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
  明青選 說施銀戶限 幻去玉連環

  熔冶陰陽天地爐,達人彈指見虛無。
  □圖秘授長生訣,鉛汞經營出世術。
  奉使蟾蜍誣帝子,還攜環佩證仙徒。
  清風兩袖知何處,玄鶴翩翩去紫都。
  世間拘儒,每每說起怪幻之事,便掩耳以為不經之談,不知古來劍客飛仙,若崑崙奴、妙手空空兒之流,何代無之?但其間或為人抱負不平,或為人成全好事,純是一團俠氣激發,卻於自己沒一些利欲,故垂名千古。若徒挾著幻數,去掠人財物,這終是落了邪魔外道。然據他那術數演起來,亦自新人耳目。
  就如嘉靖年間,有一個大金吾,姓陸名炳,名重當朝,富堪敵國;豔妾名姬,如翠屏森立,好似唐朝郭令公一樣。時逢中秋佳節,排列筵宴,那金吾在庭前玩月,挾著姬妾們,吹彈歌舞,且是熱鬧。忽見一個力士,頭戴金盔,身穿金甲,從空而下,突立庭前。那金吾吃了一驚,暗想道:「這所在都是高牆峻宇,且外宅營兵四下巡守,此人如何得到這裡?」便立起身來,延之上座,欠身問道:「力士能飲乎?」答道:「我非為飲而來。」金吾道:「莫非欲得我侍妾,如故事乎?我處姬妾頗多,但恁尊意擇之而去。」力士搖首道:「非也!」金吾道:「即非為此,明明是來代人行刺了。我陸炳亦是個好漢,並不怕死,只要說個明白,可取我首級去!」力士又搖著頭道:「非也!」金吾道:「既非為此數件,突然到此,有何貴幹?」力士道:「我只要你那一顆合浦珠。」金吾想道:「向日李總兵曾送我一珠,也叫道什麼合浦珠,但我並不把這珠放在心上,恁侍妾們拿去,實不知落於何人之手。」那些侍妾們齊道:「珠到各人所蓄頗多,但不知怎樣的便叫做合浦珠,叫我們那裡去查來?」那力士便向袖中摸出一顆來,道:「照此顆一樣的。」侍妾們一齊向前爭著,內有一妾道:「這珠卻在我處。」那妾徑去取來遞與金吾,金吾遞與力士,力士不勝歡喜,把手拱一拱作謝,便化一道彩雲而去,豈不奇絕!
  如今還有個奇聞,是當今秀士,姓明名彥,字青選,四川眉州人。自幼父母雙亡,為人天資穎悟,胸盡盡自淵博,但一味仗義任俠,放浪不羈,遂致家業罄盡,無所倚賴。好為左慈、新垣平之術,只恨生不同時,無從北面受教。聞得岳州地方有個異人,姓管名,字朗生,精於遁煉之法。明彥想慕此人,收拾此行囊,獨自一個搭船到岳州。那管蹤跡不定,出沒無常,明彥尋訪半年有餘,並沒下落。心下昏悶,無處消遣,聞洞庭湖邊有岳陽樓,乃呂純陽三醉之所,前去登眺一回。只見滿目江景,甚是何人,遂題詩於壁:
  楚水滇池萬里游,輕舟重喜過巴丘。
  千家樹色浮山郭,七月濤聲入郡樓。
  寺裡池亭多舊主,閣中杖履若同游。
  曾聞此地三過客,江月湖煙綰別愁。
  賦畢下樓,趁步行了數里,腹中覺有些飢渴,一路都是荒郊僻野,那得酒食買吃。又行數里,遠遠望見一茂林中,走出一童子來,手中攜著一個籃兒,裡頭到有些酒肉在內。明彥向前,欲與童子買些,那童子決然不肯。明彥道:「你既然不肯賣,可有買處麼?」童子指著道:「只這山前,便有酒家,何不去買些吃?」明彥聽說大喜,急急轉過山後,只見桃紅柳綠,鬧簇簇一村人煙,內有一家,飄飄搖搖掛著酒帘。正是:
  借問酒家何處有,牧童遙指杏花村。
  明彥徑到酒家坐定,叫拿酒來。那酒保蕩了一壺酒,排上許多肴饌。明彥心中想道:「身邊所帶不過五百文,還要借此盤纏尋師訪友,倘若都吃完了,回到下處把些什麼來席日?不吃又飢餓難忍。」正在躊躇之際,忽有一個道士,頭戴方竹冠,身穿百衲衣,手中執著拂塵,也不與明彥拱手,徑到前席坐定。明彥怪他倨傲,也不睬他,只是自斟自飲。那道士倒忍耐不定,問道:「你這客官,是那裡人?」明彥道:「我四川眉州人也。」道士說:「來此何於?」明彥道:「尋師訪友。」道士說;「誰是你師父?」明彥道:「當今異人管朗生。」道士說:「什麼管朗生?」明彥道:「管師父之名,四方景慕,你是本地人,倒不知道,也枉為一世人。」道士哈哈大笑,道:「你不曾見異人的面,故只曉得個管朗生。」明彥聽他說話,倒有些古怪,心中想道:「當日張子房圮上遇老人進履,老人說:『孺子可教。』便授以黃石秘書,子房習之,遂定天下。俗語說得好:『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』這個道士倒也不要輕慢他。」遂竦然起立,把盞相敬道:「願師父一醉。」道士說:「我知你身邊所帶不過五百文,何足醉我?」明彥吃了一驚道:「我所帶之數,他何由知之?必是不凡之人。」問道:「師父將飽幾何,才可致醉?」道士說:「飲雖百斗,尚未得醉。」明彥道:「弟子身邊所帶,不足供師父之醉,奈何!」道士說:「不妨,我自能致之。」那道士將桌上噓一口氣,忽然水陸備陳,清酤數甕。明彥看了,吃了一驚,心中想道:「這師父果然不凡。」愈加欽重,執弟子之禮甚謹。那道士那裡睬他?也不叫他吃些,只是自己大嚼。不上一杯茶時,桌上菜蔬,甕中美酒,盡數吃完,不留絲毫,徑往外走。明彥一把扯住,道:「師父那裡去?挈帶弟子一挈帶。」道士說:「你自去尋什麼管朗生去,只管來纏我,可不誤你的前程?」明彥只是扯住不放道:「師父既有此妙術,畢竟與管師父定是同道中人,萬乞師父挈帶同行,尋管師父所在,就是師父莫大功德。」
  原來那道士就是管朗生,只不說破,特特妝模做樣,試他的念頭誠也不誠。那道士見他果然出於至誠,便道:「我雖不認得什麼管朗生,你既要尋他,可跟我去,須得一年工夫,或可尋著。你若性急,請自回去。」明彥道:「尋師訪道,何論年月,但恁師父指引。」道士說:「今先與你說過,倘或一年找不著,你卻不要埋怨我。」明彥道:「就是再多幾年,總不埋怨著師父。」道士說:「這等,便可隨行。」明彥見道士應允,不勝歡喜,將身邊五百文還了酒錢,只見道士所執拂塵失落在桌上,明彥搦在手中,隨了道士出門去。
  那道士行步如飛,那裡跟的上?行不了十餘里,轉一山灣,忽然不見了道士。天色已晚,前後又無人家,明彥一步一跌,趕上前路找道士,那裡見些影兒?走得肚中已餓,足力又疲,遠遠望見山頭上有一小廟,明彥只得爬上山去,推開廟門,蹲坐一會。約有二更天了,只聽得四山虎嘯猿啼,鬼嚎神哭,孤身甚是恐惶。道士還要他堅忍性情,又變出些可畏可驚之事歷試他。忽來敲門,明彥聽得似道士聲音,不勝歡喜,連忙開門,只見一隻老虎,張牙舞爪,跳進門來,唬得魂不附體。
  蕭然變魂,暮夜黯如幽隱。聽見驅萬樹,猛咆哮近身。舞利爪如擲刀,排鋼牙便似那列戟,顛狂驚殺人。縱做朱亥圈中也,怎當他那金睛怒逞。瘦弱書生,恐這樣形軀不入唇。
  明彥一時無計可施,只得躲在廟門後,卻有一根門閂,將來抵擋他,卻被那孽畜一口銜去,丟在山下去了。明彥又無別物可敵,止有道士拂塵在手,那孽畜趕將過來,明彥只將拂塵一拂,那孽畜便垂首搖尾而去。明彥道:「這道士真有些神奇,難道這一個拂塵兒,大蟲都怕他的?」
  說也不信,正在贊歎之際,只見一陣狂風,一個黑臉獠牙的跳進來。明彥道:「苦也。這番性命怎生留得住!」
  飄零力盡,經旬##。奔波苦楚,黑鬼侮行塵。道是張飛現形。這壁廂卻不是尉遲公,從今再聞這些猙獰行徑。不念岐路,馬足伶仃。莫纏他、天涯弔影身。
  明彥左顧右盼,無有安頓之處,只得躲在神像背後,口中叫:「神明救我一命,日後倘有發跡之時,決當捐金造廟!」那黑鬼那裡肯饒他,直奔到神像之後來擒明彥。明彥死命掙定,也把拂塵一拂,那黑鬼酥酥的放了他,嘿嘿而去。
  明彥自此之後,信服道士如神明一般。亂了一夜,看看天亮,出了廟門,再去尋那道士。又翻了幾個山頭,望見竹林甚是茂盛,內有大石一塊,明彥就在石上一坐,身體困倦,不覺的昏昏睡了去。那石頭卻也作怪的緊,突的一邊,把明彥翻倒在地。明彥驚醒,石頭不見,卻見那道士端坐在那石塊上。明彥見了,不勝歡喜。
  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  倒身就拜,那道士動也不動。明彥將夜來苦楚,細細說了一番,道士哈哈大笑,道:「好也!我叫你不要跟來,如今受這許多苦楚,著什麼要緊!」明彥道:「只要師父找著管師父,便再受些苦,也是情願。」道士看他誠心可嘉,便直對他說:「你要尋甚麼管朗生,一百年也找不著,你便將我權當當管朗生何如?」明彥已悟其意,又復拜懇道:「弟子願悉心受教。」道士從從容容身邊取出一個小囊來,囊中有書數頁,遞與明彥,明彥跪而受領,喜出望外。道士說:「我身如野鶴,來去無常,此後不必蹤跡於我,但將此書尋一僻靜所在細細玩討,自有效驗。日後另有相見之期,不可忘卻了這拂塵兒。」言畢,化一道清風而去。明彥望空又拜,拜畢,尋路而行。
  行不數里,有一小庵,庵中止得一個老僧,甚是清淨。明彥向老僧借住,將此書細玩,前數頁是煉形飛升,驅雷掣電的符咒;後數頁是燒丹點石的工夫。明彥看了道:「如今方士輩,動以燒煉之術走謁權貴,以十煉百,以百鍊千,阿諛當時,豈不是個外道!若果煉得來,用得去濟得人飢寒,解得人困厄,庶幾也不枉了行道的一點念頭。」整整坐了四十九日,把這書上法術,一一試驗得精妙。於是遍遊江湖,那些公卿士夫,也都重他的坐功修養。
  一日,雲遊到鄱陽湖口,遠遠望見一個婦人,手持白練,將縊死樹上。明彥便動了那惻隱之心,道:「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」忙跑上前,且喜那婦人尚未上吊。明彥道:「你這女客,何故如此短見?」那婦人便含著淚,向前叩禮道:「仙客在上,妾也處之無可奈何。妾夫周森,手藝打銀度日,被匠頭陳益,領了寧府打首飾銀三千兩,僱妾丈夫幫做。豈知陳益懷心不良,將寧府銀兩盡行盜去,見今發落有司緝獲。妾夫亦被陷害,拘禁囹圄,鞭打幾斃,想這性命料也拖不出。丈夫不出,妾依何人?不如尋個自盡,倒得乾淨。」言訖,撲簌簌掉下淚來。
  信乎有淚不輕彈,只因未到傷心處。
  明彥見那婦人哽哽咽咽哭不住,又問道:「那寧府錢糧,你丈夫多少也曾侵漁些用麼?」婦人道:「丈夫若果偷盜,妾必得知。若果偷盜,不遠遁去,是飛蛾投火,自送死了,何曾見他有分毫來!」明彥道:「不須講,我知道了。你且在樹林深茂處躲著,自有曉報與你。」那婦人果潛身在茂林中,遠遠望見明彥口中念咒作法,不一時,起了朵雲頭,降下個猙獰惡煞的金甲神,拱手前立,聽了他指揮一遍,復駕雲而去。那明彥方才叫出婦人道:「我適才已召值日功曹,查得陳益挈家逃入海中,被海寇劫資,亂刀殺死,全家沉沒。不然,我還要飛劍去砍他的頭來,今不可得矣!就你丈夫的罪,我一一還要為他解紛開豁,你且回家靜待,一月後可消釋也。」那婦人倒身下拜稱謝,不題。
  卻說那明彥,探聽得寧王積蓄甚厚,便也存著一點心兒。一日,寧王當中秋之夕,宮中排列筵席,宮嬪繽紛,笙歌雜沓,慶賞佳節。因見月色甚好,吩咐撤了延宴,攜了妃子,同登釣月台上玩月,詩興陡發,便叫宮嬪捧著筆硯,題詩一首於台上。
  翠壁瑤台倚碧空,登臨人在廣寒宮。
  峨嵋未作窗前畫,吳楚遙添鏡裡容。
  大地山河歸眼底,一天星斗掛簾東。
  士人應喜攀蟾易,十二欄杆桂子紅。
  吟罷,夜深人靜,月色逾加皎潔。那明彥略施小術,將自己化作一個童子,把拂塵兒向空一丟,變做一隻玄鶴。正值寧王酣歌飲之際,忽見月宮門開,興彩倒射中,有一童子穿青衣,跨玄鶴,冉冉從空而下。直至王前,稽首道:「我主▉娥,致祝太王、妃子,千歲!千歲!」王與妃子不勝駭異,起身回禮道:「你主乃天上仙娥,我乃人間凡質,有何見諭,差你下來?」童子道:「我主並無他說。因殿前八寶玲瓏銀戶限歲久銷鑠,非大王不能更造,願為施鑄,當增福壽。」寧王見此光景,敢拂來意?欣然應允,道:「此事甚易,但須示之以式樣,我當依樣造奉。」童子解開小囊,拿出一條長繩道:「式樣在此。」王命妃子量來,計長一丈一尺,闊厚各七寸。王收了此繩道:「仙童請返報命。」童子又道:「必須良工巧制,庶堪上供,不然恐徒往返不用。當於來月十五完工,即有天下力士為取也。」言畢,復翩翩乘玄鶴凌空飛入月宮,宮門閉。五與妃子極口稱奇不已,回宮安寢去了。
  次早上殿,集了大小宮臣,備說此事,那宮臣俱各稱賀。獨有個孔長史,是山東濟南人,從容向前曰:「月宮乃清虛之府,豈有范銀為限之理?此必妖人幻術,為新垣平玉杯之詐以欺殿下耳,願殿下察之。」王聽說,未免有些疑心,未即興工鑄造。
  遲了兩日,十八之夜,月門忽開,童子又跨鶴下來道:「銀戶限未鑄,大王疑我為幻乎?我主以大王氣度慷慨,特來求施,若大王違旨,我當回奏我主,必遣雷神下擊,薄示小警,那時恐悔無及矣!」言畢,復飛去。
  王又遲疑數日,果然風雷大作,雷電擊碎正殿一角。王乃大恐,急捐銀萬計,發了幾個內相,命即日興工,限半月內完。這乾內相領了銀子,叫到了十幾名銀匠,要鑄這銀戶限。只見銀匠中走出一個來:「稟公公,小的們止會打首飾,制番鑲,若要鑄這銀戶限,須得個著實有手段把得作的方好。」內相道:「你們如今曉得那個有手段,開名來!」眾銀匠道:「除非是前此犯事在監的周森,果然有些力量。」眾內相就稟了寧王。
  寧王下令與有司,取監犯周森。周森聞取,又不知為什麼事,大大懷著一個鬼胎,到府前方才曉得要他鑄銀戶限。他便心中也動了個將功折罪的念頭,便歡忻踴躍見了內相。一例兒領著眾人,裝塑子,整壚罐,整整忙了十個日夜,果然鑄得雕鏤光瑩,獻上寧王。寧王大喜,又加異寶,四圍鑲嵌。限縫之中,卻少一環。王對妃子道:「前年上賜一環,道是暹羅國王所貢,凡人佩之,暑天能使身涼,寒天能使身暖,乃是希世奇珍,不是凡間所有,何不取來係在上面!」料理已備。恰好又是九月初一日。寧王升殿,大集宮臣,叫力士取出銀限,與眾宮臣觀看。人人喝采稱慶,那孔長史只是搖著首道:「決無此事。」王笑道:「公讀書人,終是拘泥常見。兩度鶴降,我與妃子明明共見,豈有差錯!」那長史不敢強辨,默默差慚而退,從此與王不合,遂告病回家去了。一連幾日,早已十五夜了,王與妃子仍坐檯上,候童子下來。只見天門大開,童子復跨鶴下來,稽首王前。寧王道:「戶限已成,計重百斤,恐非天下力士不能負去,仙童單身,何能致之?」童子俯首前謝,只是那玄鶴張喙銜之,凌空飛上,如飄蓬斷梗,旋舞雲中,不勞餘力。王與妃子倒身下拜,稱羨不已。次日有司進本,有福建三人獲到陳益盜去寧府銀三千兩解納,及點名查驗,止銀三包,解人忽然不見。寧王閱本道:「哦!這周森真無辜了。況前日銀戶限,也曾用著他。」一面就令有司釋放不題。
  卻說那周森妻子也知丈夫出監鑄銀戶限,欲要見一面,爭奈王府關防,封鎖得鐵桶相似,蒼蠅也飛不進去。歸家又哭了幾日,心中暗想道:「那道人原許我一月後,便見曉報,終不然又成畫餅了?」正是懸望之際,只聽得外面敲門,開來看時,卻是丈夫周森。夫妻一見,抱頭大哭,哭個不止。那周森把月宮要銀戶限,三人獲著陳益盜銀,及查驗一時不見,並自己得放的緣由,說了一遍。他妻子也把道人救了他命,還要力為解紛開豁的根苗,也說一遍,駭得他夫妻又驚又喜,道:「這分明是神明見我們平白受冤救我們的。」雙雙望空就拜。只見雲端內飄飄搖搖飛下一個柬帖來,上寫道:
  周森幸脫羅網,緣妻某氏志行感格,故全汝夫婦。今可速徒他鄉,如再遲延,災禍又至。那周森夫婦看了,連夜遠遁,逃生去訖。
  正是:鼇魚脫卻金鉤去,擺尾搖頭再不來。
  卻說那明彥略施小術,救了周森夫婦,又將銀戶限去下八寶,用縮銀法,萬數多銀子,將來縮做不上十來兩重一條,並八寶俱藏在身邊,道:「可以濟渡將來。」一日,雲遊至山東濟南府地方,尋寓安歇。那店主人道:「師父,實難奉命,你且到前面看看那告示。」明彥看時,只見上寫道:
  濟南府正堂示:照得目今盜賊蠭起,每人(每)潛匿城市,無從覺察,以致擾害地方。今後凡有來歷不明,面生可疑之人,潛來借寓,許歇家即時拿送,即作流賊,定罪。倘有容隱,重責五十板,枷號兩月,決不輕貸。特示。
  明彥看了,便冷笑道:「何足難我!以我的行藏,終不然立在路(露)天不成!」
  易了服正行,見座柵門上,有一面小扁,寫道「王家巷」,巷內鬧哄哄一簇人圍住了一家人家。明彥也近前去看,只一個小婦人,一個老婆子。那婆子攤手攤腳,告訴一班人道:「列位在上,咱這門戶人家,一日沒客,一日便坐下許多的債,加五六借了衙院本錢,討了粉頭,本利分文不怕你少的。不消說,只開門七件事:柴、米、油、鹽,醬、醋、茶,那件不靠這碗水裡來?你守著一個孤老,妝王八酣兒,不肯接客,咱拼這根皮鞭斷送了你!」一五一十罵個不住。那小婦人只是哭哭啼啼,一聲也不做。這些看的人,也有插趣點掇的,也有勸的,紛紛擾擾,不一時也都散了。
  明彥便悄悄問那鴇兒道:「你女兒戀的是誰?」鴇兒道:「是孔公子。」明彥道:「莫非孔長史的兒子麼?」鴇兒道:「正是。」明彥暗道:「那孔長史雖然在寧王面前破我法術,然亦不失為正人。如今看起來,不如將這樁事成就他兒子罷!」便對鴇兒道:「我如今要在你家做個下處。」便袖中取出十兩雪花銀,遞與鴇兒。鴇兒笑欣欣雙手接了,道:「客官在此住極好,咱這女兒雖則如此執拗,隨他怎麼,咱偏要挫挪他來陪客官就是。」明彥道:「我這也不論,況公子與我原有交。」鴇兒道:「一言難盡。咱家姓薛,這女兒叫做玄英,自從梳攏與孔公子相好以後,打死也不肯接客,為此咱也恨得他緊。」
  當晚,鴇兒也備了些酒餚,叫玄英陪。玄英那裡肯來?鴇兒得將酒餚搬到玄英房裡,邀了明彥,鴇兒也自來陪。玄英見鴇兒在坐,不好撇得,只得也來陪。當下明彥也就把些正經勸世的話講了一番。那鴇兒逢人騙般,隨風倒舵,也插了幾句王道話。那玄英心中暗想道:「有這般嫖客?莫非故意妝些腔套,要來勾搭不成?且看他怎麼結局。」不言不語,也吃了幾杯。那鴇兒脫身走出,悄悄將房門反鎖了,暗想道:「若不如此,怎消得他這十兩銀。」那玄英便道:「足下也好請到外面安歇了。」明彥道:「正是。」要去開門,只見緊緊反鎖上的。明彥故意道:「不然同娘子睡了罷。」那玄英道:「小妾不幸,失身平康,亦頗自嫻閨范,既與孔郎結縭終身,豈有他適?所以媽媽屢次苦逼,緣以孔郎在,不則一劍死矣!」
  明彥聽了道:「此真女中丈夫也!」便一拳一腳,登開房門,叫鴇兒出來道:「你女兒一心既為孔郎,不易其志,與那柏舟堅操何異?我明彥也是個俠烈好漢,豈肯為此產明勾當,有玷於人,貽譏於己?且問你家食用,一日可得幾何?」鴇兒道:「咱家極不濟,一日也得兩數多用。」明彥道:「不難,我為孔郎日逐代償罷了。」一對一答,整整混了半夜,鴇兒又收拾一間房,與明彥睡了。
  到次日,玄英見明彥如此仗義,寫一個柬兒,將情意件件開上,叫個小廝去接那孔公子。不一時,小廝轉來道:「孔相公因老爺初回,不得工夫,先回一個柬兒在此。」玄英拆開看時,上寫道:
  日緣老父返舍,未獲一叩妝次,彼此懷思,諒有同心。接札知明君任俠高風,而能神交爾爾,殆過於黃衫諸豪倍蓗矣。豎日謁誠奉謁,不既。
  次日,公子果然來訪明彥,感謝不盡。少頃,見一個蒼頭,挑了兩架盒子,一樽酒。公子向明彥道:「意欲奉屈至舍下一敘,恐勞起居,特挾樽領教,幸宥簡褻。」明彥也稱謝不遑,就叫鴇兒、玄英四人同坐,他三人也都把肝鬲道了一番。明彥見孔公子是個風流人物,玄英是個貞節女子,便每人贈他一首詩,孔公子也答謝了一首。明彥從袖中摸出一顆珠子、一枝玉環贈他二人,二人俱各贊賞稱謝。鴇兒一見,便眼黃地黑道:「怎這珠子多大得緊,好光彩射人哩。」明彥道:「這是照乘珠,夜晚懸在壁間,連燈也不用點的。」鴇兒便把玄英扯一把道:「既蒙相公厚情,咱們到收這珠罷,好省得夜間買油,這是咱窮人家算計。」大家也都笑了一會。明彥便對公子道:「玄英為兄誓死不二,兄也該為他圖個地步,或納為如夫人,或置之於外室,使玄英得其所安,方是大丈夫的決斷。」公子道:「小弟去歲亡過先室,尚未繼娶,如玄英之於小弟,小弟豈忍以妾分置之?但老父薄宦初歸,俸餘其淡,媽媽又必得五六百金償債,是以遲滯至今,安有負訂之理。」明彥道:「此說何難,弟當措千金為君完璧。」公子稱謝道:「明早當即稟明老父,以聽命也。」又吃了一會酒,大家散訖。
  公子次早起來,那曉玉環遺在桌上,適值四方有些人來訪,竟便出去迎接。孔長史多年在任,不知兒子學業如何,近來看那種書,一到書房,看見桌上一枚玉環。便驚訝道:「這是寧王府聖上所賜之物,前為妖人騙去,如何在此?」竟自拿了,公子一進門,便問他原故。公子初時也遮掩,被父親盤不過,便把明彥原由說了一遍。孔長史也不做聲,竟修一封書與同官。眾官將長史書並玉環獻上寧王,寧王驚訝,始信妖人幻術,即下令嚴緝妖人。
  孔公子心中不安,若不說知,有誤此人,況當日非此銀完璧,並贈環珠,今不救走,非丈夫之所為也。竟來見明彥,將父在書房見環修書,同官奏緝妖人之事說知,叫其連夜逃去,勿留受害。明彥笑道:「吾見玄英貞節女子,公子風流人物,一時觸動,仗義任俠,吾今本欲濟人飢寒,解人困厄,如此用心,豈不望報!」正在徘徊,忽然一道清風,管師至矣。哈哈大笑道:「賢弟行事,與上天好生無異,無一毫私心,無一點慾念,真不負吾所傳矣!但寧王嚴緝吾弟,此處豈可久留?」說罷,二人化作兩道彩雲,冉冉而去。孔公子、玄英二人知是神仙下降,成其姻緣,望空拜謝不迭。
  一日,差官到長史家,著討出妖人。孔公子及鴇兒受逼不過,只得拈香望空哀告,祝道:「神仙,你明明說解人困厄,今某等受此困厄,為何不來一解?」拜了又祝。不一時,只見雲端內,飄飄搖搖(下缺)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