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貪利漢假一紮聳斷婚姻
詞云:
肖小一何奸,平白將無作有傳。美滿婚姻都掉破,何冤?不過貪他幾個錢。
搽料亦徒然,敗耶成耶還在天。空弄許多風與浪,平掀。到底掀翻自己船。
--《南鄉子》
話說宋彩正與母親妹子商量婿姻之事,忽一陣青衣人打進門來報捷,貼起報條來。看時,父親朱石已中了笫三名會魁。合家歡喜無盡,忙忙的用酒食銀錢,打發了報人。才打發去報人,早又是縣尊來賀喜。急應酬了縣尊去後,又早是親戚朋友來賀喜。終日忙忙碌碌,竟將裴家之事擱起。
卻說常莪草自貼了二詩在宋家門上,再來看時,見揭了進去,知道他的圈套已套在宋采頭上。又喜宋彩認他不得,便只在左右,忽遠忽近,只立在宋家門前打探。但看見宋彩出便睹暗跟隨,先跟到縣前,還打聽得不明不白。後跟到通津橋李家,聞知李家有人在西平縣做四衙,便明知為此而來訪問,以為中計,滿心歡喜。因又想道:「這邊的念頭,這兩首詩打動他,倒也隱隱的有個絕意了。只是那邊的念頭,不動不變,如何得能在中間生釁,除非也造這一段狂妄輕薄之言,去觸怒她,使她動心方妙。」因存了一念,便一早一晚,只在宋加門前打探。
過不一日,忽打探得宋古玉中了進士。又過不多日,打探宋古玉殿在二甲第一,竟選了翰林庶吉士,心下甚不快,卻無可奈何。因暗想道:「他中迸士,我雖阻他不得,他家女兒的婚姻,我卻能借此進士,造一段狂妄輕薄之言,去掉弔他的,聊以泄我不平之氣。但遲延不得了。若遲延了,裴家聞知他中了進士之信,差人來賀喜,便要露出馬腳來。」心下著急,便連夜奔回汝寧,因又尋著白孝立,送了他些山人事,復與他商量,求他用一妙計。
白孝立道:「他既中了進士,選入翰林,要行事便容易了。只消假他一封書,寄與本府府尊,托他去回絕了裴家兩頭親事,便一場事完了。」
常莪草道:「倘或字跡不對,看出假來,干係不小。」
白孝立道:「這但放心。他一個新進士,初入翰林。字跡並圖書尚無一在外,從何去辨。祝所托之事,又乃兒女婚姻,此間實事,並無關礙,自然不疑是假。府尊不疑,傳知裴鬆母子,便自然要深信。裴鬆母子若深信,便自然要怨恨叢生,與之斷絕。他們兩家斷絕,吾兄之心可謂遂矣。只是何以謝我?」
常莪草聽了,大喜道:「吾兄既為小弟出此妙算,酬謝斷不敢輕,回去即當奉上。但事不可緩。」就立逼他代寫了朱石的一封假書。書上寫道:
眷侍弟宋石頓首拜
恭候
台禧
有副函
台台斗山望重,久肅遙瞻,光霽高風,遠睽親沐。然文章聲氣,諒有同心。內外臣僚,料無殊視。才入仕,奉公不久,公尚有待,何敢強言;乍釋褐,去私未遠,私正宜祛。是以特告:弟向食貧,曾借絳帳,棲於貴治之裴黃門宅上。雖蒙優禮,後已教成其子采芹泮水,報之無愧矣。曾於醉後戲謔,議及兒女婚姻。此皆一時附合之言,原不足據,祝聘定未行,又何所憑。彼此今既雲散,前言應付水流。但恐小弟僥倖,彼不知弟已忘情,尚疑畏而有待。若不示知,是誤之也。是以持此,上懇台台,命之別求月老,使紅絲不致終無著落,則彼此幸甚!
白孝立寫完,付與常莪草看了,歡喜不過,忙尋個慣寫官書的寫了。又央一個走報的,同著京報,打到府裡來。
府尊見了,已知宋石是新新選翰林,又見書中無什關係,自然認真。忙叫人請了裴鬆來,將書付與他看。裴鬆看了一遍,直氣得渾身亂抖,連話都說不出來。府尊見他如此,因說道:「裴生員何必如此,他既忘情,你家門楣也不小,就別嫁別娶,也未為不可。」說罷,就叫堂吏收了書去。
裴鬆欲要告訴前情,又想告訴也無益,遂一言不發,只謝了府尊,走回家來,對著母親並妹子,只是咨嗟歎氣道:「天下之事,再料不定。天下之人,再看不出。」
裴夫人忙問道:「府尊請你去,有什話說,卻這等懊惱?莫非曉得你丈人中了進士,叫你差人備禮去賀他?」裴鬆道:「若是叫孩兒去賀丈人,倒是順事了,孩兒為何懊惱?」
裴夫人道:「卻是為何?」
裴鬆道:「轉是宋先生有書與府尊,說他如今新選入翰林,聲價貴重。我家向日所議二婚,乃是醉後戲言,
並無聘定,不足為信。恐我執守,欲托府尊來回絕。人心一變至此,母親妹妹,妳道可好笑嗎?」
裴夫人聽了,不覺大怒道:「這宋先生在我家做西賓,我們也待他不簿。一家大小,還都道他一個君子人。誰知轉眼無情,直至如此。就是這兩段婚姻,皆是賀知府為他貪我門楣的一團好意,也不是我家曉得你寒儒今日新入翰林,先來攀你。就是你今日入了翰林,也壓我吏科不倒,為何便悻悖然寫信與知府,叫他來辭婚。他前日一中了進士,我還打算叫人備禮去賀他。倒是不曾去,若去了豈不討他個沒趣。」
因叫裴鬆到面前,吩咐道:「我兒,世事人情,大都如此。你須能力功名,為父母爭氣。」
裴鬆道:「母親吩咐,敢不盡心。」
母子二人,只數說宋先生無情。紫仙小姐在旁,口也不開。裴夫人因問道:「我兒,妳聽了這些話,難道不氣,為何不做一聲?」
紫仙道:「不是孩兒不做聲。孩兒但想此事,尚有許多不確。」
裴鬆道:「妹妹這想就差了。若是別人傳信,還有可疑。府尊一個黃堂太守,若不是宋古玉真真寄書於他,誰敢有假?就假,或是說情,或是求賄,也不犯著假到我家婚姻之事,有什麼不確?』
紫仙道:「這寄書之事,可假可真,一時難辨。只想這宋先生,若果是以當時酒後戲言,誤許婚姻,今日才中了進士,才選入翰林,恐怕我家虛望,忙忙急急,就寫書托府尊回復我家,這便是一個有信有行的君子人了。若果係一個有信行的君子人,則當日賀知府這番內外分詠紅絲之舉,又將紅絲之詠交換收執,豈不比聘定更加一信,哪有個竟認為戲言之理。若說這宋先生是個無品行之人,既得進步,便自去干他那狂妄之事,就是你執前議去尋他,他只認定做無聘定戲言不理,你也沒奈他何,哪裡就匆匆來辨是真是戲?若肯來辭,則良心未喪,定不負心。母親、哥哥還須細察。」
裴鬆道:「府尊叫我去公堂上,當面吩咐,難道是假?府尊若不是宋先生寄書與他,他哪裡得知我家婚姻之事,叫我去吩咐,難道也是假。事既不假,叫我怎生去細察?」
裴天人道:「此時雖沒處去察,你妹子這一論,卻也論得有理。況你兄妹年紀尚小,還不到急求嫁娶之時。若此時聞信,便妄發言語,倘事有未確,豈非釁自我開。若此時急去周旋,倘不敦舊好,定然取辱。莫若且將此事丟開,只上心去讀書,以圖繼父親的書香。若是此事內有差訛,則婚姻自在。若是他果負盟,你能上進,再婚未晚。」
裴鬆道:「母親之論,甚是有理,只合如此。」自此之後,便不思量備禮差人去賀喜了,不題。正是:
人間最毒是陰謀,專在中間弄虛頭。
慫慂這頭愁不了,那頭挑撥恨無休。
常莪草打聽得府尊叫了裴鬆去吩咐一番,知為此書之故。又打聽得裴家竟不差人去賀喜,兩邊婚姻隱隱有個斷意,滿心歡喜,且按下不題。
卻說宋彩因父親中了進士,又選入翰林,接接連連的賀客填門,只忙了數月,方才稍定。閒中細細檢點,凡係親友,遠遠近近,無不盡來賀喜,獨有汝寧裴給事家,莫說禮物,連問候的帖子也沒一個。心下一發認真是她女兒嫁了西平知縣,哪有嘴臉復來賀喜。遂暗暗與母親商量,要將妹子另許別人。皮氏不敢做主,因也暗暗與蘿姑商量。蘿姑聽說,不覺變了顏色道:「母親此言大差。婚姻之禮,各有配偶。花自花,鳥自鳥,不是牽連得的。紅絲之詠,雖同出一時,男女之配,雖同在一家,然哥哥是哥哥之連理,孩兒是孩兒之鴛鴦,豈可因連理蒙冤,而鴛鴦拆散,斷乎不可,要望母親做主。」
皮氏道:「這也是一時偶然之言。我兒既不喜,便不須提起了。」也就暗暗的回了宋彩。
宋彩見母親回了,雖不敢復言,卻暗暗自算道:「若論婚姻,兩家俱是同結的。我家女兒既守定嫁他,她家的女兒也就該守定嫁我。她家女兒既貪一時富貴,嫁了別人,難道我家女兒便沒人要,定要呆呆的苦守著嫁他,實實不服。這一口悶氣,如何得平。今母親聽了妹子之言,聳她不動,莫若借定省之名,進京去與父親商量一番。」
主意定了,遂對母親說道:「父親初入翰苑,素有才名,著作應多,還家尚不知在何日。此時賀客已稀,孩兒在家無事,欲進京定省一番,少申子職。不知母親以為可否。」
皮氏道:「你父親中後,還不曾看見自家骨肉。你去定省一番,免他記念也好。但家中無人,若無什事,須早早歸來讀書要緊,不可久為荒廢。」
宋彩領了母親之命,便忙忙打點,帶了兩個家人,竟進京來。不十數日,到了京師,訪著寓所,就來拜見。宋古玉見兒子到了,甚是喜歡。先問過母女平安之事,就問他學問荒勤。問完了正事,父子閒坐,宋彩方將賀客送的禮物帳簿,呈與父親觀看。
宋古玉看了半晌,見親戚朋友,雖禮物輕重不同,卻無一人不到,獨有河南汝寧新結親的裴給事家,竟無名字在上面。因暗想:「她未結親時,她在我面上,用了許備情面。今既結了兩重兒女親家,我又遭際了這一步,雖說是道路隔遠,也沒個不來賀喜之理。」
因問兒子道:「裴親母家,為何竟不寫在上面?」
宋彩因說道:「這件異常之事,說來真令人氣殺,又令人恨殺。」
宋古玉聽了,吃驚道:「婚姻有什異常?」
宋彩因將有人帖詩在門上,報告西平縣知縣娶了裴給事女兒之事,及訪問四衙曾親陪娶並合城皆知之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
宋古玉聽了,微笑道:「哪有此理.我必不信!」
宋彩道:「孩兒初也不信。直至今父親大捷,竟不遣一人來賀,豈兒女親家之理。自然是女兒別嫁,羞慚不敢見面。」
宋古玉聽了,沉吟半晌,又說道:「天下事冤屈甚多,我兒不可泥於耳目之見。當時我被強盜扳害,只恨強盜,誰知是你娘舅暗暗作惡。今此婚姻,忽然有變,就事論事,自然是裴夫人與裴青史貪知縣之榮而變心。然我看裴夫人行事有方,出言不苟;裴青史循規跽矩,不行非禮,皆非趨勢背盟之人。況西平一知縣,也只有限。你雖說合郡皆知,我只疑中還有他故。這兩家婚姻,原是賀姑夫為媒,一力撮合而成。須得他一探問,方知委曲。無奈又遠任湖廣,往來作書,又甚是不便。我若論昔日師生,寫一書去責問他,未為不可。但又恐未確,一旦墮入奸計,豈不貽於將來。莫若寫一書寄與汝寧太守,煩他將裴家嫁西平之事,細細察明,回復於我,便知詳細了。」
宋彩聽了,大喜道:「若是父親自寫書與汝寧太守,更簡便。須速速寫去,托他為妙。」宋古玉答應了。過不得幾日,果寫了一封書,叫報上打去。宋彩見報上打了書去,在父親任上無事,遂辭了還家去,候信不題。正是:
慢說忘情情不忘,三回四轉費思量。
不然節義兼入品,哪個知他短與長。
卻說常莪草央白孝立做了兩首詩,挑動了宋彩之氣,懷恨裴家,不通言問;又央白孝立寫了一封書與汝寧知府,回絕了裴家之婚,使裴家母子仇怨宋家不已,並無一人往來。奸計得矣,十分快心。所許白孝立之物,謝禮,便今日捱明日,前月改後月,拖欠了竟不捨得與他。
白孝立催討了許多時,見不出手,因懷恨道:「他在急頭上,要我替他做詩寫書,便滿口沙糖,哄得甜甜蜜蜜。今日事已遂心,便過了廟兒不下雨,竟將我丟開不理。所許之物,討到如今,竟成畫餅,叫我怎生氣得他過。我想明年又該鄉試,我在汝寧,料想沒分,何不悄悄進京去,將此信知知宋翰林,使他來與常狗作對,以泄我之氣。等常狗事敗,再來求我,方知悔已遲矣。我若借此奉承得宋翰林歡軎,尋個機會,加納了監生,便年年有科舉,妙不可言矣。」算計定了,遂暗暗打點入京,不題。正是:
只思驅虎去傷人,不思回頭咬自身;
到得自身全咬破,惡人方悔誤相親。
都說汝寧知府一日閱報,忽見了宋古玉之書。細看書中之意,卻是托他打聽裴給事家嫁女與西平知縣之事,忽想起前事來道:「我還記得他已曾有過一封書來,托我辭絕裴家婚姻。我已喚了裴生,當面吩咐了。為何今日又有書來,叫我去查金知縣聘娶裴家女兒之事。出乎反乎,叫我為官的怎好喚他來又改口說起。朝三暮四,成何體統。莫若尋出原書繳還他,看他再有何說?」因叫吏員在舊牘中,查出原書來。又寫了一封回書,並一道回文,仍打在報中,叫書房中人寄了送去。只因這一去,有分教:
雪消山現,水落石出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