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
奴酋率虜入寇(叢譚)
卻說東酋,自奴兒哈赤被我兵敗衄,發背身死。自後兩三年來,不敢入寇,李永芳身受奴封王號,也貪富貴逸樂,因此遼東干戈稍寧。不意二年秋間,李永芳謀主李伯龍,復唆奴主入寇。又懼遼東一帶把守嚴密,於是渡河西來。先埋細作束不的,帶銀兩來高台堡糴米,俱裝作我民模樣。時在收割,不論多寡,盡皆要糴,雖一升一合,亦把銅錢零買,在葫蘆嶺中貯積。奴酋性最淫蕩,高台堡上過往幾個娼妓,他見了,不禁心動。曾習得我南人說話的,走向前,對著娼妓通了一個假名假姓假籍貫,在堡上買酒買肉,擺了一兩桌,和那婦人一杯一杯的吃,留住同宿,留連三五日。時堡上也有三五個少年,見他不放這婦人出來,週日只在奴兒居住所在打探,未免叫人串通那妓女來玩耍。那些奴酋也怕生了事,露出奸細,只得放出與那些後生邀生,重重把些銀子送與妓女,囑付道:「我們一向在瀋陽等處生意,今已二十餘年了,所以我們飲食各項,都與那邊人一般,身子更自在,未免有些腥氣。娘子,我和你數日恩愛,也是前生姻緣,須記得一夜夫妻百夜恩,外面對人,須代掩飾掩飾,替我們遮遮短處。」妓女道:「不消說,自然自然。」不曉得這女子正在疑惑,見他恁的說,一發疑了,逢著這幾個後生,又是俊俊俏俏人,兩下吃酒,挨肩促膝的坐。一個把鼻子在女子身上嗅了兩嗅,道:「娘子,你姐妹們是乾乾淨淨的,唱詞中云:『行也一陣香,坐也一陣香。』你如何衣服上帶些腥氣?莫不是帶多些射?」那女子見他這般說,紅了雙臉,羞答答的道:「我原也沒有這氣息,為這兩日被那糴米客人接去,惹成這氣息。我也疑惑他,他道:『自幼在遼東外生意,因此帶了臊味。』他叫我代他遮遮短處。難道是我生成的?怕你們耍笑。」內一個道:「莫管他,過一會,把些劉鶴家玉容香肥皂與他洗洗澡,換了一身衣服,依原香噴噴的。」
一個道:「依我看起來,莫不是東西夷人,裝客人糴米的?咦!若是東西夷來此糴米,不是好消息!」於是一傳十,十傳百,各處都有些喧傳,然多有半信不信的。
那奴兒聽得人疑出他的行藏,托言我們暫回,十月間來搬去糶,悄悄走了。於是九月秋抄,遂率虜數萬餘人,從山東間道,直至遵化,一路搶擄鄉曲。時虜押兵人,風聞稱為大都督,與六王子寇鐵山、遵化管下地方,殘殺多少人民,又盡收其牛馬鵝鴨等物,分給眾酋。凡民間女子,老者棄之,少年貌美者,擄之而去。你看那些美貌被擄的女子與遵化人民逃奔者,正是:
平土人脆弱,來兵皆胡羌。
獵野圍城邑,所向悉破亡。
斬截無孑遣,屍骸相掌拒。
馬邊懸男頭,馬後載婦女。
長驅西入關,迥路險且阻。
還顧邈冥冥,肝脾為爛腐。
所略有萬計,不得令屯聚。
或有骨肉俱,欲言不敢語。
失意幾微間,輒言斃降虜。
要當以停刃,我曹不活汝。
豈復惜性命,不堪其詈罵。
或便加棰杖,毒痛慘並下。
旦則號泣行,夜則悲吟坐。
欲死不能得,欲生無一可。
彼蒼者何辜?乃遭此厄禍!
時村曲百姓紛紛逃竄。飛報入遵化城中,城中男女,但聞悲號之聲。縣官聞此,亦為涕淚沾襟,督率快役百姓守城。奈那些快役百姓昇平日久,耳不聞金鼓之聲,足不履戰陣之危,一旦當此,有手忙腳亂、心驚膽戰而已。能保其無虞哉?
奴酋布梯陷遵化(報合叢譚)
奴酋兵屯遵化,離城十里紮營,插標直至城下,曰:「城中官民自惴,開城投降,則性命可保;若待我大兵壓城,必為齏粉!」城上民快人役聞言,相顧失色,慌忙走稟其縣官,曰:「小小遵化,皂快百姓,不過二千人。聞奴酋輒至十萬,即人手一石,也可投破吾城,願爺爺熟思之。況適插標人來我城下,說道:『開城投降,則性命可保,不然,大兵壓城,則齏粉矣!』」縣主聞言,亦為彷徨,泣曰:「不意遭此大難,第我身受國家深恩,當以此城為存亡,萬一可保,我汝皆其福也;萬一不能守,則任汝等逃生矣。」
虜至城下,矢石飛下,虜亦為之卻步,笑曰:「斗大孤城,能得幾許矢石,足以拒我?」忽虜中馳出一酋,揚鞭策馬,於遵化城下往來飛奔,四門周視。時已日西,忽虜中又走出一酋,手拿一黑旗,亦策馬揚鞭,往來城下。縣官見之,不知何為,顧旁一軍曰:「可以石投也。」其軍持石,若不勝之狀,石拋下城,止盈丈地,而酋已遠。及酋飛馬再至,又顧呼弓箭手曰:「此往來馬上者,酋長也,可射之。」
弓箭手甫持弓,而手搖搖,矢旁墜。縣官曰:「爾輩如是,奈何?」忽虜中鳴鑼數聲,將眾收回營中。城上各快役喜曰:「虜去矣!便請歸衙休息。」縣官曰:「虜情莫測,豈可懈於提防!」
至夜半,又聞金鼓之聲,將城四面圍困。各酋手持布梯,拋搭城垛上。城上見布梯搭住了城垛,有將手去爬脫的,則下已墜緊,不可脫。有將刀去割的,則下已有箭射上,手忙難割,只是亂把灰瓶石頭丟將下去。賊下用木棚遮住,個個從布梯上,搬上城樓。我兵見賊有幾個上城,無不魂消魄散,四處喊叫曰:「賊來矣!賊來矣!」眾快役拋了器械,走回家去,呼兒喚妻,四散逃生。城中男女,號泣震天。賊遂大開城門,喧傳道:「百姓官民人等,有願投降削髮者免死,不降者誅戮。」於是有願降者,有逸去者,至婦人則腳小難移,選其美而少者,留住城裡,各賊擁為美姬,老弱男女殺無數。縣官亦不知其去向矣。
其縣堂,則酋長云:「大都督居住。」民居則分眾賊住紮,共安營十三座,近於京都四面四五十里屯紮,聯絡百里餘。丞迎接奴賊於東路安營。次日,遂分調各酋賊,或三四十,或一二十,撥去鄉村搜擄。當時八衛兵將,大同、宣武、定保,先點兵入衛,屯在南面;後紫荊兵屯西面;東路兵在北;天津兵在沙窩門;河間兵屯本京。
惟時遵化百姓,日則避入山林密處,夜有膽壯的,也去人家空房子搜尋些擄不盡的飯米充飢。時有兩個後生,同是逃難人,手提兩把樸刀。當夜天昏地慘,月色天光,各賊都去睡著,止有巡更人等巡視。後生驀地來一個大房子後門曠僻處躲,忽見一個女子輕輕悲啼,走出後門,仰面觀天,禱祝道:「皇天照鑒,鑒奴苦情。奴囚底賊,你劫了我家錢物,殺了我的父親,拆散我家夫妻子母,淫辱我的身子,我今生料不成得個人。」就身上解下抹胸,看著一株大樹上,掉將過去,道:「我的爹爹,陰靈不遠,你在鬼門關下相等,我生為遵化縣人,死為遵化縣鬼。」
待把頸項伸在抹胸裡自弔,忽然黑地裡隱隱見泥牆子背邊兩個漢子,手中拿了兩條樸刀,走近前,指著女子道:「不得做聲,我都聽得你說底話。你如今休尋死處,我救你出去,不知如何?」女子道:「恁的時可好。救得奴出去,賊平日,自當酬謝。」漢子道:「我姓馮,叫作馮錦。他姓褚,叫作褚袍龍。當初來這裡,指望偷些個雞羊米糧等物,僻處去吃。今日卻撞著你,也是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救你出去,卻無他事,不得慌。請問娘子,那家宅眷?」女子道:「妾姓陰,羞人答答的,身已被辱,還有甚臉嘴說名!」
正言語間,只聽得營內唉的一聲,似說走了走了一般。
馮錦道:「快些走!」把這陰氏扯走到泥牆邊,他兩個用力打一聳,陰氏騎著牆頭,兩個把樸刀一點,跳過牆去,接這陰氏下,馮錦一背背了,褚袍龍一步步跟著。行了幾步,則見黑地裡把一條筆刀槍,看得親,喝聲道:「著!」向馮錦前心便擢將來,但聽見「咔嚓」的一聲響。這人是牆外巡邏底賊,見兩個漢把兩條樸刀,跳過牆來,背著一個婦人,一槍擢將來,黑地裡馮錦側身躲過,一槍擢在牆上,正搖那槍頭不出,褚袍龍見了,走近前,望黑地猛用力一樸刀砍去,把那賊砍為兩截。
兩人把這女子救出在僻靜處躲,相敬如兄妹。不兩日,撞著自己的丈夫。這女子與丈夫說他兩個仗義好人,並與他無一些點染。他的丈夫也感激他,拜謝了去。北來人述聞此事,記之,以見急難中亦有見色不亂之人如此。
當時奴賊犯境,凡我臣民,有能設奇破虜者,無不奏聞。有吏部驗封司主事楊仲一本:架炮滅虜事。奉旨:「著楊主事同總協調度試用。」初十日,楊主事早赴朝陽門城角,望城外無人地方,設炮架一位,祭拜禮畢,適遇工部尚書張鳳翼、陝西道御史趙延廣、山西道御史喻思恂等,同觀運炮。楊主事親指點員役,教其運石之法。初發一石,直從雲端飛墜,越度河外百步餘,連發數石,俱飛擊如前,眾皆喝采。第未知後事何如?且看下回分解。
奴酋陷順義良鄉縣(邸報)
奴賊犯我天朝,督師袁崇煥,亦帥兵萬餘,前來征剿。
奉旨屯紮薊州城內。奴兒拔營而西,住紮通州地面。富豪村、上村,離通州止三十里遠近,越薊州直攻順義縣。縣中聞賊插標來寇,紛紛走出城去者,不計其數。待虜賊長驅至城下,城中快役不戰而靡。風聞順義縣官降奴,奴酋遂據順義縣,擄掠一空。一夷道:「今即乘勢由懷柔縣去,先攻破昌平州。」一個道:「也須稟過大都督再去。」
次日,酋長遂分撥各酋,在通州管押鄉村殺掠。順義有一人,姓蔣名玉的,同三四人從順義城西門騎馬奔出。賊見,大喊追殺。內一人,馬腳被石撞倒在地,賊人趕慌,亦被那人絆了一腳,也翻掀馬下,蔣玉三人,遂得策馬遠走。
賊起,大怒,遍搜其人身上所帶物件拿去,將來者一刀殺死。時逃民多被擄入虜營,原任山東右布政米萬沖,有一莊客,同在被擄。一賊道:「須把這些人削去頭髮。」一賊道:「待見過大都督,再把來削髮未遲。」遂吩咐所擄人,一半去搬草,一半去運水米,莊客也在那裡搬草料喂馬,時十二月初一日,盡力搬運。各賊見這些人似怕事的一般,不十分提防他。
次日,米莊客對那些同搬運人道:「不如和你們走了罷。」有幾個膽大的也都道:「走了罷。」有多少膽小的道:「到他曉得,趕來拿住,更死得快些哩!」米莊客自思:「這卻不穩當,我若要走,悄悄走了去,何必與他們商量?一旦被賊看破,真個死得忒快些。」心問口,口問心,同幾個膽大的,只佯云搬草料,乘隙走去京城,報知米爺府內。
不兩日賊又紮營南海子牆內,紮立十營,約有萬騎人馬,驚動神京。
聖上震怒,頒下聖諭。詔曰:
朕惟蠻夷猾夏,自古未無。雪恥除凶,必借群力。朕奉天御極,思與華夏蒼赤,共濟安。奴孽本我命夷,凶特餘惡,憫然不遑,越遼犯薊。我邊城將吏,法遠忘戒,致彼蹂躪,漫薄邦城。已命六師於,儆備於內,關寧諸鎮兵馬,堵截於外。蠢爾小丑,尚肆咆哮。凡我臣民,共宜蘊憤。乃八衛兵將,自大同、宣武、保定先至,山東、河南、延綏,已經遣調,尚未速赴,遷延日久,蕩掃無期。赤子虔劉,朕心何忍?茲特詔諭省鎮文武官吏,凡督撫有建牙之責者,聞報即執精銳,整率器甲,簡授良將,星馳急赴應援;近地撫臣,躬提入衛,但以驍勇砍敵為功,不拘部調原定之額。所部人才,有智略出眾,勇力超群,預備設奇衝鋒之用者,即令隨軍省效,疏名奏聞。其道將以下,及夫參游各官,有志負吞胡,才優克敵,及廢閣將領等官家丁,足備可當一部,撫按驗明,給發前來,立有成功,不次賚擢。京城內外,不論官士軍民,募帶壯士,設奇制勝,或劫賊營,或焚毀攻具,論功敘賞,朕無所靳。若奉調兵將,逗遛不即前進,及與閫秉大臣,坐視寇儆,罔聞急公者,逮問懲處,有祖宗之法在。
聖諭一頒,天下援兵,遂前後陸續到京,同心滅虜不難者。
卻說奴賊掠殺通州地方,攻破順義。又分兵一支,插標西抵,攻良鄉縣。一支插標東抵,攻固安縣。良鄉知縣,盡力保守。賊於良鄉城下說曰:「小小城池,豈能死守?不如早早獻城,我兵只拿你城內錢糧,與官民無仇。若待我攻入城中,則是拒我,將寸草不留也。」縣官顧謂快壯百姓曰:「虜情不測,無聽彼話,自取罪戾,今日只有效死一著。我欲叫一的當人齎一個文書進京,討支救兵,此為上策。」內有一快壯曰:「小的願往。」縣官曰:「四面敵賊,如何出得此城?」壯曰:「夜深用繩索弔下城,我自能走脫得。」
是夜,伺賊休息時,將索弔下快壯二人。二人悄地走入京城。城內把守嚴密,快壯通稟,查驗放入。時十二月初三日,正欲遣兵救衛良鄉,忽報稱良鄉縣已失了。百姓奔命逃生,悲聲載道,正是:
萬民愁慘詈奴囚,哭泣相連神鬼憂。
暮雨晚風關地冷,阿誰擒虜覓封侯。
未知攻打固安縣何知?且聽下回分解。
固安縣劉伸守城(報合叢譚)
卻說這奴酋,一面攻打良鄉、固安等縣,一面分兵截搶煤、米、柴、炭。當時插標欲攻固安,本縣知縣劉伸聽得要來他固安,督率鄉紳士民人等,曰:「各位老先生,與諸位賢契,及我百姓!學生不幸作了一縣之主,受朝廷的深恩,今遇此禍難!凡列位與百姓,有富饒之家,大眾出力,造打火器,以為守城之具。」於是各鄉紳、各士民,預備有火器者,盡皆拿出,四門設備。
時賊營與固安地距五十里,聞劉知縣防備嚴密,也不敢輕進。先遣數騎前來固安打探,剛遇劉知縣也叫快壯數十人前去,吩咐道:「若遇賊夷哨探人,並力擊殺之,則彼消息不通,彼必知懼矣。」眾快壯領命,各帶刀箭,前往賊營,路遇韃賊數騎,正在相撞,各快壯認是韃賊,當面遮殺。不曉得固安這些路徑,賊人生疏,我民慣熟,況我人多,生擒了四個,別的見這些快壯奮勇,拚死走回。
眾快壯擒得四夷賊,進了固安城,見劉知縣,獻上四夷。劉知縣審問他賊營事情,賊云:「近已插標至天宮苑,早晚就來攻打固安。聞得這邊守把得緊,因此先遣人來打聽。」還說了多少話,語不甚明。劉伸笑道:「你奴賊殺害我人民,不知多多少少!我也將這四個賊囚將來梟示,泄我人民之忿。」叫聲:「斬!」隨即擒去十字街頭,斬首號令。頃刻間,忽然沙塵蔽天,大虜蜂擁而來。劉伸急率眾登城,只見賊眾四面攻圍。劉知縣安插已定,將火炮相連放下,賊不知防,打死十數人。賊兵散而復合,城中炮盡。
劉知縣厲聲言曰:「我固安縣城中,民窮財盡,都是貧困寒室,並無富家,你縱能攻破我城,亦無物件可供你的搶掠,徒勞無益。」賊曰:「良鄉知縣已獻城投降,免他生民塗炭,爾尚自執迷不降耶?速速獻城,官即吾官,民即吾民。」
劉知縣曰:「寧與城斃,決不獻城!」於是賊怒,遂多紮軟梯,矢石如雨。城上快壯鄉兵,心膽俱墜。賊從軟梯相繼扒入,大開城門,打入縣衙,傳令遍城搜獲劉知縣,把來斷屍,償我四個哨探的命。隨將城內年少及少年女子,留於城內,老幼驅至城外濠邊,一個個殺死在城濠下,濠水盡成血流。那些屍首,橫相枕藉在橋岸上。也有殺不盡的,詐作被殺死模樣,倒在死屍堆中。天色黃昏,賊收眾人城。時年十二月初四日也,正是:
濠水不清為血淋,枕骸遍地更傷心。
誰無子母夫妻戀,死別生離淚滿襟。
時有一個人,倒在屍中,晚來忽聞呼喝聲,他忖道:「兵凶時,賊已據去城邑,尚有甚麼官員到此?」又想道:「天昏地黑,目不見人,諒賊早已入城。」張目一看,不是別人,卻是幾個鬼役,跟著一個判官,在那裡點名,叫一名,死屍裡卻會應一聲,叫兩名,死屍裡卻會應兩聲,點了百數十個名,死屍裡也會應了百數十聲。他又想道:「幽冥生死事,卻是有的。」及點完,不見叫他的名。一鬼役指著這人道:「那裡更有一個未點,是甚人?」判官道:「這是涿塵裡管押的,不是這固安簿內人。」鬼役去了。
約莫更靜時候,爬出屍骸堆裡,走過濠橋,獨自一個行了四五里遠近,忽見兩個人,也是逃難的,他卻認得他一個是濠橋外住的湯秀才,拿了幾根線香走路。這人走近前道:「相公,那裡去?我也是逃難的人,跟著你二位好行路。」秀才道:「你早見賊打破城時,卻怎的?」那人道:「壯者留在搬草運水,婦人留住伴睡,老幼都驅出城外殺死。好不害怕人也!」秀才嚶嚶的哭了兩聲,道:「我們雖早將家眷走脫,我獨自在此打探。只固安城,我也好幾們親戚,想都遭毒手。可憐,可憐!」
那人又道:「這是分定。我今早也被他趕出城來殺,被我許死,倒在死屍堆裡,見許多鬼點死人的名,點不到我,說我是涿塵裡客押的,不是固安簿裡人。我也不省得怎麼說。」
三人走了一夜,止走得二十里路,天色微明,那秀才兩個道:「且躲入山林僻處,前面恐有虜賊抄掠。」那人道:「恁樣我先走。」兩日間,有逃難人說涿塵上殺了百多人。
及賊退,這秀才也往涿塵上,那人已被殺死道旁。他兩人不勝徨。轉增淒涼,正是:
日光草短青山寂,月苦霜白敗葉蕭。
不禁傷心雙眼淚,氣吞胡虜寶弓雕。
凡賊每攻破一城,輟肆殺戮,除非要驚唬人心,不敢守城,希圖人順他。朝則出搶掠村莊,暮則歸營獻功聽點,此其故智也。
郭壯丁扮乞食探營(報合叢譚)
右府都事郭九圍衙,有個壯丁,他家住在固安縣,先賊未寇固安時,他早扮作乞丐人,手拿了木瓢竹籃,裝成爛腳行藏,沒人處則拽開大步走,若逢著賊,則遠遠避開,若是避不及時,詐作一步一拐,假忙忙的行,自海子西紅門一帶,越度賊營。時逃難的不知多多少少,這郭壯丁也不去和那眾人同走,只獨自拐的拐的,迤邐而行。
擄掠賊人,驀地見有數十人,運煤擔米進城,賊便哨將起來,四邊賊人,聽得是他伙內哨聲,各各嘯聚,向前追趕,要來奪煤搶米。那車夫見賊追趕,只得丟了車,任他奪去。又驀見一伙逃民,各執器械,這些奴賊,便哨聚追殺,逃民不敢抵敵而走。凡遇著空行漢子,未帶有衣服鞋襪者,向前走過,一把扯住,逃民便不敢動。每三四人趕押至十數人,並未有一人敢奔走的,趕去營中,情願割去頭髮降順,每人給與番字布絹一條,綴在領後,雖逢著別營韃賊,見有了番布絹綴領後,彼亦不問,任其往來。
時有三個奴賊,搜劫鄉村,有父子兄弟五人,各帶兵器,躲在西山茅屋子裡,被這三個看見,他便喝聲:「起來!跟我去!」五人相顧神沮,坐在地下,不會走動。一奴賊走向前道:「把這老的殺了,這是沒用的人。那四個有力的拿去搬運。」正來扯那老子,老子兩淚潸潸。內四人中,有一膽壯的,見扯他父親去殺,不覺的大吼一聲,跳起來,拔刀對奴賊劈面砍去。這奴賊正在扯那老子,不提防,倒被劈去了半邊臉嘴,死在地下。那三個見兄弟殺了這賊,也各跳起,拔刀向那兩個賊來戰,四人四面亂砍,兩個奴賊也被他四兄弟殺得沒手沒腳的,倒在地埃塵。他兄弟遍搜奴賊身上銀兩物件,都拿了去。然後看那奴賊還有些氣息,只是負痛走不動,一個個咽喉上搠了一刀,快哉!正是:
四野胡羌逞虎威,滿村人民絕煙輝。
無端抄掠西山上,刀砍奴兒頸血飛。
又有四五個奴賊,每一個賊,跟著一個人,方欲趕出大路,會齊各處搜來逃民,暮帶歸營。此中遂有膽力的在內,時見一奴賊縛一逃民頸同走,這逃民見山傍下是一個丈來深的坑,那逃民便飛一腳向奴賊背後一踢,這奴賊撲的一聲翻下坑去,被自己身上所帶撲刀從脅下一搠,喔喔的叫。那幾個不曉他嘴裡哼哼的,一面行,一面罵幾句去了,也不來管他。這逃民見那幾個不來救護,笑道:「我也叫這個賊囚吃我些上虧。」手拿一棍,跳下坑去,那奴賊也爬起,拔刀來鬥,不曉得脅下搠了一刀,一隻手便拿不動,只一隻手□□,且脅下疼痛,坑下又高低,被逃民舉柴棍,向胸一指,仰天跌倒,那逃民把棍向他那拿樸刀的手狠打了一個手軟,把眼一瞧,半邊面孔不知打了多少窟窿,他才走近身,奪了撲刀。那奴賊猶自在地上用力一躍,怎奈手腳俱把不動,逃民遂奪他的撲刀,向喉嚨一砍,嗚呼哀哉了。這人也搜了他的乾糧物件,慢慢的去。此俱同難逃民歸述實事,亦痛快人心者,因記之。正是:
奴虜何能敢逞強,逃民不禁自慌張。
盡如若人精神壯,笑掃胡兒在遠方。
那些奴賊見攻打各縣,勢如破竹,肆其哮跑。如是夜夜以所擄婦女伴著飲酒,每一奴賊則擁一女,或兩賊共擁一女,燃荒草相照,同女子酣飲,醉則摟女子滾在地上,扯開褲襠,便行雲雨,不顧廉恥,彼此閫淫。那些女子內有堅志不從者,立殺之。眾女子見其兇猛,雖黃花女,亦惟有齧齒吞聲,任其所為而已。雲雨已罷,則在地上酣睡,鼻息如雷,醒而又抱女子為戲。
時風聞攻石門,我將侯世祿、張鴻功引兵出禦。侯世祿見賊兵至,驚曰:「賊兵強橫,賊弩利害,未可與他抵敵。」
未經對壘,先自潰散。張鴻功見侯世祿不敢抵敵,他也策馬逃竄,各自躲避去了。未知何知?且看下回分解。
袁督師帥兵入衛(邸報)
卻說奴賊攻破各城,又占了石門險隘,漸逼都城。袁兵見賊越薊通,圍都城,星夜帥兵,進京入衛,十七日屯紮城外於公祠內。都城中百姓,聞袁督師兵到,民心始定。聖上遂發銀一萬兩,軍前犒賞,又差官獎諭。十九日,督師差總兵祖大壽、滿桂二人,次日廿日,列開陣勢,與奴賊城下對壘。祖大壽父子及滿桂俱披掛當先。奴賊陣內閃出虜將四人,亦堅掛相迎。督師亦身臨陣前,分撥指揮。城內軍民,無一個不喊叫求關爺顯聖,救衛生民。
話分兩頭。祖大壽父子與奴將兩下交鋒,戰至三四十合,滿桂又盡力夾擊,賊勢將潰。督師親冒矢石,催兵進前。忽城中有許多百姓,在關爺廟內,見泥馬土人遍身流汗,大呼:「關帝已顯聖助陣!」合城軍民,沒一個不歡聲四震。城外正在喊殺,聞此亦倍加賈勇。奴賊敗走,祖、滿追襲。忽見奴賊邊半空現出一員神將,隱隱雲中阻住賊兵,賊兵大潰。祖大壽、滿桂兵殺賊首級以千計,賊自相踐踏者死無數,威聲大震。是日,兵部報捷,內稱祖大壽父子忠勤可嘉云云。奴賊敗入營內,自相驚駭,也說神人助陣,致被蹂躪。
廿夜,督師與祖、滿二總兵議曰:「明日城下一戰,須埋火炮,使賊匹馬不還乃可。」祖曰:「今日挫彼賊威,明日再戰,虜可擒也。」廿一日,奴酋整敗兵,圍城搦戰。城內軍民,紛紛於關帝廟中禱祝。祖大壽父子同滿桂亦整旅出陣,袁督師親立旗麾下,兩下又戰了一個時辰。城中百姓又見廟中泥馬土人又遍體流汗,各又歡騰,說關帝再顯靈助戰,賊將果敗走。祖大壽追斬於馬下。袁督師把旗一招,鳴鼓數聲,眾兵會意,扎住陣腳。我軍中放起火炮打去,賊聞炮聲,無不膽喪,打死三千餘人。奴賊抱鼠頭逃竄,復奔往南海子紮營。於是兵部遂上一本,飛報大捷事,內云:「袁崇煥親冒矢石殺賊,忠勇可嘉。」奉旨:「差官慰勞,賞牛酒犒軍。」內查祖大壽子,追殺零賊,深入敵軍,被賊箭所射陣亡。驍將趙率教、彭守仁亦力戰被傷。然賊之勢已挫,神已阻,自是不敢復窺都城矣。是日文書房接出聖諭云:
賊眾論城,援兵在外,行糧草料,刻不容緩。
此係緊急軍務,機毫有誤,立罪不宥。
聖主之聰明睿智,明無不照已如此!當事者寧敢不效盡瘁之力,殺奴賊而始朝食哉!
□一日,奴賊已走南海子。河南巡撫范景文路擒活夷不計其數。於是賊益驚懼,范巡撫遂尊旨往涿州。京城內止正陽、宣武、崇文三門,於巳時開,未時即閉。原任山東布政米萬衝,上疏陳方略數款,云:
一用奇,以彰外拒。法在預遣大將扼其來路。必用車戰以當馬,壁箭炮安弩,仍窺所必經要處,設伏夾攻。一立標。當立三標,以別攻城之候,晝則用旗,夜則用燈。如城下有賊逼城,即舉一標,應用何物擊之;虜若登梯,即舉兩標,應用何物擊之;其一應用木石、銃炮、灰瓶之類,俱著舉標,多則多搬聚,萬一將及女牆,即三標將領曉,箭銃戈矛畢集,自保無虞矣。一明火以防夜。當千城四隅及躲傍可通照之處,用索垂下,使上見下,下不見上,則敵不敢輕攻。一鑄冰以防軟梯。奴之破遵化,以軟梯扒城。今趁極寒,令人將城濠鑿冰,取冰城頭,垂繩繫冰澆下,凍作冰城,梯自難施云云。
廿日、廿一日兩戰,奴兒敗,四散屯紮。袁督師按兵在京,不即去剿殺。時都城眾論紛紜,有論其既不能偵其來,又不能擊其入。近奉旨:不許使奴過薊。今不但不能急剿撲滅,且不能尾撓牽制,致奴如入無人之境,責將誰諉。
又云:其率兵間道入京,此更可異。夫奉命守薊,則信地一步難離,縱奴內向,而棄薊間道而來,豈別奉有旨耶?伙望速下敕旨,令其急回剿虜,以實五年滅奴之語。然未知後事何如?且聽下回分解。
刑部獄囚焚監逃竄(報合叢譚)
當時逃難入京城者紛紛。左都御史曹於汴一本:嚴查保甲,務絕奸細。此俱未雨先綢繆之事,當事者所宜急也。不意其中便有預早驀入奸細周應高賊等數人,先毛文龍曾捉獻有奴長可可孤山一起解京,現監禁刑部牢內。這可可孤山聞得奴賊犯境,心中便思越獄逃竄,見獄中人役常在那裡唧唧噥噥的,愁眉皺目,可可孤山裝作不知的模樣,進前問道:「列位,這幾日如何恁的不自在,想有甚不中意的差事?」內有個性快的,卻罵兩聲,道:「都因你這一起臊韃奴圍城,耽擱得我們不自在,好受你們的氣!」
可可孤山道:「他在這裡,汨的斡得甚事,卻不是自送死?我在這牢內,蒙天朝不殺之恩,萬一逢恩,一朝赦宥,我也只想在這裡終身,難道還歸得故鄉?列位罵著我,卻不枉屈?」假作氣悶的走開去。不曉得奴賊埋有奸細,早於本月十七八日密約可可孤山等,串同牢內獄囚,於廿二日夜放火焚監,反出內應。
這可可孤山數賊,在牢日久,與這牢內死犯相信得極,每私說各囚曰:「我想咱和你們,也是天生豪傑,怎的困在恁個所在?」有個道:「是命裡招的。」有個道:「自作自受的。」可可孤山假哈哈笑道:「不濟,不濟。」有個獄囚逞出來道:「我曾殺過人來,強人妻來,怎說我們不濟?」可可孤山又笑聲道:「不濟,不濟。殺人強姦,算得甚麼豪傑?我建州夷人,人要殺他,他眼睛也是不轉動的。」那獄囚道:「恁的你如何捨不得死?」可可孤山道:「咱卻死怎的?留得咱這幾個在,還是你們的造化。」獄囚道:「莫扯淡。泥菩薩過渡,我看你自身也保不得哩!」可可孤山道:「你們口穩,同心聽我說,管教你脫了這天羅地網哩。」
那些獄囚聽得說聲「管教脫了這天羅地網」,個個探頭向前來聽。可可孤山道:「你們都是京城管押各縣人犯居多,各各都是有父母妻子的,也聞得近日受虧的勾當否?」獄囚道:「只聽得奴人犯境,只不曉得詳細。」可可孤山道:「難怪你們在這裡快活!近來薊州、通州一帶,遵化、固安、良鄉、西山各縣村,被咱處人殺掠一空,婦人盡被咱處人耍子。便是有男子漢在家的,卻也夫不能顧妻,妻不能顧夫,子不能救其母,母不能救其子,好不悽慘人!咱處曾有細作密密報著我的實信。」
謊得那些囚犯樸簌簌的哭子叫娘的汪汪淚流。可可孤山見他們恁的傷心,曉得一定肯幫付他行事,卻又笑道:「哭怎的?幹得甚事?咱和你們也有了數年相知,也救你們出這苦海。」
眾囚道:「如何救我們?」可可孤山在破衣縫裡取出一個紙札兒,度與一個看道:「這是機密事,當不得頑。」幾個看了。
孤山道:「可是實麼?」眾囚道:「實,實,實。」孤山道:「今夜更靜,約我砍開獄門出去,他在外面應援。」眾囚盡願傾心付他。
至更闌人靜時候,可可孤山放起一點無情火,把監燒將起來,早將押牀等放了,鈕枷打開,攻壞獄牆,奸細已在外應,滿牢獄囚,盡皆逸出,可可孤山等與奸細俱各逃走。因曹御史屢屢嚴查,城中因把緝加密,囚不能逃脫城外,四散躲開。
聖上覺察,是夜急傳出聖諭:
下都察院廠衛城捕各衙門知道,聞有奸細外應,獄囚內逃,爾等立刻分佈員役,逐門挨查捕拿,如有疏放一人,官役一並連坐。該各衙門知道。
旨意一下,各官加警,四處日行搜尋。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,陸續就縛無疑者。時事干刑部,廿三日,刑部一本,奏為老監強賊乘機事。奉聖旨:
時方戒嚴,獄囚逃越,典守官職因何事?且既云『如法鈕鏈』,何得毀押焚監,擁眾逸去?明是怠玩,尚敢說謊支吾!
喬允升、胡世賞、敖紀榮都著革了職。其餘員役,都著看明懲處。該部督同捕坊官,上緊緝拿,及早盡獲,的著細究根由,務得實情具奏該部知道。
正是:
巧設機關欲脫淵,神奸暗把虜音傳。
誰知難逃天之網,悔卻當初聽賊。
未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各路兵將剿禦奴酋(邸報)
話說奴賊埋伏奸細,在於城內伺候,打探刑部獄中消息。是夜奴賊埋人,在於城外用火箭射燒各處草場茅房,風聞以為城中接應之號,不知可可孤山等雖串囚越出監外,被各處巡捕得緊,不能脫身。江西御史高捷恐有疏失,上一本:賊肆火箭之毒事。奉聖旨:
各倉場巡防員役,通行申警,不得時刻疏怠。
節間火炮,各城預示嚴禁,該各衙門知道。
是日梁廷棟升兵部尚書,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,總督各路援兵剿禦。
話分兩頭。奴賊自敗之後,又遇袁、滿各路兵馬分屯城外,因不敢十分逼城。時成國公朱屯兵亦在城外西南。奴賊正整兵修容,欲圖再侵。成國公探知,埋伏來路,正逢賊眾,哨聲一呼,眾屯兵四面夾殺,斬獲多級。奏聞。即奉聖旨:
這屯軍功級,著總協查明敘賞。各衛既屬該府,還通行曉諭勸,該各衙門知道。
是日河南道李若星督兵入援,自是各處煤、米、柴、炭漸漸運入京城。先是城中米糶至十兩一擔,糶米人各正騰踴穀價,曾經梟示二人,後才糶五六兩一擔,城中稍安。又奉旨:
馬世龍著以原官總理關寧軍務,統領援兵,仍著星馳前來調度,寫敕與他。
卻說奴賊敗走,有一支尚屯在遵化城內。劉策、孫祖壽等遣率官兵攻遵化城,城不能守,奴賊遂開東西二門,死戰走脫,退守一個小圍牆孤城中。於是奴賊有紮海子者,屯別城村者,俱不能相應護。
時寧夏巡撫耿如杞打聽得奴賊整肅軍容,犒軍抹馬,曉得畢竟要入犯,不然即欲退紮別地,布了幾處弓弩,幾處伏兵,果然賊兵大舉入犯,正到伏處,忽聽哨角一響,萬弩齊發,奴賊狼藉四奔,計擒斬有千酋、並首虜八百餘級,連捷兩陣。滿桂、孫祖壽、廉成等亦率兵截殺,加以銳兵追擊,奴賊拼死抵敵。滿身帶重傷,才收回兵將。風聞有將廉成、李慣殺賊陣亡。奴賊遂走離海子圍牆,哨聚潛遁西山屯紮。
廿五日,有聖旨傳諭:
總兵滿桂力戰果傷,著暫令甕城休息,還給與宿食。
又兵部一本,奏逆酋被事。奉旨:
據奏逆酋敗,截其遺孽。督師總領將士,用此奇捷,朕心嘉悅。奴如潛遁西山一帶,相機尾孽。袁崇煥、孫承宗、劉策,著偵探出奇制勝,務使匹馬不還。祖大壽子陣亡,深可憐憫,念著即與優恤,該部知道。
又巡撫耿一本:奴虜大舉入犯事。奉旨:
這擒斬千酋,並首虜八百餘級,奇捷可嘉。作速伏奏升賞,不遲延。該部知道。
夫當此國家多難之日,聖上之賞罰精明,鞠躬盡力者固多,立朝君子,而乘危射利者,夫豈無貪污小人?時有坊官汪等,於民困苦之秋,尚短減民間物價。大理寺一本糾舉。
奉旨:
著錦衣衛拿在長安右門外,各打一百棍,拿去監禁,仍交法司追贓,事平發遣。
次廿六日,賊潛遁東行,掩旗息鼓而去。塘報入兵部,遂疏上聞。奉旨:
賊果東行,星夜追偵。仍分投西探,有無留伏及逃叛寇掠,確查具奏。該部知道。然奴賊以屢挫欲遁,他卻先宣言廿五日並力向京,令人不料彼為怯,而整兵自衛,不及潛掠彼後之小智矣。賊既東行,更加修飭兵馬器械之屬。
時方大任差人探奴賊消息,見酋長髮遣數十人,歸討新兵接濟,內一夷云:「新兵一時未至,近日屢被挫折,只恐各路兵到,難以抵敵。」一夷云:「我這裡須多設些虛營以疑之,候有新兵至,然後並力圍城,此增灶法也。」酋長曰:「遠水不救近火。彼知我兵少,按兵不舉,彼必來困我。俺這邊糧草全要搶掠,一日不出兵,則少一日糧草,是坐以待死,不如一面取討新兵,一面攻城掠鄉,則彼不疑我為怯,猶或可以相拒無患。」眾皆曰:「大都督果妙計也。」
是日上召兵部袁崇煥、尚書申用茂平台召對。賜袁崇煥貂裘盔甲。未知後來虜情叵測何如?且聽下回分解。
高敬石伙響馬殺賊(叢譚)
卻說北地一路,最多響馬強盜。這響馬,常在大路山僻處躲閃,見客人有包袱鞋襪者,他便一箭射在他耳朵邊過,客人曉得,即要放下包袱鞋襪,憑他拿去,不肯與他的,他第二箭便射著他膀膊,強奪了去。近奴賊犯順,這些響馬便也乘亂猖狂,四處搶奪逃民物件。
時有一個響馬,姓高,名敬石的,是響馬中最有手段頭目,哨多響馬,在嶼山上橫行劫擄。風聞先有一翰林家眷,在嶼山被高敬石一起殺了。高敬石是個有見識的強盜,對著伙道:「這卻不停當,事平日,他怎肯與我們甘休?那個不知道是響馬強盜殺死?我和著你們,再嘯聚百數人,同心滅虜,將功贖罪,才是穩當著數。」商量定了,統了百數響馬,手帶戧刀弓箭,各跨了自家走熟的馬匹,凡遇著奴賊擄掠鄉村,便把來射殺。
這些響馬的馬,與韃子的馬不同,韃子的馬雖好,路卻不熟,他們的鎮日在北地路上山裡跑得久幹,所以奴賊收他的虧,常常殺死十把個,卻不甚多,獻不得功。那奴賊被他弄殺兩遍,也曉得他是強盜,不來惹了。高敬石心生一計道:「須引他大眾來山裡,才拿得他;若是大營,我們怎奈他何?不如和你們合些麻藥,放在酒裡,只作我們自家飲的,哄他來山內,我們故意假敗,他必然奪我們這酒吃,麻翻的麻翻,然後四面亂箭射去,不怕他一個個不死在我手裡。」大眾道:「此計卻好,只是他常被我們殺贏,又曉得我們作這勾當的人,沒東西到他劫,他因此上不來和我們鬥。」
高敬石道:「想奴賊只那大都督營內巡捉嚴緊,別酋長營便少提防。我伙有手段高的,尋一個半夜偷入他營內,刺殺一個,奪他些小物事,跨馬走上山來,他必然怒起,率眾來報仇,埋伏殺他何難!」
遂在伙內問取有會弄時遷勾當的否?便有一個響馬技癢,向前道:「咱願行。」高敬石道:「須仔細。」那響馬道:「不妨得。」半夜驀至賊營,見一所大房屋,他心道:「這畢竟是一個酋長住處了。」前門有人巡捉,他悄悄偷在外面,要進那房子去。時月又黑,那響馬取出蹺蹊作怪的動作,一掛掛在屋簷上,從上打一盤,盤在屋上,從天井裡一跳,跳將下去,也有幾多賊都睡熟了,見一個大房間,想是酋長住宿。走到房門前,一帶黑油紙檻窗,把那白紙糊著。那響馬揭起紙,把小鋸兒鋸將兩條窗柵下來,探身而入,走到牀邊,那酋正睡醒。那響馬便輕爬在牀後,學一會老鼠,脫下些屋塵,撒在酋長眼裡、鼻裡,那酋長打了幾個噴嚏。你道那屋塵是甚麼?那便是迷人作怪的藥。那賊酋果然轉身,朝裡睡了。那響馬便爬過來,取出一把小小尖刀兒,摸著咽喉,的一聲插在賊酋喉內,那賊卻嗚呼哀哉死了。他向牀內一摸,摸著一鞋襪,好生重來。他挨身從窗裡走出,然後把那鞋襪拿出。行到後門,走出營外,把鞋襪安在馬上,大喊了幾聲:「劫營!」慌得各營都起來看,卻沒動靜,只見那被盜的營,喊叫:「不好!不好!寨主被細作刺了!」鬧到天明。
那響馬跑回山寨內,對大眾說了詳細。高敬石早已辦了廿零桶酒,一半投了麻藥,一半不投麻藥。擺了廿十來桌菜餚,羊肉包兒,團團在那裡吃,等候酋賊。不兩個時辰,奴賊果率了四五百人,殺至山上。眾響馬假作不準備的,掩馬四散走去。奴賊見了這酒,便欲啜下肚去,一夷道:「且莫吃,不要中他的毒。」一夷道:「把來對著他桌子碗內的,對一對酒顏色兒,嘗一滴酒味數兒,若是酒色同味同,我們便放心吃了。」那眾賊正在寒冷,見這熱烘烘的酒,巴不得一溜的灌在肚裡,都走上飲兩三杯的,四五杯的,嗄了幾個羊肉包兒,正在笑講。忽高敬石們,驀見奴賊吃了他的酒羊肉包,知中了毒,哨進各響馬。奴賊聽得哨聲,急跨上馬來,卻是手軟腳酸的爬不上馬,大家都喊聲:「中了計!中了計!」有百多人不曾被酒麻的,舉戈來鬥,怎當得響馬?忽兩三匹馬在前,忽兩三匹馬又在後,忽兩三匹馬在左,忽兩三匹馬又在右,跑來跑去,不像廝殺模樣,但見左右前後弓箭乒乓的響,又沒個箭射來。奴賊道:「這響馬強盜,空手無箭,敢發空弦哄我?惱不過,個個大吼,四面趕殺。這些響馬卻認定奴賊一個一箭射去,矢無空發,倒被響馬零星射死四五十人,餘皆走回大營。眾響馬然後把那麻翻的賊,盡情割下頭來,把進一數,足足三百零幾顆頭,眾皆大喜,星夜進京,獻上三百首級,獻功免罪。風聞,奉旨:
仍令剿殺。
未知後事何如?且看下回分解。
馬都督炮擊奴賊兵(報合叢譚)
卻說奴賊被耿巡撫及各官兵連日又贏了數陣,本月廿七日,復大舉賊兵,前來攻城,在廣渠門迤南八鋪。時右軍都督同知馬世龍,早已探知賊要來攻城,又遣人哨探賊用何器具,以便堵擊。哨探人查得奴賊帶的攻具係是戧炮、火箭、布梯、投牌等物,報知馬都督。賊漸近城,馬都督親率炮手楊黃鳳,把火炮預置各處。這所埋伏的炮,大的名叫作破虜大將軍,次些的名叫作並勇誅滅炮。賊抵城外攻城,馬都督帥師兩下對壘,我官兵個個奮勇爭先。賊見官兵奮勇,正欲撥回兵眾,馬都督傳下號令,楊黃鳳等便將大將軍並勇誅滅等炮,放將起來,只見西北上響聲如雷,望奴賊打將過去,打倒人標旗三桿,唬得奴賊各各拼命逃生。馬都督遂率兵並力追趕,奴賊望東南奔逃,把那些布梯、投牌紛紛丟棄,沿路喊叫:「避炮!避炮!」直走至十里河下營。賊死甚多,梯牌不計其數。馬都督隨即差撥人役,夜探賊情。
那些賊回到十里河屯紮,還有多少打壞腳的,打壞手的,在那裡負痛涕泣。一賊云:「若走慢些兒,便天靈蓋也把來打碎,莫想是有個命。」一賊云:「不曾防得,因此被他打了這腳,喜得在皮上打一個窟窿穿過;若是打在骨上,便打折了這雙腳,莫想有些用。」一賊云:「利害!利害!待稟過大都督,放我們這幾個受傷的免出差,養養手腳,好討些草藥兒敷敷痛處。」大眾被銃傷不曾死的,都在那裡咬著牙根,摸手摸腳的噯噯叫。一賊道:「那個去稟大都督?掠來的火酒,叫他賞些我們吃吃醉,省得恁的疼。」一賊道:「若去稟他,畢竟道:『殺不會殺,難道跑也不會跑?還敢來我這裡討酒吃?』卻不掃興!」正在那裡言三語四,忽聽得營內傳聲搜營,恐有細作內藏。哨探人聞得,即悄悄回報。
時馬都督已探得奴賊事情詳細,遂撥施洪謨、袁信名下槍炮手,吩咐排列東西路上,道:「若遇賊,即出奇堵擊,定要教他死無葬身之地。」正是:
我兵從來號天威,談笑滅奴解四圍。
炮聲如雷虜魂奪,恰似杜鵑帶血飛。
時京城內見賊屢挫折,民心已固,奴亦知懼。第柴炭錢糧等物,尚未運進。本日兵部一本,奏稱庫藏匱極。奉旨:
這柴炭果直及協銀兩,著該司道府,依限解進,不得借口兵阻,任竟耽延。仍填冊稽查,違者參來重治。該部知道。
當時直隸巡按李玄督,查得庫藏匱乏,召集各衛曰:「奴賊四處害民,各處錢糧,俱未見陸續進京,依著本院看將起來,『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』向我們為官的,策名清時,猶受國家深恩,共宜體在三之節,效致身之誼,是人臣本等事。語有云:『苟利社稷,生死以之。』勸爾各衛,凡力可捎俸糴豆者,不論多寡,先克目下之用,本院當代疏聞,此亦急公之念,為臣子者自不可少。
本院願為倡率,爾各人意下何如?」各衛官員聽得,皆道:「我輩踐土食毛,涓滴皆天恩。既蒙曉諭,寧敢自外?」於是糴有許多豆,咸願急公。李巡按即題一本云:「各衛破格急公事上奏。」奉旨:
李玄督率各官急公糴豆,即屯糧官,俱著紀錄。豆著查收,事平償還。
正是:
急公自是人臣事,聊效芹獻亦要圖。
償價猶切明聖念,感恩誰不願捐軀。
風聞奴賊被馬都督銃打逃走。賊分兵又往西大安口等處去,處處俱有兵馬堵截,進退無路,只在寵葛莊各鄉搶劫。
未知何如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