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馬心儀白晝宣淫 張文祥長街遇俠

  話說柳無非眼望著馬心儀笑嘻嘻的向他打了一躬,說道:「好妹妹,你真想死我了。」柳無非嚇得心裡一跳,正待掙扎起來,無奈在醉了酒的時候,身體不由自主。馬心儀來得真快,只一霎眼工夫,已被摟抱入懷。柳無非身體既不能動,惟有打算張口叫六姨太快來。不張口倒也罷了,口才張開,隨即就被塞進一件又軟又滑的東西來,只塞滿了一口,不能出聲。動不能動,喊不能喊,掙扎又無氣力。此時的柳無非,除了聽憑馬心儀為所欲為外,簡直是一籌莫展,因此柳無非遂被馬心儀玷污了。馬心儀最會在婦人跟前做工夫,柳無非一落他的圈套,便覺得他是個多情多義的人。大凡婦人一被虛榮心衝動,「操守」兩個字是不當一回事的,只有如何才能滿足自己的慾望,倒是馬心儀還存了幾分畏懼鄭時的心思,明知道鄭時有殺柳儒卿的事,因恐怕對柳無非說出來,柳無非不能忍耐,在鄭時跟前露出形跡來。鄭時機智過人,必能看出其中毛病。萬一因這妍情事,彼此弄決裂了,鄭時不是好對付的。此時的馬心儀心目中,只覺得鄭時可怕,以為張文祥不過一勇之夫,不足為慮的。幸虧馬心儀不把張文祥放在心上,方有以後驚天動地的事鬧出來。若馬心儀將張文祥和鄭時一般看待,那就難免冤沉海底了。這是題外之文,不去敘他。
  且說馬心儀既誘姦了柳無非,就每日教六姨太借故將柳無非接到上房裡來,以滿足雙方的獸欲。鄭時雖也是一個好色之徒,然尚顧體面,不似馬心儀這般不擇人不擇時不擇地,公然白晝行淫。鄭時自進巡撫部署院後,每日除了同張文祥去外面閒逛些時外,總是獨自坐在西花廳裡看書。白天非有事故,並不和柳無非在一塊兒廝混。也不是鄭時對柳無非的愛情減少了,不願意親密。一則因已成了眷屬,自以為夫妻是天長地久的,不必和露水夫妻一般的如膠似漆。二則困柳無儀與柳無非不曾離開過,姊妹的感情厚,歡喜時刻在一處笑談。並且馬心儀的六姨太太和春喜也不斷的到柳無非房中來,自覺坐在一塊兒不方便。加以鄭時喜讀書,日常手不釋卷,夫妻在一間房裡坐著,總不免有些分心,不如獨自在花廳裡的清靜些。因此六姨太每日來引誘柳無非到秘室去行淫的事,鄭時絲毫沒有察覺。
  馬心儀的慾望若是容易滿足的,便不至有了六個姨太太,又弄上了春喜,還要想方設法的鏽奸柳無非。即是個逞慾無厭的人,初與柳無非成奸的時候,似乎很滿足,及至每日歡會,經過若干度之後,趣味就漸漸的減少了,一縷情絲,又不知不覺的繞到柳無儀身上去了。尋常愛情專一的女子,醋心也非常濃重。和馬心儀鬼混的這些婦女,既無所謂愛情,便也沒有甚麼醋勁,並巴不得多拖幾個人同下渾水,免得人家獨為君子。
  柳無儀從小就異常服從柳無非,有時他母親叫她做甚麼事,反不如柳無非說的,一些兒不敢違背。就是在船上與張文祥成親的事,柳無儀因張文祥的年齡比自己大過一倍,又是一個武人,沒一些溫柔文雅之氣,原不甚情願的。只為柳無非已與鄭時發生了夫妻的情感,鄭時恐怕張文祥不高興,也是竭力想把張文祥拉下渾水,教柳無非勸柳無儀與張文祥成親。柳無儀服從慣了,不敢說出不情願的話來,張文祥一般的是服從鄭時的人,遂由雙方生拉活扯的成了眷屬,然這般成親的夫妻,自表面上看去,好像是經過一番患難的,可以稱得是一段美滿姻緣,其實夫妻各有各的情願。加之張文祥是個鐵錚錚的漢子,早晚必鍛鍊身體,終年無間,對於女色,雖不說視如毒蛇猛獸,但是存心要留著這有用的身體,好待將來做一番事業,是絕對不肯在婦人身上銷磨豪氣的。因此柳無儀空得了一個嫁人的名,夫妻之樂領略得極少。心裡早就有些怨恨柳無非,不該拿她當送禮的人情。柳無非這回引誘她上馬心儀的圈套也和六姨太引誘她一般的做作。柳無儀一旦嘗著了這滋味,對張文祥更加冷淡了。
  張文祥那裡拿他的行為言語放在心上。儘管柳無儀冷淡,他只是不覺得。倒是鄭時看出柳無儀不親熱張文祥的神氣來了,背地裡勸張文祥道:「我知道三弟把工夫看得認真,不肯在女色上糟蹋了身體。不過少年夫妻,實在不有過於疏淡。你要知道,你是練工夫的人,越是不近女色越好。三弟媳不是練工夫的,又在情慾正濃的時候,何能和你一樣呢?」張文祥聽了,從容問道:「二哥這話怎麼說起來的,難道無儀對二嫂說了甚麼話,二嫂叫二哥來勸我的嗎?」鄭時連忙搖頭,笑道:「豈由此理。不但你二嫂不敢對我說這類話,就是三弟媳又難道肯拿這類話向你二嫂說麼?」張文祥緊接著問道:「然則是二哥親眼看出無儀甚麼情形來了麼?」鄭時道:「你知道的,我生平的大毛病,就在好色。因為好色的緣故,和女人親近的時候居多。因親近得多,對於女人的性情舉動,也揣得很透澈。我眼睛裡三十年來所見的少年夫妻,其和好親熱如膠似漆的,必是男女的身體強弱相等,性情靈活也相等的。聰明強健的丈夫,沒有親愛愚蠢衰弱婦人的。反轉來,婦人對丈夫也是一樣,少年夫妻不和好,不是一邊的身體太衰弱,便是一邊的性情太古板。總而言之,十九是由於情慾上一方太過,一方不及。若兩邊能如願,夫妻就沒有不和好的了,你對三弟媳,自成親之日起,到於今舉動言語都無改變。只是我細心體察三弟媳對你的神情,就彷彿一日冷淡一日,不似成親時那般親切了。」
  張文祥笑道:「我倒不曾在她身上留心,不覺得她冷淡,也不覺得她親切。二哥既看出她對我冷淡的神情來了,卻教我有甚麼法子又使她親切呢?」鄭時笑道:「你我做丈夫的,也得代她們做女人的設想設想。她們終身所依賴的,在兒女未成立的時候,就只能依賴丈夫。若丈夫不和她親近,她終身的快樂便保不住了,她心裡安得不著急呢?只要你我做丈夫的肯體貼她,親熱她,除了生性下賤,不顧名節不知廉恥的女子而外,決沒有不體貼丈夫親熱丈夫的。」張文祥也搖頭道:「這只怪我的生性不好,從來拿女子當一件可怕的東西,不僅覺得親近無味,並時刻存心提防著,不要把性命斷送在女子手裡。我未嘗不知道這種心思,只可以對待娼妓及勾引男子的卑賤婦人,不能用以對待自己的妻子,無奈生性如此,就要勉強敷衍,也敷衍不來。我這頭親事,原是由二哥二嫂盡力從中作成的,我自己不曾有過成立家室的念頭。二哥方才勸我體貼親熱的話,我也知道是要緊的。但我仔細想來,即算我依遵二哥的吩咐,從此對無儀,照二哥對二嫂一樣,無儀心裡自是快樂。不過我為圖她快樂所受的委屈,就真是啞巴吃黃蓮,說不出的苦了。何況在我這個生性不會體貼不會親熱的人,縱勉強做作,能不能得她快樂,還不可知呢?我想與其是這般兩邊不討好的延長下去,不如仍由二哥二嫂作主,另物色一個好男子…
  鄭時不等張文祥再說,急伸手去掩著張文祥的口,說道:「這不像話,快不要如此亂說,便是這般存心也使不得。休說無儀是你很好的內助,你不可胡存這駭人聽聞的念頭。就是無儀的德、容、工、貌都很平常,只要她沒有失腳的事,你也不能這們亂說。你非不知道她姊妹都是詩禮之家的小姐,這話若傳到她姊妹耳裡去,你試代她們著想。寒心不寒心?」張文祥道:「我並不是胡亂說的,二哥既以為不能這們做,我只好依二哥的話,此後凡事將就她一點兒就是了。」鄭時喜道:「好嗎,夫妻間很有一種樂趣,非做丈夫的凡事將就妻子,這種樂趣便不能領會。你依我的話,將來嘗著了這種樂趣,還得向我道謝呢。」張文祥不說甚麼,自悶悶不樂的走開了。
  過了幾日,張文祥忽於無人處對鄭時說道:「我們山遙水遠的來依靠大哥,到這裡也住了幾十月了。初到時遼見過幾次面,近來簡直面都見不著了。他口裡雖道竭力設法安插我們,心裡不見得有這一回事。我想久住在這裡也無味,我們原不是為官作宰的人,娶了個官家小姐做妻子,已經是不相匹配了。再加上久住在這種富貴的地方,使他們終日和一般驕奢淫逸的姨太太住在一塊兒廝混,把兩個眼眶兒看得比籃盤還大,將來一定有不把我們這些窮小子看在眼裡的時候。我想不如趁早離開山東,去另尋事業。不知二哥的意思以為如何?」
  鄭時笑道:「三弟的性情,還是這們躁急。你不知道在官場中誤差候缺的人,每日得上衙門鑽營巴結,無所不至。常有候到幾十年,還候不著一點兒差事的。我們在此地才留了幾個月,也並不曾去巴結人,向人求差事,怎樣就著急要去另尋事業呢?我並不是貪戀這地方,且圖一時的快樂。我們既是在幾年前便動了這個想混進官場去的念頭,好容易才得了這條門路。你不要把這條路看輕了,尋常做官的人,花多少萬銀子,還趕不上我們這種際遇呢。」
  張文祥見鄭時這們說,沒話回答,只低下頭象思索甚麼。鄭時道:「我料著你說這番話的心事了。你必是因三弟媳近來終日和大哥的幾個姨太太在一處廝混,你覺得對你益發冷淡了,由這一點原因就動了率眷離開此地的心思。我料的是與不是?」張文祥面上透著不耐煩的神氣,說道:「這倒用不著說了,我當日在四川的時候,看了那些督撫司道的排場,只覺得做官的快樂。於今來這裡住了些時,才知道做到督撫司道的人,都已受過大半世鑽營巴結的苦了。我生性不慣巴結人,將來有不有給我快樂說不定,此時的苦我便已不能受了。並且我自知是個粗魯人,就有官給我做,也幹不了。二哥不妨在此多住些時,我打算動身去湖南走一趟。我已有多少時候不見我師傅了,心裡思念的很切。」鄭時問道:「你去湖南,來回大約須多少時日?」張文祥道:「好在此刻比當年了,此地沒有少不了我的事,來回的時日不必計算。」鄭時道:「這使不得,三弟不能就此撇下我,自去另尋生活。我也不是貪圖富貴的人,若此地實在不能混了,要走得大家同走。我勸三弟暫且安住些時。我明、後日上去見大哥問他一個實在,他沒有你我放在心上,言語神氣之間是可以看得出的,且待見後再作計較。」張文祥點頭道:「我等候二哥便了。」
  次日,鄭時照例坐在西花廳裡看了一陣書,覺得心裡有事看不下去。他的書籍,原是安放在他自己臥室裡的,就捧了這本書回房,安放在原處。一看柳無非不在房中,料知又是被幾個姨太太邀到上房裡閒談去了,心裡登時轉念道:「我何不趁這時候去上房裡找大哥談論一回。三弟是個生成的急猴子性格,談論了一個著落,免得他在這裡等得焦急。」想罷,即反操著兩手,一步一步踱進上房的院落。平時這院子裡照例有幾個伺候上房的人坐著,聽候呼喚傳達,此時卻靜悄悄的,一個人影沒有,一點兒聲息也沒有。鄭時並不躊躇,仍是一步一步的踱上去。剛踱近上房的窗格跟前,耳裡便隱約傳進了一種氣喘的聲息,這聲息不待審辯,就能聽出是有人在房裡白晝宣淫。
  這聲息若是傳進了張文祥的耳裡,必立時退出去,連呼晦氣。無奈鄭時也是生性好淫的人,聽了這聲息,心中就猜度這行淫的不是別人,必是馬心儀和最寵愛的六姨太。難得有機緣遇著,何不從窗格張望張望,畢竟是何情景?不張望倒沒事,這一張望,卻把一個足智多謀的鄭時氣得發昏。和馬心儀行泄的,那裡是甚麼六姨太,原來就是他自己最寵愛的柳無非。當時看了柳無非的醜態,不由得氣的舉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。知道若被馬心儀看見了,必有性命之憂。不忍觀看,也不敢再看,連忙三步作兩步的退了出來。仍從臥室裡取了一本書,坐在西花廳裝做看書的樣子,咬牙切齒的心裡恨道:「我真瞎了眼,人面獸心的馬心儀,我不曾看出來;水性楊花的柳無非,我也看不出,拿她生一個義烈女子。怪道他近來每夜說身體疲倦,上床就睡著不言不動。我還心裡著急,以為她身體虛弱,慾念淡薄,打算找一個名醫來,替她診治診治,誰知是這們一回事。」
  鄭時獨自越想越氣,恨不得拖一把快刀,即時衝進上房去,將馬心儀和柳無非都一刀殺死,再回刀自殺。但是立時又轉念道:「我與柳無非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婦,亦船上乘她之危,將她輕薄,因此勾的她上手,這樣配合的夫妻,原來是靠不住的,她若是一個三貞九烈的女子,便不應胡亂在船上許我親近,這事只能怪我自己不好,所謂悖人者悖出,我不值得因此氣忿。為這種淫賤婦人,送了我的性命,更是不值得了。就這回的情形看起來,不待說兩姊妹都被這淫賊馬心儀奸占了。我真被鬼迷了眼睛,前日還竭力勸三弟親近那淫婦,為今之計,除了我和三弟偷逃,沒有別法,不過我和三弟忽然棄眷潛逃,在別在不知為的甚麼,那淫賊心裡是明白的,那淫賊既懷著鬼胎,又知道我和三弟的履歷,未必不想到放我們逃了,不啻留下了兩條禍根。那時為要免他自己的後患,即不能不借著四川的事,破臉緝拿我們,使我兩人到處荊棘。也是不好過活的。待借故帶著兩個淫婦走罷,姑無論沒地方可走,那淫賊也決不肯放。那淫賊是何等機警的人,一疑心被我識破了,便是危險。」鄭時如此翻來覆去的思量了好一會,一時委實想不出兩全的方法來。
  正在悶悶的難過,忽見張文祥興匆匆的走了進來,笑道:「可惜今日二哥不曾跟我出去。我今日連遇著兩個異人,都是尋常不容易遇著的。」鄭時勉強陪著笑臉,問道:「兩個甚麼樣的異人,你如何遇著的?」張文祥吃驚似的在鄭時面上打量了兩眼,湊近身坐下來,問道:「二哥身體不舒服嗎?面上的氣色很不好?」鄭時搖頭道:「沒有甚麼不舒服,只心裡覺得有些悶罷了。你說你所遇的異人罷。」
  張文祥見鄭時說沒有不舒服,便又鼓起興致來,說道:「我今日出衙門去街上閒逛,信步走到一處,只見前面一個癆病鬼也似的人,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衣服,低頭曲背的向前走。那走路的形象,一歪一扭的,簡直是一口風來就得吹倒的樣子,左手提了一根尺多長的旱煙管,右手擎著一個酒葫蘆,邊走邊用嘴對正葫蘆,仰面咕羅咕羅喝下酒去。喝了這口酒,又將旱煙管送到嘴邊呼呀呼的噓幾口煙。是這般怪模怪樣的走著,引得滿街的人都笑嘻嘻的看他,他彷彿全不覺得有人看了他好笑,只管偏偏倒倒的一面噓煙,一面喝酒。許多過路的見了,多停步望著他,也有好事的,跟在他左右背後,和看甚麼新奇把戲一樣。我正是無事出來閒逛,見了這般怪物,不知不覺的也就跟在他後面,看他究竟是個幹甚麼事的,跟過了一條街,只見他轉身走進一條狹巷子裡去。
  剛走迸巷口,忽然迎面來了一輛騾車,那騾車因是空的,行走的很快,騾夫更在將出巷口的時分,催著那騾快走。不提防湊巧這怪物迎面走進來,一時收韁那裡來得及,騾頭不偏不斜的正與怪物撞個滿懷。騾夫只嚇得哎呀一聲大叫,以為這一下撞出大禍來了,跟在背後後的人,也都齊聲叫不好了,連我也吃了一驚。再看那怪物真是作怪,經騾頭那們一撞,倒撞得不歪不扭了,身體都不曾向後仰一下,只立著屹然不動。葫蘆口正對著嘴邊喝酒,並不因騾頭撞過來停止不喝,咕羅咕羅喝下了酒,一面提旱煙管往嘴邊送,一面仍舉步向巷裡行走。
  這條騾子就走了倒運了。騾頭抵著怪物的胸膛,怪物向前行著,騾車便被抵得向後倒退,騾子大約被抵得不忍痛不住,弓著背屈著頸亂跳起來,牽連得騾車一掀一落。若不是在狹巷子裡,早已翻倒在一旁了。騾夫也驚得出了神,不知待怎樣才好,委實奇怪。那頭騾子雖是弓著背亂跳,騾頭貼在怪物的胸膛,就和有膠漆黏著了的一樣,無論如何跳,總是貼著不能離開。騾子亂跳的時候,怪物就立著喝酒。騾子一停腳,怪物又銜著煙管前行幾步。是這們一停一走的約有十來次,我們看的人都擁進了巷口。大家吼起來大笑。騾夫在這時方才明白,知道得罪了這怪物,非陪禮軟求是不得了的。也顧不得騾車翻倒,慌忙跳下地來,搶到怪物跟前,屈膝請了個安,哀求苦告的說道:「求爺爺恕小人粗心,小人實在不知道爺爺在這當兒走進巷口來。」怪物見騾夫這們哀求,才慢慢的順過臉來,說道:「你們趕車的,在轉彎抹角的地方,照例是應該催著騾子快走的麼?」騾夫還不承認道:「小人並不曾催著快走,求爺爺饒忽。」那怪物一聽,也不開口,銜著煙管向前又走了幾步。沒有騾夫在車上,車輛更掀簸得厲害了,嚇得騾夫雙膝跪下來道:「是小人不該,是小人不該,千萬求爺爺不要再走了。」怪物遂止步用旱煙管指著騾夫,說道:「你們這類東西真該死。幸虧今日撞的是我,若換上一個年老的或小孩,便不撞死也得踏死了。你們下次再敢是這們胡衝亂撞,就休怨我不容情啊。」說著,身體一偏,又是歪歪倒倒的走過騾車去了。
  「許多看熱鬧的人,也有想再跟上去的。無奈那輛車塞滿了一條狹巷,擠不過去,只得退出巷口,讓騾車走過。我知道這是個異人,有心想結識他,便不肯跟著大眾退出來,側身從車旁竄過去。看那人還在前面,我想趕到他前面,看看他的容貌。但是趕到了他背後,正打算從他身邊搶上前去,他卻不先不後的將身體向這邊一歪,恰好擋住了我的去路,我以為他走路本是這們偏偏倒倒的,偶然倒在這邊,我搶那邊過去便了。等我剛搶到那邊,他就和有後眼相似,又不先不後的倒向了那旁,又是恰好擋住了我的去路。我還不覺得他是有意的,直到連搶了十多次,無論我用甚麼身法,他只輕輕的一歪就擋住了,我才知道他是存心與我開玩笑,只得立住腳待開口問他的話。他已回過頭來望著我,說道:『你到底為甚麼事,只管在我背上左一下右一下的這們撞,我一立著不動讓你過去,你倒也立著不動,不是存心開我的玩笑嗎?你要過去就快過去罷,我的頭都被你撞昏了。』」
  「我見他倒來是這般責備我,不覺好笑道:『我如何敢和你老人家開玩笑。我在各地遊行,本領高強的人也會了不少,從來沒有見過象你老人家這般高強的。我心裡佩服極了,願聞尊姓大名?』我在說這話的時候,一面留心看他的面貌,那副臉嘴,可是丑得怕人。面盤瘦削得不到一巴掌寬,皮色比刨了皮的南瓜還要難看。頭髮固然是蓬鬆散亂的,連兩道長不過半寸的眉毛,也是叢叢的如兩堆亂草。兩眼合擾去只留兩條線縫,鼻孔朝天。一張闊口,反比尋常人口大一倍。口角在兩腮上,倘出訂多涎來。聽了我的話也不回答,好像已被酒醉得迷迷糊糊的神氣,胡亂將頭點了幾點,掉轉身軀就走。旋走旋舉起酒葫蘆在頭上敲著,口裡怪腔怪調的不知唱些甚麼。我心想這人必非瘋顛,也不是喝醉了酒,大概是裝成這個樣子,以免有人看出他的行徑。我已經請教他的姓名,不肯回答,就再追上去問,照這情形看來,也是問不出所以然的。不如且緩緩的跟著他走,看他走到甚麼所在停留?知道了他停留的所在,就好去從容結識他了,隨即遠遠的釘在他後面。看他走進關帝廟裡去了,我也跟迸廟去,只見他已頭枕葫蘆,鼾聲動地的睡在廟門彎裡。我找著廟祝打聽,據說,已在那廟門彎裡睡了半個月。有時整日的睡著不動,有時日夜不睡,擎著酒葫蘆喝個無休無歇。我打聽了走出廟門,因關帝廟已告近鄉村了,心想索性到鄉村裡玩玩,打算玩一會回頭,再到關帝廟裡去,看那異人醒也沒醒。
  「主意既定,照著一條小路信步走去,約莫也走了三四里,只見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的後生,挑著一副豆腐,從一個小山上走了下來。我看那後生就覺得可怪:皮膚白皙,面貌姣好如女子,完全不依鄉村裡賣豆腐的人。並且身穿一件長單衫,腳上穿著鞋襪,也不像一個賣豆腐的裝束。我在這邊打量他,他的一對眼睛也不住的打量我,只望了我幾眼,就折身走過那邊去了。我心裡揣測這後生多半是世家子弟,原是讀書的,只因家業衰敗了,不能安心讀書,沒奈何挑了這擔兒販賣豆腐。讓我去問明他,湊這們幾十兩銀子給他,那他便不愁無錢讀書了。我心裡這們思量著,就提步追上去。我與他相離雖不甚遠,只是那後生的腳下倒很快,我就放緊了腳步追趕,總相差一箭之地,追趕不上,不由得詫異起來。暗想:我自問腳下不慢,怎的他挑著擔兒從容行走,我倒追趕不上呢?難道這後生也是個異人嗎?不相信山東有這麼多的異人,偏在一日遇著了,倒得盡我的力量追他一回試試看。遂提起精神來,施展生平本領向後生追去。並不見後生奔跑,約莫又跑了二三里,忽見前面有個村莊,後生挑著擔兒走進莊子裡去了,我這時相隔還有一箭遠近。心裡已斷定這後生決非尋常人物,估量他既迸了村莊,是不難與他會面了,仍不停步的走著,再看從莊子裡突然跳出三條極雄壯的狗來,只略吠了兩聲,即同時對著後生猛竄過來,竄的比後生的頭還高……」
  張文祥說到這裡。柳無非姊妹同走出花廳來,笑問:「甚麼事說得這們起勁?」便把張文祥的話頭打斷了。不知那後生怎生對付三條惡狗!且待下回再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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