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
  涿州城大奸染癘 泰山廟小道憐貧

  詩曰:
  樂事從來不可常,莫教事後始商量。
  錢財散去湯澆雪,時運低來虎化羊。
  爽口物多終作疾,快心事過定生殃。
  咬釘嚼鐵錚錚漢,到此聞知也斷腸。
  話說東院火起,驚動了東廠緝事的人,將龜子鎖去。眾人撲滅了火,忙將丹炉拆去,在灰裡尋出母銀來看時,都是黑的,毫無光彩,如煤炭樣,敲時,應手而碎。原來他是用的瘦銀法,把真魂都提去,畝下些糟粕來。先那珠兒,就是銀子的精華,總被他提盡,放起火來,從鬧處走了。二人悔恨不已。正是:
  九轉金丹可救貧,癡人遂耳起貪心。
  他今果有神仙術,不自焚修肯授人?
  進忠料得事體不好,把行李丟下,趁月下躲到李永貞家來。永貞起來相見,笑道:「我從未見嫖客半夜出來。」進忠道:「不好說得,又弄出件事來了。」永貞道:「甚麼事?」進忠一一告訴他。永貞道:「這事卻有些費事哩!禁城內失火,就該個杖罪,再有這件事,就要問軍哩!到有些纏手哩!」想了一會道:「有了,你只躲在我家,不可出去,就有人知道你在此,也不敢來拿你。」進忠道:「我去把行李發來。」永貞道:「你去不得了,你一去,他就不放你了。等消停些時我著人去取罷。」遂領他到後面一個小書房裡坐下,吩咐家人道:「拿水來與魏爺洗浴,你去把緝捕上的人叫個來。」小廝去了一會,叫了個人來。永貞出來問道:「何處失火?」緝捕道:「東院劉家。」永貞道:「可曾報廠哩?若沒有報時就瞞了罷。」緝捕道:「瞞不得了。纔拿了龜子去做了一繩,已招出是兩個嫖客燒丹失了火的,人都知道了。」永貞道:「既如此,須速去拿住人,莫放走了。」那人應聲而去。
  到天明時,永貞進廠打聽了回來,對進忠道:「龜子已招出你二人來了,水客人已拿去問過,收了監,正在外頭拿你哩!素馨等已召保在外。哥哥只是莫出去,包你無事。」
  過了數日,廠裡已將水客人擬定軍罪,申法司。水客人買上囑下,正是錢可通神,題准捐贖,納了七千擔米,便釋放出來。坐了兩個月監,將萬金資本都花為烏有,只落得罄身人回去。龜子豉罰放去。進忠因未拿到,出了廣緝批文在外,完結了事。
  進忠又過了些時纔敢出頭,便來院中發行李。到了廳上坐下,半日總不見有人出來。只得走到裡面。媽兒看見道:「好人呀!弄出事來你就躲了,帶累我家打板子、花錢。」進忠道:「如今都不必說了,娟娘好麼?」媽兒道:「不在家,陪酒去了。」進忠道:「我在他房裡走走,我還有行李在此。」媽兒道:「不必進去,我叫人取來還你。」進忠心內好生不快,竟向裡走。媽兒懺他不住,直走到房門首,只見素娟陪著個秀纔坐道。進忠道:「我特來看你的,為何回我不在家?」素娟道:「你前日不躲我,我今日也不躲你!」說畢把臉轉向別處,不睬他。進忠忍著氣問道:「我的行李在那裡?」素娟道:「在那裡不是。」遂叫丫頭搬了出來,亂掠在地下。進忠取出鑰匙來,開了箱子看時,衣服散亂,銀子一封也沒有了。進忠道:「我的銀子那裡去了?」素娟道:「你銀子在那裡的?有多少?」進忠道:「在這箱子裡的,六百兩又八十四兩。」素娟道:「虧你不羞,你交與誰的?既有銀子,你當日不為不發去,還放心丟在人家,過兩三個月,你把誰看見的。」進忠氣得暴躁道:「你偷了我銀子還賴哩!」素娟劈面啐道:「沒廉恥的!來賴人,反說人賴你的銀子。」進忠氣狠狠的要打他,又怕做出周逢春的故事來,只得忍住了。素娟越發惡言穢語的亂罵,進忠氣不過,打了他一掌,媽兒同素娟大喊道:「你同光棍來我家燒甚麼丹,做假銀子把我屋都燒了。你逃走了,我為你打了兩三個月官事,花了許多銀子。如今事平了,你反來鐶我,同你到官堂上還你銀子。」二人扯住進忠碰頭亂罵。那秀纔忙出來勸住,把媽兒並素娟拉開,說道:「這事是老兄欠些禮,你當日若將銀子交點與他,他卻說不得不還你;當日既未交與他,如何問他要?就是真有這宗銀子,如今也說不得了。天下豈有將銀子放在人家嫖的禮。老兄請回罷,炒鬧出去,反要被子弟們笑。」進忠被他說得啞口無言,只得歎口氣,叫人把行李搬到永貞家來,坐下來都氣呆了,午飯也沒有吃。
  將晚,永貞回來,見了進忠,問道:「哥哥為何著惱?」進忠道:「再莫說起,可恨劉家那淫婦把我銀子偷去,反軒罵我,明日到城上告他去。」永貞道:「不可。他們娼家行徑總是如此,也不知害過多少人,何在乎你一個。你原不該把銀子放在他家,告也無用。況現出了批緝你哩,你若去告他,反要題起舊事來,那時到不妙了。不如省些事罷。」進忠想了想,也知無益,也只得歇了。情緒昏昏,未晚便睡了。想道:「這也是我不聽好人之言,至有今日。當日奔子原勸我安居樂業,我不聽他,要出來,如今將千金資本都費盡了,只落得一身落泊,要回去,有何面目見他?」翻來覆去,睡不安枕。此時正是晚秋天氣,但見一簾細雨,四壁蛩聲,好生悽慘的景況。正是:
  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,淒悽慘慘戚戚。正直授衣時節,歸期未必。排悶全憑一醉,酒醒後、愁來更急,雁過也,正傷心,卻是舊時相識。
  滿地黃花堆積,憔悴損,如今有誰共摘。擁著衾兒,獨自怎生將息。梧桐更兼細雨,到黃昏、點點滴滴。這次第,怎一個愁兒了得。
  進厚惱悶了一夜,次日來辭永貞要回去。永貞道:「我也不好久畜哥哥,只是我此刻囊中羞澀,哥哥再寬住幾日,等我看廠裡有甚事,尋個好頭兒照顧哥哥,得兩百金做盤費,再去何如?」進忠只得住下。永貞買了些綢絹代他做冬衣,見他終日愁悶,又去尋幾個相好的,陪他到廟上各處消遣。進忠原是個曠達的人,遂又丟下心來。
  一日,閒遊了一會,回來吃午飯,敲門,丫頭開了門進去,再不見他出來。等了半日,也不見拿飯出來。進忠心內惱悶起來,就睡在椅子上。午後,永貞回來道:「哥哥何以獨睡?」進忠道:「回來餓了,不覺睡去。」永貞忙家去對奄婦道:「哥哥還未有吃飯哩!」他奔子道:「正吃飯時,他出去了,叫人撐前伺後的,那有這閒人來伏侍他?若等不得,不會往別處吃去。」永貞嚷道:「胡話!亂說!他是我哥哥,就是個外人,也不可怠慢。」奄子道:「是親不是親也來作家公,我來時也沒有聽見有個甚麼哥哥,半路上從那裡來的?他有錢時就認不得兄弟,如今沒錢就來我家等飯吃了,我沒這些閒飯養人。」他兩口兒吵鬧起來。
  原來這內室逼近書房,一句句都被進忠聽見,心中焦躁起來,道:「罷了!我魏進忠也是個男子漢,千金都揮盡了,卻來寄食於人,去罷。」忙將行李收拾起來,背上就往外走。永貞知道,急忙出來,一把扯住道:「哥哥往那裡去?」進忠道:「久住令人厭,去之為是。」永貞道:「哥哥,你我是何人,不要聽那不賢之婦的胡言,我陪哥哥的禮。」進忠道:「終無不散的筵席,連日多擾,兄弟莫怪。」永貞料他決不能畝,飛奔家中,取了三十兩銀子,趕出來,揣在進忠袖內道:「我本意要畜哥哥多住一日,多湊點盤纏你回去;既然哥哥見怪,決於要行,這些須之物哥哥笑納罷。只是未得盡情為恨!如今哥哥到何處去?」進忠道:「先到寶坻看看姨娘,順路南去。」永貞道:「見姨娘代我請安,便中務須捎個信來。」二人同行到哈噠門外酒館中餞別,進忠終是鬱鬱不樂。酒罷,二人灑淚而別。正是:
  高館張燈酒半醒,臨歧執手惜離群。
  只因花底鶯聲巧,至使天邊雁影分。
  進忠別了永貞,尋個客店安下。次早復進城買了些禮物,雇到寶坻的牲口。纔出城,只見一簇花子懸住個出京小官兒的家眷討錢,被那不知事的家人打了他,他們便一窩蜂聚起有三四百人,齊來亂打亂嚷,將女眷們的衣服都扯壞了。直鬧到日中,亂搶東西,只等散了幾串錢纔散。進忠纔得上路,趕到宿店,已是日落。卸下行李,再摸袖內銀包,已不見了,左摸右摸都沒有,只見袖底有一個小洞,五六層衣服總透了,原來被爬手剪去。細想道:「是了,就是從花子鬧時剪去的。幸得買東西剩下的兩許散碎銀子還紮在汗巾內,未曾拿去。」心中好生煩惱,熬煎了一夜。
  次日清晨打發了房飯錢,上了牲口趕路。將晚到了寶坻,趕到石林莊。到了莊上,打發牲口去了。通過名姓,少頃,走出一個小官來。迎接到廳上見禮。茶畢,敘起來,原來是他姨娘之子。請進忠入內,陳氏出來相見,問了一番。陳氏道:「自別了姨娘,日日望信,總不見來,還指望再得相會,不覺別了十五六年,今見官人,甚是傷心。」說著不覺淚下。進忠道:「當日我們去時,表弟還未生哩。」陳氏道:「生他那年,公公就去世了。次年他父親也亡故了。月兒又嫁了遠去。我又多病,家裡事無人照管,也比不得當日了。」進忠道:「月姐可曾家來?」陳氏道:「今年三月來家,住到八月纔去的。昨有人來說,已養了個兒子了。他說你在他家住了許多時,說你進京去了,就要來看我哩!哄我終日望你,怎麼到此時纔來?」進忠道:「因在京有事,擔擱至今。」少頃,丫頭擺上酒來,三人共酌。飲畢,送他到前面房裡安歇。進忠暗恨七官道:「我待他不薄,他如何誤我大事?月姐來家,就不捎個信與我。我若早來,還有許多快樂,也不至費去這宗銀子,也不至受那惡婦的氣!」心中悔恨不已。這正是:
  自恨尋春去較遲,不須惆悵惜芳時。
  繁英落盡深紅色,綠樹成蔭子滿枝。
  次日,到莊前莊後閒步,莊上還有認得的,都來相見。只見莊上的光景蕭條,頗不似舊,田也荒得多了,樹木也凋零了,房屋也多倒塌了,羊柵內只好有三五百隻羊了,牧童只有一個是舊人。又走到當日結義處看看,與牧童對坐話舊,不覺淒然淚下。想起當日劉、李以關、張自許,劉不知刻下何如,永貞雖稍稍得意,又遭那惡婦,致我不能久住,可見人心不古。悶悶而回。
  無奈一冬雨雪連綿,不能起身,直至臘月下旬方止。陳氏堅畜住進忠過了年去。除夕在裡面守了歲,出來睡覺,想起去年今日同月姐行樂,如今他那裡知道我在這裡淒涼,只好了七官快活。思想了一會,昏昏睡去。夢到家中,如玉接著,夫奄歡樂,拜見過丈母。如玉道:「你去後,我生了個兒子。」叫乳母抱來看時,如粉妝玉琢的一般,進忠抱著甚是歡喜。頑耍一會,乳母抱去。二人上床就寢,百般恩愛,共訴離情。正自綢繆,忽聽得一聲雞唱驚醒,依舊是孤衾獨抱。昏沉了一會。正是:
  江海飄零,風塵流落,恨天涯一身蕭索。昨宴除夕,夢到家園行樂。最傷心,遮莫鄰雞驚夢覺。十載難逢知己友,三年到與身心卻。向深林、且聽子規啼,歸去著。
  進忠定了片刻,想道:「我雖費了丈母麥價,家中尚有千金可償,我奔子是個賢慧的,諒不怪我,不如回去罷。」一念鄉心,收煞不住,只得勉強起來,賀了各處的節,飲了兩三日春酒,捱過了初三,定要起身。陳氏苦畝不住,送了他十兩盤費。新年沒長行牲口,只得短盤到涿州再處。
  別了姨娘,不日到了涿州。天晚了,客店俱滿,直到路盡頭一家,兩間小店尚空,只得打發了牲口,去卸下行李安下。店中只得老夫奔兩個。進忠是辛苦了的人,一覺睡去,到半夜時被狗叫驚醒了。聽得房內有響動,猛睜開眼,見壁上透進亮來,即忙爬起來看時,見後壁上一個大洞,原來是籬笆被賊巴開。再看行李、衣服盡無,只丟下一件綿襖、一條被。忙敲起火來照時,褲子落在地下,只得拿起來穿了,坐待天明,心中好生氣苦。絲毫盤費俱無,如何是好!便尋店家炒鬧,要喊官。鄰居皆來勸阻,有那解事的道:「老兄,你看他這兩個老朽,已是與鬼為鄰的人,就送到官,也不能夾打他。萬一逼出事來,反為不美。不如且住在他店裡,叫他供給你,速去訪到賊再處。」進忠也沒奈何,只得住下來,好生愁悶。自出世以來,從沒有受過這樣苦,雖經過幾場大難,卻也沒有吃著苦,這逐日的粗糲之食,何曾吃過,那能下嚥?
  不覺過了十數日,釀出一場大病來,渾身發熱,遍體酸疼,筋都縮起來難伸,日夜叫喊。有半個月,忽發出一身惡瘡來,沒得吃,只得把被當出錢來盤攪。過了幾日,瘡總破了,濃血淋漓。店家先還伏事他,後來見他這般光景,夫奄們撇下屋來不知去向。進忠要口湯水也無人應,只得捱了起來,剩的幾百文錢漸漸用完了。鄰家有好善的便送些飯食與他,後來日久難繼,未免學齊人的行境。幸的天氣漸暖,衣服薄些還可捱得,只是瘡臭難聞,鄰家漸漸厭他臭味,雖討也沒得。一連餓了兩日,只是睡在地下哼。有一老者道:「你睡在這裡也無用,誰送與你吃?今日水陸寺裡施食,不如到那裡去,還可搶幾個饝饝吃。」進忠哼著道:「不認得。」老者道:「進了南門,不遠就是。」進忠餓不過,只得忍著疼捱起來,拄著竹子,一步步捱進城來。已到寺了,只見許多乞兒都在寺門前等哩。見門外已搭起高台,鋪下供養。到黃昏時,眾僧人上台行事。只見:
  鐘聲杳靄,幡影飄搖。炉中焚百和名香,盤內貯諸般仙果。高持金杵誦真言,薦拔幽魂;手執銀瓶灑甘露,超升滯魄。觀世音合掌慈惑,焦面鬼張牙兇惡。合堂功德,畫陰司三途八難;達殿莊嚴,列地獄六道四生。楊柳枝頭分淨水,蓮花池裡放明燈。
  直至二更後,法事將完,眾僧將米穀饅道斛尖等物,念著咒語亂拋下來,眾花子齊搶。正是力大者為強,進忠也搶到幾個饅首,捱不動,只得就在山門下睡了一夜。只聽見同宿的花子相語道:「明日泰山廟有女眷來遊玩,我們趕趁去。」
  次日,進忠也捱著跟了來,見那泰山廟真蓋得好。只見:
  金門玉殿,碧瓦朱甍。山河扶秀戶,日月近雕樑。懸蝦鬚織錦龍簾,列龜背朱紅亮。廊廡下,磨磚花間縫;殿台邊,牆壁搗椒泳。帳設黃羅,供案畔,列九卿四相;扇開丹鳳,御榻前,擺玉女金童。堂堂廟貌肅威儀,赫赫神靈如在上。
  進忠同眾花子進廟,來到二門內,見一塊平坦甬道,盡是磨磚鋪的,人都擠滿了。兩邊踢球、跌搏、說書、打拳的無數人,一簇簇各自玩耍。士女們往來不絕。燒香的、閒遊的,魚貫而入。眾花子坐在前門,不敢進去,只等人出來,纔扯住了要錢。有那好善的還肯施捨,那不行善的便亂罵。還有一等婦女,被纏不過,沒奈何纔舍幾文。一日到晚,會要的討六七十文。進忠一者為瘡疼擠不過人,二則臉嫩不會苦求,止討得二三十文,買幾個饝饝並酒,僅夠一日用。日以為常。
  一日,來了個大戶家的宅眷燒香,進忠扯住求化,只見內中一個老嫗道:「可憐他本不是個花子,他是外路客人,被賊偷了,又害了病,纔得如此的。」眾女眷都也可憐他,分外多與他些錢。眾花子還來爭搶,進忠只落了二百餘文。原來這老嫗,就是那開飯店的房主人,進忠記不得他,他卻認得進忠。這進忠本是個揮灑慣了的人,就是此時也拿不住錢,二百多錢到手,一日也就完了。天晴時日日還有得討,天陰就忍餓了。
  在廟中混了有兩個多月,不覺又是四月中。每年十八日,大戶人家都有素食、銀錢施捨三日,眾花子便摩拳擦掌,指望吃三日飽。及到了十五日,大殿上便撞鍾擂鼓,啟建羅天大醮道場。怎見得那道場齊整?但見:
  凌虛高殿,福地真堂。巍巍壯若蕊珠宮,隱隱清如瑤島界。幡幢日暖走龍蛇,簫管風微來鳳鷟。傳符咒水,天風吹下步虛聲;禮頭拜章,鸞背忽來環佩響。香煙拂拂,仙樂泠泠。碧藉蟠桃,五老三星臨法會;交梨火棗,木公金母降雲車。寫微忱,表白高宣;答丹誠,清詞上奏。海福山齡,願祝元君無量壽;時清物阜,祈求下土有長春。
  午齋後,眾信善整擔的挑了米飯等進來,各家堆在一處,將上等的供給道士,也有鞋襪的,也有銀錢的,也有布匹、手巾、扇子的不等。每人一分,俱有鹹食湯飯饝饝。兩廊下行腳的眾僧道並各齋公,俱畜齋並襯錢五十文。其次分散眾乞丐,每人米飯一碗,饅首四個,鹹食湯一碗,錢五文。起初還是捱次給散,後來眾乞兒便來亂搶,齋公們惱了,都丟在地下,聽他們亂搶。那有力的便搶幾分去,無力者一分也無。進忠擠不上去,只搶了一個饅首。眾人把白米飯搶撒得滿地,都攢在西廊下吃。那搶得多的便揚揚得意,見進忠沒得吃,反嘲罵他不長進。進忠忍著餓,望著他們吃。
  眾人正在喧嚷,只見從大殿上搖搖擺擺,走下個少年道士來,到西廊下過。那道士生得甚是清秀,只見他:
  頭戴星冠,身披鶴氅。頭戴星冠金晃耀,身披鶴氅彩霞飄。腳踏雲頭履,腰束緊身縧。面如滿月多聰俊,好似蓬萊仙客嬌。
  那道士法名元朗,俗家姓陳,年方二十,生得十分聰俊,經典法事,件件皆精,乃道官心愛的首徒。其人平生極好施捨,他一頭走一頭看眾花子搶食,及走到進忠面前,見他蹲著哼,沒得吃,便問道:「他們都吃,你為何不吃?」進忠道:「我沒有得,不能搶。」眾花子道:「他是個公子花子,大模大樣的要人送與他吃哩!」又一個道:「他是個秀纔花子,妝斯文腔哩!」元朗將他上下看了一會,道:「你隨我來。」進忠慢慢撐起,捱著疼跟到他房門首來。元朗開了門,取出四個饅頭、一碗素菜,又把一碗熱茶與他,道:「可夠麼?若不夠,再與你些。」進忠道:「多謝師父,夠得狠了。」元朗道:「你吃完了再出去,不要被他們又搶了去。」又向袖中取出兩包襯錢來與他,竟上殿去了。進忠吃那饅頭素菜,與賞花子的迥不相同。進忠吃畢出來,仍舊蹲在廊上。
  幾日醮事完了,天氣漸熱,燒香的並遊人都稀少了,又無處討,眾乞兒是走得的都去了,只剩他們這疲癃殘疾者,還睡在廊下,臭味難聞。道士求捕廳出示,著地方驅逐這起人動身。元朗便只叫進忠到後面一間空屋裡睡,又把了條布褲子與他。天睛出去求乞,天陰便是元朗養他,這也是前生的緣法。進忠求乞無已,他也並不厭他;若進忠不去,務必畝東西與他吃。
  一日天陰,正值元朗外出,進忠來尋他,走到房門前,見門銷了,便望外走,卻卻遇見老道士,喝道:「甚麼人?來做甚麼的?」進忠道:「尋陳師父的。」老道士道:「胡說!你是來偷東西的。」進忠道:「老爺,青天白日,何敢做賊?你看我這般形狀,可是個做賊的。」老道士大怒道:「你還胡說!」走上前一腳把進忠踢了,滾到陽溝裡,老道士恨恨而去。正是:
  纔沾膏雨滋芳草,又遇嚴霜打落花。
  畢竟不知進忠滾入溝內性命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
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