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

  傳曰:昔者舜甑盆無羶,而下不以餘獲罪;飯乎土簋,啜乎土型,而農不以力獲罪;▉衣而▉領,而女不以巧獲罪;法下易由,事寡易為功,而民不以政獲罪。故大道多容,大德眾下。聖人寡為,故用物常壯也。傳曰:「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。」忠易為禮。誠易為辭,賢人易為民,工巧易為材。《詩》曰:「政有夷之行,子孫保之。」
  有殷之時,谷生湯之廷,三日而大拱。湯問伊曰:「何物也?」對曰:「谷樹也。」湯問:「何為而生於此?」伊尹曰:「谷之出澤,野物也。今生天子之庭,殆不吉也。」湯曰:「奈何?」伊尹曰:「臣聞妖者,禍之先;祥者,福之先。見妖而為善,即禍不至;見祥而為不善,則神速不臻。」湯乃齊戒靜處,夙興夜寐,弔死問疾,赦過賬窮。七日而谷亡,妖孽不見,國家昌。《詩》曰:「畏天之威,於時保之。」
  昔者周文王之時,蒞國八年,歲六月,文王寢疾,五日而地動,東西南北不出國郊。有司皆曰:「臣聞地之動也,人主也。今者君王寢疾,五日而地動,四面不出國郊。群臣皆恐,請移之。」文王曰:「奈何其移也?」對曰:「興事動眾,以增國城,其可移之乎?」文王曰:「不可。夫天之道,見妖,是以罰有罪也。我必有罪,故此罰我也。今又事興事動眾,以增國城,是重吾罪也。不可以之。昌也請改行重善,移之,其可以免乎?」於是遂謹其禮秩皮革以交諸侯;飾其辭令幣帛以禮俊士;頒其爵列等級田疇以賞有功:遂與群臣行此,無幾何而疾止。文王即位八年而地動,之後,四十三年,凡蒞國五十一年而終。此文王之所以踐妖也。《詩》曰:「畏天之威,於時保之。」
  王者之論德也,而不尊無功,不官無德,不誅無罪。朝無幸位,民無幸生。故上賢使能,而等級不逾;折暴禁悍,而刑罰不過。百姓曉然,皆知夫為善於家,取賞於朝也;為不善於幽,而蒙刑於顯。夫是之謂定論,是王者之德。《詩》曰:「明昭有周,式序在位。」
  傳曰:以從俗為善,以貨財為寶,以養性為己至道,是民德也,未及於士也。行法而志堅,不以私欲害其所聞,是勁士也,未及於君子也。行法而志堅,好修其所聞,以矯其情,言行多當,未安諭也;知慮多當,未周密也。上則能大其所隆也;下則開道不若己者:是篤厚君子,未及聖人也。若夫百王之法,若別白黑;應當世之變,若數三綱。行禮要節,若性四支;因化之功,若推四時。天下得序,群物安居,是聖人也。《詩》曰:「明昭有周,式序在位。」
  魏文侯欲置相,召李克問曰:「寡人欲置相,非翟黃則魏成子,願卜之於先生。」李克避席而辭曰:「臣聞之,卑不謀尊,疏不間親,臣外居者也,不敢當命。」文侯曰:「先生臨事勿讓。」李克曰:「夫觀士也,居則視其所親,富則視其所與,達則視其所舉,窮則視其所不為,貧則視其所不取:此五者足以觀矣。」文侯曰:「請先生就舍。寡人之相定矣。」李克出,遇翟黃,曰:「今日聞君召先生而卜相,果誰為之?」李克曰:「魏成子為之。」翟黃悖然作色曰:「吾何負於魏成子!西河之守,吾所進也。君以鄴為憂,吾進西門豹。君欲伐中山,吾進樂羊。中山既拔,無守之者,吾進先生。君欲置太子傅,吾進趙蒼。皆有成功就事,吾何負於魏成子!」克曰:「子之言克於子之君也,豈比周以求大官哉!君問置相,非成則黃,二子何如。臣對曰:「君不察故也。居則視其所親,富則親其所與,達則視其所舉,窮則視其所不為,貧則視其所不取:五者以定矣。何待克哉!是以知魏成子為相也。且子焉得與魏成子比?魏成子食祿日千鍾,什一在內,以聘約天下之士,是以得卜子夏、田子方、段乾木,此三人,君皆師友之。子之所進,皆臣之。子焉得與魏成子比乎?」翟黃逡巡再拜曰:「鄙人固陋,失對於夫子。」《詩》曰:「明昭有周,式序在位。」
  成侯、嗣公,聚斂計數之君也,未及取民也;子產取民者也,未及為政也;管仲為政者也,未及修禮。故修禮者王,為政者強,取民者安,聚斂者亡。故聚斂以招谷,積財以肥敵,危身亡國之道也。明君不蹈也。將修禮以齊朝,正法以齊官,平政以齊下。然後節奏齊乎朝,法則度量正乎官,忠信愛刑刑乎下。如是百姓愛之如父母,畏之如神明。是以德澤洋乎海內,福祉歸乎王公。《詩》曰:「降福簡簡,威儀反反。既醉既飽,福祿來反。」
  楚莊王寢疾,卜之,曰:「河為祟。」大夫曰:「請用牲。」莊王曰:「止!古者聖王制祭不過望。濉、漳、江、漢,楚之望也。寡人雖不德,河蠣所獲罪也。」遂不祭,三日而疾有瘳。孔子聞之,曰:「楚莊王之霸,其有方矣。制節守職,反身不貳,其霸不亦宜乎?」《詩》曰:「嗟嗟保介。」莊王之謂也。
  人主之疾,十有二發;非有賢醫,莫能治也。何謂十二發:痿;蹶;逆;脹;滿;支;膈盲;煩;喘;痹;風:此之曰十二發。賢醫治之何?曰:省事輕刑,則痿不作;無使小民饑寒,則蹶不作;無令財貨上流,則逆不作;無令倉廩積腐,則脹不作;無使府庫充實,則滿不作;無使群臣縱恣,則支不作;無使下情不上通,則膈不作;上材恤下,則盲不作;法令奉行,則煩不作;無使下怨,則喘不作;無使賢伏匿,則痹不作;無使百姓歌吟誹謗,則風不作。夫重臣群下者,人主之心腹支體也。心腹支體無疾,則人主無疾矣。故非有賢醫,莫能治也。人皆有此十二疾,而不用賢醫,則國非其國也。《詩》曰:「多將★★,不可救藥。」終亦必亡而已矣。故賢醫用則眾庶無疾,況人主乎?
  傳曰:太平之時,無喑聾跛眇,▉蹇侏儒折短。父不哭子,兄不哭弟。道無襁負之遺育。然各以其序終者,賢醫之用也。故安止平正,除疾之道無他焉,用賢而已矣。詩曰:「有瞽有瞽,有周之庭。」紂之餘民也。
  傳曰:喪祭之禮廢,則臣子之恩薄。臣子之恩薄,則背死亡生者眾。《小雅》曰:「子子孫孫,勿替引之。」
  人事倫則順於鬼神,順於鬼神則降福孔偕。《詩》曰:「以享以祀,以介景福。」
  武王伐紂,到於邢丘,軛折為三,天雨三日不休。武王心懼,召太公而問曰:「意者紂未可伐乎?」太公對曰:「不然。軛折為三者,軍當分為三也。天雨三日不休,欲灑吾兵也。」武王曰:「然何若矣?」太公曰:「愛其人及屋上烏,惡其人者,憎其骨餘。咸劉厥敵,靡使有餘。」武王曰:「於戲!天下未定也。」周公趨而進曰:「不然。使各度其宅,而佃其田。無獲舊新,百姓有過,在予一人。」武王曰:「於戲!天下已定矣。」乃修武勒兵於寧,更名邢丘曰懷,寧曰修武。行克紂於牧之野。《詩》曰:「牧野洋洋,檀車皇皇,駟▉原彭彭。維師尚父,時維鷹揚。涼彼武王,肆伐大商。會朝清明。」
  既反商,及下車,封黃帝之後於蒯,封帝堯之後於祝,封舜之後於陳。下車而封夏後氏之後於祀,封殷之後於宋。封比乾之墓,釋箕子之囚,表商容之閭。濟河而西,馬放華山之陽,示不復乘;牛放桃林之野,示不復服也。車甲釁而藏之於府庫,示不復用也。於是廢軍而郊射,左射《狸首》,右射《騶虞》,然後天下知武王不復用兵也。祀乎明堂而民知孝,朝覲然後諸侯知以敬。坐三老於大學,天子執醬而饋,執爵而▉,所以教諸侯之悌也。此四者天下之大教也。夫武之久,不亦宜乎?《詩》曰:「勝殷遏劉,耆定爾功。」言伐紂而殷亡,武也。
  孟嘗君請學於閔子,使車往迎閔子。閔子曰:「禮有來學,無往教。致師而學不能禮;往教則不能化君也。君所謂不能學者也;臣所謂不能化者也。」於是孟嘗君曰:「敬聞命矣。」明日祛衣請受業。《詩》曰:「日就月將。」
  劍雖利,不厲不斷;材雖美,不學不高。雖有旨酒嘉肴,不嘗不知其旨;雖有善道,不學不達其功。故學然後知不足,教然後知不究。不足故自壞而勉;不窮故盡師而熟。由此觀之,則教學相長也。子夏問《詩》,學一以知二。孔子曰:「起予者商也,始可與言《詩》已矣。」孔子賢乎英傑,而聖德備。弟子被光景而德彰。《詩》曰:「日就月將。」
  凡學之道,嚴師為難。師嚴然後道尊。道尊然後民知敬學。故太學之禮,雖詔於天子無北面,尊師尚道也。故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,師之謂也。《詩》曰:「日就月將,學有緝熙於光明。」
  傳曰:宋大水,魯人弔之曰:「天降淫雨,害於粢盛,延及君地,以憂執政,使臣敬弔。」宋人應之曰:「寡人不仁,齊戒不修,使民不時,天加以災,又遺君憂,拜命之辱。」孔子聞之曰:「宋國其庶幾矣。」弟子曰:「何謂?」孔子曰:「昔桀紂不任其過,其亡也忽焉。成湯、文王,知任其過,其興也勃焉。過而改之,是不過也。」宋人聞之,乃夙興夜寐,弔死問疾,戮力宇內三歲,年豐政平。鄉使宋人不聞孔子之言,則年穀未豐,而國家未寧。《詩》曰:「弗時仔肩,示我顯德行。」
  齊桓公設庭燎,為使人欲造見者。期年而士不至。於是東野有以九九見者。桓公使戲之曰:「九九足以見乎?」鄙人曰:「臣聞君設庭燎以待士,期年而士不至。夫士之所以不至者,君天下之賢君也,四方之士皆自以不及君,故不至也。夫九九薄能耳,而君猶禮之,況賢於九九者乎!夫太山不讓礫石,江海不辭小流,所以成其大也。《詩》曰:『先民有言,詢於芻蕘。』博謀也。」桓公曰:「善」。乃固禮之。期月,四方之士相導而至矣。《詩》曰:「自堂徂基,自羊來牛。」以小成大。
  太平之時,民行役者不逾時。男女不失時以偶,孝子不失時以養。外無曠夫,內無怨女。上無不慈之父,下無不孝之子。父子相成,夫婦相保。天下和平,國家安寧。人事備乎下,天道應乎上。故天不變經,地不易形。日月昭明,列宿有常。天施地化,陰陽和合。動以雷電,潤以風雨,節以山川,均其寒暑。萬民育生,各得其所,而制國用。故國有所安,地有所生。聖人刳木為舟,剡木為楫,以通四方之物,使澤人足乎木,山人足乎魚,餘衍之財有所流,故豐膏不獨樂,磽确不獨苦。雖遭凶年饑歲,禹湯之水旱,而民無凍餓之色。故生不乏用,死不轉屍,夫是之謂樂。」《詩》曰:「於樂王師,遵養時晦。」
  能制天下,必能養其民也。能養民者,為自養也。飲食適乎藏,滋味適乎氣,勞佚適乎筋骨,寒暖適乎肌膚。然後氣藏平,心術治,思慮得,喜怒時,起居而遊樂,事時而用足,夫是之謂能自養者也。故聖人不淫佚侈靡者,非鄙夫色而愛財用也。養有適,過則不樂,故不為也。是以冬不數浴,非愛水也;夏不頻湯,非愛火也。不高台榭,非無土木也。不大鐘鼎,非無金錫也。不沈於酒,不貪於色,非辟丑也。直行情性之所安,而制度可以為天下法矣。故用不靡財,足以養其生,而天下稱其仁也。養不害性,足以成教,而天下稱其義也。適情辟餘,不求非其有,而天下稱其廉也。行成不可掩,息刑不可犯,執一道而輕萬物,天下稱其勇也。四行在乎民,居則婉愉,怒則勝敵,故審其所以養,而治道具矣。治道具而遠近畜矣。《詩》曰:「於鑠王師,遵養時晦。」言相養者之至於晦也。
  公儀休相魯,而嗜魚。一國人獻魚而不受。其弟諫曰:「嗜魚,不受,何也?」曰:「夫欲嗜魚,故不受也。受魚而免於相,則不能自給魚。無受而不免於相,長自給於魚。」此明於魚為己者也。故《老子》曰:「後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非以其無私乎?故能成其私。」《詩》曰:「思無邪。」此之謂也。
  傳曰:魯有父子訟者,康子欲殺之。孔子曰:「未可殺也。夫民父子訟之為不義久矣。是則上失其道。上有道是人亡矣。」訟者聞之,請無訟。康子曰:「治民以孝,殺一不義,以『不孝,不亦可乎?」孔子曰:「否。不教而聽其獄,殺不辜也。三軍大敗,不可誅也。獄讞不治,不可刑也。上陳之教,而先服之,則百姓從風矣。邪行不從,然後俟之以刑,則民知罪矣。夫一仞之牆,民不能逾;百仞之山,童子登游焉。陵遲故也。今其仁義之陵遲久矣。能謂民無逾乎?《詩》曰:『俾民不迷。』昔之君子道其百姓不使迷,是以威厲而刑措不用也。故形其仁義,謹其教道,使民目晰焉而見之,使民耳晰焉而聞之,使民心晰焉而知之。則道不迷而民志不惑矣。《詩》曰:『示我顯德行。』故道義不易,民不由也,禮樂不明,民不見也。《詩》曰:『周道如砥,其直如矢。』言其易也。『君子所履,小人所視。』言其明也。『眷言顧之,潸焉出涕。』哀其不聞禮教而就刑誅也。夫散其本教而待之刑辟,猶決其牢而發以毒矢也,亦不哀乎?故曰未可殺也。昔者先王使民以禮,譬之如御也。刑者鞭策也。今猶無轡銜,而鞭策以御也。欲馬之進則策其後,欲馬之退則策其前,御者以勞,而馬亦多傷矣。今猶此也。上憂勞而民多罹刑。《詩》曰:『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!』為上無禮則不免乎患,為下無禮則不免乎刑。上下無禮,胡不遄死!」康子避席再拜曰:「僕雖不敏,請承此語矣。」孔子退朝,門人子路難曰:「父子訟,道邪?」孔子曰:「非也!」子路曰:「然則夫子胡為君子而免之也。」孔子曰:「不戒責成,害也。慢令致期,暴也。不教而誅,賊也。君子為政,避此三者。且《詩》曰:『載色載笑,匪怒伊教。』」
  當舜之時,有苗不服。以其不服者,衡山在南,岐山在北,左洞庭之波,右鼓澤之水,由此險也。以其不服,禹請伐之。而舜不許,曰:「吾喻教猶未竭也。」久喻教而有苗民請服。天下聞之,皆薄禹之義,而美舜之德。《詩》曰:「載色載笑,匪怒伊教。」舜之謂也。問曰:「然則禹之德不及舜乎?」曰:「非然也。禹之所以請伐者,欲彰舜之德也。故善則稱君,過則稱己,臣下之義也。假使禹為君,舜為臣,亦如此而已矣。夫禹可謂達乎為人臣之大體也。」
  季孫之治治魯也,眾殺人而必當其罪,多罰人而必當其過。子貢曰:「暴哉治乎!」季孫聞之曰:「吾殺人必當其罪,罰人必當其過。先生以為暴,何也?」子貢曰:「夫奚不若子產之治鄭?一年而負罰之過省,二年而刑殺之罪亡,三年而庫無拘人。故民歸之如水就下,愛之如孝子敬父母。子產病,將死,國人皆吁嗟曰:『誰可使代子產死者乎?』及其不免死也,士大夫哭之於朝,商賈哭之於市,農天哭之於野。哭子產者皆如喪父母。今竊聞夫子疾之時,則國人喜;活則國人皆駭。以死相賀,以生相恐,非暴而何哉?賜聞之:托法而治謂之暴,不戒致期謂之虐,不教而誅謂之賊,以身勝人謂之責。責者失身,賊者失臣,虐者失政,暴者失民。且賜聞居上位行此四者而不亡者,未之有也。」於是季孫嵇首謝曰:「謹聞命矣。」《詩》曰:「載色載笑,匪怒伊教。」
  問者曰:夫智者何以樂於水也?曰:夫水者緣理而行,不遺小間,似有智者;動而下之,似有禮者;蹈深不疑,似有勇者;障防而清,似知命者;歷險致遠,卒成不毀,似有德者。天地以成,群物以生,國家以寧,萬事以平,品物以正。此智者所以樂於水也。《詩》曰:「思樂泮水,言彩其茆。魯侯戾止,在泮飲酒。」樂水之謂也。
  問者曰:夫仁者何以樂於山也?曰:夫山者,萬民之所瞻仰也。草木生焉,萬物植焉,飛鳥集焉,走獸休焉,四方益取與焉。出雲道風,▉乎天地之間。天地以成,國家以寧。此仁者所以樂於山也。《詩》曰:「太山嚴嚴,魯邦所瞻。」樂山之謂也。
  傳曰:晉文公嘗出亡,反國,三行賞而不及陶叔狐。陶叔狐謂咎犯曰:「吾從而亡,十有一年,顏色黯黑,手足胼胝,今反國,三行賞而我不與焉。君其忘我乎?其在大過乎?子試為我言之。」咎犯言之。文公曰:「噫!我豈忘是子哉?高明至賢,志行全成,湛我以道,說我以仁,變化我行,昭明我,使我為成仕者,吾以為上賞;恭我以禮,防我以義,藩援我,使我不為非者,吾以為次;勇猛強武,氣勢自御,難在前則處前,難在後則處後,免我危難之中者,吾以為次。」然勞苦之士次之。《詩》曰:「率履不越,遂視既發。」今不內自訟過,不悅百姓,將何錫之哉!
  夫詐人者曰:古今異情,其所以治亂異道。而眾人皆愚而無智,陋而無度者也。於其所見,猶可欺也;況乎千歲之後乎?彼詐人者,門庭之間猶挾欺,廁我乎千歲之上乎?然則聖人何以不可欺也?曰:聖人以己度人者也。以心度心,以情度情,以類度類。古今一也,類不悖,雖久同理。故性緣情而不迷也。夫五帝之前無傳人,非無賢人,久故也。五帝之中無傳政,非無善政,久故也。虞夏有傳政,不如殷周之察也,非無善政,久故也。夫傳者久則愈略,近則愈詳,略則舉大,詳則舉細。故愚者聞其大不知其細,聞其累不知其大,是以久而差。三王五帝,政之至也。《詩》曰:「帝命不違,至於湯齊。」言古今一也。
  舜生於諸馮,遷於負夏,卒於鳴條:東夷之人也。文王生於岐周,卒於畢郢:西夷之人也。地之相去也,千有餘里,世之相後也,千有餘歲。然得志行乎中國,若合符節。孔子曰:「先聖後聖,其揆一也。」《詩》曰:「帝命不違,至於湯齊。」
  孔子觀於周廟,有欹器焉。孔子問於守廟者曰:「此謂何器也?」對曰:「此蓋為宥座之器。」孔子曰:「聞宥座器滿則覆,虛則欹,中則正。有之乎?」對曰:「然。」孔子使子路取水試之,滿則覆,中則正,虛則欹。孔子喟然而歎曰「嗚呼!惡有滿而不覆者哉?」子路曰:「敢問持滿有道乎?」孔子曰:「持滿之道,抑而損之。」子路曰:「損之有道乎?」孔子曰:「德行寬裕者,守之以恭;土地廣大者,守之以儉;祿位尊盛者,守之以卑;人眾兵強者,守之以畏;聰明睿智者,守之以愚;博聞強記者,守之以淺。夫是之謂抑而損之。」《詩》曰:「湯降不遲,聖敬日躋。」
  周公踐天子之位七年,布衣之士所贄而師者十人,所友見者十二人,窮巷白屋先見者四十九人,時進善百人,教士千人,宮朝者萬人。成王封伯禽於魯,周公誡之曰:「往矣!子無以魯國驕士。吾,文王之子,武王之弟,成王之叔父也,又相天下,吾於天下亦不輕矣。然一沐三握髮,一飯三吐哺,猶恐失天下之士。吾聞德行寬裕,守之以恭者榮;土地廣大,守之以儉者安;祿位尊盛,守之以卑者貴;人眾兵強,守之以畏者勝;聰明睿智,守之以愚者善;博聞強記,守之以淺者智。夫此六者,皆謙德也。夫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由此德也。不謙而失天下,亡其身者,桀紂是也。可不慎歟?故《易》有一道,大足以守天下,中足以守其國家,近足以守其身,謙之謂也。夫天道虧盈而益謙,地道變盈而流謙,鬼神害盈而福謙,人道惡盈而好謙。是以衣成則必缺衽,宮成則必缺隅,屋成則必加措。示不成者,天道然也。《易》曰:『謙亨,君子有終,吉。』《詩》曰:『湯降不遲,聖敬日躋。』誡之哉!其無以魯國驕士也!」
  傳曰:子路盛服以見孔子。孔子曰:「由。疏疏者何也?昔者江於汶,其始出也,大足以濫觴。及其至乎江之津也,不方舟,不避風,不可渡也。非其眾川之多歟?今汝衣服其盛,顏色充滿,天下有誰加汝哉!」子路趨出,改服而入,蓋揖如也。孔子曰:「由。志之,吾語汝:夫慎於言者不嘩;慎於行者不伐。色知而有長者,小人也。故君子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:言之要也。能之為能之,不能為不能:行之要也。言要則知,行要則仁。既知且仁,又何加哉!」《詩》曰:「湯降不遲,聖敬日躋。」
  君子行不貴苟難,說不貴苟察,名不貴苟傳,惟其當之為貴。夫負石而赴河,行之難為者也,而申徒狄能之,君子不貴者,非禮義之中也。山淵平,天地比,齊秦襲,入乎耳,出乎口,鉤有須,卵有毛,此說之難持者也,而鄧析、惠施能之,君子不貴者,非禮義之中也。咨跖吟口,名聲若日月,與舜禹俱傳而不息,君子不貴者,非禮義之中也。故君子行不貴苟難,說不貴苟察,名不貴苟傳,維其當之為貴。《詩》曰:「不兢不求,不剛不柔。」言當之為貴也。
  伯夷、叔齊,目不視惡色,耳不聽惡聲。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,橫政之所出,橫民之所止,弗忍居也。思與鄉人居,若朝衣朝冠,坐於塗炭也。故聞伯夷之風者,貪夫廉,懦夫有立志。至柳下惠則不然,不羞污君,不辭小官。進不隱賢,必由其道。厄窮而不憫,遺佚而不怨。與鄉人居,愉愉然不去也。雖袒裼裸裎於我側,彼安能浼我哉!故聞柳下惠之風,鄙夫寬,薄夫厚。至乎孔子去魯,遲遲乎其行也。可以去而去,可以去而去,可以止而止,去父母國之道也。伯夷,聖人之清者也;柳下惠,聖人之和者也;孔子,聖人之中者也。《詩》曰:「不競不求,不剛不柔。」中庸和通之謂也。
  王者之等賦正事,田野什一,關市譏而不徵,山林澤梁,以時入而不禁。相地而攘正,理道而致貢。萬物群來,無有流滯。以相遺移。近者不隱其能,遠者不疾其勞。無幽間僻陋之國。莫不趨使而安樂之。夫是之謂王者之等賦正事。詩曰:「敷政優優,百祿是遒。」
  孫卿與臨武君議兵於趙孝成王之前。王曰:「敢問兵之要?」臨武君曰:「夫兵之要,上得天時,下得地利,後人發,先人至。此兵之要也。」孫卿曰:「不然。夫兵之要,在附親士民而已。六馬不和,造父不能以致遠;弓矢不調,羿不能以中微;士民不親附,湯武不能以戰勝。由此觀之,要在附親士民而已矣。」臨武君曰:「不然。夫兵之用,變故也;其所貴,謀詐也。善用之者猶脫兔,莫知其出。孫吳用之,無敵於下。由此觀之,豈待親士民而後可哉?」孫卿曰:「不然。君之所道者,諸侯之兵,謀臣之事也。臣之所道者,仕人之兵,聖王之事也。彼可詐者,必怠慢者也;君臣上下之際,突然有離德者也。夫以跖而詐桀,猶有功拙幸焉,以桀而詐堯,如以指撓沸,以卵投石,抱羽毛而赴烈火,入則ㄡ也。夫何可詐也!且夫暴國將孰與至哉?彼其與至者,必欺其民。民之親我也,芬若椒蘭,歡如父子。彼顧其上,如▉毒蜂蠆之人。雖桀跖豈肯為其所至惡,賊其所至愛哉!是猶使人之子孫自賊其父母也。彼則先覺其失,何可詐哉!且仁人之兵,聚則成卒,散則成列。延居則若莫邪之長刃,嬰之者斷;兌居則若莫邪之利鋒,當之者潰;圓居則若丘山之不可移也;方居則若磐石之不可拔也。觸之角摧折節而退爾,夫何可詐也!《詩》曰:『武王載發,有虔秉鉞。如火烈烈,則莫我敢遏。』此謂湯武之兵也。」孝成王避席仰首曰:「寡人雖不敏,請依先生之兵也。」
  受命之士,正衣冠而立,儼然人望而信之。其次聞其言而信之。其次見其行而信之。既見其行,而眾皆不信,斯下矣。《詩》曰:「慎爾言矣,謂爾不信。」
  昔者不出戶而知天下,不窺牖而見天道。非目能視乎千里之前,非耳能聞乎千里之外,以己之情量之也。己惡饑寒焉,則知天下之欲衣食也。己惡勞苦焉,則知天下欲安佚也。己惡衰乏焉,則知天下之欲富足也。知此三者,聖王之所以不降席而匡天下。故君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夫處饑渴,苦血氣,困寒暑,動肌膚,此四者,民之大害也。害不除,未可教御也。四體不掩,則鮮仁人。五藏空虛,則無立士。故先王之法,天子親耕,后妃親蠶,先天下憂衣與食也。《詩》曰:「父母何嘗。心之憂矣,之子無裳。」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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