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擔水賣人奸兵部當場遺丑 命題限韻聖天子枉駕為媒

  詞曰:
  丑婦常稱嫫母,當前又有無鹽。強將花燭要求歡,怎奈才郎不願。豚犬遺慚道路,反來致憾英賢。狐群狗黨合成奸,遂使功臣名顯。
               右調《西江月》
  話說雲、水兩狀元,自從納聘相氏,專等到冬,擇吉為親迎之舉,快心滿意,以為失了佳人,究竟又得了佳人,豈知所得佳人究竟是所失佳人也。此番被文小姐算無遺策,藕絲兒已縛住了鴻鵠翅矣。湘蘭道:「姐姐許多神謀鬼算,真有七縱七擒之妙手。假使諸葛復生,不是過也。」文小姐道:「愚姊嘗對妹妹說,才子想慕佳人,如旱思雨。有佳人而不想慕,非真才子也。然使人稱曰佳人,而名節有虧,如金甌已缺,玉壺不全。不全,才子猶然想慕之,則又非真才子矣。雲狀元之想慕,未嘗無也。而一見失了名節,遂不復顧,此正真才子之意氣發露處。若元微之之於崔氏,不過一風流蕩子也,而究竟有憔悴羞郎之恨﹔司馬卿之於文君,不過一琴心相識也,而未免有皚雪皎月之吟。故不經一番磨練,如歲寒松柏,經久不渝,而才子始信,天下真佳人之作為,遠勝尋常萬萬也。而後心折矣,意屈矣,擊節賞嘆矣。此愚姊之所以反復布謀,非敢簸弄兩人也,正欲其後之屈折嘆賞耳!」方說完,太僕朝回,將晏、白公子之事說知,兩小姐無不稱快。又將許配兩元、天子主婚之說細說一番,兩小姐愈為得意,不題。
  卻說詹有威,自從陷害文總兵之後,自為得計。單是所生一女,名喚多嬌,年已過了二十,尚未字人。若論兵部品秩之尊、爵位之顯,豈無一個宦家子弟求射雀屏?只因這多嬌面雖塗粉,這幾個麻疙瘩究竟不能塗抹。發雖加髭,這一個光葫蘆,如何掩得真形。衣雖熏香,這一陣蔥管氣焉能不時常扑鼻。問身材,則寸有所短,侏儒國之佳人﹔問金蓮,則尺有所長,祀郊梅之巨跡。秋波雖俏而朝天,春山雖遠而如剪。丁香舌重有千鈞,瓠犀齒色如象牙。十指似槌,自謂纖纖春筍﹔兩脣如鑽,誰稱小小纓桃。其余妙處無口可述,所以閻羅天子見之亦畏﹔催命判官聞之亦驚。哪裡有人上門求親?詹兵部心下十分不快,常常埋怨夫人道:「這樣一個好肚子,養出這樣女兒。」夫人答道:「相公也有分的,不要單埋怨我。」若論他,不要揀精揀肥,嫁時也是易的,怕沒有飢不擇食的子弟。偏是詹兵部自道官高,這樣女兒還要拿班做勢,必要嫁一個少年風流顯達之婿,豈知越揀越遲。
  忽聞雲、水兩狀元俱未有婚事,心中大喜,便對夫人說知。夫人道:「兩個中哪一個好?」詹兵部道:「雲氏與吾舊有心跡,今日要他做女婿,是被人笑話了,不若水狀元為妙。」夫人道:「既如此,該早些央媒人去說了。」兵部道:「若央媒人去說,這事便撒了。不若預備花燭,並結親應用之物逐一打點停當,待我發一名帖去,單請水狀元。待他一到,略說幾句,他若應允,不消說了﹔若有推辭之說,扯他進來,竟與女兒結了親。這時節,他就有翅也飛不去了。結過親後,他總有口,也難分說了。這個計策可好麼?」那女兒在旁聽了,止不住笑嘻嘻道:「爹爹好妙計,快些去請那狀元來,早早做親。」
  兵部定了計策。擇下一日,果然發一名帖,單請水狀元。水狀元驚訝,與雲狀元道:「他與小弟素不相知,又且衙門各別,不知何事特請小弟?其中必有蹊蹺,回了他罷。」雲狀元道:「無故而親,必有所謂。聞彼有女與宿瘤相匹,莫不是要吾兄作玉潤之衛玠否?」水狀元道:「鴟梟安可與祥鸞為類哉?竟回了去罷,省得又費一番脣舌。」遂回了不去。那知兵部仍差人來說道:「家爺有一位小姐,今日許聘一宦。因姑爺與狀元爺同郡,故特請狀元爺一會,以問其詳,非有他意。」雲狀元道:「既如此,去也無妨。」
  水狀元遂依了,亦寫一名帖,青峰跟了。一徑到了兵部門首。早已有人報知,兵部忙來迎接。進見後,水狀元道:「方才尊價說令嬡小姐許配敝郡何人,特蒙見召,不識有何臺問?」兵部大笑道:「小姐未曾許配,特欲與賢殿元結絲蘿耳。惟恐狀元不肯枉顧,聊作此言,以相戲也。」水狀元道:「婚姻大事,大司馬不要認為戲談。」兵部道:「非戲言也,乃真言也。老夫預擇今日,已准備花燭,專等狀元駕到,即便合巹矣。老夫實慕殿元年少高才,恐尊意不肯俯就,故走無媒徑路。今好事相就,幸毋見拒。」忙叫樂人作起樂來,喧喧簫鼓,鬧耳不休。水狀元大驚失色道:「大司馬不要認差主意,晚生已下聘於相氏之女矣。糟糠安可棄,而竟欲以勢位壓人也。」兵部只管笑道:「老夫主意不差,只怕殿元主意倒差了。業已魚入笱中,鳥歸籠內,即欲跋扈,無水矣﹔若要飛揚,無路矣。若言已經聘定,小女願備小星之列,何如?」水狀元作色道:「晚生曾佩聖賢之教,誦詩書之訓,豈肯作禽獸之行,以傷風化乎?」言罷,即便起身欲出。只見裏面家人僕婦,身上都披了紅,挨擠不開,便將狀元拖的拖,扯的扯,盡道:「狀元姑爺,乞速速進房,與小姐成親。」連那小姐聽得喧嚷,走出來偷瞧,見狀元風流標致,欲意也來拖拖。
  此時狀元急得沒法,亂嚷道:「就要成親,也須好好講話,怎麼這等行徑?真正可笑之極了!」兵部方說道:「殿元既願成親,不須如此扯拽。且叫儐相念詩賦起來,請殿元好好進去。」方才這些家僮僕婦逐漸走開,耳中只聽得笙簫細樂,滔滔不絕,水狀元沒奈何,想下一條計策,說道:「大司馬既要晚生為贅,豈有無媒而娶之理?待晚生寫一書,請雲年兄來,喚他作伐,方為成禮。」兵部大笑道:「原來殿元之意,必須媒妁以成好事,這有何難!雲殿元與老夫不十分契合,何須煩瀆他來?待老夫發兩僮去請白都憲、晏家宰二位來,喚他執柯,豈不妙於雲殿元乎?」水狀元聞言,尤急得沒法,真正有翅難飛。只見兵部果然發帖去請晏、白二宦了。
  且說青峰小廝,起初聽得鼓樂聲響,只道戲弄,不料後面竟將狀元拖拖拽拽,竟認起真來。便乘他嚷鬧,不提防溜了出來。急忙忙走回院中,一五一十報知雲狀元。雲狀元大驚,想道:「此真正無恥小人,深為奇事,若非天子一旨召之,則不可解矣。」忙忙冠帶去面聖上,聖上又退回宮了。急得沒法,只得到司禮監中,央他進奏。聖上得知此事,也覺好笑,即手書一道旨意云:
  速召修撰官水湄便殿對事,臨軒以待。
  這時節,兵部方請到晏、白二宦。那晏、白二宦因章太僕以女許配兩狀元,自己罰俸,兒子出醜,心中恨恨不忘。聞兵部之女,丑陋非常,今配水狀元,要他執柯,心中大快。忙撇了正事,匆匆而來。水狀元明知一丸藥合就了,恨無壺公縮地之法,惟呆呆不語。那三個笑容不絕,兵部排起一席喜宴,管待大媒。方飲得一杯酒,忽內侍早將旨意捧到,方知召水狀元入對,喜得水狀元如死裏還魂,驚得三個人如乞兒沒棒。兵部忙對司禮監道:「公公,今日下官招贅狀元,肯容片刻,待合巹畢入對,定當謝德。」司禮監道:「皇爺臨軒待對,哪裏可遲一刻。三位必要留住殿元,本監就去回旨了,悉聽皇爺主意。」三人無言可答,眼睜睜看水狀元跟了太監起身,出門時拱一拱道:「有虛盛情,得罪了。」正是:
  被人笑殺詹兵部,今番熬殺多嬌貨。
  沒趣氣殺白左都,扯淡惱殺晏吏部。
  此時鼓不鳴,鑼不響,儐相無顏,樂人減色。家人一場掃興,小姐咽了殘涎。談的談,笑的笑,詹兵部一發難為情了。晏、白兩個道:「方才小弟未來之時,老主意結了花燭,不怕這小畜生胡賴,然後小弟輩至,應一應故事,這是絕妙的了。」兵部道:「小弟哪裏料著有這一道旨意,自以為瓮中之鱉了,故爾遲遲,不以為意。不知這道旨意霹然來的,想是被人走漏消息。」那家人在旁道:「小人請晏爺時,見雲狀元急踏前來,忙忙的,想是入朝。」詹兵部跌腳道:「是了!是了!一定是這小畜生了。起初小水身後跟一個小廝,後邊不提防,被他溜去報知的。」晏、白二人道:「怎的詹翁作事這等不精細。」
  三人正在談話,懊悔之時,只見一角文書飛報軍情。看時卻是成都府來的,報稱青城山寇勢甚熾,速乞調選賢將,發兵剿滅,以安地方等語。詹兵部道:「前日賊勢尚微,文斌尚然陷設,如今賊勢蔓延如此,恐不能蕩平,奈何奈何。」白左都便接口道:「司馬公,如今正可出一口惡氣了。」詹兵部忙問何計,白左都道:「雲、水兩個小畜生,但知文事,舞弄毛錐而已,哪曉得韜略中槍刀的武備。明日司馬早朝,奏過聖上,言賊勢甚是猖狂,宜選賢能授職,蕩平安輯等事。聖上必然問起何人可將,那時待小弟保奏雲劍文武兼才,可專其任﹔家宰公就保奏水湄謀智有余,可參軍機。那白面書生豈知兵事?管教他雙雙頭頸,付於賊人之手,豈非一網打盡了!」詹、晏二人拍手大贊道:「好計好計!」白左都道:「還有一說:倘他僥倖成功,也不可不慮。請預先覓一個刺客,假作投軍,乘機殺了二人,尤為干淨。如此計策,便將章老兒兩個女兒多做了望門寡。你我三人惡氣都出盡了。此所謂借刀殺人,絕不費力。」商議已定,各自回衙,專待明早上疏,不題。
  卻說水狀元隨旨入朝,見雲狀元也在朝房,方知旨意有來由也。司禮監回復天子,天子即命召二卿內殿對事。二人即忙進了內殿,拜謝已畢,天子就問詹兵部招贅之故,水湄備述其事。天子笑說道:「晏、白二卿以不才之子妄欲求婚,詹卿以不揚之女妄欲逼贅,可謂千古奇聞,此皆朕之過也。」二狀元忙跪謝道:「此繫臣等之事,陛下何過之有?」天子道:「朕實不知二卿尚未納室,前日章卿欲以二女配嫁二卿,朕方知之,並欲朕主其事,朕已面許。因兩日奏疏紛煩,未遑與二卿說知,以至水卿今日又遭此窘,非朕過而何?今特以此意曉卿,卿其擇吉以娶可也。」二狀元相顧失驚,上前奏道:「蒙陛下垂念微臣,欲以章太僕二女配臣,二臣誠出望外。然臣等已實聘相氏女矣,今若又奉陛下之命,將來置相女於何地?況臣等聞太僕祇有一女,已嫁於人。今忽稱有二女,其中暖昧之情,是難猜度。伏惟陛下鑒察。」天子道:「卿等聘定相氏之女,朝中誠無人知。理難再娶,但朕已面許章卿,將來亦置二女於何地?況章卿定有二女,所以晏、白二卿為二子求婚於前,章卿亦為二女求配於後,又何曖昧?又何猜度?料章卿必不於朕前作誑語也,二卿如此疑猜不信,朕當同二卿臨章卿家,引二女一見,何如?」二人忙謝:「不敢。」
  早已傳旨,擺列鑾輿,天子登駕,幸太僕家。太僕聞知,遠遠忙排香案,迎接鑾輿。文小姐聞知駕幸,預曉得為婚事而來,與章小姐說知,即忙妝扮起來:裙拖湘水,髻挽巫山,環珮鏗鏘,帶裳搖曳。真正如天仙彩女一般,等候天子一到,早已同了夫人山呼拜見。拜畢,即便轉身入內。二狀元偷眼一看,雖不十分細看。然而綽約儀容、驚鴻遊龍之態已隱躍於目前矣。前日相氏之女只見其兄,猶且情不自持,況今章氏之女親見其面,豈能無動人乎?天子見二女豐姿絕世,顧謂二狀元道:「二卿見否?前以為一女有婿,今則雙女無夫,章卿豈誑語乎?」便喚太僕近前說道:「朕以卿前日之言面諭二卿,而二卿謂卿家一女,已適於人。今有二女,中多曖昧,卿且細辨,以釋其疑。」太僕道:「臣有一婿,乃假婿也﹔臣有一女,乃義女也。假婿、義女,在或有或無之間耳。今已還鄉,如雲歸岫,如石投海矣。假使二狀元與臣女合巹之期,少不得假婿、義女出見一面,又何曖昧之有乎?如他日有別出之情,不合所言,願甘伏罪。」
  天子又對二狀元道:「卿謂何如?」二臣又對道:「陛下洪恩,老太僕盛意,非不感佩。但臣實聘相氏之女,亦非誑語。」因備細奏道舉唱和詩及吉日行聘之禮,俱陳於聖前。天子又對太僕道:「如此奈何?欲以卿女為正,則彼已先定相女﹔欲以相女為正,則卿女又有礙矣!卿與二女細商可也。」太僕謝恩進內,忙出來奏道:「臣問二女,二女說道:‘情願先娶相女,後娶臣女,願讓相女為正,臣女為妾。’」又將袖中兩本詩稿呈上御前道:「臣恐二狀元疑二女無才,今將詩稿進呈御覽。」聖上一看,只見一本上寫「章湘霞」,一本上寫「章湘蘭」。略看一、二首,大贊,對二狀元道:「二卿非二女不足以為婦,二女非二卿不足以為夫,二卿今當首肯矣!」兩個狀元相對猶豫不決,天子又道:「二卿疑詩稿非二女所作麼?朕當出題面試,令卿四人唱和,即當玉鏡臺之下可也。」於是天子舉筆親書:雲劍題曰「藏霞」,寓意娶湘霞也﹔水湄題曰「採蘭」,寓意娶湘蘭也﹔湘霞題曰「迎雲」,寓意配雲劍也﹔湘蘭題曰「止水」,寓意配水湄也,俱限成字韻。雲、水二人見天子命題限韻,此時亦無可奈何,不得不從了。
  不一時,只見四人之詩一齊俱呈御覽。雲狀元《藏霞》詩云:
  聖世祥開起赤城,飛來一片伴雲生。
  小臣意外承天賜,金屋收藏奏九成。
  文小姐《迎雲》詩云:
  卿雲爛熳鳳城生,欲與飛霞聞麗明。
  兩意相迎天散彩,賡歆喜紅一時成。
  水狀元《採蘭》詩云:
  幽谷香從王者生,同心藉爾得機成。
  採來欲作衣間佩,操裏聲諧謝聖明。
  章小姐《止水》詩云:
  千頃汪汪波獨清,遊魚得爾自關情。
  東西且莫流無定,帝命填橋好事成。
  天子看四詩已畢,逐一嘉賞道:「四作各有關情之處,而又不失應制之體,真朕世之祥麟瑞鳳也,朕豈可不和一首以誌喜越之盛乎?」各將四人贊一句云:
  五色魚鱗繞帝城,一天霞彩遠相迎。
  水光遙與雲華映,氣結芝蘭教道成。
  是日,才子佳人唱和風流,天子亦為之動情,遂道:「結褵之後,朕當召卿夫婦登殿,賜宴唱和,以見佳人才子相得益彰之盛事也!」太僕並二狀元俱各謝恩。太僕欲命二女謝恩,天子言:「夫婦,人道之始。今既兩相締結,俟於歸之後,同二卿謝恩可也。」說罷,即便擺駕還宮。正是:
  一波未定,一波復起。
  天子愛才,文章有喜。
  此後有分教:兩個佳人,變作六個﹔六個佳人,合成兩個。要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    
  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