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 郭侍郎經筵叱陳保 魏監門獨立撼張差
詩曰:
舉世忙忙無了休,寄身誰識等浮鷗。
謀生枉作千年計,公道還當萬古畜。
西下夕陽難把手,東流逝水絕回頭。
惟存正氣完天理,可甚驚心半夜愁。
卻說魏進忠選在東宮監門,終日無事,只供灑掃殿廷,每日支請俸糧,只夠盤費,卻無多餘之錢。見那些管事的太監,大小品級不同,一個個錦衣玉食,前呼後擁,好不氣燄。
光陰瞬速,不覺過了年餘,時值上元佳節,帝裡風光迥乎不同。但見:
風鎖燄燭,露豐洪炉。花布光相射,桂花流瓦。纖雲散耿耿,素娥欲下。衣裳淡雅,看楚女纖腰一把。簫鼓喧,人影參差。滿路飄香麝,閶闔齊開放,夜望千門如畫。嬉笑遊冶,鈿車羅帕,相逢處,自有暗塵隨馬。燈光燦也,見雙鳳六鼇齊駕。宮漏移,飛蓋歸來,尚歌舞休罷。
是時神宗皇帝在位已久,仁恩洽於天下,四海熙恬,年豐歲稔。是年閏正月,又從新大張燈火,與民同樂。怎見得閏元宴的好景?但見:
三五重逢夜,元家景更和。花燈懸鬧市,齊唱太平歌。只見六街三市影,橫空一鑒升。那月似馮夷推上爛銀盤,這燈似仙女織成鋪地錦。燈映月,增一倍光輝;月照燈,添十分燦爛。觀不盡鐵鎖星橋,看不了銀花火樹。梅花燈,雪花燈,春冰剪碎;繡屏燈、畫屏燈,五綵攢成。蟠桃燈、荷花燈,燈樓高掛;青獅燈、白象燈、燈樓高擎。蝦子燈、魚兒燈,棚前遊戲;羊兒燈、兔兒燈,山下猙獰。雁兒燈、鳳兒燈,相連相並;犬兒燈、馬兒燈,同走同行。仙鶴燈、白鹿燈,壽星騎坐;金魚燈、長鯨燈,李白高乘。鼇山燈神仙聚會,走馬燈武將交鋒。千萬家燈火樓台,十數里煙雲世界。那璧廂索瑯瑯玉韉飛來,這璧廂轂轆轆香車輦過。看玉簫樓上,何著闌、隔著簾、並著肩、攜著手,雙雙美女交歡;金水樓邊,鬧吵吵、錦簇簇、醉醺醺、笑呵呵,隊隊遊人戲耍。滿城中簫鼓喧嘩,徹夜裡笙歌不斷。
時人又有詩曰:
高列千峰寶炬森,端門又喜翠華臨。
宸游重過三元夜,樂事還同萬眾心。
天上清光畜此夕,人間和氣閣春陰。
臣民盡上華封祝,四十餘年惠愛深。
殿前搭起五座鼇山,各宮院都是珍珠穿就、白玉碾成的各色奇巧燈。至於料絲、羊皮、夾紗,俱不必說。群臣俱許入內看燈,各賜酒飯。嬪妃、綵女成群作隊的遊玩。內相閣中俱擺著盛宴,作樂飲酒。正是:金吾不禁,玉漏莫催。卻也各宮門添設人員,把得鐵桶相似。
進忠職在監門,不敢擅離,雖不得出外玩耍,卻也與那些同事的備酒,在班房中賞燈、飲酒、猜拳、行令。飲至更深,進忠道:「咱們這悶酒難吃,來行個令兒,點到飲酒,酒乾唱曲,不會唱的吃一大杯,尋人代唱;會唱不唱者,罰飲冷水一大碗,明日再罰東道。」眾人於是鼓起興來痛飲。雖無檀板共金尊,卻有清謳與明月。照點數該到進忠,進忠飲畢,唱了幾個小曲。眾人見他唱得好,不會唱的都來央他唱。正在歡笑,忽見外面走進兩個小黃門來,說道:「好唱呀!」眾人住聲一看,卻都是穿大紅直身、腰繫金扁縧的。眾人認得是文書房的人,齊站起來道:「請坐。」小黃門道:「好快活,有趣!」進忠道:「窮漢們吃杯淡酒,聊以遣興,不意驚動貴人下降。」小黃門道:「咱們監主陳爺聽見你們唱得好,著咱們來喚你們去耍耍哩!」眾人聽了,都各面面相覷,不敢回答。小黃門道:「不妨的。公公們也都在那裡賞燈吃酒,故來喚你們去唱。是那個唱得好的,就同去罷。」眾人說:「進忠唱得好。」進忠沒奈何,只得跟著走。正是:不怕官,只怕管。
小黃門領他從廡下走進文華門,向東去一所公署。入門來,見上面花燈燦爛,光同白晝,廳上一字兒擺著四席:中間坐的是文書房陳保,左首是東宮掌班孫成,右首是東宮管家王安,下首是秉筆的崔文升。小黃門引進忠上去,叩了四個內相的頭。陳保問道:「唱的是你麼?」進忠道:「是孩子們斗膽胡亂哼了耍的,不知驚動諸位老爺,死罪!死罪!」王安道:「這何妨!如今萬歲爺與民同樂,咱們也在此看燈玩耍,聽得你們唱得好,故叫你來唱個咱們聽聽,也是大家同樂。」進忠只得站在簷前,唱了幾個小曲。崔文升道:「果然唱得好,小的們說的不差。」內官們是一窩蜂的性子,一個說好,大家都說好。王安便叫小的們拿酒與他吃,隨即廊上擺下一桌齊整酒飯。先同來的個小黃門走上來,邀進忠到廊上,陪他吃了。進忠上去謝了賞,又取提琴過來,唱了套《弦索調》。陳保大喜道:「你又會《弦索》,唱得甚好。咱有幾個小孩子,明日煩你教導。」就叫拿坐兒,與他坐了好唱。進忠見他歡喜,又取提琴來,唱一套王西樓所作《閏元家》。詞道:
重開不夜天,再造長春境。復遊三市月,又看六街燈,連賀昇平。閏月今番盛,元宴兩度晴。錦模糊,世界重修;光燦爛,乾坤又整。滄海上,六鼇飛,層層出現;碧天邊,雙鳳輦,往往巡行。喜新年更遇新時令,猜空詩謎,踏遍歌聲。醉翻豪俠,走困娉婷。飲不竭春酒繩繩,扮不了社火層層。平添上,錦重重五百座琥珀歌樓;再湧出,紅灼灼三千珊瑚寶井;又碾開,紫巍巍千里瑪瑙長城。前正後正,一年兩度元家盛。酒有情,詩添興,催逼得雪月風花不暫停,運轉豐亨到那元宴盛,張燈燎斷銀河影。這元家連迓鼓敲殘玉漏聲,更倩取天上人間兩重歡慶。喜天清地寧,愛風清月明。這的是太平年,夜夜元宴四時景。
進忠唱罷,把四個內相引得十分歡喜,直飲到五更方散。
回到班房裡,一覺睡著,不知天曉,醒來時,紅日滿窗纔起來。陳保也著人來叫他到宅裡,賞了十兩銀子,喚出十二個小內官來學唱。都一齊拜過師父,每年束脩五十兩並四季衣服。進忠盡心教演,一二月間個個都可以唱得。陳保大喜,凡有酒席,都帶他一處坐。眾太監要他玩耍,都抬舉他起來,就如興時的姊妹一般,時刻都少不得他,賞賜甚多;又有鑽刺的送他禮物,身邊日漸饒裕。他平日本是揮灑慣了的,手筆依舊又大起來了。內裡大大小小都結交得歡喜,遇見宮人托他買東西,他便賠錢奉承,無一人不道他好,終日與眾內官一處行樂,吹彈歌舞的玩耍。
一日,飲至更深,王安道:「明日小爺出閣講書,要起早伺候,咱們早些歇了罷。」眾人起身,吩咐各門管事的俱要打掃潔淨,說畢各去安歇。次日黎明起來,只見天爭昏暗,北風凜冽,雖是二月初的天氣,北風甚緊,自覺嚴寒,冷不可當。門纔開,早已有太監領著校尉隨皇太子出閣,法駕伺候。進忠灑掃殿庭,同幾個小黃門到文華殿上,早已擺得十分齊整。但是:
東壁圖書,西園翰墨。黃扉初啟,晉耆碩以談經;紫閣宏開,分儒臣而入直。牙籤錦軸,盡是帝典王謨;寶笈琳函,滿座聖經賢傳。玉墀下師師濟濟,佩聲響處集夔龍;御座上穆穆皇皇,扇影開時瞻舜禹。一堂喜氣,果然吁咈都俞;萬國咸寧,不外均平格致。正是:聖德日新資啟沃,元良天縱賴熏陶。
御幾上燈燭輝煌,香煙馥鬱。孔子位前,金盤滿貯時新果品,清酒香茶,金炉內據著百和名香。有侍班官、引禮官、日講官、侍講官、東宮師保漸次而來。天氣極寒,各官都凍得臉上青紫色,一個個渾身抖顫,口噤難言,都擠在東廂房內避寒。
是日該是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郭正域值講,他卻後到,見殿上無火,也走到東廂房來,恰遇著文書房太監陳保也來值講。二人揖罷,郭公道:「如此天寒,殿上何以不設火?」陳保道:「舊例:春日講筵不設火。」郭公道:「禮因義起,物由時變,怎麼拘得成例?似此寒極口噤,連話也難說,怎麼進講?」陳保道:「祖制誰敢變更?」郭公喝道:「胡說!若依祖制,仲春則當御羅絹,你怎麼還衣重裘?」陳保見他發話,就不別而去。郭公對各官道:「此等寒天,殿上無火,怎麼開講?無論太子為宗廟社稷之主,即我輩一介書生,荷蒙皇上知遇,得列師保,也非等閒;今面色都改,倘受寒威,有傷身體,豈尊師重道之意?」便叫階下校尉:「去各內官直房裡,看可有火,都去取來。」眾官見他說得有理,齊聲稱是,都各領校尉去搜火。少刻,就搜出二十多盆火來,擺在殿上。兩旁眾官圍定烤火,纔覺稍和。
過了一會,纔聞轆軸之聲,太子駕到。眾官出殿分班,打躬迎接。惟此日不跪班,亦尊師重道之意。太子到殿門首下輦,兩邊引禮官引至先師位前行四拜禮,復引至御案前,從官排班行四拜禮。侍講官供書案,日講官進講章。太子道:「天氣嚴寒,諸位先生先各賜飲椒湯再開講。」只見王安同三個玉帶蟒衣的內臣,各捧椒湯一盤上殿,先進一碗御前,其餘各官一碗,都是跪奉。眾官接過立飲畢,謝過恩,始覺遍體溫暖。太子也飲畢。郭侍郎走近御案,先講《易經》復卦,辭理敷暢,解說明晰。眾官俱嘖嘖稱贊。仰窺聖容大能領略,忻忻有喜色。傳旨賜茶,眾官退入廡下,早擺下香茶點心,圍炉休息了一會。鴻臚寺喝禮,眾官復至,殿上班齊,翰林院官又進《論語》三章,太子反覆問難。講畢,郭侍郎道:「纔講的巧言亂德,何以就亂德?」太子道:「只是顛倒是非,移人視聽,故德被他亂了。」眾官叩頭謝講。謝畢,駕起,見龍袍下不過御一尋常狐裘耳,眾官皆稱其仁孝恭儉。各官送至殿門外,候駕起,方退入直房。少刻,內官傳旨:「如此天寒,皇太子講書不倦,力學可嘉,著賜衣幣羊酒,眾講官俱著賜宴。」眾官謝恩,飲食畢而散。正是:
儲聖臨軒受學頻,每從講《易》見天心。
他年仁德齊堯舜,皆賴儒臣啟沃深。
是日講延散後,時已過正,眾太監無事,纔來直房裡圍炉飲酒,禦寒休息。只見陳保默默無言,崔文升問道:「陳爺何事煩惱?叫小魏來唱曲解悶。」陳保道:「怎耐郭家那狗弟子孩兒,當面軒我,著實可惱!須尋個計策擺佈他纔好。」進忠在旁道:「要擺佈他何難。」崔文升道:「你也有些見識,可設個計兒來。」進忠道:「只須啟奏皇爺,說他當殿軔罵,故違祖制,無人臣禮。輕則斥逐,重則治罪。」陳保道:「有理。有理,明日咱們去面奏。」旁邊一個內侍道:「不可。」崔文升道:「怎麼不可?」內侍道:「早間就有人奏過,皇爺對中宮娘娘說:『郭正域頗識大體,通權變,有宰相纔。』中宮娘娘道:『既有相纔,何不就用他入閣?』皇爺說:『他是東宮的先生,就畝與孩子們用罷,讓他們君臣好一心。』」陳保大驚道:「真有這話麼?」內侍道:「孩子在中宮上早膳,親聽見的,怎敢說謊?」崔文升道:「他們一黨俱是執固的,小爺既然喜他,皇爺又要用他,若大用了他,非我等之福也。」眾人俱悶悶不樂。進忠道:「也不在乎一時,慢慢的尋他破綻也容易。」眾人依舊歡喜道:「有理。」這就是他日害東林的禍基。後人有詩道:
矯矯名臣正氣完,忠言直節鎮朝端。
誰知惡黨生奸計,冤慘人聞鼻也酸。
進忠終日同眾人行樂,不覺光陰迅速,轉眼風光又是一年。早已冬殘春至,又是除夕。但見:
殘臘收寒,三陽初轉,已換年華。東皇律管,迤邐到皇家。處處笙歌鼎沸,會佳宴坐列仙娃。花叢裡金嫩滿爇,蘭麝煙斜。此景轉堪評,深意祝壽山福海增加。玉觥滿泛,且自醉流霞。幸有屠蘇美酒,銀瓶浸幾朵梅花。試看取,千悶爆竹,歲火交加。
是夕,眾內官有家者都回私宅度歲,有事的都在宮中執役。惟有進忠獨自無聊,思念母親存亡未保,奄子生死若何,心中悶悶不樂,倒在炕上惑傷了一會,竟和衣睡去。猛聽得有人喚道:「快起來看門!」睜開眼,卻不見人,翻身又睡去了。少頃,忽又聽得有人叫道:「魏監!這是甚麼時候,你還睡麼,還不快去救駕!」猛然驚醒,跳起身來,冒冒失失的走出門來,也不見一些動靜,絕無人影。定了定神,帶上門去伙房裡討茶吃。
剛走下台基,只聽得宮門外乒乓劈撲之聲,忙出來看時,只見一條彪形大漢,手持一條粗棍亂打進來。進忠吃了一驚,要去懸阻他時,無奈手無器械,慌得倒退入來。那漢子隨後打來,進忠忙奔到儀杖架上,拿了一把鉞斧,上前擋住。那漢子一棍打來,把手中鉞斧就如折蔥一般打做兩三截,手都震得疼,只得忙往殿上跑。那漢子也打到殿上來。進忠慌了,忙提到迎面擋眾來打他,雖沒有打得著他,卻也懺住那漢子的腳步。退了兩步,復又打上來。進忠沒處躲藏,那漢子早又打到身邊,急忙裡無處躲,只得提起一把交椅來抵他。那漢子的棍重,一棍來把椅子打得粉碎,卻是銅釘釘住了棍,急切難開。
二人你扯我拉,不肯放鬆。那漢子力大,進忠見勢頭不好,就連交椅用力一推,把那漢子推了一交,倒在地下。進忠正要去奪他的棍,那漢子早已跳起身來。正在危急之際,外面來了四五個火者,拿著棍棒迎上來。那漢子便轉身迎敵。進忠忙抽身下殿,到班房裡。進忠便拿那棍子來,見眾人漸漸抵敵不住,便大叫道:「你們快去傳人,等我來拿此賊!」挺著棍迎上來。這一場好鬥,但見:
兩條龍競寶,一對虎爭餐。兩條龍競寶,萬千鱗甲總施張;一對虎爭餐,無數爪牙多快利。兩條龍競寶,翻翻覆覆,水晶宮擊碎珊瑚;一對虎爭餐,往往來來,摩天嶺驚傷兕豹。兩條龍競寶,為雲作雨助威靈;一對虎爭餐,撼樹搖林施猛烈。龍戰敗血見玄黃,虎爭傷精凝彈石。龍爭虎鬥難分解,競寶爭餐兩不降。
二人戰了多時,進忠原不會棍,況那漢子拼死的打來,他一人怎麼抵敵得住?正是聖天子百靈暗護。二人又鬥了一會,漸漸進忠又招架不住了。忽聽得外面喊聲大起,錦衣衛官校領著百餘人,手持兵器擁進宮來。那漢子見了,手慌腳亂,棍法也亂了,被進忠偷空一棍,打倒在地。眾校尉上前按住,捆起,押至午門外候旨。旨下,著法司嚴訊。
太子也十分危懼,即過乾清宮問安。闔宮人役俱帶著愁帽子,恐聖怒難測。縱然恩寬,監門人役少不得要問罪。傍晚,小爺回來下輦,眾人見天顏和悅,王安喚隨身的小黃門來問。黃門道:「皇爺震怒,問『監門的在何處?卻容人打進來?』小爺伏地不敢回答。中宮娘娘道:『今日是除夕,想是有事去了,哥兒不要怕,回去將那不到的打他幾棍兒罷!那漢子著外官問來回話。』皇爺道:『外人打進宮來,豈不驚壞了孩子?這人不必說定該死了,只是監門的也該治罪。』娘娘道:『那漢子敢於持棍打入禁城,定不是善良之輩,門上幾個人怎麼懺得住?哥兒起來,莫怕。』皇爺纔息了些怒,賜小爺坐,吃了茶,又說了半日話。小爺纔起身時,娘娘又吩咐道:『可傳與外官,叫他們速問了來說,不可亂扳平人。』」方纔放了心。早有中宮著女官賜酒與東宮壓驚,又宣溫旨慰勞。正是雷霆之下,不得聖母在內調停,不知要貽害多少人!東宮領旨,著王安柑不到的各打六十棍。進忠賞元寶二錠,並衣幣酒饌。眾人向進忠稱賀。
次日元旦,百官朝賀畢,又朝賀東宮。太子傳旨道:「昨奉母后懿旨,著法司速問擬回奏,不許亂扳平人。」法司領旨。過了初三日,即會同嚴審。元宴後題覆。審得罪犯張差,大興縣人,素患瘋顛,發時好持棍打人,四鄰皆受其害,每被奄子鎖禁在家。因除夕其奔有事,未曾防備,被他掙斷鐵繩,持棍逃出。不合打入皇城,誤闖進東宮,並無別情,亦無主使。
次日旨下,道:「張差雖係瘋顛,但持棍打入東宮,豈無一人見證。該法司再行嚴訊,毋得故縱,有傷國體。」法司奉旨,又題出張差來細審,加以重刑,便招出:「是勳戚鄭國泰、內相龐保、劉成主使,有三十六個頭兒,商議三四年了。欲托紅封教高一奎做龍華會,便於中舉事。」又說:「正月初二日封我為張真人,教令使棍。昨到黃花山撞見馬三,道:『李守纔、龐保、劉成俱說道:「來得好。」』遂同到石寺小奄內院吃茶,吩咐道:『明日去罷!只用你的名字,裡面老公便與你棍一條。』次日離山,龐公公騎著馬,我跟他走到一個大宅子內,有劉公公與我飯吃,說:『你先衝一遭。』領我從厚載門入。又說:『你的力大,逢一個就打死他一個。闖進宮,若能夠打死太子,便與你地土,你就吃不了,穿不了,富貴受用,還有大好處哩。』還給我紅封印票,今現收著,他的人多哩。」眾官聽了,俱各面面相覷,不敢言語。令將張差收監,即到方從哲相公家,告以審問張差之事,將供詞呈上。
原來方相公是結連鄭貴妃的人,看畢,便屏退左右,將座兒移近,附耳說道:「此事有關宮禁,不可輕動。皇上護局,必不肯認這題目,豈不反與儲君不便?」四人計議了一會,方相公道:「且具疏要這兩太監出來質審,探探皇上之意,看可肯不肯,那時再處。」法司辭出,果題一本道:「張差招出太監龐保、劉成主使,乞發出二人對理。」本上,畝中不發。刑科又催一本,方下道:「張差既係瘋顛,何得妄扳太監。該部再嚴審,定擬具奏。」
法司見不發出二人來,又來與方相公計議。方相公道:「即此可知聖意,你們可速擬罪處決為妙。段將口詞刪改作瘋顛口氣具奏。」太子又傳令催:「速審結,毋得停畜滋事。」到後來訪得兩個太監,是鄭貴妃打死。法司不敢遲延,竟將張差擬了凌遲,其奄不行防守,擬流。本上去,奉旨依擬。
不日提出張差來,只見他以手拍地道:「你們同做的事,如今事敗了,他們都不問罪,只教我獨死。」監斬官那裡聽他,押赴市曹,典刑示眾。此後那些科道聞此風信,便你一本我一本,俱說張差擅敢打入東宮,必非瘋顛,定有主使之人,分明妖書、梃擊同一線索,無非欲謀害東宮。又有劾方相公故縱罪人,其中不無情弊。甚至詞中說皇上不慈愛。神宗見了,天威震怒,即刻傳齊文武大臣、九卿科道入乾清宮面諭。眾官齊集闕下,到巳牌時,司禮監傳百官進宮來。但見:
宮殿宏開紫氣高,風吹御樂透青宴。
雲移豹尾旌旗動,日射螭頭玉佩搖。
香霧細添宮柳綠,露珠微潤苑花嬌。
山呼舞蹈千官列,喜起賡歌一統朝。
其時神宗久不設朝,雖輔臣亦難得見。眾官此時得瞻天表,不勝之喜。眾官班齊,司禮監請皇上臨御。其時有慈聖皇太后之喪,幾筵未徹,只見皇上素服,立在幾筵東道,西向。皇太子並二皇孫立於幾筵西首,東向,稍下一肩。眾官行五拜三叩首禮。神宗面諭道:「張差之事,朕始而驚駭特甚。及法司奏係瘋顛,朕又著法司勘問,追他主使之人。後法司覆本道:『委係瘋顛,更無他故。』朕思此非美事,不可使聞於天下,故將張差速速處決。昨科道官本上說:『妖書、梃擊同一線索。』妖書的事,空害了許多無軸,究竟沒有實據。朕因鑒前事,恐又妄板,故著速結,科道等竟加朕以不慈之名,不肯深究。今太子並二孫俱在此,且太子素常仁孝恭儉,朕不勝愛惜。前日恐驚了他父子,隨即差人寬慰。中宮又宣來撫慰了幾次。二孫今皆成立,讀書寫字,日有進益,朕愛之如掌珠。今忽以此言加朕,使天下聞之,以朕為何如主!」遂執二孫手與眾臣看時,眾臣見二皇孫豐厚莊重,一個個是:
隱隱君王像,堂堂帝主容。
儀容多厚重,行動現真龍。
聖諭纔畢,忽班中一人面奏道:「父慈則子孝,乞陛下不必浮詞遮飾,惟祈真愛滂流,臣民均仰。」皇上聽了,天顏震怒,問:「是何人如此無理?」眾官看時,乃是山西道御史劉光復。旋命著緹騎拿下。其時錦衣衛官不敢入宮,沒人答應。天顏更怒,即著太監押赴工正司,重打問罪。這纔是:
詞組未能回日月,一身先已犯雷霆。
畢竟不知劉光複性命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