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  賀知府為朋友重義勾官

  詩曰:
  閱世休嗟事不平,須知相忤是相成。
  塞翁馬定倉忙失,歧路羊難自在行。
  樹直豈能辭曲蔓,林深安得絕啼鶯。
  聖王教化雖詳盡,也只維持大體明。
  從來君子小人,原分邪正為兩途,不能相舍。君子見小人齷齪,往往憎嫌;小人受君子鄙薄,每每妒忌。若是各立門戶,尚可苟全。倘不幸而會合一堂,則真假相形,善惡抵觸,便定要弄出無風生浪的大禍患來,弄得顛顛倒倒,直待天理表彰,方才明白。故人生在世,親友之間,不可不慎。
  話說山東東昌府武城縣,有一個秀才,姓宋名石,表字古玉,為人豪爽多才,十六歲上就進了學,凡考皆居前列,聲名籍籍,以為功名唾手可得。父親叫做宋支獻,是個孝廉,曾做過太平府的推官,後罷官回家,因看上了一個秀才賀秉正,為人有古君子之風,遂將宋古玉的姐姐嫁了與他。不期一嫁遺去,這賀秉正就連科中了進士。宋文獻又因在家,看見了皮監生女兒生得有些福相,遂娶了與古玉為妻。夫妻果然相得。
  這皮監生是個財主,見女婿宋古玉少年有些才名,又考得起,甚是歡喜,凡事百依百隨。這宋古玉與知己朋茂縱酒論文,皆是皮監生為之地主。不料皮監生死後,兒子皮象也納了一個民監,支持門戶。雖知姐夫宋古玉是個有名的秀才,也思量結交他,爭些體面。怎奈宋古玉是個豪爽之士,只以詩酒為緣,文章交結,一輩齷齪小人,哪裡看得上眼。故宋古玉與皮象,雖說是至親郎舅,卻氣味不相合。就是有什正事,不得不到舅家一行,也只略見個意兒,就要脫身。若要留他吃酒,他便告辭去了,必不少留。故一日一日,兩下只管生疏了。
  這姐夫賀秉正,雖因丈人死後,他又出仕遠方,不能與宋古玉相親,卻知宋古玉是個飽學多才之人,十分敬重,不論遠遠近近,必時常遣人存問。
  這年,賀秉正在河南汝寧府做知府,府中有一個同年,姓裴名楫,在朝中做到吏部給事中,遇事敢言,大為當道所忌,也受了幾番折挫。雖賴聖明在上,不曾遭害,然每每憂思過度,染成一疾,十分沉重。心下著忙,遂急急告病辭官,還歸故里。因與賀秉正是同年好友,故往來親密。夫人荀氏,生了一子一女,子名裴鬆,表字青史;女名裴芝,表字紫仙。雖只一子一女,這裴鬆、裴芝,卻皆聰明異常。
  裴給事病歸時,裴鬆才六歲,裴芝才五歲。夫妻二人,愛之如寶。初時,裴給事還望服藥調理,有個好日。不期病入膏肓,日甚一日,竟有不起之色。因請了賀秉正來,托孤道:「我讀書一場,幸與年兄同榜,官已做到都給事中,雖立朝之志未伸,也不為不幸了。但今抱此沉痾,多應不能久世。死固不悲,但念妻室子女幼小,恐其不能自立,又別無至親密族可以托孤。惟幸年兄恰治臨此土,弟死之後,孤寡無依,全要仰仗年兄,垂照一二。」
  賀秉正道:「年兄立朝,憂憤過情,至於如此。今歸安養,行當自愈。設或有變,幸小弟正待罪於此,年兄之未完,即小弟之未完,定當晨昏護衛,決不令遺憂於門戶。」裴給事聽了,甚喜。因令荀夫人,並子女裴鬆、裴芝,俱出來拜謝於榻下。
  自此之後,賀知府便時來問候。爭奈死生係於天命,過不得月餘,裴給事竟奄然長逝矣。荀夫人與子女並一家老幼,俱哭得天翻地覆,忙著人報知賀知府。賀知府聞報,急走來料理。此時,衣衾棺槨俱已齊備,一一遵禮開喪安葬,並不費裴夫人之心。裴夫人不勝感激,親自率裴鬆到府門前拜謝。
  自此之後,裴夫人安心在家守孝,惟教子讀書,訓女針黹,已不啻茹荼之苦。誰知禍不單行,過不得一二年,忽朝中一個大奸臣,曾被裴給事參過,懷恨於心。今聞知他死了,遂買囑了河南兵備道,參他一本,說他囑咐公事,占人田土,許多不公不法之事。有旨著河南撫按查勘。撫按奉旨,遂發文書,到汝寧府來查勘。賀秉正看過文書,吃了一驚,知是有人中傷。遂回文撫按,盛稱:「裴楫自請告歸家,足跡不至公庭,有何囑托。死後所遺田土,妻孥不給,霸佔於誰。細詢鄉里,感德有人,並無不公不法之事。」撫按據此回奏,完了一案。
  那大奸臣訪知是賀知府為同年出力,因移怒於他,遂與吏部說知,竟將他調簡到廣西。賀知府聞報,知道是為此緣故,了無慍色,忙將府印交上撫台,就出文書告病,不受廣西之職,因在西街上租了一所房子住下。
  裴夫人昕見賀知府升壞了,起初還只道為著別事,已自著急。到後來有人傳說是迴護她家起的禍根,一發過意不去。因又帶了兒子裴凇,親自到賀知府宅子裡來,拜謝道:「孤兒寡婦,蒙大人垂眄,已感洪恩不盡,怎為申先夫之冤,轉將大人遠遷惡地,卻教愚母子驚惶無措。」
  賀秉正道:「抑邪崇正,自是我為官當然之事,原非為令先給事同年分上徇私。莫說遷官,便貶謫何妨。我已安之,老年嫂慎勿介意。」
  裴夫人道:「大人公心正氣,雖天植性生,不獨為賤妾母子加勵,然賤妾母子由此獲安,轉致大人受遠道跋涉之苦,於心何忍。」
  賀知府笑道:「年嫂不消過慮。年嫂慮我遠道跋涉,莫非疑我賀秉正忘了先給事之托,竟去做官嗎?莫說左遷,我已辭了撫台,不願去做;就是高升美任,我既受了先給事之托,也無捨此而就之理。故僑寓於此,連故鄉之事,己寫信與小兒,叫他掌管,也不思回去。」
  裴夫人聽見賀知府說到義俠之處,不勝感激,因領了兒子,同哭拜於地道:「大人怎為朋友直至如此,真不啻天高地厚矣。」拜完,就辭了回來。自此之後,彼此相安於無事。
  倏忽之間,又過了許久。此時,兒子裴鬆已是十歲,女兒裴芝已是九歲。裴夫人恐怕無人教訓,誤了他,因著人請了賀知府來商量道:「小犬裴鬆,已漸漸大了。雖自家兄妹,朝夕誦讀,但恐沒有明師指點,習成偏私,不入時彀,誤了終身。敢求大人選擇一位明師,朝夕訓誨,庶使書香一脈,不至斷絕,不識大人以為然否?」
  賀秉正聽了,因連連點頭道:「此大有理。令郎已是十歲,再遲不得了。但有一說;一向因我在此做官,此地先生結交甚少,實實不知誰為飽學。今細細想來,惟有山東妻弟宋古玉,無書不讀,下筆如神,是個科甲中材料。若請得他來,啟迪年姪,則包管年姪一朝上進。」
  裴夫人聽了,大喜道:「若得大人尊舅肯來設帳,則小兒之幸也。萬望大人即差人一行,所用盤費贄禮,即當送上。」
  賀知府道:「這不打緊,我就差人去接。」
  遂別了來家,與夫人說知,道:「今日裴夫人托我請一個好先生,教他兒子。這汝寧府中的秀才,我知誰人堪做明師,倘薦錯了,豈不誤他教子之事。因想你兄弟宋古玉,飽學多才,又閒在家裡,著人去請將來教裴公子。在裴公子,得了明師,在你兄弟,得些束脩,也可少佐薪水,豈非兩利之道。」
  宋夫人聽了,甚是歡喜,道:「我也一向紀念他,不得相見。接他到此教書,時時相見,亦是快事。倘或他慮家中無人照管,何不連弟媳婦一同接來共住,更覺快暢。」
  賀秉正聽了,道:「有理!有理!」遂寫了一封懇切書信,並幾件禮物,差一個穩當家人,叫他去請,且按下不題。正是:
  延師是公事,會面則私情。
  私與公兼盡,自應快意行。
  卻說宋古玉在家中,閉戶讀書,雖是他的本來面目,然才高曠遠,縱酒論文,結交文人韻士,亦所不免。
  一日因讀書倦了,又見春光明媚,便坐不住,要出門去尋花問柳,兼覓酒吃。不料這日事不湊巧,凡尋的朋友,偏俱不在家。他獨自一個,走來走去,甚覺沒興。無意中,忽走到皮丈人家門首。因怕見舅子,便低著頭,要走了過去。不期舅子皮象正備了一席盛酒,要請監裡先生,求他在考案上掛個名字。不料監裡先生只要銀子,回了不來吃酒。皮象正然懊惱虛費了,忽看見宋古玉獨自一個走了過去,便想一想,要將這一段情賣在他身上。因趕上前,攔住叫道:「好姐夫,哪裡去來?怎就瞞門過,不值得進來看看小弟?」
  宋古玉雖平素憎嫌舅子,今見他歡顏相待,怎好不睬,只得也和和氣氣,實說道:「偶讀書倦了,又見春色撩人,故信步出來,要尋兩個好朋友那裡去看花吃酒。不期事不湊巧,李先民、王文度諸兄,俱已有事出門,一時尋他不著,故掃興而回。」
  皮象道:「好姐夫,既高興要尋朋友看花吃酒,難道小弟是監生,不是秀才,就算不得朋友,難道小弟家就無花可看,難道小弟家就無酒可吃?竟過門不入,便該先罰一壺才好。」一面說,就一面邀他回去。宋古玉是個豪爽之人,見舅子說話湊趣,便忘其所以,竟欣然同他走回。
  剛走進門,只見王文度家一個家人趕來,說道:「我家相公回來了,聽見宋相公尋他不遇,甚是著急,故叫小的趕來,請宋相公回去,要邀眾相公去做豔陽天詩哩。」
  此時,宋古玉已進了皮象的大門,先又被皮象譏誚了幾句,今見王家來請,哪裡就好撤回身走。因立住腳說道:「這卻怎好?」
  皮象忙阻攔道:「既來之,則安之。姐夫不要躊躇!他那裡,雁與羊既出得題,我這裡,雞鵝肉就做不得詩嗎?」
  宋古玉聽了,笑了一笑,說道:「尊舅盛睛,固不可卻,但王文度一團高興,著人來趕,也難拂他。卻將奈何。」皮象道:「這不打緊。他興致高,何不並邀他來,大家快飲一番,便人情兩盡了。」宋古玉聽了,大喜道:「這個說得有理。」因對王家家人說道:「你快回去對相公說,我被皮相公留住不放。你相公既有興尋我做詩,今日天氣晴暖的好,可到這裡來相會吧。」
  王家家人聽知,就忙忙要去。宋古玉又叫住說道:「相公來時,便路邀得李相公與范相公,眾人同來更妙。」王家家人答應去了,皮象方才邀了宋古玉,同走了入去。
  原來宋古玉丈人在日,甚是愛他,時常留他在此,同社友論文吃酒。近因丈人死了,舅子雅俗不同調,故來得稀疏。今見皮象忽慇懃留他,只認做一團好意,便歡然如舊,竟走入廳旁花園裡坐下。這園中雖無名花異卉,當此春光明媚之時,卻也桃紅柳綠,殊覺可人。皮象此舉,也只因酒是便的,要與姐夫熱鬧一番,或者監中有什考事用得他著,原無心去邀眾人。又諒眾人素不相識,也未必便來,略坐不多時,竟擺上酒來。宋古玉因奔走了半日,腹中正有些飢渴,見擺上酒來,便不叫等人,竟欣欣然大飲大嚼。吃了半晌,微微有些酒意,看見亭子外春光爛熳,因想起「豔陽天」這個題目,倒有些趣睞。因向皮象討了筆硯箋紙出來,竟凝思注想,細細的題了一首七言律詩,自吟自賞。
  正吟賞間,忽報王、李眾相公來了。宋古玉將詩折了,壓在硯台下面。皮象見眾人來了,無可奈何,只得起身迎了入來。數一數,就有五個,心下甚是不快。既然來了,只得相見,就安座送酒。眾人知他是宋古玉的舅子,便看得此酒就是宋古玉的一般,竟不遜讓,坐下便吃。吃著酒,這個說:「這等好天氣,若不吃酒便是虛度。」那個就說:「如此風光,吃酒若不盡醉,便非達人。」你一杯,我一盞,川流不息,甚是有興。直吃得杯盤狼藉,醺然陶然,王文度方立起身來說道:「不吃了,叫人收去罷,我們還有正事哩。」
  皮象得不的一聲,便不再問,竟叫人撤去。撤完了,大家又吃了一回茶,王文度方對宋古玉說道:「我想春天風景,詩人無不做到,獨『豔陽天』三字,從無人拈出。此題純是虛景,沒處形容,卻又非極力形容不能得其妙境。小弟欲以此請教諸兄,不識諸兄以為何如?諸兄若有高柯捷足,先得其鹿,立於文壇之上者,明日之東,便是小弟做主。」
  眾人聽了,盡沉吟說道:「此題果屬虛景,難於描寫。兄雖情願做主,只怕小弟輩到難做客。」李先民因說道:「說便是這等說,場中既有了題目,難道就沒個舉子?快取筆硯來,待大家搜索枯腸。」
  宋古玉因笑說道:「小弟因候諸兄不至,先酌了數杯。因愛此題,又虛又實,已做了一首在此,不識能邀諸兄之賞否?」眾人聽見宋古玉說詩已做成了,盡皆驚喜,忙爭來討看。只因這一看,有分教:
  詩驚人而加敬,酒不繼以成仇。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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