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卷 威克
膽智部總序
馮子曰:任天下事,皆膽也;其濟,則智也。知水溺,故不陷;知火灼,故不犯。其不入不犯,其無膽也,智也。若自信入水必不陷,入火必不灼,何憚而不入耶?智藏於心,心君而膽臣,君令則臣隨。令而不往,與夫不令而橫逞者,其君弱。故膽不足則以智煉之,膽有餘則以智裁之。智能生膽,膽不能生智。剛之克也,勇之斷也,智也。趙思綰嘗言「食人膽至千,剛勇無敵。」每殺人,輒取酒吞其膽。夫欲取他人之膽,益己之膽,其不智亦甚矣!必也取他人之智,以益己之智,智益老而膽益壯,則古人中之以「威克」、以「識斷」者,若而人,召師乎!
履虎不咥,鞭龍得珠.豈曰溟涬,厥有奇謀.集「威克」。
侯嬴
夷門監者侯嬴,年七十餘,好奇計。秦伐趙急,魏王使晉鄙救趙,畏秦,戒勿戰。平原君以書責信陵君,信陵君欲約客赴秦軍,與趙俱死,謀之侯生,生乃屏人語曰:「嬴聞晉鄙兵符在王臥內,而如姬最幸,力能竊之。昔如姬父為人所殺,公子使客斬其仇頭進如姬,如姬欲為公子死無所辭,顧未有路耳。公子誠一開口,如姬必許諾,則得虎符。奪晉鄙軍,北救趙而西卻秦,此五霸之功也。」公子從其計,請如姬。如姬果盜符與公子。公子行,侯生曰:「將在外,主令有所不受。公子即合符,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,事必危矣。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,此人力士。晉鄙聽,大善;不聽,可使擊之。」於是公子請朱亥,朱亥笑曰:「臣乃市井鼓刀屠者,而公子親數存之。所以不報謝者,以為小禮無所用;今公子有急,此乃臣效命之秋也。」遂與公子俱。公子至鄴,矯魏王令代晉鄙兵,晉鄙合符,果疑之,欲無聽。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,〔邊批:既矯其令,必責以逗留之罪,非漫然為無名之謀。〕
公子遂將晉鄙兵進,大破秦軍。
〔馮評〕
信陵邯鄲之勝,決於椎晉鄙;項羽巨鹿之勝,決於斬宋義。夫大將且以擁兵逗留被誅,三軍有不股栗願死者乎?不待戰而力已破矣,儒者猶以擅殺議刑,是烏知扼要之策乎?
班超
竇固出擊匈奴,以班超為假司馬,將兵別擊伊吾,戰於蒲類海,多斬首虜而還。固以為能,遣與從事郭恂俱使西域。超到鄯善,鄯善王廣奉超禮敬甚備,後忽更疏懈。超謂其官屬曰:「寧覺廣禮意薄乎?此必有北虜使來,狐疑未知所從故也。明者睹未萌,況已著耶?」乃召侍胡,詐之曰:「匈奴使來數日,今安在?」侍胡惶恐,具服其狀。超乃閉侍胡,悉會其吏士三十六人,與共飲,酒酣,因激怒之曰:「卿曹與我俱在西域,欲立大功以求富貴,今虜使到數日,而王廣禮敬即廢,如令鄯善收吾屬送匈奴,骸骨長為豺狼食矣,為之奈何?」官屬皆曰:「今危亡之地,死生從司馬。」超曰:「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!當今之計,獨有因夜以火攻虜,使彼不知我多少,必大震怖,可殄盡也!滅此虜,則鄯善破膽,功成事立矣!」眾曰:「當與從事議之。」超怒曰:「吉凶決於今日,從事文俗吏,聞此必恐而謀泄,死無所名,非壯士也。」眾曰:「善。」初夜,遂將吏士往奔虜營,〔邊批:古今第一大膽。〕會天大風,超令十人持鼓,藏虜舍後,約曰:「見火然後鳴鼓大呼。」餘人悉持弓弩,夾門而伏,〔邊批:三十六人用之有千萬人之勢。〕超乃順風縱火,前後鼓噪。虜眾驚亂,超手格殺三人,吏兵斬其使及從士三十餘級,餘眾百許人,悉燒死。明日乃還告郭恂,恂大驚,既而色動,超知其意,舉手曰:「掾雖不行,班超何心獨擅之乎?」恂乃悅,超於是召鄯善王廣,以虜使首示之。一國震怖,超曉告撫慰,遂納子為質,還奏於竇固。固大喜,具上超功效,並求更選使使西域,帝壯超節,詔固曰:「吏如班超,何故不遣而更選乎?今以超為軍司馬,令遂前功。」超復受使,〔邊批:明主。〕因欲益其兵,超曰:「願將本所從三十餘人足矣。如有不虞,多益為累。」是時于闐王廣德新攻破莎車,遂雄張南道,而匈奴遣使監護其國。超既西,先至于闐,廣德禮意甚疏,且其俗信巫,巫言神怒:「何故欲向漢?漢使有騧馬,急求取以祠我。」廣德乃遣使就超請馬,超密知其狀,報許之。而令巫自來取馬,有頃,巫至,超即斬其首以送廣德,因辭讓之。廣德素聞超在鄯善誅滅虜使,大惶恐,即攻殺匈奴使而降超。超重賜其王以下,因鎮撫焉。
〔馮述評〕
必如班定遠,方是滿腹皆兵,渾身是膽。趙子龍、姜伯約不足道也。
遼東管家莊,長男子不在舍,建州虜至,驅其妻子去。三數日,壯者歸,室皆空矣,無以為生。欲傭工於人,弗售。乃謀入虜地伺之,見其妻出汲,密約夜以薪積舍戶外焚之,並積薪以焚其屋角。火發,賊驚覺。裸體起出戶,壯者射之,賊皆死。挈其妻子,取賊所有歸。是後他賊憚之,不敢過其莊雲。此壯者膽勇,一時何減班定遠,使室家無恙;或傭工而售,亦且安然不圖矣。人急計生,信夫!
耿純
東漢真定王楊謀反,光武使耿純持節收楊。純既受命,若使州郡者至真定,止傳舍。楊稱疾不肯來,與純書,欲令純往。純報曰:「奉使見侯王牧守,不得先往,宜自強來!」時楊弟讓,從兄紺皆擁兵萬餘。楊自見兵強而純意安靜,即從官屬詣傳舍,兄弟將輕兵在門外。楊入,純接以禮,因延請其兄弟,皆至,純閉門悉誅之。勒兵而出,真定震怖,無敢動者。
溫造
憲宗時,戎羯亂華,詔下南梁起甲士五千人,令赴闕下。將起,師人作叛,逐其帥,因團集拒命歲餘。憲宗深以為患,京兆尹溫造請以單騎往。至其界,梁人見止一儒生,皆相賀無患。及至,但宣召敕安存,一無所問。然梁師負過,出入者皆不捨器杖,溫亦不誡之。他日球場中設樂,三軍並赴。令於長廊下就食,坐宴前臨階南北兩行,設長索二條,令軍人各於向前索上掛其刀劍而食。酒至,鼓噪一聲,兩頭齊力抨舉其索,則刀劍去地三丈餘矣。軍人大亂,無以施其勇,然後合戶而斬之。南梁人自爾累世不復叛。
哥舒翰 李光弼
唐哥舒翰為安西節度使,差都兵馬使張擢上都奏事,逗留不返,納賄交結楊國忠。翰適入朝,擢懼,求國忠除擢御史大夫兼劍南西川節度使,敕下,就第謁翰,翰命部下捽於庭,數其罪,杖殺之,然後奏聞。帝下詔褒獎,仍賜擢屍,更令翰決屍一百,〔邊批:聖主。〕
太原節度王承業,軍政不修,詔御史崔眾交兵於河東,眾侮易承業,或裹甲持槍突入承業廳事,玩謔之。李光弼聞之,素不平,至是交眾兵於光弼,眾以麾下來,光弼出迎,旌旗相接而不避。李光弼怒其無禮,又不即交兵,令收繫之,頃中使至,除眾御史中丞,懷其敕,問眾所在,光弼曰:「眾有罪,繫之矣。」中使以敕示光弼,光弼曰:「今只斬侍御史;若宣制命,即斬中丞;若拜宰相,亦斬宰相。」中使懼,遂寢之而還。翼日,以兵仗圍眾至碑堂下,斬之。威震三軍,命其親屬弔之。
〔馮評〕
或問擢與眾誠有罪,然已除西川節度使及御史中丞矣,其如王命何?蓋軍事尚速,當用兵之際而逗留不返、擁兵不交,皆死法也。二人之除命必皆夤緣得之,而非出天子之意者,故二將得伸其權,而無人議其後耳。然在今日,莫可問矣。
柴克宏
南唐柴克宏有將略。其奉命救常州也,樞密李徵古忌之,給以羸卒數千人,鎧杖俱朽蠹者。將至常州,徵古復以朱匡業代之,使召克宏,宏曰:「吾計日破賊,汝來召吾,必奸人也。」命斬之,使者曰:「李樞密所命。」克宏曰:「即李樞密來,吾亦斬之。」乃蒙船以幕,匿甲士其中,襲破吳越營。
〔馮評〕
奸臣在內,若受代而還,安知不又以無功為罪案乎?破敵完城,即忌口亦無所施矣!
楊素
楊素攻陳時,使軍士三百人守營。軍士憚北軍之強,多願守營。素聞之,即召所留三百人悉斬之,更令簡留,無願留者。又對陣時,先令一二百人赴敵,或不能陷陣而還者,悉斬之。更令二三百人復進,退亦如之。,將士股栗,有必死之心,以是戰無不克。
〔馮評〕
素用法似過峻,然以御積惰之兵,非此不能作其氣。夫使法嚴於上,而士知必死,雖置之散地,猶背水矣。
安祿山
安祿山將反前兩三日,於宅集宴大將十餘人,錫齎絕厚。滿廳施大圖,圖山川險易、攻取剽劫之勢。每人付一圖,令曰:「有違者斬!」直至洛陽,指揮皆畢。諸將承命,不敢出聲而去。於是行至洛陽,悉如其畫。〔出《幽閒鼓吹》。〕
〔馮評〕
此虜亦煞有過人處,用兵者可以為法。
呂公弼 張詠
公弼,夷簡子,其治成都,治尚寬,人嫌其少威斷。適有營卒犯法,當杖,扞不受,曰:「寧以劍死。」公弼曰:「杖者國法,劍者自請。」為杖而後斬之,軍府肅然。
張詠在崇陽,一吏自庫中出,視其鬢旁下有一錢,詰之,乃庫中錢也。詠命杖之,吏勃然曰:「一錢何足道,乃杖我耶?爾能杖我,不能斬我也!」詠筆判云:「一日一錢,千日千錢,繩鋸木斷,水滴石穿。」自仗劍下階斬其首。申府自劾。崇陽人至今傳之。
詠知益州時,嘗有小吏忤詠,詠械其頸,吏恚曰:「枷即易,脫即難。」詠曰:「脫亦何難?」即就枷斬之,吏俱悚懼。
〔馮評〕
若無此等膽決,強橫小人,何所不至?
賊有殺耕牛逃亡者,公許自首。拘其母,十日不出,釋之;再拘其妻,一宿而來。公斷曰:「拘母十夜,留妻一宿,倚門之望何疏?結髮之情何厚?」就市斬之。於是首身者繼至,並遣歸業。
〔馮評〕
袁了凡曰:「宋世馭守令之寬,每以格外行事,法外殺人。故不肖者或縱其惡,而豪傑亦往往得借以行其志。今守令之權漸消,自笞十至杖百僅得專決,而徒一年以上,必申請待報,往返詳駁,經旬累月。於是文案益繁,而狴犴之淹係者亦多矣!」
子猶曰:「自雕蟲取士,資格困人,原未嘗搜豪傑而汰不肖,安得不輕其權乎?吾於是益思漢治之善也!」
黃蓋 況鍾
黃蓋嘗為石城長。石城吏特難檢御,蓋至,為置兩掾,分主諸曹,教曰:「令長不德,徒以武功得官,不諳文吏事。今寇未平,多軍務,一切文書,悉付兩掾,其為檢攝諸曹,糾摘謬誤。若有奸欺者,終不以鞭樸相加!」教下,初皆怖懼恭職,久之,吏以蓋不治文書,頗懈肆。蓋微省之,得兩掾不法各數事,乃悉召諸掾,出數事詰問之,兩掾叩頭謝,蓋曰:「吾業有敕,終不以鞭樸相加,不敢欺也。」竟殺之,諸掾自是股栗,一縣肅清。
況鍾,字伯律,南昌人,始由小吏擢為郎,以三楊特薦為蘇州守。宣廟賜璽書,假便宜。初至郡,提控攜文書上,不問當否,便判「可」。吏藐其無能,益滋弊竇。通判趙忱百方凌侮,公惟「唯唯」。既期月,一旦命左右具香燭,呼禮生來,僚屬以下畢集,公言,有敕未宣,今日可宣之:內有「僚屬不法,徑自拿問」之語,於是諸吏皆驚。禮畢,公升堂,召府中胥,聲言「某日一事,爾欺我,竊賄若干,然乎?某日亦如之,然乎?」群胥駭服,公曰:「吾不耐多煩,命裸之,俾隸有力者四人,舁一胥擲空中。立斃六人,陳屍於市。上下股栗,蘇人革面。
〔馮述評〕
蓋武人,鍾小吏,而其作用如此。此可以愧口給之文人,矜莊之大吏矣!
王晉溪云:
「司衡者,要識拔真才而用之,甲未必優於科,科未必皆優於貢,而甲與科、貢之外,又未必無奇才異能之士。必試之以事,而後可見。如黃福以歲貢,楊士奇以儒士,胡儼以舉人,此皆表表名臣也。國初,馮堅以典史而推都御史,王興宗以直廳而歷布政使,唯為官擇人,不為人擇官,所以能盡一世人才之用耳!」
況守時,府治被火焚,文卷悉燼,遺火者,一吏也。火熄,況守出坐礫場上,呼吏痛杖一百,喝使歸舍,亟自草奏,一力歸罪己躬,更不以累吏也。初吏自知當死,況守歎曰:「此固太守事也,小吏何足當哉!」奏上,罪止罰俸。公之周旋小吏如此,所以威行而無怨。使以今人處此,即自己之罪尚欲推之下人,況肯代人受過乎?公之品,於是不可及矣!
宗澤
金寇犯闕,鑾輿南幸。賊退,以宗公汝霖尹開封。初至,而物價騰貴,至有十倍於前者。郡人病之,公謂參佐曰:「此易事,自都人率以飲食為先,當治其所先,緩者不憂於平也。」密使人問米麥之值,且市之。計其值,與前此太平時初無甚增,乃呼庖人取面,令作市肆籠餅大小為之,乃取糯米一斛,令監軍使臣如市酤醞酒,各估其值,而籠餅枚六錢,酒每觚七十足,出勘市價。則餅二十,酒二百也,公先呼作坊餅師至,諷之曰:「自我為舉子時來京師,今三十年矣,籠餅枚七錢,而今二十,何也,豈麥價高倍乎?」餅師曰:「自都城經亂以來,米麥起落,初無定價,因襲至此,某不能違眾獨減,使賤市也。」公即出兵廚所作餅示之,且語之曰:「此餅與汝所市重輕一等,而我以目下市直,會計薪面工值之費,枚止六錢,若市八錢,則有二錢之息,今為將出令,止作八錢,敢擅增此價而市者,罪應處斬,且借汝頭以行吾令也。」〔邊批:出令足矣,斬之效曹瞞故智,毋乃太甚?〕即斬以徇,明日餅價仍舊,亦無敢閉肆者。次日呼官沽任修武至,訊之曰:「今都城糯米價不增,而酒值三倍,何也?」任恐悚以對曰:「某等開張承業,欲罷不能,而都城自遭寇以來,外居宗室及權貴親屬私釀甚多,不如是無以輸納官曲之值與工役油燭之費也。」公曰:「我為汝盡禁私釀,汝減值百錢,亦有利入乎?」任叩額曰:「若爾,則飲者俱集,多中取息,足辦輸役之費。」公熟視久之,曰:「且寄汝頭頸上,出率汝曹即換招榜,一觚止作百錢,是不患乎私醞之攙奪也!明日出令:『敢有私造曲酒者,捕至不問多寡,並行處斬』。」於是傾糟破觚者不勝其數。數日之間,酒與餅值既並復舊,其他物價不令而次第自減,既不傷市人,而商旅四集,兵民歡呼,稱為神明之政。時杜充守北京,號「南宗北杜」雲。
〔馮述評〕
借餅師頭雖似慘,然禁私釀,平物價,所以令出推行全不費力者,皆在於此。亦所謂權以濟難者乎?
當湖馮汝弼《祐山雜記》云:「甲辰凶荒之後,邑人行乞者什之三,逋負者什之九。明年,本府趙通判臨縣催徵,命選竹板重七斤、桚長三寸者,邑人大恐,或誑行乞者曰:『趙公領府庫銀三千兩來賑濟,汝何不往?』行乞者更相傳播,須臾數百人相率詣趙。趙不容入,則叫號跳躍,一擁而進,逋負者隨之,逐隸人,毀刑具,呼聲震動。趙惶懼莫知所措。餘與上莘輩聞變趨入,趙意稍安,延入後堂。則擊門排闥,勢益猖獗。問欲何為,行乞者曰:『求賑濟。』逋負者曰:『求免徵。』趙問為首者姓名,余曰:『勿問也,知其姓名,彼慮後禍,禍反不測,姑順之耳。』於是出免徵牌,及縣備豆餅數百以進,未及門輒搶去,行乞者率不得食。抵暮,餘輩出,則號呼愈甚,突入後堂矣!趙慮有他變,逾牆宵遁。自是民頗驕縱無忌。又二月,太守郭平川應奎推為首者數人於法,即惕然相戒,莫敢復犯矣。向使趙不嚴刑,未必致變;郭不正法,何由弭亂?寬嚴操縱,唯識時務者知之。」
楊守禮
嘉靖間,直隸安州值地震大變,州人乘亂搶殺,目無官法。上司聞風畏避,莫知所出。楊少保南澗公〔諱守禮〕家食已二十餘年矣,先期出示,曉以朝廷法律。越二日,亂如故,公乃升牛皮帳,用家丁,率地方知事者擊斬首亂四人,懸其頭於城四門,亂遂定。
〔李彥和〔樂〕云:〕
「公雖抱雄略,倘死生利害之念一萌於中,則不在其位而欲便宜行事,浩然之氣不索然餒乎?此豪傑大作用,難與拘儒道也。」
蘇不韋
東漢蘇不韋,父謙,嘗為司隸校尉,暠挾私忿論殺。不韋時年十八,載喪歸鄉,瘞而不葬,仰天歎曰:「伍子胥獨何人也!」遂藏母武都山中,〔邊批:要緊。〕變姓名,盡以家財募劍客,邀暠於諸陵間,不值。久之,暠遷大司農。時右校芻廥在寺北垣下,不韋與親從兄弟潛入廥中,夜則鑿地,晝則伏匿,如是則經月,遂達暠寢室。出其牀下,會暠如廁,殺其妾及小兒,留書而去,〔邊批:好漢。〕暠大驚,自是布棘於室,以板籍地,一夕九徙。不韋知其有備,即日夜馳至魏郡,掘其父阜塚,取阜頭以祭父,又標之市曰:「李暠父頭。」暠心痛不敢言,憤恚嘔血死。不韋於是行喪,改葬父。
〔馮述評〕
郭林父論曰:「子胥猶見用強吳,憑闔閭之威,而蘇子力止匹夫,功隆重千乘,比子胥尤過雲。」
子猶曰:「李暠私忿不戢,辱及墓骨,妻子為戮,身亦隨之,為天下笑,可謂大愚!然能以私忿殺其父,而竟不能以官法治其子,何也?將俠士善藏,始皇之威,猶不行於博浪,況他人乎?顧子房事秘,無可物色,而茲留書標市,顯行其意,莫得而誰何之,不獨過子胥,且過子房矣!東漢尚節義,或憐其志節而庇護之未可知。要之一夫含痛,不報不休,死生非所急也,不韋真杰士哉!」
楚悼王薨,貴戚大臣作亂,攻吳起。起走之王屍而伏之,擊起之徒因射起並中王屍。既葬,肅王即位,使令尹盡誅為亂者,坐起夷宗者七十家。
齊大夫與蘇秦爭寵,使人刺之,不死,殊而走,齊王求賊不得,蘇秦且死,乃謂齊王曰:「臣即死,車裂臣以徇於市,曰:『蘇秦作亂於齊。』如此則臣之賊必得矣。」於是如其言,而殺蘇秦者果自出,齊王因而誅之。若起與秦,身死而能以術自報其仇,智更足多矣。
張詠 柳仲途
張詠少學劍,客長安旅次,聞鄰家夜哭。叩其故,此人遊宦遠郡,嘗私用官錢,為僕夫所持,強要其長女為妻。詠明日至其門,陽假僕往探一親。僕遲遲,強之而去。導馬出城,至林麓中,即疏其罪。僕倉惶間,詠以袖椎揮之,墜崖而死。歸曰:「盛價已不復來矣,速歸汝鄉,後當謹於事也。」
柳仲途赴舉時,宿驛中,夜聞婦人哭聲,乃臨淮令之女。令在任貪墨,委一僕主獻納,及代還,為僕所持,逼娶其女。柳訪知之,明日謁令,假此僕一日。僕至柳室,即令往市酒果。夜闌,呼僕叱問,即奮匕首殺而烹之。翌日,召令及同舍飲,云「共食衛肉」。飲散亟行,令追謝,問僕安在,曰:「適共食者是也。」
〔馮述評〕
亦智亦俠,絕似《水滸傳》中奇事。
張詠未第時,嘗遊蕩陰,縣令餽與束帛萬錢,詠即負之而歸。或謂此去遇夜,坡澤深奧,人煙疏闊,可俟徒伴偕行。詠曰:「秋暮矣,親老未授衣。」但捽一短劍去。行三十餘里,止一孤店,唯一翁洎二子,夜始分,其子呼曰:「雞已鳴,秀才可去矣。」詠不答,即推戶,詠先以牀拒左扉,以手拒右扉,其子既呼不應,即排闥。詠忽退立,其子閃身入,詠其首斃之,少時,次子又至,如前,復殺之,詠持劍視翁,翁方燎火爬癢,復斷其首,老幼數人,並命於室,乃縱火,行二十餘里,始曉,後來者相告曰:「前店失火,舉家被焚也,)事亦奇,因附之。
竇建德
夏主竇建德微時,有劫盜夜入其家,建德知之,立戶下,連殺三盜,餘盜不敢入。呼取其屍,建德曰:「可投繩下係取去。」盜投繩而下,建德乃自係,使盜曳出,捉刀躍起,復殺數盜。由是益知名,以誅盜為戲。
陳星卿
嘉定、青浦之間有村焉。陳星卿者,年少高才,貧不遇,訓蒙村中,人未之奇也。村有寡婦,屋數間,田百餘畝,有子方在抱。姪欺之,陰獻其產於勢家子,得蠅頭,遁去。勢家子擇吉往閱新莊,而先期使幹僕持告示往逐寡婦。寡婦不知所從來,抱兒泣於門,鄉人俱憤憤,而愛莫能助。星卿適過焉,叩得其故,謂鄰人曰:「從吾計,保無恙。」鄰人許之,令寡婦謹避他處,明日,勢家子御游船,門客數輩,簫鼓競發,從天而下,既登岸,指揮灑掃,懸匾,召諭諸佃,粗畢,往田間布席野飲,星卿率鄉之強有力者風雨而至,舉槍摏其舟,舟人出不意,奔告主人。主人趨舟,舟既沉矣,〔邊批:快。〕遙望新莊,所懸匾已碎於街,眾洶洶索鬥,乃懼而竄,方召主文謀訟之,而縣牒已下,〔邊批:又快。〕蓋嘉定新令韓公頗以扶抑為己任,星卿率其鄰即日往控,呈詞既美,情復慘激,使捕衙往視,則匾及舟在焉,勢家子使人居間,終不聽,竟置諸幹僕及寡婦之姪於法,寡婦鬻其產而他適,星卿遂名重郡邑間。張君山談,是萬曆年間事。
〔馮評〕
郡中得星卿數輩,勢家子不復橫矣。保小民,亦所以保大家也。雖然,星卿之敢於奮臂者,乘新令扶抑之始,用其膽氣耳,星卿亦可謂智矣!
李福
唐李福尚書鎮南梁。境內多朝士莊產,子孫僑寓其間,而不肖者相效為非。前牧弗敢禁止,閭巷苦之。福嚴明有斷,命織篾蘢若干,召其尤者,詰其家世譜第、在朝姻親,乃曰:「郎君借如此地望,作如此行止,毋乃辱於存亡乎?今日所懲,賢親眷聞之必快!」命盛以竹籠,沉於漢江,由是其儕惕息,各務戢斂。
薛元賞
李相石在中書,京兆尹薛元賞嘗謁石於私第。故事,百僚將至相府,前驅不復呵。元賞下馬,石未之知,方在廳,若與人訴競者。元賞問焉,曰:「軍中軍將。」元賞排闥進曰:「相公朝廷大臣,天子所委任,安有軍中一將而敢無禮如此?夫綱紀凌夷,猶望相公整頓,豈有出自相公者耶?」即疾趨而去,顧左右:「可便擒來。」時仇士良用事,其輩已有訴之者,宦官連聲傳士良命曰:「中尉奉屈大尹。」元賞不答,即命杖殺之。士良大怒,元賞乃白衣請見士良,士良出曰:「何為擅殺軍中大將?」元賞具言無禮狀,且曰:「宰相,大臣也;中尉,亦大臣也。彼既可無禮於此,此亦可無禮於彼乎?國家之法,中尉宜保守。一旦壞之可惜,某已白衫待罪矣。」士良以其理直,顧左右取酒飲之而罷。
羅點
羅點〔春伯〕為浙西倉司,攝平江府。忽有雇主訟其逐僕欠錢者,究問已服,而僕黠狡,反欲污其主,乃自陳嘗與主餽之姬通。既而訪之,非實,於是令僕自供奸狀,因判云:「僕既負主錢,又污主婢,事之有無雖不可知,然自供已明,合從奸罪,宜斷徒配施行。其婢候主人有詞日根究。」聞者莫不快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