林口稱:「年伯、小姪與馮兄同案,請問年伯台甫?」林璋道:「賤字正國。」敘畢起身,一路出門慢慢步出涌金門外。
  到了湖上,蒼頭預先在船看見,迎請登舟,艄子開船,遊賞一會兒,端的好個所在。祇見來的來,去的去,遊人不絕,笙歌聒耳。正是:
  十里西湖跨六橋,一株柳樹一株桃。
  林璋滿口稱讚道:「話不虛傳,果然好景致。」
  旁午到了五柳園。這些船俱各泊下,那些遊人棄舟登岸,都到園中喫酒喫飯。此館乃是杭州第一名園,一切各樣酒席餚饌俱全,器皿精潔,園中花草十分茂盛,真是八節長春之景,四時不謝之花。城中鄉宦遊人,皆是頭一天定席,園門前有五顆大柳,借以為名。凡來遊玩俱在此定席,來來往往,十分熱鬧。
  蒼頭向馮旭道:「我們的席定在梅亭上面。」三人步上亭來,林璋舉目觀看,四面粉牆,俱是名公題詠詩賦。細細看去,竟有做的好的,也有胡言的。梅亭上面,祇有四張桌子,先有一席有客坐了。蒼頭道:「這一桌是我們定的。」林璋、錢林、馮旭三人坐下,還有二席是別家定的,客尚未至。酒保忙來抹桌,獻上茶來,擺下小菜。然後送上酒來,三人傳杯弄盞,酒保慢慢上菜。
  忽然亭外有一英雄頭戴服巾,身穿玄緞箭衣,腰中束一條鸞帶,足登粉底皂靴,面如傅粉,脣若塗朱,年紀不過二十以上。走來到處尋桌子。林璋看見,走將上來叫道:「湯相公請坐。」那人一聽此言,忙道:「原來是老伯在此。」搶行一步,上亭來施禮,又同錢林、馮旭施禮,林璋就請他坐。各各通名道姓。
  原來此位湯彪,本是金華府人氏,他父親名英,現任金陵總制,在父親任上過了年,回去拜他母親的節,打從杭州經過。今日也來遊玩,遇見林璋是同鄉之人。林璋問道:「公子為何在此?有失遠迎。」湯彪道:「因在家父任上過了新年,如今回家拜節,偶爾順便遊賞到此。請問老伯為何在此?」林璋道:「試期將近,由此赴都會試,舍甥邀我一遊。」話畢四人飲酒甚樂。正是:
  萬事不如杯在手,一年幾見月當頭。
  按下四人飲酒不題。再說五柳園外有一英雄,身高丈二,膀闊三挺,頭帶一頂順風倒瓦楞帽,身穿一件白布箭衣。說起這件箭衣:身穿到穿得又串,兜米兜不得半升,腰束牛皮槌帶,足登鼓子皮靴,面如海獸。項下一部鬍鬚,猶如鋼針一般。此人乃江西南安府人氏,姓馬名雲,有個綽號,叫做火彈子。他有張弓,百發百中,打在人身上就著了──故有此名。
  昔日一人一騎,曾在紫金山為寇,劫了皇上八十三萬帑銀。那些官兵,那裏是他的對手,一枝槍挑得紛紛落馬,人人奔命,個個逃生。今日落魄缺了路費,手執一把寶劍,路過杭州到湖上賣劍,口中叫一聲賣劍,這一聲猶如轟雷一般,那些看的人見他這般異樣,都來爭看。
  祇見那邊來了兩個人,前面一位公子,不上十七八歲,頭帶一頂片玉巾,身穿一件銀紅灑花直擺,足登朱履,手拿著名公詩扇,一步步搖奔五柳園來。後面一人頭戴鴨嘴方巾,身穿玄緞直擺,足登方頭靴子,手拿一柄方頭扇子,後跟十來個家丁,齊進園門。那些人看見許多人圍著,不知做甚的事的,他也來看。
  早見一個異樣漢子,手捧一把寶劍,上插著草標。公子知道是賣劍的,走至馬雲面前伸手接過寶劍,抽出鞘來略略照了一眼,祇見寶光射目。那公子到也識貨,隨將劍入鞘,問道:「漢子你這寶劍是賣的麼?」馬雲道:「是賣的。」公子隨將寶劍遞與家丁,也不問他價錢,竟搖搖擺擺走進園去了。那梅亭上一席,就是這個公子所定,家丁看主人到了,連忙迎接。錢林、馮旭看見叫道:「兄長就此間坐罷。」那公子連忙拱手道:「兄長俱在此,失敬了。」連忙見禮。馮旭就請他坐下,那戴鴨嘴巾的也笑嘻嘻作了揖,就在橫頭坐下來,各各通名道姓。
  看官,你道這位公子是誰。此人乃是當朝武英殿大學士花榮玉之子花文芳,與馮旭、錢林同案,倚著父勢無所不為,專放私債,滾剝小民,霸奪人家田地,強佔人家妻女。外面的人,聞名喪膽,見影亡魂。那戴鴨嘴巾的是花文芳一個篾片,姓魏,名臨川,有個綽號,叫做「魏大刀」。難道他會舞大刀不成,不是這個講究,因他一筆會寫刁詞,包寫包告,百發百中,故人將他一管筆比刀還狠些,故叫做「魏大刀」。
  林璋聽說花榮玉之子,心中好不煩惱,原來是他對頭的兒子,想我兄長被這奸賊害了性命,此仇不共戴天。今日反與仇人之子共席,欲要起身先回,怎奈又有湯彪在席,祇得勉強坐了。花文芳那裏曉得這般曲折,見是馮旭舅舅,又是進京會試舉人,口內老伯長,老伯短,殷勤奉酒。怎當得魏臨川那張篾片嘴兒,見花文芳如此敬酒,他就分外奉承。
  六人在此飲酒。林璋此際無奈,又不好起身回船,祇得眼觀花文芳出言吐語,不像個讀書之人,盡是一派胡言雲月之話,說了一會,並沒半句正經話。林璋暗想:不知那個瞎眼宗師竟將這個畜生進了學。
  原來當日花文芳進學有個原故,那個宗師出京,花太師親自囑咐道:「若到杭州務將小犬進個學的案首。」宗師屈不過花太師情面,祇得答應。到了杭州考畢,將花文芳卷子一看,可發一笑,卻都是些狗屁胡語。欲待不進,怎好回京見花太師之面,無奈祇得取了馮旭的案首,錢林第二,勉強取花文芳第三名。
  不表他們在梅亭飲酒,單說馬雲在園外等了半日,不見那位公子出來,心中好不焦躁道:「寶劍尚未說價,怎麼不見出來?哄咱等了許久,腹中又飢餓。」花文芳一個家丁剛剛走來聽見馬雲口中言語,那個家丁口中叫道:「俺公子與眾位老爺飲酒,你的寶劍,俺公子要了你的,今日回去,明日到相府領賞便了。」那馬雲聽了這般言語,那裏按耐得住,「甚麼公子,這等放肆,敢拿咱的寶劍。」家丁道:「漢子你站穩了,聽我說明,恐怕嚇倒了你。我家太師爺是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當朝宰相,你知道麼?」
  馬雲聽了那人言語,一把無明火高有二千丈,大罵道:「快叫那狗娘養的好好送還咱的寶劍,萬事皆休。若遲誤了,咱就打進園去,將他狗娘養的抓將出來,叫他試試咱的皮槌。」那家丁怒道:「你這個王八羔子,不知死活,我家公子那個不知道,若得罪了他,輕者送官究治,重則置於死地。」馬雲喝道:「便打了這狗娘養的,看他把咱怎樣擺布。」家丁道:「除非你喫了熊心豹膽,也不敢如此放肆。」
  馬雲此時,祇氣得三屍神暴跳,五陵豪氣沖天,一聲大喝,道:「你這個狗娘養的,先試咱的拳頭。」說著說著,早有一拳打來,那個家丁「噯哎」一聲,倒栽蔥跌在地下。掙了半日,爬將起來,口中說道:「好打,你且莫慌。」說畢往園子裏去了,來至梅亭上面看見主人道:「不好了,反了。」
  花文芳正與眾人談得高興,聽說反了,回頭看見自己家丁,問道:「你為何這般光景,滿身俱是泥哩?」家丁回道:「小人出去正聽見那賣劍漢子大罵大爺,小人吩咐明日到相府去領賞,那漢子不由分說,舉起拳頭就打小人,被他一拳打倒在地,他要打進來,與大爺做個對頭。」花文芳聽見了這番言語,又當眾人面前好不羞恥,站起身來拱拱手道:「失陪老伯與眾兄長了。」便望著家丁道:「你們都跟我來。」
  那怕哪吒太子,怎逃地網天羅。
  就是火首金剛,難脫龍潭虎穴。
  眾家人一齊答應,魏臨川也就跟了來,花文芳氣沖沖的竟奔園門,抬頭一看,祇見馬雲圓睜怪眼,又聽見他口中罵道:「狗娘養的,價錢也不講明,就要白白的奪咱的寶劍,他就是太歲頭上動土了。」花文芳向前一聲大喝道:「你這狗才,不要走,與我拿下。」眾家丁聽見一齊擁上,直奔馬雲。馬雲呵呵大笑,「我的兒來的好,越多越妙。」這十數個家丁那裏打得過,都被馬雲打倒在地,跌跌爬爬,叫苦連天。花文芳與魏臨川見勢頭不好,預先躲進園內。這些家丁被他打得落花流水,一個個都溜進園去了。馬雲大怒,一聲吼叫,邁開大步,不免打進園去。將這些狗頭打死,方消咱心頭之氣。正是:
  馬跑臨崖收韁晚,船到江心補漏遲。
  馬雲打進園來,不知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
  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