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  賞梅花俠概詩才並見 舞寶劍鬼謀蠍計前來

  詞云:
  肝膽兩相成,管鮑交情。詩囊劍匣酒瓢傾。不道山魈多伎倆,白晝公行。總有價連城,肯把他輕。風波轉眼使人驚。微服當年曾過宋,何況書生。
                右調《浪淘沙》
  話說前朝,河南府洛陽縣,有一才子姓雲,名劍,表字鍔穎。父名睹青,官拜兵部左侍郎,母山氏。雲生纔五歲,其母山氏,忽已去世。因他誕生之辰,有個同年,送一口寶劍來,所以取名雲劍。那侍郎,為其年四川峨嵋山有個女寇,名喚峨嵋大王,侵擾地方,朝廷差一員總兵官,叫做文斌,提兵剿滅。不料那文總兵孤軍深入,糧草不支,反被他殺得大敗。此時兵部尚書詹有威,勒他納賄。那文總兵,向來原是忠勇著名的,他道:「糧草不足,以致取敗,原非本職的罪。」堅意不肯情願待罪。詹尚書大怒,就把誤國喪師的題目,動了疏,穩穩的道是個斬罪,不可逃了。虧了雲侍郎,一來愛惜人才,二來憐他無辜被陷,再三疏辯申救,因此文總兵方得削職回籍。詹尚書從此就怪了雲侍郎,屢欲尋事中傷。雲公曉得不免,只得上了乞骸告老一疏,聖上准了,回家惟以課兒為事。纔過年餘,得一患病,也就棄世了。此時雲生方十二歲,哀毀盡禮,自不必說。虧了一個老僕,名喚赤心,盡力扶持幼主。長成十七歲,且喜生得美如冠王,面若神仙,神凝秋水,氣藹春風,聰敏不凡,過目成誦。滿服後,正值宗師歲試,應童子科,高高入了泮。雲侍郎在日,就有人要與他聯姻,因侍郎生性剛力,不去問那女兒好歹,先要揀擇親家﹔不是嫌他卑污苟賤,就是怪他作威作福。所以磋跎不就。那雲生全不在心,一味用功上進。雖則宦橐平常,幸虧用度有限。父親亡後即將家人僕婦打發開去,單留一個小廝,叫做松風,與那赤心老僕,三口兒度日,不至十分艱楚。雲生素工臨池,雖不追蹤張芝右軍,卻也下筆有些神雅。善丹青,雖不足比顧虎頭、吳道子,卻也能開生面。只是生性耿介,不肯與俗士為伍。隨你宦家子弟,若不通文墨的,他便見之驅穢,去之唯恐不速。所以落落寡合。他嘗說道:「與其對那凡夫俗子,不若對那好鳥名花。」所往來者,單有一個年伯的兒子,姓萬,名人唯,字頎公,最為相知莫逆。頎公為人,志氣軒昂,言談慷慨,頗有國士之風。不事毛錐,單喜長槍大劍。生平慕封侯的定遠,喜破浪的參軍。見那詩云子曰者也之乎的人,他就搖首閉目,只與雲鍔穎,臭味相投。為甚麼他兩個這等相好?只因那雲生,傲骨如鐵,自是詩書中的英雄﹔那萬生,俠氣如雲,亦是劍戟中的豪傑。所以意氣相孚,情如膠漆。正是:
  交誼原非口耳尋,知交到此是知心。
  孫吳孔孟心相契,方許他人說斷金。
  且說那洛陽縣,乃天下最繁華的去處。出得有名的花卉,東門外尤有佳勝。離城數里,有個小村,叫做蘇家塢,相傳是當初蘇秦讀書之處。後來六國拜相,城中起造大第,就把這個所在,改作花園。凡值春秋兩季,萬花競秀,百卉爭妍,歷代相傳,有人守護。後面蘇氏又發了一個大鄉宦,因此這個花園,一發修飾得輪奐,周太有數里寬闊。打起絕高的粉牆,牆外四面都栽植桃柳,參差相間。園門向南,第一層進去,先是一個菴,裝塑花神在內,上有一匾,題曰似錦坊。菴後面兩扇竹扉,啟扉數步,有一小亭,名曰聚香亭,四面都是竹屏風。那屏風架上,是些木香茶䕷薔薇,每到開時,紅白相雜,馥郁之氣襲人衣裙。由亭而進,又是別一洞天,寬敞里許,都是牡丹。那牡丹五色俱備,中有間一大殿,殿上設有神像畫造一個。香亭中間,六個金大字:百花朝會之所。兩邊兩個大樓,東曰醉春,西曰□花。這是為那看花的,或要飲酒,或要賦詩,俱在這樓上作樂。那醉春樓東南隅,又一小軒,曰花□廳,惟有這個去處,都是芍藥。那殿後一帶,盡是有名花卉,不能悉載。迤邐走進中間,有一小沼,沼中也有一小亭。傍亭,一林木蘭。亭上匾名六郎居。沼中有一畫舫,棹槳中流,係這畫舫在木蘭上。而此舟如與六郎居偎傍矣。沼沼俱種蓮花芙蓉。蓮花吐後,芙蓉又開。那畫舫浮沼而過,隱隱有一小山。山下一洞,玲瓏□穹,不下武陵桃源。洞口一碑,刻曰小庾嶺。四圍梅花之盛,其有若簡文廣平賦中所稱者。其他不暇盡數。到了春日,這些遊人、仕女雜沓而來,惟二月十二日是花神誕日,尤其熱鬧。是日,叫做百花競會,不論貴賤長幼,百戲競作。有一首洛陽城東歌,道得好。歌曰:
  洛陽城東似錦菴,花飛城北復城南﹔洛陽城東菴似錦,香風吹遠還吹近。香車寶馬如雲屯,芳菲煙靄何氤氳。綠葉參差爭綠鬢,紅英妖艷蕩紅裙。綠鬢紅裙多綺麗,笑入百花最深處。仿佛如遊春明池,脂枋與花交旖旎。誰家公子服翩翩,花驄金勒珊瑚鞭。十五女兒金釵墜,笑拾回看美少年。少年載酒花前醉,手按花枝心欲碎。夕陽西下百花會,醒來猶抱花枝睡。
  卻說那雲生,自從入泮之後,斂跡埋頭,也不曉得外邊有甚麼景致。這年,卻值二月初旬。雲生正在那裏看書,只見松風,手中拿了一枝梅花,笑嘻嘻走進來,雙手遞與雲生。原來雲生,素性愛梅。隨手接來嗅了嗅,便問道:「這花是那裏來的?」松風答道:「方才外面有人拿過,與他折這一枝,說是小庾嶺折來的。」雲生微笑道:「吾聞大庾嶺梅花最多,怎麼又有個小庾嶺?這人分明取笑你。」松風道:「原來相公還不曉得,這裏東門外,蘇家塢花園裏,有個小庾嶺,如今梅花不知怎麼樣開得多哩。」原來雲生,足不出門,從來不曉得那蘇園勝景。便問道:「那裏可走得通的麼?」松風道:「怎麼走不通,只怕還挨擠不開。」松風正在那裏誇說蘇家塢的景致,要打動雲生的興,以便因公帶私,好跟隨去受用。忽聽得臥房內哄然一聲,主僕二人都吃了一驚。你道是什麼響?
  恰似南山猛虎嘯,猶如北海老龍吟。
  原來是匣中的劍嘯。雲生同松風走到臥房內,寂寂無聲。只見床邊劍匣恰象在那裏動的一般,雲生就曉得了。忙叫松風,抬了劍匣出來,開了匣,取出來一看,只見光芒四射,神色如飛。雲生忙整衣拜了四拜,便道:「寶劍,寶劍,想是你跟了我貧儒。不能彀有出頭日子,故此長鳴麼?」話猶未了,只見萬頎公走到,便叫道:「鍔穎兄,你在那裏說恁麼?」雲生道:「萬兄,小弟說來也大奇。」就把看梅講話,與那劍嘯的緣故,說了一遍:「你道奇也不奇?」萬生道:「真個奇,真個奇。」低頭一想道:「是了,是了,我想兄的真諱,在劍上得來的。今日寶劍長鳴,兄翁不日也要長鳴了!」大家笑了一笑,萬生又道:「雲兄,你方才說甚麼觀梅,小弟正為此而來。聞得十二日蘇園遊人如蟻,弟與兄掛了杖頭,到彼一樂何如?」雲生正被松風,說那蘇園梅花繁盛,心裏巴不得就去看看。此話正搔著他癢處,便道:「小弟也有此興,與兄同去最妙的了。只自這一日,須要早去,盡一日的興便好。」
  萬生道:「這個自然。但是,兄善於詩,少不得帶了紙筆,做首梅花詩。小弟下酒無物,甚是寂寞,方才劍鳴,敢是要我帶去做個梅花舞也不可知。」雲生道:「兄若有舞劍的興,極妙的了。那時做詩的做詩,舞劍的舞劍,詩人俠客,吾與兄兩人佔盡。」大家又說笑了一回,萬生道:「小弟告別,臨期造府相邀。」雲生道:「不要爽約了。」萬生道:「只怕吾兄為蠹魚縛住,小弟那有爽約的理。」兩人一笑而別。正是:
  今朝引出羅浮夢,他日方調鼎鼎羨。
  到了那日,萬生果然早至。雲生正在那裏望他,見他到,那便笑臉相迎道:「小弟在這裏做那橋下尾生,兄竟不作失期的女子麼?」萬生也笑道:「小弟正恐橋下水至,故此不敢遲來耳。」雲生道:「小弟已叫小價買下酒餚,可速往那裏去吧。」萬生道:「雲兄可謂精細之極矣!」即命松風,把一條擔子,一頭放了酒餚,一頭放下紙筆劍畫,又帶了一條鮮紅氈單,吩咐赤心看了家。赤心道:「相公可早些回來。」雲生點首,三人竟往東門而出。
  一路行來,真個遊人士女,不計其數。一路說說笑笑,早已到似錦坊了。三人挨擠進去,略略把這好樓閣領略一番,即便下了畫舫,渡過小庾嶺來。遠遠的早已香風撲鼻,一望去,萬樹梅花,蕩人心目。上了岸,雲生不覺喜極狂生,對萬生道:「小弟株守斗室,不知有此大觀,還是我負梅花,還是梅花負我?」萬生道:「小弟不早相邀,負兄的是我,負梅花的也是我。」雲生大笑道:「今日之行,兩不相負矣!」說說笑笑,上了嶺,揀一株最盛的梅花樹下,叫松風鋪下氈單,擺上酒餚,兩個對飲。飲了幾杯,萬生笑道:「以兄之才,他日鹽梅之寄,自不必說。但紙帳獨眠,將來能無動念!」雲生道:「萬兄不要提起這話。譬如小弟,素性愛梅,其餘總是艷若夭桃,濃如紅杏,富貴若牡丹,久已不入眼中。至於夫婦,人之大倫,必是那絕世的姿容,超出桃杏牡丹之外,與這梅花相似的,方肯入目。不然,仍甘獨眠,決不敢輕賦好逑也。至如吾兄,又不知作何意想?」萬生道:「小弟不敢預期,且留此身,以有待耳。」兩個正在談笑暢飲,只見畫舫中,又來了幾個看梅的人。一個方巾闊服,滿臉都是酒色之氣,同了兩個幫閑,後面跟了幾個僕從,一同上嶺來,也在一株梅樹下擺了東西,大哺大飲。萬生問雲生道:「兄的詩興可發作麼?」雲生道:「對梅花而不做詩,真是辜負花神。被兄一言,使小弟詩興勃勃。」于是就叫松風取出筆硯,磨起墨來,鋪下一幅小箋。雲生略略沉吟,提起筆來,一揮而就,雙手遞與萬生道:「請教,請教。」萬生接過手,即吟道:
  百花頭上佔春魁,仙質疑從瑤島來。
  水骨肯容蜂蝶伴,遐心偏向雪霜開。
  □□□不多君俠,調鼎還須仗爾才。
  □對莫忘今日意,縱拚痛飲酒千杯。
  吟罷連讚道:「好詩,好詩。可惜小弟俗士,不能與兄唱和。」說罷,滿滿的斟一大杯,遞與雲生道:「兄既不負梅花,梅花豈肯負兄乎。千杯不多,一杯非少。小弟竟代梅花做主人了。」雲生大笑道:「非兄不能為梅花做主人,非梅花不能使小弟開懷暢飲。」說罷,舉杯一飲而盡,也就斟一大杯,遞與萬生道:「請兄代梅花飲了。」兩個大笑一回。此時,萬生已有酒意,立起身來道:「吾兄詩興既闌,小弟久已技癢了。」雲生也就立起身來道:「也該輪著兄了。」便叫松風,收拾過了酒餚。萬生脫去外面衣服,輕輕把寶劍提在手,從從容容的舞將起來。那些看梅花的,見有人舞劍,都走攏來觀看。是方才這伙飲酒的,也來擠在一處。此時,萬生漸漸的舞出手段來了。但見那:
  光飛耀眼,神色搖空。劍助人威,人隨劍轉。慢一回,緊一回,仿佛似神龍出海﹔橫一架,直一架,依稀的猛虎奔林。耳跟邊,只聽得呼颼颼颼,如萬里風濤從天下﹔眼睛裏,看也一閃一閃,如千條電影蓋地來。紛紛亂舞梨花,點點橫飄瑞雪。左盤右旋,一步一步緊一步,分明手掣金蛇﹔前開後合去來去來復去來,端的身翻銀海人。撒手瀑布飛泉,一片天衣無縫。猛回身催雲急雨,千林紫霧消痕。真個豐城寶劍沖霄漢,飛入延津水底神。
那萬生舞罷了,輕輕放在匣裏,神色自若。那些看的人,沒一個不喝采。雲生也大叫道:「神乎技矣!」萬生答道:「未能免俗,聊復爾爾。」這些看完的人,也都去了。偏是那方巾闊服同了兩個人的,站著不去。一眼注定這把寶劍,欲得討來看看,又不好開口。轉是萬生見得他意思,舉手與他拱一拱道:「尊兄可是要看這把寶劍麼?」這人道:「不敢。」萬生道:「要看何妨?」遂向匣中取出來,遞與他看。他就拿在手中,看了兩看,也不則聲,還了萬生,手也不拱去了。雲生便道:「這個人分明是紈絝子弟,一定是目不識丁的,不然怎麼這等不韻?」萬生道:「不要睬他。小弟舞的渴了,與兄再飲一杯何如?」雲生道:「小弟亦有此意。」忙叫松風擺列起來,直飲到傍晚方回。
  你道那方巾闊服的是哪個?原來是洛陽縣有名的潑皮公子,姓白名賁,號無文。父親現任都憲。他專一使勢作威,姦淫不法。且喜腹無墨汁,目無隻字。那兩個幫閑,一個叫做符良星,一個叫做尤其顯。兩個在外招風生事,助紂為虐,衙門蠹役,個個串通。那白公子,自從看了劍回來,對尤其顯道:「老尤,那把劍真個好得緊,你可替我打聽,看,是什麼人家的?弄得到手方妙。」尤其顯道:「小人已打聽在肚裏,那一個做詩的,是已故雲侍郎的乃郎,這個舞劍的是萬教官之子。這把劍倒是那小雲的。大爺要他也不難,明日拚得個名帖,拜他一拜。他少不得要來答拜,大爺留他便飯一頓,慢慢的待我去問他,肯賣不肯賣。大爺這樣威勢,況他又是已故窮鄉宦的兒子,自然一力奉承。不要說用價買他,或者竟送來也不可知。」公子道:「有理、有理。」
  次日,叫小廝拿了名帖,就叫尤其顯陪去。這日,雲生正在那裏揩抹這寶劍,忽見赤心手裏拿著帖子,氣喘喘的走來報道:「外面有個甚麼白公子,來拜相公。」雲生叫松風,一邊把劍收起,一邊接過帖子來看。上寫道:
  年家眷弟白賁拜
  雲生只得出來接見,已曉得是那日看舞劍的人。相見敘坐,那人問了姓名。雲生未及開談,先是尤其顯打一拱道:「此位是現任都憲白爺的大公子。因慕雲相公高才,今日特地拜望。」雲生道:「未獲識荊,何勞枉顧。」白公子說道:「正要慢慢請教,幸勿見外。」尤其顯道:「我們白大爺,雖然富貴,倒是肯虛心的。記得前日看梅花時,雲相公做得好詩,大爺至今稱讚。」話猶未了,松風送上茶來,說些閑話,並不提起劍事。茶罷,即便告別。雲生思想道:「他與吾從不認識,那一日看梅,又不曾交談,為何今日特來拜我?看他並無斯文氣象,想是個為名不為實的。」正在猜疑之際,恰好萬頎公走到,早已看見桌上帖兒,便問道:「雲兄幾時有這姓白的貴相知?」雲生道:「你道是誰?原來就是前日看劍的那人,卻是都憲白公的乃郎,小弟從不識認,不知為何特來望我。正在這裡解說不出。」萬生道:「畢竟是慕吾兄才學而來的了。」雲生道:「我看那人,全無斯文氣象,怎好與他往來?」萬生道:「古云,禮無不答,兄的意思,無非不欲親近他威勢。然而他既先來,不去答他,是因噎而廢餐了,怎麼使得。」雲生道:「所見有理。」於是,隔了兩日,也寫著一個年家單帖,叫松風跟去回拜。
  且說那白公子,正叫那尤其顯,在門外舒頭探腦張望,一見雲生,連忙進報。白公子不等傳帖,早已整衣出迎,相見寒溫,不消說了。此時符良星也在坐,通了名姓,獻過茶,雲生就要告別。白公子道:「難得雲兄賜顧,且請寬坐,還要請教。」尤符兩個也說道:「白大爺最是好客,他志同道合的,就是刎頸之交。今日是慕雲相公高才,特地虛心求教,雲相公怎麼匆匆的要去?」雲生只得又坐下了。不一時,只見裏面掇出餚饌來。雲生看見,堅意要別。怎當他三個人拖住,死也不放。白公子道:「相知便飯,何必這等作色。想是嫌小弟愚陋,不足與談的了。」雲生見他抵死相留,只得勉強坐下。遜謝幾句,然後坐席。只見那尤、符兩個,滿口之乎者也,不是奉面白公子,就來假恭敬雲生。飲了數巡,符良星便問道:「那日小庾嶺梅花樹下,舞劍這位,必定貴相知了。」雲生答道:「正是敝相知。」符良星道:「一發舞得灑脫得緊,真正是一劍才人。」那老尤就接口道:「莫要說劍舞得好,只這把劍,洛陽縣也尋不出,就是白大爺這樣人家,怕也不能彀有。聞說倒是雲相公的,可是真麼?」雲生道:「是家父手澤,是所珍愛的。」符良星道:「這樣寶劍,不知價值多少?」雲生見他兩個,只管劍長劍短,早已會意。便正色道:「肯賣的一金也易,不肯賣的萬金也難,哪裏定得恁麼價錢?」說罷,立起身來,就要告別。白公子見他話不投機,也不十分相留,送出門,一拱而別。白公子轉來對兩個說道:「才聽小雲口氣,不象個肯賣的,怎麼處?」尤、符兩個,本意要幫襯買他的,討公子之好。被雲生一句截住,一場掃興。尤其顯道:「我倒有一計在此,只要拼得二百金,便弄得到手。」白公子忙問道:「你有甚麼好計?」老尤道:「目下因四川峨嵋妖婦作亂,各府州縣嚴行保甲,只消趁此機會,動一張匿名狀子,說他窩藏寶劍,與妖婦通謀。公子再叮囑縣官,衙門使些銀子,結果小雲的性命,有何難哉。那時斬草除根,這寶劍怕不到手。」公子連說:「好計好計。」隨即捏寫一狀,拿出二百兩銀子,付與老尤,叫他快去行事。正是:
  此風頓起千層浪,迷霧俄遮萬里天。
  老尤出來,對符良星道:「老符,你衙門慣熟,把這張狀子託了一個人,與他一百兩銀子要包成這件事。這一百兩,我和你分。」符良星滿臉堆笑道:「妙不可言。既如此,快拿銀子來,我有一個相知,叫做利士圖,是衙門積蠹。去央他,自然妥當的。」老尤便把銀兌起來,交付了一百兩,其餘一百兩,又分四十兩與他。老符道:「這二十兩呢?」尤其顯道:「且稱出,或要雜項使用,難道又分出來不成?」老符道:「有理有理。」即便拿了銀子,去尋利士圖,與他說了這事。衙門裏人,見了雪白的銀子,似蒼蠅見血,滿口應承。只說「事成之後,要在公子面前幫襯幫襯。」老符道:「這個自然,只是就要見功為妙。」各去行事不題。
  且說雲生,自從回拜之後,便與萬生說如此事,以為可笑。萬生道:「小弟打聽此人,原是一個刻薄子弟,此後還要提防他幾分。」雲生深以為然。萬生是個有心的人,時時代雲生打聽。一日,從縣前走過,只見背後一人叫道:「萬表弟,這幾時怎不到愚表兄家裏走了?」萬生回頭一看,不是別人,卻是利士圖。原來兩個是姑表親。士圖為人不端,所以不大往來。這日偶然相會,只得敘了幾句久別的話,一定要留萬生到家。萬生被他強不過,只得隨他到了家中。忙叫小廝,沽酒買菜。不一時安排齊整,兩個對酌。萬生問道:「表兄向來生意好麼?」士圖道:「承表弟垂問,託賴洪福,粗足度日。只是財來財去,一向不濟。近來有一樁事,倒也有些滋味,只是害了一個好人。」萬生便問:「何等樣人?何等樣事?」士圖那裏肯說,被萬生盤問不過,只得做個啞謎道:「為頭的都是鄉宦子弟,一個是父親現任憲司,一個是故宦的兒子,聞他是個窮秀才,為一件沒要緊東西,把潑天大事,要他承當。只怕這個窮秀才,這兩日在那裏頭痛哩。」萬生一聞此言,明知是白公子陷害雲生,便道:「表弟方才約一朋友說話,這時候在那裏等了。」堅意要別。出得門,急忙到雲生家裏。雲生見萬生走來,舉止失常,忙問道:「萬兄今日為何這等慌張?」萬生道:「雲兄,不好了,你的禍事到了。」雲生也吃一驚道:「小弟因守虀羹,閉門久矣,有何禍事?」萬生便把撞見利士圖,所說的話,述了一遍。此時赤心、松風都聽見了,無不駭愕。轉是雲生道:「小弟暗室無虧,衾影不愧,縱有青蠅,恐難玷無瑕之璧,難道捕風捉影,可以屈陷平人。頭上此公,豈無報應。」萬生道:「兄所言未為不是,但此人爪牙頗多,更兼炎炎之勢,誰不逢迎。欲加兄罪,何患無辭。弟為兄計,莫若更姓改名,遊學他方。令先尊門生故吏,未嘗乏人。偶或邀天之幸,獲拔泥途,則大屈必成大伸。你若執意遲疑,禍患臨身,噬臍何及,還要三思。」雲生尚猶豫不決,到是赤心含淚道:「先老爺棄世之後,只有相公一點骨血,倘或遭人陷害,先老爺、先太夫人也不能瞑目了。萬相公所言,句句有理。只當遊學他方,異日榮歸故鄉,出這口氣,未為不可,相公不要執迷。」雲生被他兩個說得厲害,也著了急道:「非是小弟執迷,只是拋離先人墳墓,於心未忍。」萬生道:「事已急迫,須從權為妙。」赤心道:「先老爺墳墓,老奴自會看管,不要相公掛心。今日速辦行裝,省得臨時不及。」萬生連忙叫赤心,備辦行囊,自己往家中,收拾幾兩銀子,送與雲生。雲生就將劍匣遞與萬生道:「這劍原是英雄之物,豈肯為惡人點污?今送與兄,聊表一時分袂之情。」言罷,嗚嗚哭將起來。萬生也不覺淚如雨下道:「行不宜遲,倘被奸人得知,恐生不測。」雲生只得拜別父靈,又與萬生拜別,吩咐了赤心幾句。赤心也叮嚀了雲生,路上風霜保重話,並他日榮歸故土之情。松風背了行李,主僕二人,一齊出門。此一去,有分教:(闕)
  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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