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
  老僧返錫白前因 水石團圓快萬古

  生與松、雲們在散人舊宅住居數日,忽聞繡嶺鐘鼓齊鳴,村內人報曰:「雨花寺大和尚回來了!」眾人甚喜。詰早,石生夫婦率眾登山,令書帶捧繡嶺圖並蠟丸詩句相隨。大殿上蓬蓬擂起法鼓,朗磚至禪堂升座,眾僧分侍。朗磚曰:「指上乾坤,由吾撮弄掌中,世界任我掀騰踢翻,五嶽平鋪一大戲場,搬演九州,隨意作小收煞,看花了人的眼睛,提酸了我的胳膊。雖不能段段爭奇,也博得時時引笑。悲歡離合,我亦聽其自然;顰笑詼諧,人莫視為有意。曰清言,曰韻事,種種任呼;作戲看,作文觀,股股聽取。今日收場的時節,那戲單兒也該來還老僧也。」
  拈花曰:「石先生與大眾齊到門外。」朗磚忙令迎入,眾人參禮畢,散人曰:「別來歲月遞遷,和尚在何處遨遊,今日才返?」朗磚曰:「老僧如游魚飛鳥,海闊天空,聽其所止。幾年踏遍紅塵,今日歸來,還要向馬祖庵前重磨金鏡。」石生持詩畫近前曰:「自敝梓瞻仰慈顏,蒙贈詩句,數年來後先畢驗。但憶庵前相遇之時,和尚有『掉下紅羅』一語,至今未省,萬乞明言!」朗磚曰:「那紅羅道無不得,道有不成。君欲究取根由,待老僧還你個明白!」因向眾人細述當年入定時,見二仙子乘鸞跨鳳,並降人間,中有紅羅一幅,正墮余懷,及高誦上書之句曰:
  碎汝半塊磚,投入千尋碧。
  締我鳳鸞交,早飛龍湫錫。
  這四句詩,乃君投我紅羅之語。半塊磚,石也;千尋碧,水也;龍湫乃君降生之地。君家夫婦昔時平舞青霄,今日同居金屋。二十年前的幻影活現吾前。老僧乃君家空裡冰人,影中月老,今日可告無罪。眾人聞言,莫不驚異!
  石生與盈盈叩謝。朗磚曰:「這是你二人夙世仙緣,父不能操其權,母不能主其意,老僧不過暗中撮合。」對散人夫婦曰:「虛費你往來跋涉。」對松、雲二子曰:「卻虧你奔走周全。」向碧娘曰:「成夫義不愧賢名。」向翠微曰:「非子緣空勞。」對面指梅曰:「你衝寒犯雪,終博得春信先逢。」指柳曰:「你困雨愁煙,休埋怨東君遲嫁。」指繡嶺圖向盈盈曰:「交還你舊日彩毫。」向生取蠟丸詩曰:「塗抹我當年饒舌,試看這繡嶺峰頭齊會合,卻便是凌虛台上大團圓!」言畢,眾皆稽首。
  散人復言棄名歸隱之事。朗磚曰:「從來蕉下鹿麋、枕邊蝴蝶,誰不認幻為真,以夢作醒?且喜三君遁世逃名,具有同心。」生曰:「夢醒重尋谷口花,逃名共入神仙籙,皆和尚棒喝之力也!」松、雲二子曰:「敝梓一面,雖未及細叩行藏,得窺繡嶺全圖,何異呂公授枕!」朗磚曰:「撇開紫綬金章,永作龍蟠鳳逸。真不待鍋中飯熟,早打破邯鄲也。」
  忽聞殿角鐘鳴,朗磚下座。石生率眾相辭回家,眾人莫不稱歎。生與三婦入室。柳曰:「原來姊姊與他是舊相識!」梅曰:「這樣沒處央媒,尋了個和尚。」生曰:「我要與他結清淨緣,這媒人非和尚不可,只是大和尚趕鹿,大禿子開葷了。」三婦掩口。彩蘋進房云:「方才那和尚又矮又胖,大著一雙眼睛,笑起來竟像山門口的彌勒佛。要他相命的一般個個說到,我生怕他朝著我說什麼,只躲在人背後不讓他瞧見。」生曰:「你能知過去未來,你有甚虛心事怕他說破麼?」彩蘋紅臉無言。
  一日彩蘋和一班侍女齊到竹邊。石生忽出,諸鬟驚散。生獨呼彩蘋入竹內曰:「子寧不怨望我乎?」彩蘋慨然曰:「當年客況蕭條,幸承恩寵,今日珠圍翠繞,獻媚爭妍,撫躬自思:『我何人斯?棄釜前魚乃自然之理。』不但無怨,若再望的也是癡人。」石生曰:「說那裡話?舊日私情深黏肺腑,終當置諸帳中,子宜少侍。」彩蘋曰:「怕由不得你!」生曰:「爾忽慮,吾當圖之!」
  後與盈盈同坐房內,彩蘋偶爾過前,生目送之。盈盈曰:「看得如何?」生曰:「裊裊婷婷,真不愧賢卿愛婢!」盈盈曰:「我是不愛,愛的自有人。」生曰:「還有誰敢?」盈盈曰:「膽大的就敢。」生曰:「這一朵蓓蕾不知幾時才開?」盈盈曰:「只怕幾年前就吹綻了!」生曰:「我不信,那討這一陣巧風?」盈盈笑曰:「聽你的佞舌!瞞得過蜂蝶,瞞不過青皇,你若肯供吐真情,或者還復修舊好。」生將盈盈抱之膝上曰:「慮爾生嗔,奈何?」盈盈曰:「嗔什麼來?許你自首免罪。」生為言之。盈盈曰:「這籌兒虧你下得手?」生曰:「譬如行文,到入化時有如神助,我亦不知其然而然了。」盈盈曰:「此事我當年早已參透,今日卻要你親遞這張認狀。」生曰:「知而不究,更見含弘!」盈盈曰:「當日我既欲自潔其身,若再將他拘束太緊,豈不閉絕你的生路?」生曰:「如此殘軀,皆由再造。既承見諒於前,還望慨諾於後。」盈盈曰:「許便許你,只愁你無御眾之力。」生曰:「多多益善,何慮之有?」盈盈笑曰:「此其為饜足之道也。」
  翌日,語彩蘋曰:「我之愛汝,猶父母之愛我,不忍將你輕擲他人,東君垂念頗殷,我欲成全其事,你意若何?」彩蘋屈膝裙邊,羞慚無語。盈盈告其姑與母,並語梅、柳,遂收採蘋於房。阿姥曰:「夫人真量寬如海,怎便把普天下的賢慧都聚在你一人身上?」松、雲夫婦莫不稱贊盈盈之賢,而羨石生之福。阿姥戲彩蘋曰:「二娘、三娘是如夫人,你只怕再如也如不去了!」彩蘋曰:「你曉得什麼?釋家有六如,儒家有九如,婦人家三如怕如不得?」三婦聞之,以語石生,笑不能止。出語松、雲,皆為絕倒。
  石生既得彩蘋,四美已具。一夜置酒房中,生與盈盈並坐於上,梅、柳、彩蘋列坐其次,杯傳盞遞,快極平生。生飲既醉,謂盈盈曰:「眾美當前,使人目迷五色。」盈盈曰:「妾當持公,為良評定:蘋須遜柳三分綠,柳卻輸梅一段香。」梅、柳曰:「姊姊無聲臭至矣!」生又謂盈盈曰:「余常恨生平無兄弟之樂,今感卿和順,得收諸美,意欲造花萼樓,設長枕大被,與眾美人共寢,以補不足。且欲臥游赤壁,縱一葦之所如,使無為劉為呂之偏,豈非快舉?」盈盈曰:「昔田文有三窟,便欲高枕;君今已成四窟,欲為長枕,誰曰不宜?」柳曰:「君可謂兔中狡狡者矣!」眾皆喧笑。
  盈盈謂三婦曰:「余自幼耽吟愛賦,理家之道實乃茫然,望諸賢妹共出所能,襄力余不逮。」生曰:「梅娘有調羹和鹽之手,柳娘擅飄綿織線之長。」指彩蘋曰:「這先嘗後進的佳人,中餽乃其職也。」盈盈笑曰:「蘋蘩(藻之菜可羞。」彩蘋曰:「我的羞菜做長久了。」眾皆大笑。梅、柳曰:「姊之才全德備,豈眾婦所及?身為主婦,宜與郎優游晏樂,百凡家務,妾輩自當身任其勞,不煩過慮!」盈盈甚喜,盡歡而起。
  後彩蘋告生母曰:「夫人腹堅了。」生母大悅。明年,舉一子。碧娘、翠微亦相繼有得。因管鮑情重,朱陳義篤,迨後子孫昌熾,遂世世諧姻誼雲。
  石生與松、雲二子自入賽桃源,增置室廬,一門共處,使風戶月窗面面相向。因其園之基辟而倍廣之,栽得意花,布怡情景。若亭台,若池沼,高下彎環,各極其致。有田可稼,有桑可蠶,有麻可漚。芝菌芋栗足於山,菱芡魚藕足於池。無催呼,無旱潦,無災眚。溯流有舟,登高有屐,下澤有車,四時嬉游,隨其所適。三子和於外,諸婦和於內。出而朋友勝於兄弟,入而夫婦宛如朋友。朝相為歡,暮相為樂。居民交際,雍熙和睦。不必燒丹辟谷而後為仙,儼若服食安居而已非俗。問其年,年不知;睹其人,人不老。沕沕穆穆,直與天地同其無盡。余故樂為傳之,以告天下萬世之為佳人才子者。
  慕空子題:
  松石
  歲寒不改高人品,歷久彌堅君子風。
  此日得成煙月友,與君奇峭恰相同。
  雲石
  托根爾既出無心,我亦居山恐不深。
  千疊濃陰封谷口,莫教顛叟得相尋。
  松雲石
  百尺蒼鱗矯若龍,片雲繚繞樂相從。
  天風吹動休驚虎,怪石崢嶸臥碧峰。
  前題
  松宜倚石松偏峭,石若無雲石不靈。
  交到忘年情愈密,雲蒸石古對松青。
  水石
  枕流枕石原同枕,愛把冰清嫁藁砧。
  有約飛來千里外,郎情重似妾情深。
  梅石
  玉立亭亭瘦更妍,寒香飛下石牀邊。
  宛如高士夢修坐,鶴氅仙娥笑近前。
  柳石
  誰將蒼老崚嶒骨,移近纖纖嫋娜姿?
  應為山靈添一瑞,儼然石立柳生時。
  蘋石
  南澗回流一柱擎,蘋絲石發兩牽情。
  相逢采采休辭手,最愛卿卿九子名。
  水柳梅蘋石
  蘋水相逢美且都,梅嬌況復柳堪圖。
  試看繞座驚人豔,石豈硜硜小丈夫。
  擱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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