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惡大舅買盜扳姐夫
詞云:
人人盡道親情好,豈料親情狡。一些觸怒火油澆,便要將人架起用柴燒。
雖然惡語令心惱,須念關雎鳥。奈何卻使暗尖刀,砍來沒頭沒腦又攔腰。
--《虞美人》
話說屠才得了皮象的銀子,滿心歡喜。回到家中,將銀子稱出三個五兩,帶在身邊,其餘叫妻子藏好了,方才與妻子說明去睡。
到了次日,清早起來,遂走到監裡,將要扳宋古玉做窩家之事,細細與三個強盜頭說明,各人又與他五兩銀子。從來強盜見了番捕,就如土鼠見貓一般,百依百隨,何況又有銀子,比閻王吩咐小鬼還靈。彼此說得停停當當,只等臨審時,就扳害宋古玉不題。正是:
明鏡但能懸上照,誰知下有百冤情;
若教一一推詳出,除是龍圖再復生。
卻說宋古玉,嚷罵皮象之後,被眾朋友勸去,又吃了一回酒。直吃得爛醉,方才回家。到了家中,因對皮氏說道:「妳前日說妳兄弟那狗畜生是個小人,我還不肯深信,誰知果然鄙吝得可笑。今日我同眾朋友在郊外飲酒回來,剛走到你家門首,偶做了一首《黃葉前朝寺》的詩,要寫出來與眾朋友看,因走進去討筆硯寫。不期那畜生錯認是我又同朋友去要他的酒吃,遂躲在家裡,叫人回我出門。眾人看破了,偏要坐等。他無可奈何,方改口說是吃醉睡了。這等沒體面,不通世情,我氣他不過,因大罵了一頓,被朋友勸了,方才出來,你道可惡不可惡。」
皮氏聽了道:「我原說他是個算小之人,雖然納了一個監生,然氣量褊淺,只好與那一班偷雞盜狗之人往來,怎生入得文人之伙。你既看破了他的行藏,只淡淡的不睬他便罷了,為何又去罵他。」
宋古玉道:「罵他,還是看丈人與妳的情面教訓他,怕他怎的。」
皮氏道:「不是怕他。但他往來的都是些壞人,恐怕不能自悔,轉要怪人。」
夫妻說過,也就丟開一邊去睡了。到此日起來梳洗了,正要出門。到沈君弼家去做文會,忽見一個老家人走到面前,納頭便拜道:「舅爺在上,小的賀祿磕頭。」
宋古玉定睛一看,方認得是姐夫賀知府的家人。因問道:「你幾時來的,老爺與太太好嗎?聞知老爺已不做官,為什竟不還鄉?」賀祿忙送上一封書道:「家爺有書在此,舅爺開看自知。」宋古玉接來開看,只見上寫的是:
弟因一官萍轉,久不獲與尊舅握手談心,殊為悵怏。不識尊舅於登壇縱酒時,亦念及遠人否?雞肋正爾戀人,幸為敝同年裴給事訟冤,觸怒當事,遠遷罷職。即當還鄉聚首,以慰夙心。又因生受裴年兄托孤之重,不敢死負其言,只得暫且淹留。
茲啟者,亦緣裴給事有子,正當受業之年,尚乏明師,托弟延請。弟恐誤薦虛名,以辜其托。因再四選求,非尊舅不可。因敬遣蒼(▉平),致儀敦請。乞念弟之為人,轉而為弟慨受其贄。則不獨亡友之子,從學得明師,小弟亦得展親親之快晤矣。倘慮家室睽違,合宅偕臨,更快不可言。
關書具上,修金仰憑台示。舟車之費,賀祿自能料理。絳帳已設,臨楮不勝颥望。
宋古玉看完,不勝歡喜。因拿了來書,笑嘻嘻走回房中,對皮氏說道:「賀姐夫如今不做官了,因受了同年裴給事之托,要請我到汝寧去,教他兒子之學,遣賀祿送了關書聘禮來,修金聽我批多少。又恐我離不得家,叫連妳也搬了去,一家同住。論起來,我住在這裡,又無進益,移去不憂柴憂米,也是一樁好事。娘子,妳可想一想,還是去好,還是不去好?」
皮氏道:「該去不該去,相公當作主張。妾身女流,識見淺薄,哪裡敢作定論。」
宋古玉聽了,道:「這也說得是。賀祿在外面,可收了他的禮物,打點酒飯,留他住下。待我出去,與眾朋友商量定了,明日好寫書回他。」說罷,依舊出門,到沈家去會文了。正是:
自己行藏事,如何強友謀?
禍來神昧矣,三轉四回頭。
宋古玉急急走到沈君弼家,十數個社友,俱已先在那裡了。看見宋古玉進門,齊說道:「古玉今日太來遲了,該罰,該罰!」
宋古玉道:「非弟來遲,有個緣故。剛走出門,不期賀姊丈差人送書與我,只得開書看了,又問他家裡的許多事情,故耽誤了半晌。」
沈君弼道:「既是令姊丈遠遠差人來,未免要支持,情有可恕。但聞你令姊丈已不做官了,書來說些什麼?」
宋古玉道:「正為他不做官,受了同年裴給事孤寡之托,再三要請我挈家都去,教他兒子之學,修儀情願加厚,該去不該去,我自家一時主張不定,故特特來請教諸兄。」
眾朋友俱是歡喜宋古玉的,哪個肯說該去。這個道:「宋兄若肯處館,本地怕沒人請,卻去到汝寧數百里之外,甚非美算。」
那個道:「從師原該就學,不聞往教。縱隨俗請去,也只好先生一人,哪有個挈家都隨去之理。」
又一個道:「處館原為救貧。在無才著,諒不能上進,借此以糊其口,則可也。若古玉兄,學問高人,不啻北斗,文章擲地,可作金聲,取一第如反掌,何苦奔馳遠道,為人傭工,吾不取也。」
你一句,我一句,盡說不該去,將宋古玉要去的一團高興說得冰冷。會完了文回家,忙在燈下寫了一封辭館的回書,付與賀祿,叫他明日起早去回復老爺。賀祿怎敢爭執,只得領命而去。正是:
前程如漆復如棋,漠漠茫茫誰得知;
有美絳帷辭去矣,無情縲紲反安之。
宋古玉打發賀祿去了,心下快暢,因對皮氏說道:「賀祿已去,我今到李先民家,報知眾友,也使他放心。」
說罷,遂走出門。不上半里,忽有幾個穿青的公門中人撞著,又象認得,又象認不得。因問道:「相公,你叫做宋石嗎?」
宋古玉聽見叫他名宇,勃然大怒道:「好大膽的狗才,除了宗師,誰敢叫宋相公的名字。」
眾人見他認了,便不回言,竟一齊上前,將一條鐵索嘩啦一聲套在宋古玉頸上,扯著便走。宋古玉吃了一驚,忙嚷道:「你們是什麼人,敢如此無禮,凌辱斯文。鎖便鎖了,恐怕難解!」
眾人道:「不要我們解,自有人替你解。」一面說,便一面前推後搡的扯著他走。
宋古玉想一想,於心無愧,反笑一笑道:「便跟你去,看你怎生放我。」須臾走到府前,眾人竟帶入府去。
到了堂下,正值知府坐在堂上。宋古玉忙定睛一看,只見丹墀下,已夾著三個人在那裡,叫痛叫苦。宋古玉正要上前去訴說前情,兩個差人早跪下稟道:「盜犯宋石拿到!」
宋石聽見差人叫他是盜犯,方才著驚,忙上前跪下稟道:「太公祖在上,生員宋石,讀書守分,並無罪犯,不知何故,忽鎖捉到此。」
原來這府官姓袁名耀,是本堂通判。因堂上缺官,他費了千金,謀署堂印,思量一本十利。今聽見強盜窩家,必定有些油水。今見宋石口稱生員,心下也自狐疑道:「豈有生員肯做強盜的窩家?其中必有緣故。今既被扳,卻也顧他不得。」遂問道:「朱石,你既做秀才,應知禮法,怎麼反去窩藏大盜,打劫錢糧?今日事敗,可實實供招,免受刑罰。」
宋古玉道:「太公祖在上,念宋石十六歲游癢,至今二十八歲,只知瀆書,一毫世務不管,一切非禮不為,何況為盜,何況窩家。若說窩家,一發無據。生員一貧如洗,破屋不過三四間,打劫錢糧,藏在何處?還求太公祖詳察。」
袁通判道:「賊情之事,奸狡百出。窩頓之贓,殺藏西匿,豈虛詞之可信。你莫倚著是生員,只道本司難為你不得。須知盜賊犯了朝廷錢糧,便是舉監官員,皆要動刑。可速速招來,免我動刑。」
宋古玉道:「階下數賊,若識一面,也還可疑,實係風馬牛毫無影響,卻教生員招些什麼?」
袁通判因叫大盜毛疤子問道:「你打劫的錢糧,實實寄頓在何處?不可妄害平人!」
毛疤子一口咬定道:「青天老爺!真的假不得。這些贓物,實是都寄頓在宋秀才家裡。為何寄在他家?只因當初打劫錢糧,都是他的主意,叫小的們做的。今日事敗,他卻在家受用,反叫我們受菩,連性命都送了。」又對宋古玉道:「宋相公,你招了吧!你看我們,孤拐都夾扁了。」
宋古玉聽了,急得眼中火出,因罵道:「你這賊強盜,我前世與你何冤何仇,今世卻無緣無故的扳害我。」
袁通判見強盜咬得緊,因指著宋古玉道:「你明明是窩家,還要胡賴。不動刑罰,如何肯招!「因吩咐左右夾起來。
左右應了一聲,便如狼似虎,將宋古玉拖翻在地,剝去鞋襪,套上夾棍,用力一收。宋古玉只大叫一聲:「我死也!」一時暈去,不知人事。眾人揪起,半晌方漸漸甦醒來道:「冤孽!冤孽!快放了我,我情願屈招罷。」
袁通判見他肯招,遂命放了夾棍,發下招單。宋古玉一一招認,當堂釘了手銬,下在牢裡。一面申文學道,除去宋石名字。真是禍從天降,有屈無伸。有詩痛惜道:
屈地冤天降禍殃,教人一一細承當。
若詢有罪還無罪,又是而今公冶長。
原來宋古玉是個有名的秀才,雖不常走衙門,然衙門中人多有認得他的。今見他被盜扳害,夾了一夾棍,下在獄中,盡皆歎息,以為無辜,在府前歎說。不期被宋家一個近鄰賣酒的老兒聽見,便急走回來,報與宋家家人宋喜知道。宋喜聽了,嚇得吐舌,忙跑回家,對主母說了。
皮氏不信道:「哪有此事,相公今早好好的說明到李相公家去的。是哪個胡說,莫非你錯了?」
宋喜道:「賣酒的老兒說人皆看見,說是千真萬真。」
皮氏道:「不消疑惑,你快走到李相公家去看看相公,便明白了。」
宋喜點頭:「是:」遂一直奔到李先民家。只見眾相公做完了文字,正打帳吃酒。忽看見宋喜走來,俱忙問道:「你相公為何今日不來?莫非是賀家人打發不去嗎?」宋喜聽見說相公不曾來,便連連跌腳道:「不好了,這事真了!」眾人道:「什麼事真了?」
宋喜道:「方才有人報說,我家相公被強盜扳做窩家,被公差半路上捉到府裡,夾了一夾棍,下在監裡。主母不信,說我相公早間就到李相公家來,故叫小的趕來看問。若我家相公竟不曾來,這話豈不是真了。」
眾人聽了,也一齊著驚道:「這又是奇事了,一個讀書人,怎肯與強盜做窩家。就是有人扳害,一個生員,不曾申文學道,也不敢就動夾棍。這事還恐怕不確。我們大家須到府前去一問,方才明白。」
遂酒也不吃,大家一齊往府門前來探問。恰恰撞著范叔良一個相熟的門子,因問他道:「早間太爺審強盜,審出是一個秀才做窩家,夾了一夾棍,下在監裡。兄可知這秀才叫什名字?」那門子道:「叫做宋石!到是一個有名望的好秀才。」
眾人聽見是真,都嚇得魂飛天外,也不再問長短,竟齊奔到監門前,叫禁子道:「我們眾相公,是要看今日府堂上發下來的宋相公的。可用個情,開了門,讓我們進去看看。」
禁子道:「若是我禁子家裡,列位相公只管請進去。這是朝廷的禁地,裡面都是重犯,奉上司明文,看守此門!干係不小,叫禁子怎麼用情。」
眾人見禁子不容進去,俱大怒道:「莫要胡說,既是這等嚴緊,你就該一人也不放進去。為何閒人出出入入,卻獨禁我們?這樣可惡!」
禁子見眾人發話,怕惹出事來,因陪笑說道:「相公有所不知,不是禁子敢於推阻,若只一兩位,悄悄的進去見一面便不妨,今七八位在此,驚天動地,衙門耳目好不厲害,倘傳得官府知道,小的就是死了。如今只好待我進去,叫宋相公出來,到此門口,與相公們會一會吧。」
眾人道:「這個說得有理。」
禁子走了進去,不多時,將宋古玉扶了出來。宋古玉出到門口,看見一起會中朋友,因大哭道:「小弟宋石,幼習詩書,只道詩書決不負我,故日從諸兄切磋造就,指望一日之榮。誰知命蹇時衰,忽遭此無妄之災,天降之禍,無門可訴。今生料不能復與諸社兄再把酒論文矣。死生圈是天數,小弟到也不恨。但只慮遺下的小兒與小女,今才十來歲,山妻又還不老,家業又甚蕭條,親戚又無倚靠,叫他們如何成立。諸兄倘念同社之情,時加周恤,不致凍餒,則我宋石雖在九泉之下,亦佩諸兄之德不淺矣!」說罷,痛哭不己。
眾人聽見他說得傷心,便一齊也哭起來。王文度忙止住道:「諸兄不必哭。宋兄今雖遭眾盜牽扳,苦打成招。然從來罪案,必無一審而即定罪之理,我輩與其在此私哭,何不明早共上府堂,與宋兄辯一辯冤情?設使府尊被人蒙蔽,也未為不可。今一籌莫展,但淒淒相對作楚囚,甚非算也。」
眾人聽了,俱憤然道:「王兄之言,大有義氣。明日府堂上,不極力為宋兄辯冤者,非人也!」
李先民因在袖中取出一二兩銀子,付與禁子,叫他買些酒肉,將養宋相公。禁子收了,依舊攙了宋古玉進去,眾人方才各各回去。只因這一回去,有分教:
真情墮於假套,公道屈於私謀。
不如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