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小人弄小人多反覆爭竟遭凶
詞云:
休嗟莫哭,從來世事多反覆。浮榮既是人之欲,骨瘦筋稀,安得還連肉!
東邊不佳黃金屋,西邊便想千鍾粟,誰還顧得羞和辱。便死於貪,也不能知足。
--《醉落魄》
話說宋古豆在瀚林院中做官,因他素有才名,凡有朝廷鴻篇大章,大學士皆派他著作,故一連在院中住了數月。急急歸寓,亦已度歲。歲中賀節,又忙了數日。汝寧府回文,只到春半,方才得看。忽見了那封假書,不勝大怒道:「我為此婚姻許久無消無息,心下不快。前日孩兒在此,逐怪她不來贊喜,我就疑她不來賀喜,其中定有緣故,誰知卻是奸人於中假寫我書,去回絕了裴家,故裴家改嫁西平知縣耳。什麼奸人,這等可惡。」
因又寫書一封,寄與汝寧知府,煩他嚴查假書之人,重重究處。又欲寫一信寄回家,通知兒子,忽又想道:「目今鄉試之年,且讓他安心讀書。且莫要通知他,又使他胡思亂想。」遂隱忍了不題。
卻說汝寧知府過些時,又得了宋古玉的文書,方知前面那封書是假的。再查究送報之人,因事已久,報人又未曾注得姓名,哪裡還有蹤影?只得擱起。
卻說裴鬆得了宋古玉絕婚之信,便不勝惱怒,發憤讀書,竟閉戶連客也不見。裴夫人與紫仙小姐見他刻苦讀書,心中甚是歡喜,便將婚姻之事,絕不在他面前提起,恐怕亂了他讀書之心。如此數月,早有宗師來汝寧考科舉。不日考過,等到發案時,卻喜名列第一等。有了科舉,他讀書一發有興。讀到臨場,只覺筆下風雲滾滾,胸中錦繡重重。倏忽之間,完了三場,甚是得意。候到放榜,高高中了第十五名。
裴夫人與紫仙小蛆,歡喜無盡。候裴鬆謝座師,謝房師,謝宗師,並謁見上台,忙亂定了,裴夫人方對他說道:「你父親做宮,已做到吏科都給事中,也不為不大。當日在朝時,誰不欽敬。後來謝事歸家,又不幸積憂而死,門庭漸漸冷落,竟被人看作等閒。就是前年宋家這兩頭親事,若論門楣,他書生,我官宦,還是孰輕孰重,誰知他一旦僥倖,進入翰林,硬自誇貴重,竟來辭婚。當此之際,他熱我冷,與他爭執不來,只得堅心含忍。今幸我兒有志,掙進了這一步,與父母爭氣,真可謂家門有幸矣。若能再進得一步,便冷若復熱,則父親雖死不死矣。雖不敢以此加人,而一攀小人之於絕矣。」
裴鬆道:「母親之言,字字中孩兒之隱。孩兒恨不能立致鳳池,以洗從前之辱。但恐福薄緣慳,不能遂意。」
此時裴鬆才十七歲,一個少年舉人,誰不愛慕。來求親的,不是東家,就是西家。裴夫人恐怕挫他之志,俱一概辭去。裴鬆身中後,人事煩雜,便與母親商量了,要早早進京去靜養。裴夫人深以為有理,遂撿個得力家人,收拾盤纏,跟隨他去。
此時西平知縣金森色,自娶親之後,便與他認作郎舅,時時王來。今見他中了舉人,一發加厚。今聞他要早早進京,治酒親自來與他送行。飲酒中間,說起京中的寓處,金本色道:「我家舊宅,今已贖回,空鎖在那裡。尊舅要住,卻甚便當」
裴鬆道:「餘事不敢相求。若有尊居空在那裡,只得要拜求借住了。」金本色叫家人寫了地方,並看房家人的名字,交與裴鬆跟進京去的家人收了。正是:
杯中弓弄影,口裡酒吞蛇。
出入分明見,誰知原是差。
裴鬆打點停當,擇了吉日,拜別了母親與妹子,長行入京。臨行之際,裴夫人又再三吩咐道:「宋古玉雖然無情,卻是你受業之師。就是今日遭際,也虧他當時指點。不可因他無情,便泠冷落落,失了師生之札。」
裴鬆道:「母親但請放心。這個孩兒自然不敢。莫說宋先生關乎名分,就是宋玉風,聞他也中了山東第十五名舉人,自是孩兒的良友,也不敢輕薄於他。倘在京中有相見時,孩兒愈加謙謹,他必自然沒趣。」
裴夫人道:「你若能如此,則我心安然矣。」說罷,裴鬆方才別去。正是:1
母賢戒子言堪聽,子孝安親意自深。
莫認此中強湊合,兩心原是一般心。
卻說裘鬆辭了母親與妹子,不日到京,果尋到金知縣的空房子裡住下。只因潛心讀書,便躲著,一家也不見。只等到過了年,會試之期將近,方才投了文書,出門走走,看些風景。倏忽之間,三場過了,方才暗暗叫人訪問宋古玉的寓處。
原來朱古玉在翰林院,已經三年,原該分房。只因兒子宋彩也中了山東會試,恐怕礙他會試,故先告病,辭了分房。只等會試三場畢了,他方又上衙門。前邊裴家女兒嫁了金知縣之事,雖有人傳說,他心下還有幾分疑惑。今又聽得裴鬆也中了河南第十五名舉人,與兒手名數一般,暗以為奇,遂差長班去訪門裴鬆,可曾彩京會試?若是來京,卻住在哪裡?長班訪了,來回復道:「裴相公已到京會試過三場。現住在西平金知縣屋裡,伺候揭曉。」
宋古玉聽了,暗暗吃驚道:「這等看起來,裴家許嫁宋彩的女兒,改嫁金知縣無疑矣。怪道他進京來會試,竟不來見我一面,自是無顏了。」又想道:「她女兒既不念紅絲之聘,改嫁別人,她兒子倘或中了進士,又怎好執紅絲之聘,來娶我女?他不來娶,我怎好強嫁?這段姻緣,多分要成虛帳︱婚姻不成,我兒亦何患無妻,倒也罷了。只是賀姐夫詠紅絲一番美意,今欲背盟,應罪歸於首釁。她嫁西平是她之罪,但不知什人假我之書,托汝寧絕婚。我若不當面辯明,使他執此為辭,則負盟之罪,兩下平分矣。況我在他家時,正在窮困,蒙她周給甚豐。修儀甚厚,原該感激。今一借此絕之,殊非君子之事。放榜之後,中與不中,還該請他一會。一可敘故舊之情,二可辨假書之事。亦可見我女兒尚守前盟,未曾輕有改移,使她抱西平之愧,便勝如詰責矣。」計算計定了,便細細與兒子說知,叫他留心打點。
過不多數日,天門放榜。不料裴鬆中了笫十七名,怡恰宋彩就中在第十八名上。兩人入朝謝恩,謁見座師房師,俱是並馬並列,時刻相見。舊時又是同館讀書,相好兄弟,又此時得意之時,怎放得冷臉來做不相識認。只得歡然說些客套,彼此交拜。
不料廷試殿甲,宋彩殿在二甲第十七名,裴鬆殿在第十八名上,一時俱同選入翰林院庶吉士。彼虯驚以為奇。若論兩個小進士,年又同青,貌又同美,才又同高,中的名教又上下,本該加厚親熱,只因各人胸中懷著往事,縱是親熱,未免還帶三分疏冷。宋古玉欲請他來說明往事,又恐削了他面皮,故往往忍住,正是:
心惑未辨明,話是說不出。
可憐君子情,墮在奸人術。
裴鬆與宋彩同在翰林做官,只糊糊塗塗的往來,且按下不題。
卻說賀秉正補了武昌知府,到湖廣去做官。不期到任之後,正值湖寇大發,殘破了許多屬縣,竟擁兵圍困省城。前面署印之官,竟棄印逃去。虧得賀知府到任,忙申文書與各上司,請四境的參、游、總兵會剿。又自在城中,選練了三千民兵,親自上城守護。審察得賊兵西邊稀少,候至半夜,親率民兵從西門殺出。賊兵一時無備,直殺得賊兵七零八落,便退入城中。及賊兵調得東邊到西邊來攻,他又或早或晚,率民兵從東門殺出,直殺得賊兵膽戰心驚。故此賊兵雖說圍城,毫無所利。過不多日,外面調的四路兵到了,他又驅民兵從內殺出。一時內外夾攻,遂將賊兵殺個乾淨。地方平定,成了大勸。巡撫、巡按,盡皆上疏,奏稱他有大功。故廷臣會議,竟將他內轉了尚寶寺少卿。
旨意下了,賀秉正不歌停留,便離任到京,入朝謝恩到任。此時已知裴鬆與宋彩,俱中了進士,俱進入了翰林。以為托孤之事,可以無負;而兩家婚姻成全,得各各遂意,甚是快心。見他們都來拜賀過,公事一暇,就先來答拜宋古玉與宋彩。
三人相見了,歡喜不勝。宋古玉先問了他許多剿賊之事。賀少卿答完了,就問他婚姻之事:「男女俱已長成,才入仕途,一時歸去不便。除菲兩家俱迎接進京,方好會合紅絲,成一段佳話。」
宋古玉聽了,不覺蹙起雙眉,慘然說道:「老姊丈一段盛心,真是千古。誰知人心各別,功名易致,道義難全,有辜老姊丈成全之美。」
賀少卿聽了,吃驚道:「我定的這紅絲二婚,別來又有什變頭?」
宋古玉道:「小兒現隻身於此,小女尚靜守閨中。小弟蒙老姊丈高情,怎敢復生變頭。只是裴親母處,不知被什人攛哄,一時把捉不定,又貪了眼前的富貴,竟不念紅絲之好,將小姐改弦易轍矣。」
賀少卿聽了,只是搖頭道:「哪有此理:只怕還是尊舅打聽得不確。」
宋古玉道:「怎麼不確,嫁的是西平知縣已有人了。嫁是某年某月,已有時了。轟轟嫁娶,合縣皆知,怎麼不確?」
賀少卿只是不信,因又問道:「此事是誰傳與尊舅的?」
宋古玉道:「現有二詩帖在舍下門上,大肆譏諷,故小兒氣不過,特特揭來我看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叫人取出,送與賀少卿。
賀少卿看了說道:「細看此二詩,雖不無挑釁之心,然必釁有可挑,方才挑得。」因將二詩袖了道它:「尊舅且莫著急.裴青史連來拜了數次,小弟如今也要去答拜。待我見了他,問個明白,再來商議。」說罷,起身別去,竟到裴鬆寓所來。
裴鬆接了進去,設椅於上,拜謝他留居汝寧撫弧之事。拜謝完坐下,賀少卿因問道:「賢姪想是今年十八歲了。」
裴鬆道:「小姪正是十八。」
賀少卿道:「賢姪既是十八,記得令妹較賢姪只小一歲,也是十七了。於歸之期,恰正及時,紅絲盟約,也可踐了。」
裴鬆聽見賀少卿說及紅絲,困深深打一躬道:「紅絲聯詠,乃老年伯一片千古的盛心,舉家感激不盡。不期老年伯別後,貧賤所詠之紅絲,早為富貴拋棄,過而不問矣。正要稟明老年伯,另作一處,不意老年伯還殷殷念及。一段撫育之情,過於天地矣。」說罷,面色慘然,幾欲墜淚。
賀少卿道:「紅絲之詠,是結兩姓之好,料必守盟。賢姪為何如此咨噻,莫非宋舍親有些不合嗎?」
裴鬆又深深打一恭道:「小姪兩番僥倖,皆賴宋恩師造就,怎敢背言師過。但紅絲之詠,付之雲散水流,實宋恩師寄書汝寧公祖,托其示知小姪,不須屬望。故小姪屢至師門,皆退縮而不敢前。非忘大恩也,恐觸其怒也。」
賀少卿聽了,沉吟道:「宋業師既有此言,寞非你因宋業師之言,竟將今姝改適嗎?」
裴鬆道:「小姪怎敢?紅絲之詠,乃老年伯之命。縱宋恩師不欲踐盟,亦須稟明老年伯,再請新命,怎敢輕舉妄動,有傷風化。」
賀少卿道:「既如此說,且請問令妹,而今安在,所作何事?」
裴鬆道:「現在閨中,日抱紅絲之詠而同寢食,並無別事。」
賀少卿道:「前有人傳說,西平金知縣與你家結親,有此事嗎?」
裴鬆道:「實有此事。」
賀少卿道:「既有此事,我聞得令先尊只生得賢姪與令妹一子一女,送嫁金知縣的,卻又是何人?「
裴鬆道:「此乃家堂姑母扈家所生的表姐。一向同堂姑母流落在外,小時就許了金父母,今因金父母成了名,又選在西平,故歸來嫁娶。堂姑母因離鄉久,沒有故居,故借小姪家與他結親,實非小姪家事。」
賀少卿聽了,大笑道:「原來有這些委曲,卻非令妹之事。故以訛傳訛夕弄出許多是非。我就說年嫂與年姪,皆有品望之人,怎肯為此苟且之事。」因在袖申取出貼到宋門的二詩,遞與裴鬆看。
裴鬆看了口大驚道:「原來宋恩師許多芥蒂,俱因看了二詩也。作此二詩者,只不知何人,真可痛恨。萬望老年伯見宋恩師,替小姪辯明。」
賀少卿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遂別了裴鬆,也不回寓,又復來見朱古玉。
宋古玉迎他進廳,早看見廳上有一客走將下來,請他拜見。
賀少卿忙問宋古玉道:「此位何人?」
宋古玉答道:「此兄白孝立,汝寧人,原是老姊丈公門桃李。方夢垂顧,尚未蒙賜教。」
賀少卿聽見是汝寧秀才,就站在上面相見了,一同坐下。
賀少卿就問道:「白兄到此公幹?」
白孝立因答道:「門生一因汝寧科考繁難,意欲納入監中,便於應試。二因一時愚蠢,聽了不肖友人之誘,妄有所作,得罪了宋大宗師,故特來自首,欲求赦佑。」
賀少卿道:「既肯自首,任有何罪,也可相忘。且請問何事?」
白孝立道:「敝地裴給事家一館,原係敝友常莪草所處。因又清了宋大宗師,便將他逐出。他不慚自無才學,轉怨宋大宗師奪他之館,不勝懷恨。後又見宋大宗師令郎聘了裴給事之小姐,令愛又許了裴給事之令郎,一發觸起他妒忌之心。故自宋大宗師還家之後,遂將西平金父母借裴家迎娶之事,竟脫卸在裴家身上,哄誘門生,代做了兩首譏消之詩,實貼在宋大宗師門上。要宋大宗師看見觸怒,便可斷絕婚姻。」
宋古玉聽了,大怒道:「原來此二詩之作,出於常賊之奸謀。據兄這等說起來,則金知縣所娶,不是裴女了,卻教我父子錯認至今,殊可痛根!」
賀少卿道:「西平嫁娶之誤,我也是今日方才對明。但不知起禍之人,卻是常蓼。奸人不測,直至如此!」
白孝立道:「不獨此也。還騙門生,又假寫了宋大宗師一封書,在報中打與汝寧府尊,叫他辭絕了裴家婚姻。門生一時懵懂,誤被他騙了。今細細想來,破敗兩家之情義不少。故特來請罪,望宋大宗師略寬恕一二。」
宋古玉聽了,愈加惱怒道:「原來與汝寧知府的這封假書,也是常賊所為,必須重處他一番,方可泄恨。」
賀少卿:「小弟去而復來者,正為裴青史告訴,不敢親近,皆為古玉尊舅有書辭絕耳。小弟不信,故來請教。誰知是常蓼這廝在其中播弄,真可恨也。」
宋古玉道:「這段奸詭,若非白兄說破,小弟終身坐於不知,受害不淺。在前助虐,實實是罪。今既首明,罪可相忘,又當功論,容當報德。」
白孝立見說,再三拜謝而去。朱古玉方請賀少卿入內去坐,細細商量。只因這一商量,有分教:
夔鷺同堂,鴛鴦逐隊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