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才貌美兒女議聯姻

  詞云:
  芙蓉粉面,香奩白雪,誰不願成雙。若沒金針,不將線引,怎繡出鴛鴦。
  良媒惜貌憐才想,恐怕不相當。這頭撮合,那頭攢湊,費盡熱心腸。
  --《少年游》
  話說宋古玉帶著兒子來,坐在裴給事館中,裴夫人知宋古玉是賀知府的舅子,供給飲食,更加豐潔。宋古玉甚是快活,又因妻女有賀知府照管,更不分心,每日只以教書為事。又見裴公子人物清俊,性情聰慧,資質還在兒子之上。又知他《四書》、《五經》、《史》、《漢》俱已讀過。故不復叫他誦讀古書,每日只與三人細細講解經書之義,並教他讀些時藝。期定三、六、九學做文章,每日講解經書。講解到入微之處,裴鬆聽了,直喜得心花俱開,因贊歎道:「門生一向讀書,俱是面牆。今日蒙尊師指點,方知經書中之妙理,有如許精深,令弟子一片頑石,竟生九竅矣。終身受用,皆尊師造就,感何能言。」
  宋古玉道:「讀書貴乎能悟入,做文妙在有生情,讀書若不能悟入,便活虎生龍,皆成土木。做文若有生情,則落花流水盡是文章。指點須要機鋒,領受必須宿慧。賢契聞言,即能感悟,大有宿慧,由此潛心理會,則見解自高人一步,做文自出人一頭,而取科甲如拾芥矣。」
  裴鬆聽了,滿心歡喜,因敬宋古玉如神明,每對母親說道:「孩兒進蒙宋先生啟迪,方窺見讀書作文的徑路,十分有益。若還守著常先生,便蒙觀瞎讀,不痛不癢,終身誤盡矣。」裴夫人見兒子讀書有得,甚是歡喜,因又問道:「宋先生的兒子與你同年,他讀書做文,比你何如?」
  裴鬆道:「宋玉風與我不同。他因幼兒就隨著父親讀書,走的是一條直路。故出口皆有理致,下筆並不支離,不似孩兒自幼即父親見背,雖蒙母親斷機之誨,妹妹詠雪相資,然終屬家庭私學,實未聞聖賢大道。及從常先生,又一味糊塗。直至今日,方才得遇明師,怎生及得宋玉風來?況宋玉風天資又高,孩兒又所聞不過理會,他所聞竟能理會於所聞之外。因他穎悟,連孩兒都帶得有些想頭,真是孩兒的益友。」
  裴夫人聽了,大喜道:「原來宋先生的令郎,如此聰明,學問上長。我兒你有了如此的明師,又有如此的益友,不愁學業不成矣。你若能繼得父親的書香一脈,便是裴門之大幸了。我想宋先生既如此高才博學,豈可失禮於他。他父子雖在此供給,他令政與令愛,自山東到此,沒有個不請不會之理。」
  裴鬆道:「母親這一想,甚是有理。既要請他,便遲不得了,就是明日吧。」
  裴夫人道:「明日就請也好。但恐他內眷家,人生面不熟,未必肯來。」
  裴鬆道:若若是要她來,待孩兒去見賀夫人,托賀夫人轉請,她便推辭不得了。」
  裴夫人道:「這也有理。」
  到了次日,裴松果寫了三副請帖。一帖請賀夫人,兩副請宋家母女。寫完了,叫家人拿著,先走到館中來,稟知宋先生道:「師母與師妹遠來,尚未伸敬,家慈時時不安。久仰師母大家懿范,與師妹閨閣淑風,渴思一面。今持治一觴,欲求賜教,萬望慨臨,則感激不盡。」
  宋古玉道:「家荊與小女,流居於此,自當趨侍令堂夫人,以為依傍。但愧箕縞貧身,不敢擅登華閫,故逡巡止耳,怎麼反辱寵招,似乎過於優禮,恐亦不便來領。賢契可為我辭謝令堂夫人吧。」
  裴鬆道:「家母蓄誠已久,定求垂顧。稟過尊師,容門生自去托賀夫人,轉懇師母吧。」說罷,遂一徑走到賀知府家來。請見了賀知府,將三副請帖呈上,復將要求伯母夫人,轉請宋師母並師妹之言,細細說了一遍。
  賀知府聽了,也自歡喜道:「請去會一會也好。尊帖留下,賢姪請回。至期她若推辭,我同著內人邀她同來就是了。」裴鬆聽了大喜,因回家與母親說知,備酒伺候。
  到了正日,著家人領了丫鬟去請。果然虧了裴夫人再三攛掇,皮氏方才領著女兒宋蘿同來。這邊裴夫人領著女兒裴芝重迎到外廳之後穿堂內下了轎,方迎請到內廳。先是裴夫人與宋師母、賀大人、宋籮相見過了,然後裴小姐也一一拜見。見畢安坐,宋師母與賀夫人上坐,裴夫人下陪,宋蘿在左,裴芝在右。丫鬟送上茶來,五人同吃。裴小姐早偷看,將宋蘿一看,只見她生得:
  窈窕蛾眉別自嬌,全無半點百花妖。
  始知美到河洲上,禮自夔生樂自韶。
  宋蘿也自偷眼將裴小姐一看,只見她生得:
  髻發垂垂潑墨雲,眼橫眉蹙盡奇文。
  慢言人美全輸卻,便是天仙也減分。
  二人各看了,暗瞎椋異。須臾茶罷,裴夫人與宋師母寒溫了一番,然後深謝賀夫人與賀知府照顧之情。然後贊及朱蘿之美,又細問其年,並朝夕所為。宋蘿俱不謙不任,一一對答。裴夫人方知她讀書識字,並與女兒一般,甚是愛重。兩個女兒,彼此相看,俱各歡喜。
  須臾,上席飲酒。飲到席中,裴夫人因對宋師母說道:「原來令愛端莊正靜,如此多才,真不愧古之淑女。」
  宋師母道:「小家女子,又無保傅,曉得些什麼,無非自持聰明,強作解事。怎如令愛小姐,大家風範,品立河洲之上,才居班謝之前,方是玉堂金馬之配。」
  賀夫人因歎說道:「二位不消謙讓。黃金白璧,原不相上下。這一對媒人,須要我做。」說得大家笑了。須萸酒罷,宋師母就起身辭謝。兩小女才美相對,各要逞露一番。爭奈匆匆吃酒,不及細細談心。到起身時,甚是依依不捨。賀夫人見了,說道:「妳二人不須如此眷戀。今日既已會過,便是遇家姊妹,時常可以往來。」宋菟友與裴紫仙方笑了一笑,一隨母親辭去,一隨母親送出,大家別去。正是:
  見月方知色,聞花始覺香。
  不因雙美聚,誰嫁兩王昌。
  裴夫人送了客去,回到房中,因與紫仙小姐說道:「宋家籮姑未見時,我只道是平常之女。今日相見,誰知竟是一個美貌女子。但宋師母談她知書識字,不知真假,若果文墨兼通,便不易得。我欲乘宋先生下榻之便,央賀夫人為媒,求為鬆兒之婦,倒也是一件美事。我兒妳道何如?」
  紫仙小姐道:「若論蘿姑姿容舉止,縱一字不識,也是閨中之美,何況眉目之間,言談之際,大有文情,決非虛假。母親求與哥哥為配,甚是有理,萬不可錯過。」裴夫人聽了,遂留心不題。
  卻說宋家母女回來,深贊裴小姐之美。卻因所處相懸,不敢想到婚姻之事。轉是賀夫人,看見二女才貌不相上下,動了撮合之念。因與賀如府說道:「我想裴給事是托孤於你的,我兄弟自是山東挈家特來投你。兩家之事,俱是你一人之事。完得一件,也是一件。今幸兩子讀書之事,得我兄弟教之,可謂完矣。但兩女婚姻之事,我今見其各各長成,也該與他料理,不知老爺曾為之料理否?」
  賀知府道:「我怎麼不料理?」
  賀夫人道:「你既料理,卻是怎樣料理?」
  賀知府道:「裴公子少年英俊,又肯潛心誦讀,今又得你兄弟教他,前口送文字來我看,令人改觀,自是科甲之才。一向留心為他在仕宦人家擇婦。擇來擇去,若非珠翠,便是錦繡,並無一夭桃面目。前見姪女,雖處荊布,饒有金屋之風,抱麗質絕無妖治之態,誠好逑中之女子也。若配裴郎,自是天生一對。但門楣今尚未齊,不知裴夫人意下何如,我故未曾啟口。至於裴小姐,我尚未見,不知是何人物。妳今會過,可為我一言。」
  賀夫人道:「今日裴夫人見了姪女,贊了又贊,十分愛慕。你這主意者向她一言,定歡然首肯。若問裴小姐人物,我見她雖居金屋,而有荊布之風,毫無妖冶之態,而愈顯天生之麗質,實閨中之淑女也。你若為她選婿,就是玉堂金馬,若非年少佳兒,萬萬不可誤她。」
  賀知府聽了,大喜道:「原來裴小姐,又是一個才美女子。這等說來,竟與姪女相彷彿了。」
  賀夫人道:「桃紅李白,雖各自芳菲,然播弄春光,實不相上下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若是這等,一發妙了。你姪兒宋彩,雖說是個貧儒之子,又受了許多艱苦,一時憔悴有之,然我細細看來,天聰自在,性學未沉。若飽食暖衣,苦讀三年,自是龍虎榜中大器。裴小姐若留心選婿,捨此無人。但恐裴夫人不能具眼,未必肯從。」
  賀夫人道;「老爺所慮固是,但我見裴夫人事事皆深信於你。你若去說,未必不從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從不從,我盡我心,也不妨一說。」
  夫妻算計定了,過不多時,賀知府無事,因親到館中,來看宋古玉,並看兩個學生的舉業何如。見他兩個做的文字,一日好似一日,便滿心歡喜。裴夫人見賀知府到館,忙具便酌,留他與朱古玉小飲,飲了半晌,賀知府辭出,遂同裴鬆到正廳上來,要請見裴夫人說話。
  裴夫人忙著人請入內廳,出來相見。賀知府因說道:「我自受了令先給事年誼之托,凡事無不經心。奈心長才短,一時料理不開。令郎讀書之事,前恨誤薦匪人,誤了年餘功課,今幸妻弟補過。細覽令郎學業文字,真有一日千里之功。風雲一便,定當飛去,似可無負矣。但婚姻之事,尚未言及,不識老年嫂胸中曾有主意之人否?」
  裴夫人道:「小兒頑劣,得師造就,感激不能悉言。至於婚姻,一向並無荇菜之求。直至前日蒙宋師母垂顧,得見掌珠蘿姑,再三覽其珠玉之輝光,方知窈窺淑女,果有其人。正欲挽大人襪駒秣馬之求,不意大人早淳諄問及,高義在古人之上矣。」
  賀知府聽了,不勝大喜道:「我學生此來,正為令郎與內姪女才貌恰是好逑,但慮門楣微有高下,故不敢信口唐突,但微寓意耳。不意老年嫂明眼卓識,早先得之,何快如之。但此婚姻,乃令郎之一事,尚有令愛婚姻,也須早定。前荊婦取擾時,得見令愛,盛稱其幽閒貞靜,才美不凡,品格還在內姪女之上。老年嫂有此金屋之盂光,豈可不覓一玉堂之梁鴻求配?」
  裴夫人道:「豈不願覓?但恨女流,知識不遠,還求大人垂青做主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我學生既受令先給事年誼之托,敢不做主。但擇婿一事,要得其人,不在門第。要看終身,莫認眼前。雖有其人,恐世情不識。今見老年嫂明眼高識,迴出尋常,只得要直說了。」
  裴夫人道:「大人明同日月,言若蓍龜,敢不拱聽,萬望見教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不是別人,也就是宋先生之子宋彩。他今雖一童子,然學通孔孟,筆帶風雲,異日功名不在令郎之下。老年嫂若能刮目,實一佳婿。倘捨此而別覓膏粱,則吾不知其可也。」
  裴夫人聽了,愈加歡喜道:「小兒屢屢稱贊宋玉風質性既高,才情又美,自慚不及。今大人恰又津津稱譽,定是不凡。況先給事見背,門楣已非昔日。只望婿賢,何敢更爭貧富。可否,悉聽大人做主。」
  賀知府聽了。大喜道:「既蒙老午嫂慨然,斷不誤老年嫂之托。」說罷,即辭了回去。隨請了宋古玉來家,將兩家婚姻之事,俱細說了一遍。
  宋古玉聽了,又驚又喜道:「「裴夫人怎有如此高義,莫非一時聽了老姊丈慫慂之言?只恐後來有變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慫慂弟固有之,然裴夫人原有成竹於胸中,非盡緣弟之慫慂也。」
  朱古玉道:「此乃至美之事。裴夫人既肯下援,難道小弟轉不思仰俯?但為人也須量力,不可貪一時之榮,貽終身之害。小女嫁去,貧而忽富,易於相安,猶之可也。至於他家小姐,生身金屋,一且蓬茅,自有許多不妙。老姊丈還須斟酌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老舅所慮,皆世情之事,所說皆眼前之言。小弟受裴年兄之托,豈敢以世情之慮,眼前之言相報。老舅不可因一番折挫,自待小了。且莫說功名,吾舅所自有,即內姪年少英俊,亦非池中之物。即今日此議,雖為玉風得妻,實亦為裴夫人得婿也。」
  宋古玉道:「老姊丈述觀高論,固足快心,然未免終屬虛想。些須才學,不知可能有用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高才薄學,若不有用,則朝庭衡文,設他何用?」
  宋古玉道:「雖如此說,多少高才,被人遺落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尊舅不可不察其實。徒恃虛名,為人稱屈。被人遺落者,不是瑜不掩暇,使是巧難藏拙。若精金美玉,字字珠璣,哪有不為主司刮目者。」
  宋古玉聽了,肅然道:「謝老姊丈之教了。既如此說,凡事老姊丈竟主張行之可也。但有一事可慮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何事?」
  朱古玉道:「裴夫人倘然允了,她富貴人家,若要行聘,卻將何物行去?」
  賀知府笑道:「聘物令郎自有,不須尊舅費心。」
  宋古玉聽了,駭然道:「他有何物,可以為聘?」
  賀知府道:「到聘日自知,此時不必問。」說罷,宋古玉別去,依舊到館不題。正是:
  論事原何迥不同,蓋橫高識在胸中。
  不然漠漠茫茫路,安得先將鳳配龍!
  賀知府將兩家婚姻之事,俱討了消息在胸中,然後復自想道:「兩家婚姻之事,其權在我,關係不小,也須謹慎。裴宋兩子,其才已見,我所知也。至於裴小姐與內姪女之才,只知大概,並未細察。雖女子無才,亦不為短,然畢竟有才,更覺出類,莫若同接來一會,借便考她一考,便知端的。」
  因入內與夫人細細商量,要請裴夫人來一會。夫人大喜道:「此舉最為有理,也顯得慎重其事。」因打點擇吉日,下帖子,來請裴夫人及公子、小姐不題。
  卻說裴夫人,因賀知府立此婚姻二議,宋蘿她已愛慕,歡然無疑;至於宋彩,一個少年貧子,不知才貌何如,恐誤了女兒,便朝夕留心,試探兒子。
  裴鬆道:「孩兒也不知人品如何,方是至妙。但以孩兒相較,自是邈他一籌。他既不以孩兒為不肖,肯賦桃夭,母親又何消慮他不是麟之趾耶?」
  裴夫人昕了,方以為然,放下心腸,聽賀知府作為。過不多幾日,忽見賀知府一副請帖,請她公子;賀夫人兩副請帖,請裴夫人與小姐,過去一會。裴夫人知是議親,不敢推辭,因答應了都來。只因這一來,有分教:
  女才不減郎才,郎貌何殊女貌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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