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章
  紅錦辭牽宦室 明珠飛入龍湫

  雲影自隨其岳和公之合浦,閱報知秦中奏捷皆由松、石二子。喜濤已與生會,遂作書郵寄入陝。石生聞雲入粵,憂曰:「二兄相繼出門,弟家與二女更有誰倚?」松曰:「他既出門,必安頓妥當也,不消慮得!」亦同作書問訊,並言松濤入贅之事。雲得書大喜。會卿雲出詔,令二千石以上俱賀表。雲為其岳屬草表上,人主悅,錫予甚厚。和公欲舉雲,雲辭曰:「我本無心出岫,區區浮名,非我志也。」遂止。
  時散人已抵家。盈盈自出繡嶺,怯怯腰肢怎禁得千里辛苦!兼之暗抱憂心,漸覺朱顏憔悴。又見住居湫隘,絕非錦溪之比,兩道春山鎖成一處。彩蘋在旁時時勸慰,或調琴以待彈,或展枰以對奕,或歌其舊時佳句,以博開顏。盈盈賴此得稍舒蘊結。
  有人送檳榔至,散人曰:「此方瘴氣甚多,中人即病,惟食檳榔可以除之。盈盈謂彩蘋曰:「老相公說此物能除瘴氣,只知山瘴可除,不知我愁瘴幾時得消?晚於燈下集藥名詩一律以自遣:
  小院重門冬漏長,爐煙銷盡水沉香。
  昏黃連夜雲兼月,契闊懷人參與商。
  敲竹每防風攪夢,療愁終沒藥堪嘗。
  鬱金常薄寒燈暗,強染烏絲續斷腸。
  鄰有宦室,聞水翁有女,即來求婚。盈盈聞之,悲愁涕泣,幾不欲生。清氏詰問彩蘋,彩蘋復陳前事。清氏謂盈盈曰:「癡心女子負心漢,這話真不差!石家兒夫妻舉案已經數月,你還盼他來,便白了頭也盼不到了!昨日來說親的人家雖是宦家,聽得說他兒子是癡的。我想起來什麼癡,大人家兒女任著性子,多有得是這樣顛狂的。我也不肯輕許他,如今也才得到家,且慢慢打聽,怕尋不出好女婿來?」後宦家復央媒來問肯。散人問清氏,清氏曰:「你好沒主意,回他就是了。你有多少女兒愁嫁不出去,要送與那呆公子!」散人曰:「我也猶豫不決,明日一心回了他罷!」次日覆了媒人。
  宦與君守和公乃同年相好,見姻事屢求不遂,以托和公,欲以勢相籠絡。和公卻之不得,遣役持帖來招散人。散人驚疑,不知何故。及到署,和公令雲影入書房會散人,告以宦室求婚之事。散人曰:「老朽久客他鄉,攜眷初返,百務倥傯,何遽及此?況自度金屋茅簷勢同霞潦,亦不敢柳扳!」雲曰:「只須緣分相投,貧富貴賤在所不論。某宦之意甚堅,翁何不俯就,以全兩家之好?」散人曰:「翩翩公子何慮無閥閱門楣,豈其食魚必河之鯉?這卻斷難從命。」雲見散人堅辭不允,遂不復言。
  茶畢,雲問曰:「翁向來作客何處?」散人曰:「客居荊南繡嶺已數十年,近日甫回。」雲訝曰:「繡嶺可就是賽桃源麼?」散人答曰:「便是,先生怎麼曉得?」雲曰:「曾經見過,怎不曉得?」散人曰:「彼中人跡罕到,間有來者,僕必知之!先生來自何年?僕何未識面?」雲曰:「身雖未到,這地方倒也識得。動問龍湫有一石蓮峰,今春因入陝迷路到彼,曾會此人否?」散人曰:「僕曾為石君下榻。君從何而知?」雲曰:「不才雲籠碧,與石君同里,相契最深。他秦中書回說,曾與繡嶺水氏聯姻,借問彼中可還有貴同宗麼?」散人曰:「只僕一家。」雲曰:「如此石友所聘是令愛了?」散人曰:「先生不知,石君已為山總戎東坦。」雲曰:「非也。山家姻事已成畫餅,翁卻未知。」散人曰:「說那裡話?他秋初入秦,隨即合巹,還有書寄僕,怎說已成畫餅?」雲曰:「翁誤矣。與山公令愛合巹,及敝友松月波,非石君也。」散人搖手曰:「先生誤,非僕誤也。松友為尋訪石君,也曾到過繡嶺。石君來書在前,松友入秦在後,如何扯得到他身上去?」雲不復辯,只令書童取出二子所寄之書云:「不能為公辯此。二友數日前才到之書,請看,便知孰誤孰不誤!」散人見書,惑滋甚,問曰:「山公有幾位小姐?」雲曰:「山公乏嗣,只有石君一位表姊。」散人目雲曰:「哦,也是這樣!」雲曰:「石友純篤之士,既與翁約為婚,寧肯復作他人之婿?向聞山公欲以此相強,敝友堅執不從,寄翁之書必非石友親札」!散人始悟前書之偽。
  雲復出繡嶺圖,問曰:「畫中佳景,翁當熟識。」散人曰:「此圖乃繡嶺寺僧朗磚所藏,先生從何而得?」雲曰:「去年那和尚到敝梓,將此圖贈與石友。石友轉贈於我。請問賽桃源真境較此如何?」散人曰:「雖得其形似,個中曲折尚有未到。」雲曰:「有此妙境,恨不能旦暮遇之。翁反棄之而來,卻是何故?」散人慨然曰:「鄙意亦難以相告。此圖與二君之書乞暫假帶回,即當奉璧。」雲許之,復問曰:「適言宦室之事,不曾請教閨英有幾位?」散人曰:「說也惶愧,衰年朽質,也只有一個弱女。」雲曰:「這等就是石君的尊閫了!翁勿負敝友之約,宦室之求,吾當力拒。」
  散人持書與嶺圖作別回家。清氏忙問何事,散人曰:「便是昨日辭婚一節,他要尋個有勢力的媒人彈壓於我,豈不好笑?」清氏曰:「你怎生說了?」散人曰:「我已矢口回絕了。只是回了一家,就許了一家來了!」清氏驚曰:「是那一家?又這樣草率?」散人曰:「聽我說,他是龍湫人,乃石蓮峰的契友。說石生到秦後曾有書回家,說與我家結姻,並不曾做山家女婿。」清氏曰:「我不信!依他說,那從前寄來的書是誰寫的?」散人曰:「更有可笑,方才他說山家也只有一個女兒,原要招石生為婿,他堅執不允。這句話當日到繡嶺來尋他那姓松的也曾對我說過。說起來,那封書竟是托名假造的。前邊說著我也不信,他把二友寄與他的書取出來,我看這卻不錯,山家才是近來招贅了那姓松的了!」清氏曰:「原來有這樣委曲,我想他也不該寫那一封書來!」散人曰:「我現將石生寄與這姓雲的書帶回來了,你拿去與女兒看看。」清氏指畫曰:「這是什麼?散人曰:「是女兒畫的繡嶺圖。去年郎磚贈與石生,石生轉贈他的。我也帶來看看!」清氏曰:「你如今說將女兒許他,對那個說?」散人曰:「方才承這姓雲的十分叮嚀,他卻不知我家的原委。我暗想:這段姻緣竟有九分天意,不如還留與他罷!」
  清氏持書入房曰:「我道這後生難道這等劣薄,原來入贅山家是那尋他的朋友!」盈盈突聞母言,不知何謂。清氏細述前事。盈盈聞言,並看二子之書,暗中生喜。彩蘋曰:「姊姊神見,早已識破是假,何待今日?」盈盈展見嶺圖,訝曰:「此圖與鄰舟女子所帶無異,也是梅、柳所臨。」清氏曰:「何處鄰舟?那個梅、柳?」盈盈復為母言二女辭樓之事。清氏曰:「這生不但才貌出群,更兼德行可嘉,是你與他有緣。巧巧今日會見姓雲的,才曉得從中關節。如今你父親要將你許他,我們又離了繡嶺,萬一他不來,豈不又相耽誤。」彩蘋曰:「那和尚與他的詩上說得明白,不用疑心,他一定是來的。」
  次日,雲影來謁,言已謝絕宦室。散人甚喜,出書與畫還之。雲曰:「翁今是疑是信?」散人曰:「僕還有一言,雖承貴友不棄,但吳粵相去甚遠,僕暮年無倚,將來作何歸著?」雲影沉吟良久,曰:「不才有一善策,欲了向平之事,當曲全兒女之情。若依愚見,翁向來客居異地,不若明春攜家同到敝梓,待我作書招石友回家,成全佳偶。一則可免敝友尋訪之勞,二則又有翁婿相依之樂,豈非兩便?」散人低回曰:「這事還待與寒荊商議。」
  雲去,散人以語清氏。清氏曰:「這卻使不得!不知深淺,冒冒失失到了那裡,萬一從中有變,明日進退兩難,討人恥笑!」散人心亦不定。後雲影時時來訪,商及此事,散人曰:「雖蒙先生贊美,究不知令友之意如何,僕終不敢冒昧到彼相就。」雲曰:「翁於入楚之書,信所不當信;於學生之言,疑所不當疑。學生願為執柯,包無差誤。」散人自從到家,見親友凋零,人非物換,雖回故里,無異他鄉。感雲力勸,復與清氏計議,遂萌入吳之念。
  越明年,燒燈初過,雲影欲回,促散人偕行。散人之意遂決。雲擇日別其岳,與散人舉家就道。盈盈謂彩蘋曰:「何所聞而來?何所見而去?席猶未暖,又復長征,怎禁得這般困頓?」彩蘋曰:「不遇雲相公,怎便得住龍湫?若非回粵,又怎得與雲相公相遇?這來去之關鍵甚大,卻不徒勞。」盈盈曰:「蠟丸詩云『盡道珠還珠復飛』,真如燭照!」
  數計一路山程水驛,到得龍湫,又是仲春將盡。既抵家,雲影入門,書帶看見,連忙報知碧娘。碧娘見雲影,先詢其父之安。雲亦隨問石生之母。碧娘曰:「自你出門後,我就接來同住。如今現在我家,甚是平安。」雲大喜曰:「得卿如此,我亦心感。」雲見生母,母謝曰:「老身一家打攪府上,承大娘多般照看,十分感愧!」雲曰:「正該如此。只是家常定有不到之處,還要見諒!」隨令家人搬取行李,告生母曰:「還有一事恭喜,小姪已為蓮峰挈眷歸矣!」生母驚問,雲影細述前事。母曰:「去年大娘說他陝中來書,說與繡嶺水氏結親,我正愁他山遙路遠,日後怎生處置,又蒙如此勞心,愚母子何緣蒙賢夫婦周全備至?誠何以報?」
  時彩蘋與彩綠先入室。碧娘見彩蘋曰:「婢且驚人,美人將如何?」少頃,散人率婦女進門,碧娘延清氏、盈盈入內。清氏與生母相見,各申姻婭之誼。隨命盈盈拜見,母拉起,喜曰:「此真吾兒之配!」清氏復向碧娘致謝雲影玉成之德。碧娘私語雲曰:「石君得佳麗,你又輸他一籌!」雲笑曰:「所性不同,我只道你好。」碧娘曰:「我房裡還有一個佳人,你去看看!」
  雲進房見柳絲,即問曰:「你在這裡?怎不見梅姊?」柳掩淚曰:「自君別後,有一狂且作難,只得暫避君家。梅姊攜阿姥避往庾嶺去了。」雲驚問作難之事,柳備言之。雲曰:「這都是我出門之故,他不同來,獨往庾嶺,卻是何意?」呼碧娘曰:「我交你兩個,如何少了一個?你難道不該叫人去留他?」碧娘曰:「柳姑娘你聽麼,我說這場埋怨不能免的。」柳曰:「大娘再三勸阻,他決意要去!」雲曰:「去時曾有何說?」柳曰:「說待石郎回來,遣人到彼接他。」雲曰:「可惜我們往庾嶺經過,當面失之。你二人如此,始不負石君之約,且待回來去接罷了!」
  雲妻引盈盈見柳絲。柳絲先已知之,延入房中,倒身下拜。盈盈急扶住曰:「姊姊怎行此禮?顧碧娘曰:「動問此位是誰?」碧娘曰:「這是柳姑娘。」盈盈不待其辭之畢,心已明白,便曰:「敢就是畫雁圖的柳家姊姊麼?」柳絲羞慚俯首。盈盈曰:「知名已久,今日幸會。向聞與梅姊同居,今彼何在?」碧娘為言避難之事。盈盈回顧彩蘋曰:「如此說,去歲江臯所遇的是他無疑!早知如此,悔不載與同歸。」至晚,盈盈遂與柳絲同寢,十分親切。散人遂暫住雲家,雲即作書入陝招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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