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肆小人惡毒圖財害命
詞云:
毒從何至?只為貪他財利。若教財利有便宜,害性命直如兒戲。
是他生事,是他惹氣,我於中無非作弊。誰知狹路逢伊,冤報冤怎生迴避。
--《鵲橋仙》
話說屠才,因前買盜,得了皮象一注。今見他打了外甥,又想著借此騙些用用,故說出許多利害言語恐嚇他。皮象聽了,果害怕起來,因再三問計。屠才將他攥穩,方才低低說道:「你不知,打老虎必須打死,方無後患。若放鬆他,跳起來就會咬人。宋石明明是只老虎,今雖虧我妙計,將他打倒,撳在牢中,然尚少錘棒,不曾打死。若捆縛鬆了,被他跳出,便為禍不小。為今之計,必須斬草除根,將他弄死,方絕其害。」
皮象道:「我豈不要弄死他?但他監在牢裡,生死是官做主,叫我也沒法。」
屠才道:「怎的沒法?只要有銀子!」
皮象道:「若是銀子可以弄得他死,我便再拚丟百十兩,也說不得了。」
屠才道:「弄是弄得他死。只是百十兩銀子,人看了不動火,未必肯做惡人,下毒手。」
皮象道:「你且說,下毒手要銀子,還是買富,還是買強盜?」
屠才道:「也不買官,也不買強盜,別有妙法。此法少也不肯,若多了你也不肯出。須得三百兩頭,便一了百了,便高枕無憂矣!我今細細與你說知。此時買強盜,強盜已扳定了。買官,已審定了,有何用處?只消悄悄送與禁子,叫他暗暗的把這廝弄死,只報說是斯文人受不得獄中之苦,忽然病故了,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妙法。就是你外甥被你打了,要到監中去攛掇老子,也沒個老子擢掇了,何等直截痛快!」
皮象聽了,方歡喜說道:「一不做,二不體,便依你!再豁著二百兩頭,斷送了這囚根子罷。」
屠才道:「算便是這等算計,還不知這禁子可肯下手哩。吃完酒我須去囑托他一番,看他如何?」
皮象道:「既是這等,酒不要吃了。」因立起身來,又說道:「你且回去乾正事,我且回去在家裡候信罷。」屠才便不留,遂算還酒錢,同走出門。大家默默會意,分手而去。正是:
你圖害命我圖財,
毒計陰謀暗暗排,
只道殺人不見血,
誰知刀自上頭來。
屠才別了皮象,暗暗歡喜道:「這個嗇鬼,平常半個錢也捨不得,到此緊流頭上,若不出脫他幾兩,更待何時。」遂一徑走到監門前,尋見朱禁子,要邀他去吃酒。朱禁子回道:「今日監中有事,離不得。」屠才遂扯他到一個僻靜之處,要害宋石性命之事細細與他說了,許他一個元寶。
朱禁子道:「一個人的性命,難道只值得五十兩銀子?若是別人來說,要我乾這沒天理之事,少也得五百兩頭送我。既是屠老爹吩咐,又且同一衙門,怎敢說客話。兩個元寶,是半分也少不得的。」
屠才道:「朱兄既說得如此斬截,我也再不好開口求減。我且回去,與舍親商量,他若肯出,我明日先付一半,事妥再找一半。你須在家等我。」
朱禁子應承了,屠才忙出監,走到皮家,又騙皮象道:「這事弄得不妙了。送禁子姓朱,為人甚是刁鑽。這事他一向在強盜口中已察知些風聲。今見我去央他,早搭起一個天大的高架子來,竟要一千兩。後來是我再三求他,他方肯讓了一單,還定要五百兩。我想大爺如何肯用許多。這事拖到後來,定然要弄出不妙來了。」
皮象聽見說出許多銀子,早心痛起來,連連搖頭道:「這個事怎麼做得來,只好聽天由命罷了。」
屠才道:「我也曉得做不來,就要回他。但聽見他說,宋石這兩日正苦苦求他,訪問賊口仇人是誰。我今日不知就裡,恰恰又將此事去求他。他一個眉毛會說話之人,豈不看破我們的機關。若托之事成了,他是我們一伙,便自然迴護。倘這事爭錢多寡,做不成羞了他,他未必不惱羞變怒,又弄出別樣的是非來,大爺不可不慮。」
皮象聽了,著慌道:「這等說來,則老兄見教的這些妙算,不是害人,轉是害我了。」
屠才道:「大爺,你這話就說差了。我當初原說要拚著幾兩銀子。今日事已做得妥妥帖帖,太爺卻捨不得銀子,怎麼怪人。」
皮象道:「不是我捨不得銀子。二三百兩,尚好支持。突然一千五百兩的講起來,叫我想麼應承。」
屠才道:「這也怪你不得,總是我管閒事的不是了。罷罷罷!你只消打點三百,如今先付出二百來。待結果了,當再找一百。若要多時,都是我賠,你不要管了。」
皮象此時身子騎在虎背上,無可奈何,只得留屠才吃得醉飽,又取出四大封銀子來,付與屠才。
屠才收好了,方才別去。回到家中,甚是快活,將銀子叫妻子收起三封,只留下一封在外。當晚睡了。到次早起來,將這銀子袖了,走到朱禁子家,付與他說道:「這是一封五十兩。待事妥了,再找五十兩,決不遲誤。」
朱禁子接了,收入內裡,就留屠才吃早飯。吃完了,屠才因問道:「這事幾時下手?」
朱禁子道:「既要結果,遲早總是一樣,省得睡多夢長,就是今夜三更斷送了他罷。屠老爹明早可攜物事來討信」
屠才道:「若是如此,感高情不盡。」說罷,別去了。正是:
淺淺陰謀小小奸,如何苦苦去瞞天?
一朝天運循環到,甘伏其辜實可憐。
朱禁子受了屠才的賄賂,打點去害宋石的性命,且按下不題。
卻說本府新到的太爺,是陝西人,姓藺名楷,為官甚是清正。到任方才一月,也審過宋石一次,無贓無證,也曉得仇人扳害,只因眾盜咬定,又未察出仇家,難以開釋,故又擱起。
這一夜睡到一更天,忽夢見臯陶來拜他,說道:「作賦的大貴人有難,只在頃刻,老先生為何還高臥不去救
他?倘有差池,其罪不小!」因將手一推,道:「快去!快去!」
藺知府突然驚醒,因想道:「臯陶,獄臣也,忽來顯靈,定是獄中有曖昧之事。」因走起身來,傳喚衙役,下獄點監。
且說朱禁子,因有事在心,吃了一肚子酒,睡到二更天,忽然醒了。忙爬起來,走到獄神前,磕了四個頭,通誠道:「獄神老爺在上,要害宋秀才性命,皆是皮監生與屠才之過,實與小人無乾。小人不過得他幾兩銀子養家活口,望老爺鑒察。」磕完頭起來,又篩了一大碗燒酒,吃了壯壯膽。因取了石灰袋在手,去到宋石監房內來。
此時宋古玉尚未睡著,聽見腳步響,因問道:「是哪個?」
朱禁子道:「是我。」
宋古玉道:「禁子哥,此時為什還不睡?」
朱禁子道:「不然也睡了,因有一句話要來對你說。」
宋古玉道:「有什話,此時來說?」
朱禁子道:「這話正該此時說。既到此時,不得不說了。宋相公,你是個讀書人,莫要錯怪了我。自古冤有頭,債有主,有一個人要你的性命,卻與我無乾。」
宋古玉聽了,嚇得魂飛天外,呆了半響,因想道:「求他料也無用。」轉硬說道:「禁子哥,你既要我性命,怎麼回得你?但求你多把些酒與我,吃個爛醉,不知人事,憑你下手了當,便是你的高情了。」
朱禁子道:「這個使得。但不知你可吃嬈酒?」
宋古玉道:「只要吃醉,還論什麼酒。」
朱禁子走去,取了一瓶燒酒,約有二三斤。宋古玉接在手,因歎息道:「若論我宋古玉才學,便斗酒百篇,也不愧太白。怎今日將此一瓶,在獄底絕命。」說罷,就一氣吃了半瓶。
朱禁子催道:「快些吃罷,我還要睡一覺哩。」
宋古玉拿著酒,巴不得吃醉。吃一口,想想妻子。又吃一口,想想兒女。那酒偏不醉,因哀告道:「禁子哥,那裡不是積德處,略寬一刻,等我吃完了,自然就醉。」
朱禁子道:「宋相公,不是我催促你。醉也是死,不醉也是死,總差不多,不如早些去了倒乾淨。」
宋古玉聽了道:「有理,有理!大丈夫既不能生居卿相,便當視死如歸,為何戀此瞬息,作兒女態。」因將酒瓶往地上一摜,因大聲狠說道:「原來天生我宋古玉一場,只這等一個結果!」遂閉自自睡,聽他作為。
禁子提起灰袋,正要上前下手,忽看見門外火把亂明,照得滿監中雪亮,許多人喊叫道:「太爺點監,禁子如何不來迎接?」朱禁子忽聽得太爺點監,便慌做一團,忙丟下灰袋在宋古玉身上,兩步做一步,跑出彩迎接。
不期大爺早已坐在官廳之上,問道:「本府點監,你是禁子,為何不來迎接?定是躲在哪裡害人作弊,快快供來,免我動刑!」
朱禁子心裡雖慌,卻是奸滑慣的,嘴是溜的,忙稟道:「獄門嚴禁,小的日夜防守辛苦,貪吃杯酒,偷睡片時,迎接老爺來遲了,罪是有的。若說作弊害人,監犯皆有簿籍,老爺不時弔審,小的下役,怎敢妄為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取過監犯簿來送上。
藺太爺見他說得有理,不便難為他,因問道:「這監犯中你可知有什出名的文人在內嗎?」
朱禁子明知宋石是個秀才文人,正因害虛心病,怎敢應承。便推辭道:「小的下役,怎麼曉得。」
知府也不就問,看見監簿送在面前,遂展開細看,暗暗想道:「作賦文人,惟有江淹最著。此人莫非姓江?」及一一查來,卻沒個姓江的在上面。忽看見宋石名字,將心一觸,忽然有悟道:「宋玉,古之作賦人也。此人叫做宋石,玉石相因,定是他了。」
因又問道:「這監犯宋石,是何等之人?」
朱禁子道:「他是大盜的窩家,前日老爺也曾審過。」
藺知府因想起,又問道:「可就是我前日曾審過他,無贓無證,不曾定罪案的這一宗嗎?」
禁子只推說:「小的不知。」
藺知府道:「我還記得,他稱說原是生員。可快帶出來,本府審問他。』
朱禁子聽見叫帶宋石出來,一時嚇得渾身都抖起來,腳也軟了,竟不敢走進去,就像掉了魂的一般,只是呆立不動。藺知府看見,知他有弊,忙叫兩個皂隸,押他進去帶人。
這宋古玉吃了酒,已仰臥受死。忽聽見外面亂叫,喊做一團,朱禁子丟下灰袋忙忙跑去,不知是什緣故,未免提心吊膽。不多時,又聽見有人一路叫進來道:「監犯宋石在哪裡?太爺叫帶你去問哩!」宋古玉知道有些生機,忙將灰袋藏在身邊,大哭起來,亂叫道:「朱石在此,爺爺救命!爺爺救命!」兩個皂隸忙走進來,叫朱禁子開了他的縲紲,帶到官廳上來。
宋石看見藺太爺果坐在上面,因伏地哀哭道:「犯人宋石,受朱禁子之害,性命已在呼吸,再遲一刻,也不能得見恩星老爺之金面矣!」
朱禁子慌忙跪下分辯道:「小的是禁子,他是犯人,時常拘管,未免致怨。他說小的害他,有何憑據?況他好端端在此,害他些什麼?」
朱石道:「怎說無據?」因取出石灰袋兒,呈與太爺看道:「你不害我性命,這東西是哪裡來的?」朱禁子看見事已敗露,便啞口無言,只是磕頭。
藺知府不勝大怒,因起身出監,叫將二人帶上堂來,重複坐下,因問朱禁子道:「你得何人買囑,欺害人性命?快快從實招來!』遂吩咐皂隸,取夾棍來伺候。
朱禁子見太爺已看得明明白白,不肯去捱夾棍,只得實說道:「這事小的雖不該做,但做此事,卻與小的無乾,都是老爺案下捕役屠才叫小的做的。要究詳細,須問屠才方才知道。」
藺知府即掣簽,叫左右速拿屠才。不移時,屠才拿到,跪在地下,看見朱禁子並朱古玉俱跪在地下,知道事泄,嚇得魂不附體,抖做一團。藺知府早喝罵問屠才道:「你這奴才!既在公門當捕役,就該知道法度,如何買囑禁子,害人性命?」
屠才見了,料瞞不過,只得爬上幾步,再三磕頭稟道:「這事實與小的無乾,是皮象與宋石有仇,托小的做的事。」
藺知府道:「這等說來,連那大盜扳害宋石做窩家,也是你這奴才做的事了?」
屠才磕頭道:「小的已經犯罪,生死俱在老爺台下,怎還敢虛言。這皮象與宋石,原是姐夫郎舅。只因宋石是個生員,有些才情,每每看這皮象白丁監生不上眼。這皮象又自恃家巾富足,不肯下氣於姐夫窮秀才,故彼此言話參差,竟成了仇隙。因此皮象恨狠不已,故叫小的買盜扳害他。小的不合,一時被惑,竟依他指使,陷身法網,實不能無罪。但求青天老爺念主謀有人,小的不過為從,求寬一二。」
藺知府道「這是買盜扳害一案了。這謀害性命,又是什麼緣故?」
屠才道:「宋石原是個窮秀才,因被害坐在監中,家中連柴米懼無了。他妻子皮氏,尚不知度象惱她丈夫,還認做至親,叫兒子去問娘舅借柴米。誰知皮象是個慳吝狂妄之人,不但不借他柴米,又罵他老子是強盜窩家,是個死囚,又將外甥毒打了一頓。外甥才得十來歲,被打急了,不合回嘴道:「你說我父親是窩家,我家淺房窄屋,窩的贓沒處放,都轉窩頓在娘舅家。我父親是死囚,只怕娘舅也是死囚哩!」皮象聽了,恐怕宋石信了兒子的言語,真個扳他,故不得已,才叫小的下此毒手。」
藺知府聽了,點頭道:「是真情了。」
宋古玉跪在下面,聽見屠才一一供出真情,如夢初覺,朝上只是磕頭道:「原來此禍都是皮象起的,好惡人也!好狠心也!今日若非恩星老爺救了殘生,此時已死在九泉之下矣,也不想著是他害我,皇天后土,一般也有見天田的時候!」正是:
如海深冤已認真,屈天屈地訴何人?
無門陌路思量遍,說破誰知是至親。
藺知府審問屠才明白,因掣一簽,差四個差人:「速拿監生皮象,明日早堂聽審。如拿不到,每人重責三十。」差人領簽去了。藺如府又點了一個孫禁子管監,就吩咐他將宋石、屠才、朱禁子,同帶入監去收管,明日早堂拿到皮象同審。然後,退入後堂去安寢。只因送一審,有分教:
狡猾投淵,神明開網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