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 劉鴻儒劫獄陷三縣 蕭游擊戰敗叩禪庵
詩曰:
妖人簧鼓害東林,貪令無謀漫請纓。
漁色漁財皆利己,盈城盈野不聊生。
正為一日修夙願,至今三縣泣殘氓。
將軍鼠竄幾無命,幸有禪關可避兵。
不說田知縣差人拿劉鴻儒。但說玉支和尚與跛李頭陀興妖作祟,在九龍山越發大肆猖獗起來,引得那一班愚夫俗子,信以為真,四言響應,千萬景從。一日,玉支引鴻儒到大殿上,命跛李將法水一噴,傳諭大眾上堂共照真主。眾人團團圍看,但見劉鴻儒:
頭戴沖天翼善冠,身穿蟒龍赭黃袍,腰繫藍田碧玉帶,腳蹬金線無懮履,手執金鑲碧玉圭。儼然東嶽長生帝,渾似文昌開化君。
眾人齊聲道:「一個皇帝,一個皇帝。」跛李道:「我自海外望氣而來,帝星明於青、徐分野之地,我在此三年,今日始遇真主。你們俱是從龍輔佐的,且回去,明日分班來照。」都擁著劉鴻儒回到方丈前坐下。跛李喊道:「玉支,此是甚麼時候了,還不出來議事。」玉支笑著出來道:「日期近了,還有何說?」那劉鴻儒如泳坐木雕的一般,莫知所措。只見一個齋公喚做黃統,說道:「如今雖是天數,但無兵將安能成事?」玉支道:「有,有,有!目下俱來也。」叫取齋簿來。管事的將簿子呈上。又叫鳴鼓聚眾,一同來到殿上。玉支道:「數皆前定,你我俱是一會之人。富貴福祿各人分定,強勉不得。爾等願畜者可到池邊去照各人的官爵,不願者即今便行,不可在此攪擾。」那些愚民前被鏡子照過,已早惑動了,今又照出真主來,便各思做官圖富貴,沒一個不肯去照,於是齊志道:「弟子等蒙老爺教誨,眾人皆情願輔佐老爺,官祿大小,各聽天命,何敢妄求。」玉支道:「既汝等齊心,須照簿上次序,十名一班,去照文武官爵,各注在本人名下;若無官爵者,亦不必煩惱。」眾人應聲,逐一點名,隨著跛李往照去了。
少刻,只聽得一片笙歌細樂,迎著一簇婦人,往西首靜室裡去。人傳說道:「照出三宮皇后來了,中宮是乜淑英,東宮姓繆,西宮姓梁,俱是有丈夫的。」此時也顧不得他丈夫肯不肯,竟自送到劉鴻儒房裡,聽其受用。隨後跛李拿出幾個簿子來,對玉支道:「照出文官四十二員,武官五十一員,其餘頭目不算。」文官以葉晉、黃統為首。武將為首四員:一個叫做龍勝,果然生得魁偉:
虎頭燕頷氣昂藏,凜凜身軀八尺長。
慣使鋼鞭多勇猛,縱橫到去不能當。
一個名喚戚曉,原是戚總兵的家丁,卻也生得十分驍勇:
膽大心強志氣高,衝鋒入陣奪頭標。
家傳韜略人爭羨,卻是東萊產俊髦。
一個姓車名仁,陝西人,生就一身斑文,也是一條好漢:
生成虎體錦斕斑,炯炯雙眸貫鬥寒。
赤發黃鬚真異像,雙刀舉處沒遮懸。
一個就是東阿人,姓陳名有德,其人生得身材瘦小,卻也狡捷:
凹鼻尖頭兩眼圓,身輕捷便勝猱猿。
飛牆走壁渾閒事,萬馬軍中敢佔先。
玉支將四人用為頭目,選內中精健者分作四隊,往前山操演,就令防守山場,不許閒人出入,恐傳揚出去。且治酒與真主並三位皇后賀喜。
正在分派未了,忽有人報導:「鄒縣有差人來了。」劉鴻儒忙起身躲避。跛李道:「放他進來。」卻是四個快手、四個皂頭氣昂昂的走進來。黃統陪他們坐下。茶罷,問道:「列位到此有甚公幹?」一個道:「我們奉本縣田爺之命,來拿劉鴻儒的。」黃統道:「劉鴻儒久不在此,二月間往徐州買米,至今未來。」一個快手道:「胡說,他的奔子現拿在縣裡,招出他在此做會。可快叫他出來,你們各散的好,不然,滾湯潑老鼠,一窩兒都是死哩!」管事的擺上齋來,眾人不吃。黃統再四央求,纔做張做勢的吃了。此須取出四十兩銀子出來,道:「委實不在此地。這些須薄敬,求列位笑納,方便一二。」眾差人道:「方便不得,張治、胡鎮已打得快死了,監禁至今。他若不出來,我們先帶你等去回話。」一個拿著鐵繩就來鎖黃統。眾人忙上前來勸。那起差人狐假虎威的,那裡睬他,只是亂罵。只見跛李大叫道:「公門中好修行,自古道:『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』人是果然不在這裡,你們弄幾兩銀子家去的到便宜,何苦這般凶狠!」一個少年快手罵道:「你這餓不死的黃病鬼,也來硬嘴,連這禿驢也帶了去!」就向前來鎖。跛李笑道:「來!來!來!一不做二不休,我到與你說好話,你到來太歲頭上動土了!」眾差人齊嚷道:「是那裡來的這個野畜生?先打他個半死再講!」齊奔上前。跛李也不慌忙,掣出戒刀,將先上來的一刀砍下頭來。那七個慌得亂嚷亂竄,被眾人一個個都拿下。跛李指著罵道:「本該都砍了你們的驢頭,但官差吏差,來人不差。我今且放你回去,與你那詐害百姓的狗官說:我們在這裡講經教善,害他甚麼事?他既詐了我們幾千兩銀子去,又要來拿人,劉爺可是他拿得去的!叫他把頸脖子洗洗,來領刀去罷。」七個人戰兢兢的抱頭鼠竄而去。
跛李叫人把屍首拖到後山燒化,便請眾人出來商議道:「如今殺了差人,勢不容己,可傳令吩咐四將,謹守山口。即令人往鄒縣、東河兩處探信,早晚必有兵來,我們好作預備。我去請兩個人來禦敵。」說罷,竟自去了。晚間仍置酒與三個婦人玩耍。鴻儒道:「不意弄假成真,把事弄大了,身家難保,屈陷父母、奔子在獄,如何是好!」心中懮懼不安。
過了三日,跛李自處叫進來道:「快些來接客。」玉支同劉鴻儒等忙出門迎接。只見一男一女,騎著黑白二驢。鴻儒上前施禮,二人下驢相見,迎入方丈內坐下。二人俱是道妝打扮,那男子是:
白袍四邊沿皂,絲縧雙穗拖藍。手搖羽扇透天關,頭上綸巾徹岸。頷下長髯飄拂,耳邊短鬢彎環。沖虛雅度出塵凡,堪作三軍師範。
那女子也是雅淡妝束:
玉質梨花映月,芳姿杏蕊生春。凌波點點不生塵,卸卻人間脂粉。
素服輕裁白紵,竹冠雅襯烏雲。輕煙薄霧擁湘裙,小玉雙成堪並。
二人俱是清年秀質,敘禮坐下。鴻儒道:「遠勞二位仙師俯臨,有失遠迎,罪甚!罪甚!敢問尊號?」跛李道:「這位仙丈道號元元子。這位就是他閫君真真子,是我昔日海上的相知,叨在他愛下,故請來扶助真主。」玉支道:「敢問尊姓?」元元子道:「山野之人,不掛姓名於人世久矣,只稱賤字罷了。」茶罷,擺齋。跛李道:「探事的可曾回來?」黃統道:「來了。鄒縣見殺了他差人,便十分防守,已詳上司請兵來剿,城門上嚴謹的盤詰哩。前日張翰林往南京去的,馬牌都是從城上吊進去的。」元元子道:「必須先發制人,事不宜遲,先去取了鄒縣,一則救取家眷,二則取倉庫錢糧,以供軍需。」玉支道:「我已有計了,只須如此如此。」跛李道:「好計,此是初出茅廬第一功。」即刻傳令,派人辦起行頭來起身。真真子便到內裡去相見。
卻說田知縣見說殺了差人,大驚道:「這廝們敢於如此橫行,其心大不善。」連夜備成詳文,請兵徵討。一面揀選民壯士兵把守城池,嚴柑出入,盤詰奸細。又恐東阿土城難守,遂將縣事托與縣丞,他往東阿去料理。這縣丞本是吏員出身的,到也諳練,各事謹慎,晝夜提防。到第三日,探馬報導:「張翰林到了,離城只有四十里。」縣丞便吩咐預備下程,打掃公館伺候,傳夫迎接。自己卻不敢擅離,只在城下迎接。午後先到了三個家人,押著八抬行李,逐一拐明進城。至將晚時,許多家人擁著一頂官轎,後隨六頂小轎,十六匹馬,一哄而入。縣丞迎接到了公館,謁見過,復到城上柑點。更夫、巡守回衙,猶不敢脫衣,只得連衣而睡。
到三更時,睡夢中忽聽得一片吶喊之聲,忙跳起來看時,只見窗子上照得如同白晝。只說是城中失火,忙趕出堂上。只見衙役報導:「不好了,賊兵已進城了。」忙問道:「是那裡的賊?」報事的道:「北門已開了,不知是從那裡來的。」正說間,只聽得外面一片響聲,早有數十人搶入衙門內來,手持器械打開獄門,把眾囚盡行釋放。四圍火光燭天。縣丞見事不諧,忙轉身入內。不意隔壁察院衙內牆上跳下幾個人來,手起刀落,將衙內的人,不論男女,殺的罄盡。直到天初明時,劉鴻儒進城,纔傳令救火,將老母、奔子安插後堂,復升堂聚眾。諸將都來請功。
原來昨晚之張翰林,就是玉支等著人妝來的。玉支、跛李等也到堂上坐下,叫人把張治、胡鎮帶來,二人戰兢兢地跪下。劉鴻儒扶起道:「為小子的事,連累二位吃苦。如今敢求同舉大事,共享富貴。」張治道:「小人是守分良民,如何可隨你做這樣事?」黃統道:「田知縣怪你二位賣法受贓,他得了銀子,將二位過付的必要滅口,以表他之清廉。你不如隨了我們,以全性命,並可圖下半世的快活。如今上司有甚分曉,官兵單弱,諒無我們的敵手,惟二公上裁。」二人逆料不能脫身,只得應允。
玉支道:「今得了縣治,可尊劉爺為主,我等序起爵位來好行事。」將公座移上暖閣,請劉鴻儒上坐。鴻儒道:「小子無德無纔,焉敢當此大任?請那一位老師為尊,小子執鞭可也。」跛李大叫道:「你不為主,何人敢僭越?我們不過是紫微垣中小星,怎敢忘僭?」遂把劉鴻儒抑上座位按住,讓眾人上堂行五拜三叩首之禮。拜畢,鴻儒只得封玉支為左國師,元元子為右國師,跛李為護法國師,葉晉為左長史,黃統為右長史,龍勝、戚曉為左右指揮,車仁、陳有德為左右護軍校尉,張治為衝鋒將軍,胡鎮為破敵將軍,母洪氏為太夫人,乜淑英為正夫人,繆氏、梁氏為左右夫人,自稱為沖天將軍東平王,封真真子為執法仙師,其餘文武,待有功時再行授職。一面盤柑倉庫,修理官房。眾人無奔室者,強娶民間婦女,凡美貌者,不論貴賤、有夫無夫,一概擄搶。正是:
亂殺平人不怕天,生民無計樂熙恬。
深閨多少如花女,風雨摧殘更可憐。
這個消息傳入東阿,那田知縣驚得手足無措,連夜通報各上司,請速調兵征剿。上司正在議兵、議餉未定,又被他連下了鄆城、汶上、費縣三處。山東、淮、徐俱皆震動。兗州、徐州兩處連忙發兵拒之。徐州營守備姓王,是個武進士出身,提了一千兵望沛縣來。一路上打探,飛馬報導:「賊兵已拒夏鎮。」王守備將人馬紮駐夏鎮山口,尚未安定,忽聽得一聲炮響,山坡下擁出一隊人馬來。但見:
人人虎面,個個狼形。火燄燄赤錦纏頭,花斑斑錦衣罩體。諸葛弩滿張毒矢,筆管槍亂逞新鋒。當當響動小銅鑼,狠狠思量大廝殺。
來了約有五六百人,不分隊伍,橫衝直撞而來。王守備傳令放箭。誰知都是些市井無賴、遊手好閒之人,何曾會上陣衝鋒;況又走了一日,腹中饑餓困乏了的人,一見賊勢勇猛,個個都嚇得手軟腳麻,那裡擋得住?押陣的千把總先自逃走,被賊兵四面圍住,如砍瓜切菜一般,殺個盡絕。只有百餘名馬兵,保著王守備逃命。賊兵也不來追,只搶奪器械、馬匹而歸,回去請功。葉晉道:「我們乘勝即去取徐州,順流而下駐紮淮安,以阻南北咽喉,大事就有幾分了。」元元子道:「不可!徐州兵雖然敗去,淮安乃南北重鎮,有河漕兩標重兵把守,不可輕取,且無退步。不如先取兗州為家,借現成王府,免得修造,那時或南或北,進退由我。」跛李道:「仙師之言有理。」遂撥龍勝、張治領兵二千為前隊,車仁、胡鎮為後隊,亦帶兵二千。元元子帶副將四員,二千兵為中軍。戚曉引一千兵把守夏鎮山口,邀截糧般船。跛李同陳有德領一千兵取郯城。不題。
且說兗州兵備道奉巡撫火牌,調登州營守備苗先,會同道標把總呆成等,領兵五千剿捕。巡道亦親自出城紮營,俟各將參謁過,放炮起身,浩浩蕩蕩的往鄒縣來。不上五十里遠,早有探馬報導:「賊兵到了。」忙傳令下營。苗守備在馬上欠身道:「待卑職先去衝他一陣。」道尊道:「須要小心!」守備道:「喏。」催馬上前,不上裡許,賊兵早到。但見他:
青山缺裡卷出一陣沒頭神,綠柳陰中撞出許多爭食鬼。扁紮頭巾盡蒙赤絹,棋子半臂皆插黃旗。簇擁刀槍似雪,飄搖旗幟迎風。人人勇健敢爭先,個個威風思斬將。
苗先把槍一揮,眾兵列成陣勢。那賊兵本不按紀律,只是一字兒擺開。當先一員賊將,手挺長槍,躍馬衝來。苗先忙上前敵住。戰有三十餘合,張治漸漸槍法抵敵不住。龍勝見了,舞刀來助,胡哨一聲,賊兵齊上,把官兵陣腳衝亂。苗先敵不過二人,只得撥馬先走。眾兵無主,各自亂竄。賊兵乘勢趕來,遇著呆成的兵到懸住,各收軍下寨。
次日,呆成出馬,賊的中軍已到。當不得他的兵多,官兵又折了一陣,巡道只得退入城中保護。賊兵齊集城下,四面攻打。城上矢石如雨,賊兵多傷。元元子叫且退去。晚間與張治商議道:「我看此城破於反掌,只是連日日辰不利,七日後纔是庚申日,方可破,今日且去驚他一驚。」遂於袖中取出一條樹皮雕成的小龍來,口中念一個咒語,吹一口氣,那龍身上生出火來,鱗甲皆動,沖天而去。少刻,南門城樓上火起。元元子又令車仁領兵去南門,吶喊擂鼓,城中驚得一夜不能安枕。及至天明,見賊兵已退去了。午後探馬入城報導:「淮安發了兩路兵來收復鄒縣,故賊兵退去,一路是廟灣營游擊蕭士仁,一路是淮安營參將王必顯,共領一萬兵來了,隨後游御史領兵來接應。」巡道方纔放心。
那蕭士仁乃山西大同人,原是總兵麻貴的家丁,後以有功升到今職,經過多少大陣,軍令嚴肅,兵皆整練,標下有三四十個家丁,都是能征慣戰之人。次早方抵鄒縣城下,擺開陣勢。聽到城中炮響,早飛出一彪人馬來,為首一員將官,頭戴紅錦抹額,身穿白羅袍,坐下黃驃馬,手執鋼槍。後面馬上坐著一個頭陀,身空皂布直裰,手提渾鐵禪杖,背上掛著三四個葫蘆。蕭洲擊問道:「來將何名?」賊將叫道:「吾乃劉王駕下折衝將軍張治,前日殺得你們不怕,還來送死!」蕭游擊罵道:「你這些大膽賊奴,天兵到此,還不下馬歸降,自思改過,還敢胡言!」提刀直取,二人鬥有三十餘合,張治賣個破綻,拖槍回馬便走。蕭士仁拍馬舉刀趕來,只見那頭陀舞動禪杖,放馬來迎,讓過張治來鬥蕭士仁。略戰數合,也拍馬回身。蕭士仁大叫道:「那裡走!」馳馬來追。那跛李等他追得將近,口中唸唸有詞,哨了數聲,背上葫蘆中衝出一道火光來,直奔官軍隊裡來。蕭士仁忙叫退兵。須臾火光熄處,又是天昏地暗,對面不見人,飛砂走石。官兵道尾不能相顧,各自逃走。
蕭士仁伏在馬上,不分南北,任馬亂走。高高低低走了半日,天纔明亮。定睛看時,卻是月光,但不知是何地方,只遠遠望見一座樹林子。心中想道:「林子內定有人家,且去借一宿再處。」於是把馬顛進林子。下馬定睛四望,見對面山坡下有燈光射出。蕭士仁道:「好了,有人家了。」把馬牽出林來,跳上去對燈光而走。正是:未能勛業標麟閣,先向山中叩草扉。
畢竟不知是個甚麼去處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