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彭素芳 擇郎反錯配 獲藏信前緣

  露萼臨風多燁燁,其如零落路旁枝。
  琴心枉托求凰曲,壚釁徒殷用酒卮。
  慢疑懷春歸吉士,那堪載月效西施。
  總令繁豔相矜詡,何以幽貞鬆檜姿。
  世上人生了一個女兒,為父母的,便要替他揀擇人家高下。某家富貴,方許』某家貧賤,不可許。某家郎君俊俏,可許;某家郎君醜陋,不可許。費了多少心機,那都是時命安排,豈容人情算計!時運不好,富貴的侯忽貧賤;時運好來,貧賤的倏忽富貴。時運不好,那俊俏的偏不受享;時運好來,那醜陋的偏能成立。為父母的,也免不得要留一番心,斟酌其間,總也逃不過個前緣分定。如今試將幾個向來富貴,倏忽貧賤;向來貧賤,侯忽富貴,結了親又退悔的,引證來聽一聽。
  如唐朝兩個秀士,一個姓王名明,一個姓杜名詩,都是飽學,自動同窗唸書,頗稱莫逆。其年同在法音庵中讀書,他兩家娘子,都身懷六甲。兩上秀士在館中說道:「我兩人極稱相知,若結了姻眷更妙。」當時便一言相訂道:「除是兩男兩女,此事便不諧。」看看臨月,果然王明生下一男,杜詩生下一女,兩人歡天喜地道:「畢竟稱我們的心願。但今日貧窮相訂,倘後日富貴,萬勿相忘。」於是同在伽藍面前拜了,各立一誓,自此兩人愈加親厚。
  不期同去應試,杜詩卻中了,官已至廉訪使;這王明只是不中,家道甚是貧窮。但兒子卻是聰明,會做文字,年已十八九歲了,杜家並不說起親事。王明因他向年訂盟,料無他變,亦無力娶親,且自聽之。那杜夫人對杜詩道:「女兒年已長成,看王家無力來娶,不如接他到任,完了婚配何如?」杜詩道:「以我勢力,怕沒親麼?況王家原未行聘,且又這般清寒,何苦把這女兒送在窮漢手裡?我前日曾在朝房裡,已許黃侍郎為媳,不久便來行聘。況黃侍郎係當朝元相國極厚的,與他聊了姻,仗他些絲索,卻不更加好看。」夫人不敢相強,只得將女兒嫁與黃公子成親了。那王明父子這樣落寞,如何與那侍郎抗得過?且直隱忍。
  豈料三年之間,朝廷抄沒了元載,以黃侍郎同黨為奸,藉沒家產,發他父子嶺外充軍。卻好這年大比,王明兒子叫做用賢,中了進士。那杜詩聞知,懊恨無地,卻不遲了?看來世人只為勢利兩字迷了肚腸,才得發跡,便把貧賤之交,撇在東洋大海。只道黃侍郎泰山可靠,那知速化冰山;只道王秀才貧寒到底,那知轉眼榮華。俗證云:
  萬事不由人計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  我朝神廟時,蘇州府常熟縣有個員外,姓彭名一德,向在太學中,也是有名目的。早喪妻房,單生一女,名喚素芳。自幼聰明伶俐,更自儀容絕世。那員外止得這個女兒,十分珍重,派定一個傅姆,時時伏侍照管他,頃刻不離左右。縣中著姓大族,因他是舊家,都央著媒人來求親。有那家事富足的,新官人不甚標緻;有那新官人標緻的。卻又家道貧寒。高門不成,底門不就,蹉蹉跎跎,那素芳已是十六歲,尚無定議,員外好生憂悶。適值同里有個鄉宦姓楊,曾做太守,回家既有勢燄,又有錢鈔,浼媒來說,員外欣然應允,擇了日子,行了聘禮。只見綵帛盈筐,黃金滿篋,親友們都來稱賀,那個不曉得素芳許了楊公子。
  看看吉期將近,那素芳只是悶悶無言,長吁短歎。傅姆見他愁悶,勸解道:「未定姻時,反見你歡天喜地,今定了姻事,佳期將到,正該喜氣盈盈,為什麼皺了眉頭?莫非有甚心事?便對我說說何妨!」素芳低著頭道:「那公子面貌何如?不知像得那間壁的陸二郎否?」原來那陸二郎乃是賈人陸衝宇之子,住在彭家間壁,素芳常常看見的。傅姆道:「楊官人乃宦家公子,那生意人家的兒子,怎麼比得他來?定然是楊官人好些!」素芳道:「只是等我見一面,才好放心。」傅姆道:「這有何難!公子的乳母卻是我的親妹,我明日見妹子,對他說這緣故,叫公子到後街走過,你就看看,何如?」素芳把頭一點,那傅姆,果然去見妹子,對公子說這緣由。
  這公子大悅,打扮得華華麗麗,搖搖擺擺,往後街走一轉。傅姆推開窗子,叫素芳看。素芳看了,徑往房中去,把門掩上,尋條繩子,縊在牀上。傅姆推進房門見了,吃一大驚,忙忙解下繩子救醒了,從容道:「公子雖不甚俊俏,卻也不醜陋,只是身子略略粗坌些,盡是穿著得華麗。況既已許定,終身難改,如此短見,小小年紀,豈不枉送了性命!」素芳道:「我聞之:夫婦,偶也。喜偶曰配,不嘉吾弗配矣!寧可死了罷!」傅姆道:「小姐且自忍耐著,待我把你的意思,與員外說知,看員外意思如何?」
  傅姆即把這意對員外說,那員外把傅姆罵著道:「癡婆子,這樣胡說!許定姻親,況是宦門,如何更易得!」那傅姆回見小姐道員外是不肯的意。那素芳卻又要去尋死。傅姆竭力勸住道:「等我再去,委曲與員外說便了。」傅姆又去,將小姐決然不肯,屢次尋死之意說了。員外呆了半日,欲得順他的意,怎麼回復楊太守?如不順他的意,又只得這個女兒,終身所靠,倘或一差二誤,叫我靠著誰來?再三躊躇,無計可施。又問傅姆道:「楊公子這樣勢力,這樣人品,還不中意,卻怎麼的才中他意?」傅姆道:「前日小姐曾私下問我,說楊公子面貌,可像得間壁陸二郎否?想他的意思,卻要如陸二郎的才好。」員外聽說,又呆了半日:「這事叫我難處!」傅姆笑著道:「員外,我到有一計在此,不知可行否」」員外道:「你有何計,且說來。」傅姆道:「我去叫那陸二郎來,今晚私下與小姐成就了,完他這個念頭,後來仍舊嫁楊公子,豈不兩便?」員外罵道:「癡婆子,這樣胡說!依我想來,若要成就這事,須得如此如此方可。」那婆子點點頭道:「好計!好計!」
  於是忽一日,員外與傅姆嚎嚎大哭起來,說小姐暴病死了。吩咐家人,一面到楊太守家報喪,一面買棺殯殮開喪。到了三日,楊太守領了公子,行了弔奠,四鄰八舍,也都只道小姐真死了,也備些香紙來弔。又過幾日,員外叫傅姆去喚陸二郎來,悄悄說道:「我女兒實未曾死,只因看得楊公子不中意,決然不肯嫁他,只是尋死覓活,故此假說死了。我想小小年紀,終是要嫁的,若嫁別門去,未免搖鈴打鼓,楊家知道,成何體面?想你住我緊間壁,寂寂的與你成了親,有誰得知?我私下贈你些妝奩,你又好將去做本生理,豈不兩便?」二郎聽說大喜,歸與父親說。父親聽說,搖首道:「這卻使不得!我雖生意人家,頗知婚姻大禮,若不明公正氣,使親友得知,就是過門來,終是不光彩的。斷然不可。」二郎見父親不肯應允,悶悶的來回復員外,員外亦悶悶不樂而罷。
  傅姆在旁聽見,私下拉二郎說道:「這有何難!你今晚瞞了父親,可到後園,叫小姐多帶些銀兩,僱了船,遠方去了,豈不快活一生。」二郎道:「員外只得這位小姐,如何肯放遠去?」傅姆道:「連員外也瞞了,卻不更好。」二郎歡喜,應允而去。那想這小官家終是膽怯,日間雖則允了,夜來睡在牀上,反來覆去,右思左想道:「去倒同去,倘或楊家知覺,必至經官,倘或路上遇捕緝獲了,怎麼抵對?」再三躊躇,心裡又要去,又害怕,遲疑不決,不敢出門。
  卻說素芳見說與二郎相約已定,到二更時分,與傅姆身邊各帶了二百餘金,又有許多寶飾,伏在牆下,只等二郎到來。不多時,遠遠見一人走來,昏夜之間,那裡看得分明?傅姆便低聲叫道:「二郎,來了麼?」那人便應道:「怎麼?」傅姆道:「我們束縛定當,只等你來同行。」傅姆與素芳連忙將寶飾篋兒遞與此人。傅姆問道:「這裡到河口,有多少路?」那人看倆兩個女人,黑夜裡這般行徑,定有緣故,答道:「河口不遠,快走!快走!」三個人奔到河口,喚了小船,行了三十餘里,天光漸亮。那素芳與傅姆將那人一看,卻不是陸二郎,乃是對門牧牛的張福,形貌粗丑,遍身癬癩,素芳便要投河而死。傅姆再三勸住,張福搖了船,徑到虎丘山堂上,賃一間房子居住。那張福該他時運好來,不消三日,癬癩俱光了,形貌雖則粗丑,為人卻自聰明乖巧,性格又溫柔,凡事卻逢迎得素芳意兒著。素芳漸漸也有些喜他,與他些銀子制些衣帽,打扮得光光鮮鮮,竟與他成了婚配。
  卻說員外在家,不見了女兒,定道是陸二郎同走了,再不道落在張福手裡。間壁去看,二郎卻還在家,又不好外面去尋,不尋心下又實難過,只得昏昏悶悶,過了日子。
  卻說張福與素芳、傅姆,同住虎丘山堂上,約有數月,閉門坐食。傅姆道:「張官人,須尋些生意做做才好,不然怎麼過得這日子?」張福與素芳商量,卻再沒些便宜生理:若在此開店,恐有來往的人認得;若要出外走水,家裡無人,卻又心下捨不了素芳。輾轉思量,再無道理。又耽置了月餘,正好是七月七日,張福買下些果品酒食,與素芳、傅姆並坐乞巧。三個你一杯,我一盞,未免說著些家常話兒,不知不覺卻都醉了。張福裝瘋作癡與素芳摟抱玩耍,上牀高興,做了些事業,兩個身倦,都睡熟去了。直到次日已牌時候才醒轉來,只見門窗大開,傅姆叫道:「不好了,被了盜了。」連忙上樓看時,箱中衣物都不見了。
  素芳所帶,約有千餘多金,盡行偷去,無計可施,素芳只得繡些花兒賣了度日。卻又度不過日子,將身上所穿衣服,賣一分,吃一分。看看冬月已到,身上甚是寒冷,素芳只是哭器啼啼的。傅姆道:「小姐,你真自作自受,本等嫁了楊公子,吃不盡,用不盡,那有這苦楚?如今自苦了也罷,卻又連累我苦,著甚來由?不如速速回去,依然到員外身邊,還好度日。」素芳道:「說到說得是,只是我既做下這般行徑,還有甚顏面去見父親?」傅姆道:「員外只生你一個,不見了你,他在家不知怎樣的想你。若肯回去,見了自然歡喜,難道有難為你的意思麼?」素芳道:「就是要回去,也須多少得些路費,如今身邊並無半文,如何去得?」左思右想,再沒區處。
  桌上剛剛剩得一個硯台,素芳道:「這硯台是我家傳,或者是舊的,值得幾百文錢也未可知。」張福持了這硯台,徑到閶門街上去賣。走了一日,並沒一個人看看,天色將晚,正待要回,吊橋上走過,恰好撞著一個徽州人,叫拿硯來看,張福便雙手遞過去。那徽州人接來一看,只見硯背有數行字刻著,卻是什麼?其詞云:
  昔維瓦藏,歌女貯舞焉;今維硯侑,圖史承銘槧。嗚乎!其為瓦也,不知其為硯也,然則千百年之後,委擲零落,又安知其不復為瓦也。英雄豪武,人不得而有之,子墨客卿,不得而有之,吾嗒然有感於物化也。東坡居士題
  原來這硯,是魏武帝所制銅雀瓦,那徽人是識古董的,反來覆去,念了又念,看了又看,心裡愛他,不忍放手。便道:「我身邊不曾帶得銀子,你可隨我到下處,就稱與你。」即問張福道:「這硯從那裡得來?」張福道:「是我家世代傳下的。」到了下處,那徽州人道:「你要幾兩銀子?」張福聽見說幾兩銀子,心下大喜,索性多討些,看他怎說,答道:「須得百兩。」徽州人道:「好歹是四十兩,就進去兑銀子與你。」那徽州人原是做鹽商的,坐等一會,只見兑出四十兩紋銀來。張福不肯,持了硯台就走。那徽州人扯住他道:「你後生家做生意,怎麼是寧產的?」添到五十兩,張福也便賣了。
  得了五十兩銀子,歡天喜地,走到家來,擺在桌上。素芳、傅姆吃了一驚,張福備述其事。素芳道:「如今有了盤纏,回去也罷。」張福自想道:「倘小姐回去,嫁了別人,怎麼好?總不別嫁,那員外如何肯認我這牧牛的女婿?」便說:「回去不好,不好!不如將幾兩銀子開個酒店,小姐與傅姆當了壚,我自算帳會鈔何如?」傅姆道:「這卻使得。」於是兑了十兩銀子,買了傢伙食物,開起店來。日興一日,不上一月,這十兩本錢,倒有對合利息,三人歡喜之極。
  忽一日,有一人進店吃酒,只管把這福來看。張福看他一看,卻認得他是彭員外的管家李香。張福連忙進內,通知素芳、傅姆躲到間壁去了。那李香雖認的是張福,看他形貌比當初不同,心裡只管疑心。忍耐不住,只得問道:「你是我對門看牛的張福麼?」張福道:「正是。」李香道:「你難道不認得我?」張福假意道:「認倒有些認得,卻叫不出。」李香道:「我就是彭員外家李仰橋。」張福道:「為何得此?」李香道:「那陸二郎走漏消息,說我家小姐假死,楊太守得知了,說我家員外賴他姻事,告在府裡,故此著我來打點衙門。」因問張福道:「你卻為何在此?」張福道:「我在此替人走遞度日。」李香道:「也好麼?」張福道:「什麼好?只是強如看牛。」李香說話之間,並不疑心,吃罷,算還酒錢,張寶決不肯收他的,李香千歡萬喜,作謝而去。
  張福見素芳,備述陸二郎走漏消息,楊太守告員外之事。素芳道:「這般說,卻在此住不的了,須到遠方去才好。」張福道:「我倒有個堂兄,現為千戶,住在北京,只是路遠難去。」素芳道:「只我三人,十餘兩盤費便可到京。」隨即收拾店本,妝束行李,搭了糧船,三個月日,徑到張灣。張福僱了牲口,先進了京。那京城好大所在,那裡去尋這張千戶?一走走到五鳳樓前,看了一回,實在壯觀。有賦云:
  三光臨耀,五色璀璨。壯並穹窿,莫罄名贊。憑鴻蒙以特起,凌太虛之汗漫。岌乎雲霞之表,巍峨平層漢之半。▉天關以益崇,炳禪光而增煥。目眩轉於仰瞻,神倘恍於流。
  張福看了,不禁目眩神搖。正東走西闖,忽見一個官長,騎著馬兒,遠遠的來,近前一看,卻就是張千戶。張福扯住道:「阿哥!阿哥!」那千戶有數年不見了張福,況今形貌又改換,那裡認得他?張福說起祖父舊事,千戶才曉得是張福,便問道:「你在家為人牧牛,如何到這裡?」張福也囫圄的答應了幾句,竟去搬了家眷,到千戶家住下。素芳對張福說:「在此也不是坐食的,須開個小小店兒方好。」張千戶便指著道:「間壁到有空房四楹,盡可居住做生意。只是屋內有鬼作祟,凡進住者,非病即死。」張福道:「這也是個大數,不妨!不妨!」
  於是夫妻二人並傅姆,俱移過去,修葺掃除一番。只見黑夜中,地上隱隱有光,張福道:「這卻奇怪,必有藏神在此。」尋了鋤頭,掘不盈尺,果有黃金數塊,像方磚一般,砌在下面。磚上俱鎸著「張福洎妻彭氏藏貯」數字在上。兩人大喜道:「可見數有前定,我兩人應該做夫妻。這金子上也刻著我兩人的名姓,若在虎丘不遇李香,如何肯到這裡收這金子。」將金數來計十塊,每塊計重六斤,共有千兩之數。陸續變換了銀子,便開一個印子鋪。日盛一日,不三年,長起巨富,在京師也算得第一家發跡的。張福也就將銀千兩,納了京師經歷。富名廣布,凡四方求選之人,皆來借貸並尋線索。京師大老,內府中貴,沒有一個不與他往來,皆稱為張侍溪家。這話不提。
  卻說那彭員外,原是監生,起文赴部聽選,該選主簿之職。若要討一好缺,須得五百金,身邊所帶尚少,因問房主道:「此處可有債主?為我借些,便利銀重些也罷。」房主道:「這裡惟張侍溪家錢最多,專一放京債,又是你常熟縣人,同鄉面上,必不計利。」明日,彭員外寫了一個鄉侍教生帖兒,叫家人李香跟了,去拜張侍溪。侍溪偶他出,不得見。明早又來拜,長班回道:「俺爺還未起哩!要見時,須下午些來。」下午又去,只見車馬盈門,來訪賓客絡繹不絕,那裡輪得著彭員外?員外只得又回來。次日午後,又去拜,長班回道:「內府曹公公請吃酒去了。」員外心下甚是焦悶。
  遲了十餘日,長班才拿彭員外的帖子與張侍溪看。侍溪看了大駭,連忙要去回拜,卻又不曾問得下處,吩咐道:「如彭員外來,即便通報。」那長班在門首,整整候了兩日,並不見來到。第三日,彭員外只得又來,只見門前車馬仍是擁滿,候見的都等得不耐煩,向著長班求告道:「我是某某,要見,煩你通報聲。」連忙送個包兒與那長班,那長班那裡肯要?只回道:「俺爺沒工夫。」彭員外也只得陪著小心,換一個大樣紙包,與那長班道:「我是你爺同鄉彭某,求速通報一聲。」那長班聽見彭某某字,便道:「爺前日吩咐的,正著小人候彭爺。」長班進報,即出請進內堂相見。
  那些候見的官兒,個個來奉承員外,都來施禮道:「失敬!失敬!我是某某,煩老先生轉達一聲。」那員外歡天喜地,進去相見,卻再不曉得張侍溪就是張福,即見面也總不認得了。到堂施了禮,那張侍溪道:「請到內房坐。」吩咐快備酒席。那彭員外暗想道:「我與他不過同鄉,沒有些兒掛葛,為何請到內房?必有原故。」只見轉進後堂,那傅姆出來,磕了一個頭。員外認得是傅姆,大駭道:「你如何在這裡?」傅姆道:「小姐在內候見。」員外大駭大喜,進內,小姐相見拜了,坐定問道:「張侍溪是你何人?」小姐笑道:「是你女婿。」員外想了半日,我常熟並沒有這個人。」又問道:「這張侍溪在常熟什麼地方住的?你因何嫁得這個好女婿?」小姐並不回話,只是喀喀的笑。
  少頃,張侍溪酬應未完,只得撇了眾客,進來陪坐,將京師事情兩個說了一番。員外因談及自己謁選之事,侍溪問道:「岳父該選何職?」員外道:「主簿。」侍溪笑道:「主簿沒甚體面,不如改選了州同。小婿當謁力主持,並討一好缺,何如?」員外道:「須用費幾何?」侍溪道:「岳父只管去做官,銀子小婿自用便是。」即日盛席款待,並喚跟隨管家進內待飯。那管家就是李香,數年前曾在虎丘見過,倒認得是張福。又私下問傅姆,得了根由,悄悄的對員外說了。員外大駭,又大喜道:「不料這看牛的到有今日!」小姐算得員外要曉得的,索性把始末根由細告訴一番。
  員外歎息道:「可見是前身之數。你別後,那陸二郎走漏消息,楊太守知道了,告我在府裡,整整涉了兩年訟,尚未結局。今他家中一場大火,燒得精光。太守已死,公子又好嫖好賭,如今飯也沒得吃了。你從前見了一面,就不肯嫁他,是你的大造化。至於你要嫁的陸二郎,不上二十歲,怯病死了,若一時失身於他,今日反要守寡。向日他父親執定不肯,畢竟是你有福,該有今日榮華。只是我近日訟事多費,家業凋零,須討得個上缺做做才好,這全靠女婿。」素芳道:「女婿在京線索甚熟,就是大老先生,俱來向他尋路頭。父親的事,就是自己事一般,自然全美,不必掛念。」
  過了幾日,卻是選期,侍溪與岳父先幹辦停妥,徑選了湖廣興國州州同之職。員外大喜,卻又愁了眉頭道:「官到靠了女婿做了一個,只是年已半百,尚無一子,彭氏絕矣!奈何!」素芳道:「這有何難?替父親娶一個妾回去便是。」即捐百金,尋得了花枝相似的一個與父親為妾,叫做京姨。又將三百金為父親路費,憑限到手,即收拾赴任。到任未幾,知州已升,即委州同署印,年餘,極得上司歡心。元宵之日,上府賀節。那京姨在衙大放花燈,煙火流星,通宵不絕。有詩為證:
  敞筵華月霽澄空,燈火高懸錦裡逢。
  座握龍蛇渾不夜,星馳非馬似生風。
  初疑香霧浮銀界,忽為金蓮照綺叢。
  勝事莫教催玉漏,紛紛游騎滿城東。
  那京姨放流星煙火,火藥脫在空房裡,燒將起來。私衙與堂庫化做一片白地。庫內燒去錢糧萬餘兩,衙內囊資不計其數,上司拿員外禁在武昌府監中。不題。
  卻說張侍溪原是京府經歷,恰好升了武昌府通判,到任兩月,即署府篆,為岳父之事,竭力在上司討情。那上司在京中之時,都向他尋些線索,且又有些帳目,於是將彭州同釋放了。但回祿之後,雖生一子,身中卻無半文蓄積,張侍溪即請到衙內,養老終身。後來侍溪官至同知,家貲百萬,甲於吳邦。你看當初,彭員外只生一女,要仰攀高親,若勸他把女兒與這放牛的,他決不肯。誰想數年之內,楊公子窮餓,陸二郎夭死,單單受這牧牛無限恩惠。俗語云:「碗大的蠟燭,照不見後頭。」我勸世人,再不要安排算計,你若安排算計,天偏不容你安排算計。州山人云:「運去良金無絕色,時來頑鐵有光輝。」張福之謂也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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