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庸先生出對欺弟子

  詞云:
  老師何學,先覺以覺後覺。絳帳專懸,韋編特設,孔孟高風如昨。
  才低德薄,請將來豈不誤人之托。審問無知,明辯無辭,定遭羞削。
  --《柳梢青》
  卻說眾社友離了監門,因說道:「公堂辯冤,只好明早。古玉令政在家望信,不知怎生愁苦,我們大家須同去安慰她一番才好。」大家都道有理,遂同走到宋家來,將監中看見,所說之言,一一重宣了一遍,皮氏在內聽見是真,直嚇得魂消魄散,手足無措,與兒子宋彩、女兒宋夢,三人只哭做一團。
  眾人聽了不忍,因高聲說道:「事雖如此,然府堂一審,還不足為定。老嫂哭也無用,且請安心,看好令郎令愛。待我們眾人明早到府堂上,與袁通判講。他若用情便罷,若是執法蠻做,我們便到各上司去遞公舉,與宋兄辯冤,畢竟也有個明白。老嫂只消叫宋喜送飯到監裡去要緊。」
  皮氏見眾人說得情詞懇切,便顧不得嫌疑,疾忙拭淚,領著兒子走出堂前,望眾人跪拜道:「求列位伯伯看拙夫平日之情,周旋一二,感恩不淺。」
  眾人也一齊跪答道:「老嫂請起,這個自然。一切衙門之事,俱在我眾人身上。」說罷,方出門而去。正是:
  悲傷只有夫妻切,患難全憑朋友扶。
  為政原思除惡賊,誰如鑄拇善人屠。
  到了次日侵晨,眾社友俱約會了,都到府前,候袁通判坐了堂,便七八個頭巾藍衫擁上堂來.袁通判看見,因問道:「眾生員有何事來見本府?」
  李先民為首,便走上前稟說道:「生員等俱係老公祖門牆桃李,從未輕涉公庭。今因同學生員宋石,無影無響,忽被盜賊扳害,下在獄中。此係不白之冤,眾殊不平,故萬不得已,只得大膽來求老公祖昭雪。」
  袁通判道:「宋石做了強盜窩家,昨日本府審時,他已親口招承,有何冤枉。這是朝廷錢糧,非比等閒,諸生宜各保前程,休來惹事。」
  眾秀才道:「這宋秀才若是素行不端,有甚噯昧可疑,生員們怎敢為他人而自犯法。這宋石除讀書與詩酒文章之外,一毫閒事不管。即詢之通國,無不皆知其為端恭之士。乃突然信強盜之口,加以極慘之刑,真是天地間之奇事。就使果然是強盜窩家,亦須追出原贓在於何處,然後可以定罪,豈有贓證毫無而竟誣人為盜之理。老公祖也須細思而詳察。」
  袁通判被眾生員這一席話,說得甚是無趣,因大怒道「那宋石窩頓賊贓,是眾強盜供稱的。拿來審時,又是他自家招認的。本府又不曾冤屈了他。你這一班秀才,怎麼倚著青衿,出頭為他強辯,終不成朝廷法度為你徇私。本該審文學台,除名定罪,姑念學校體面不究,還不快快出去!」
  眾人見袁通判發怒,因也不遜道:「是非自有公論。一個強盜之罪,豈可但憑扳害之口,刑極之招,即一審即為鐵案而不可移。老公祖須知,士可殺而不可辱。宋生員今日被誣,開口即以重刑恐嚇之,使其屈招,惟願早死。我輩眾生員未為賊扳,難道老公祖也可加刑!老公祖就是申文學台,眾生員就拚著這頂頭巾不戴,也要到各上台與宋生員辯明無罪。若宋生員是強盜,則我輩同學亦皆是強盜矣。一個黃堂之政,怎麼竟無分曉如此。」七嘴八舌吵了一堂。袁通判覺得不像體面,連事不審,竟退堂進去了。
  眾人無奈,只得出來商量,要到各上司去遞辯冤揭。內中一個朋友,叫做蕭雲龍,說道:「依我算來,揭帖此時還遞不得,府裡的文書又未曾申上去,知他作何審語?倘他因我們這番吵鬧,改了招詳,我們反先去辯冤,豈不自搬自腳,自打自牙,且使各上台疑我們生員把持衙門。莫若等他出了文書,若果然將宋古玉做實了,我們看他申文上破綻,再具結辯冤,也未為遲。」眾人聽了,再細想一想,皆說道:「這一論甚是有理。」因不具揭,只在刑房打聽。
  原來袁通判這件事,原不曾得財,又被眾秀才激哄了一番,又想無贓,實難定罪,又聽得新知府已有人了,遂將此案擱起。正是:
  為官既是救生民,若遇無辜當善處;
  如何只保自家官,放在監中常受苦。
  宋古玉坐在監中,且按下不題。卻說賀知府自受了裴夫人延師之托,便差家人賀祿,回山東家裡,去請舅子宋古玉來處館,以為必然來的。不期被眾社友留下,回了一封信來辭。賀秉正接了信,甚是躊躇,因對夫人說道:「你兄弟不肯來也罷了,但裴夫人托我延師,我一向在此做宮,日從政事,不便結交,知道誰是明師,何以復裴夫人之命?」
  宋夫人道:「我想為師教學,必是秀才,老爺要知此地人才,何不去問學裡先生?」
  賀知府聽了,大喜道:「我倒忘了,夫人之言有理。」
  到了次早,叫人拿了一個侍生的名帖跟隨,親自到學裡來拜胡教宮。相見過,茶罷,賀如府就先說道:「我學生有一事,要來請教老師。」
  胡教官忙打一恭道:「不知老大人有何事垂問?」
  賀知府道:「要請教貴學生員,真才實學,素有名望,不知是哪幾位為最?」
  胡教官道:「學裡秀才雖有,若要真才實學,敢稱名於老大人之前者,卻也有數。但不知老大人要他,作哪一項之用?」
  賀知府因說道:「敞同午裴給事歿後,所遺一子一女,皆具聰慧,裴夫人恐怕失學,再三托我延一位明師教誨。我學生未親學政,不識其人,故求教老師,乞薦一位人品老成,學問充足,堪為師範者於學生,則感高誼不淺矣。」
  胡教官聽見是薦館的生意,有些想頭,便推開一步說道:「既是老大人要為裴公子擇師,這是死生之托,誤不得事的,怎敢信口吹噓。容晚生細查定了,即當上薦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如此深感,且暫歸候教。」就別去了。
  胡教官忙叫了一個能幹的門斗來,細細將賀知府延師之事,與他說了道:「裴吏科家教公子,這是一個肥館。若不重重送我一個禮兒,我怎肯輕易薦他。你可出去,與我盡心兜攬一個又有真才,又肯送禮來求我的,我方肯薦他。」
  門斗道:「這是老爺知道的,汝寧秀才,若有真才,定是窮的,哪有禮物送老爺,肯送禮物的,才學恐只有限,還該怎樣?」
  胡教官低著頭,又想了一想道:「賀老爺說,裴公子十分聰慧,要求明師指點,以防盤駁。我想裴公子縱然聰慧,尚在幼年,哪裡便能盤駁。就是中中的也罷,只要送我一分厚禮。」
  門斗領命,便尋了一個秀才,姓常名蓼,字莪草。胸中雖只平平,人物倒生得長長大大,象個才人。一張嘴,又能言快語,有些機變。曉得裴科尊家,是個美館,故托門斗送了胡教官五兩銀子,求他薦去。胡教官受了銀子,遂不問他有才無才,竟寫了一封書,薦與賀知府。賀知府見胡教官力薦,又盛贊其多才,遂信以為真,因與裴夫人說了,先領裴公子去拜見過,遂送贄儀,然後禮請到館。
  這一日,常莪草初進館,四圍一看,只見圖書滿座,筆墨縱橫,甚是齊整。因問裴凇道:「你一向既未從師,卻在館中做些什麼功夫?」
  裴鬆答道:「先大人在日,門生誦讀之餘,尚蒙指點些經書大義。自見背之後,無人訓誨,惟朝夕在(口占)嗶中虛度。今幸侍老師座前,萬望開示。」
  常莪草道:「是如此用功,不知《四書》曾讀完否?」
  裴鬆道:「《四書》七歲上就讀了。」
  常莪草道:「《四書》既讀完,可曾讀哪一經?」
  裴鬆道:「《玉經》皆已讀完。」
  常莪草聽了,沉吟道:「你今午才十歲,就是聰明,卻也讀不得許多書。想也只是貪多務名,略略涉獵而已,哪裡盡能成誦。」
  裴鬆道:「門生讀是讀過,正恐讀不純熟,有如老師所言之病,敢求老師每經拈一段提醒提醒門生,免得門生荒廢。」
  常莪草見裴鬆叫他提書與他背,料定他不能全熟。因要捉出他的破綻,便好自尊師體,就在《五經》上只撿疑難冰冷兜搭難讀的,摘出五段叫他背誦,誰知裴松果然記得,竟逐章逐段朗朗背出,格磴也不打一個。常莪草聽了,不覺駭然道:「記得清白,讀得純熟,果然智慧。以後只消講解做文了。」
  裴鬆因又說道:「門生《史》、《漢》也曾讀過,恐怕生疏,也求老師提一段與門生背湧。」
  常莪草道:「今日初到館,不宜多讀。明日再背吧。」裴鬆便不敢再言。
  到了晚間,學生入去,常莪草暗想道:「若只教學生讀書,讀書費工夫,還好延捱歲月。他書已讀完,只打帳講書做文,便日日要來瑣碎,卻教我怎生支持得過。況講書從來不慣,做文又要求人。這學生問長問短,又大有苦心,若一時答應不來,豈不被他看輕了。須尋一個什麼難題目,將他難倒,使他不敢放肆,方可據此師席。不然,便要決裂了。」沉吟了半晌,忽想道:「若將做詩做文大題目難他,他就做不來,也不為辱。我還記得白孝立出了兩個絕對,時常難人,並無人對出。他小學生家,要對如何能夠。他若對不出,自然英氣要挫一挫。」算計定了,甚是喜歡。
  到了次日,師生相見過,常莪草又將《史》、《漢》上的文字挑他兩段,叫裴鬆讀。裴鬆俱朗朗讀了,讀完就去習字。寫完字,就坐在旁邊聽講。常莪草因問道:「你書雖讀得多,終是強記之學,非聖賢所重。能下筆著述,方顯出靈心慧性。不知你曾做過對嗎?」
  裴鬆聽了,微笑一笑道:「對遂未曾對過,詩詞倒常胡亂做一兩首。」
  常莪草見他微笑,因正色道:「青史,你莫要將做對看輕了。詩詞文章內,比偶鏗鏘,莫不皆從對中造出。你若看做等閒,待我且出一對,試你一試才情,看你對得何如?」
  裴鬆見先生說得對對繁難,倒嚇得不敢開口。常莪草提起筆來要寫,忽又說道:「我若在古典上出個刁巧的,只道我有意難你。我且在《千字文》上,出一個與你對對看。」說罷,就在紙上寫出一句來,遞與裘鬆道:「你看看,對得來嗎?」裴鬆接了,展開一看,只見上寫的是:
  斜鉤掛殘照,日月盈昃。
  裴鬆看了道:「這個對,斜鉤指月,殘照指日,巧也算巧了,只怕也還有的對。」因俄首而思。
  常莪草見裴鬆沉吟,拿穩他沒得對,因嘲笑道:「青史,你《五經》、《史》、《漢》既已都讀過,難道《千字文》轉忘記了?」
  裴鬆偶想著了一對,便不說閒話,竟取筆寫出來,呈與先生看。因說道:「門生《千字文》實實不曾讀過,幸而聽得頭一句,因撮成一對,不知可對得,求老師指教。』常莪草見他對了,先吃一驚,還疑他對得不切。及接了一看,只見上面寫的是:
  乾土接陰雲,天地玄黃。
  常莪草細細看了半晌,見對得字字精切,只驚得瞎暗吐舌,沒本事說他不好。只得點頭道:「這一對,實虧賢契。有此異想,真要算做聰明了。賢契既知此聰明,我再出一對,與賢契對對看。」因提起筆來,又寫出一句道:
  穿林以往,兩邊皆傍木行。
  裴鬆看了,不做一聲,因又低頭而想。常莪草見他對過前對,便不敢譏誚他,然心下尚疑他如何再對得出。不期裴鬆想不多時,早又對了一句道:
  合呂而吹,上下全從口出。
  常莪草看得分明,心下已服倒了,只得贊說道:「賢契具此美才,從此留心時藝,令先給事之書香一脈,自不朽矣!」
  裴鬆道:「伶仃孤子,若蒙老師栽培,不致墮落家聲,則感恩不淺。」說罷,依舊入位讀書。到晚退入內裡,細細將先生叫他做對之事,與妹子紫仙說了一遍。又將出的兩對,並對的兩對,都念與她聽。
  紫仙聽了甚喜,因說道:「這兩對分合字體,雙關二意,實實有些難對。若不是哥哥聰明對了,豈不為先生所笑。這先生既做先生,就該循循誘人,怎麼轉出絕對難人,殊覺不情。」
  裴鬆道:「出對難人,也是循循中之一道,倒也罷了。但恐他只知出對難人之學,不知可有對對訓人之才。」
  紫仙道:「這不打緊。待妹子也出一個絕對,哥哥拿去考他一考。他有才無才,便立見了。」
  青史道:「妹子出什絕對?」
  紫仙道:「也不過分合字體以為巧而已。」因取筆硯,寫出一句道:
  大一人,不如天一大。
  青史看明,因想要對一對。想了半晌,卻想不出,因說道:「這一對,比先生的兩對更覺難對,拿去考考先生,倒也妙。但我一個學生,怎好要先生對對?」
  紫仙道:「這不難。哥哥只說是妹子見了先生的兩對,大有妙處,因摹做著也出了一對,要我對。我一時對不來,求先生代對一對,便無礙了。先生若是有才,自然就對;若支吾推托,無才便可知矣。」
  青史聽了道:「妹子所算,甚是有理。」
  到了次日,青史進館,見了先生,就將妹子的對句,送與先生看。隨將妹子所說的言語,復說了一遍。常莪草是個奸滑之人,接了對句,聽了這些說話,就知是學生來考先生,便乘機使乖道:「這對我代你對也不難。但我偶然想起一件要緊事,定要回家。一去就來,來時代你對吧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假做慌張,為金蟬脫殼之計去了。只因這一去」有分教:
  背地求人,當前扯闊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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