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 柳絲設計賺狂且 梅萼避仇入庾嶺
二女商量已定。後阿姥途遇荊棘,棘曰:「街上候了你幾日,竟不出來。前日說的話成不成?」阿姥曰:「我說你有話好好說,再沒有不聽的。如今恭喜你,事成了,把謝禮先拿來!」棘大喜曰:「事成後,謝禮必不少。問你許的是那一個?」阿姥曰:「憑你選那一個。但是他們出院使費是有人代出的,你要娶,不可惜錢?」棘曰:「聘金多寡悉聽吩咐!」阿姥伸了兩指,棘曰:「二百金不多,明日親自送來。我前日也曾問過菩薩,說那姓梅的好,就聘了他罷!」阿姥曰:「這個但憑。只是你說家裡大娘時常吵鬧,若娶他到家,不怕淘氣麼?」棘曰:「不妨。我另有一座宅子,離家甚遠。娶他到那裡住,不使家中知道。」阿姥曰:「這才妥帖。」歸告二女,梅曰:「這囚徒他要做癩蝦蟆,想天鵝肉吃了。」柳曰:「你不要慌,我弄得他老鼠跳在糠籮裡。」
棘擇日如數備了聘金二百兩,金釵一股,金釧一對,彩緞數端,令人持了親送上門。二女收了聘禮,令阿姥延棘入房。棘先謝罪曰:「前日社飲,偶然席上說起,那一班敝友大家高興,都要來看看你兩位,見房門閉了,他們胡說亂語,多有唐突,都是我賠禮!」言畢,深深唱喏。二女答禮。棘向梅曰:「所求之事,多蒙許諾。些須聘禮,不過少盡意思。明日過了門不愁少用,不愁少穿。舍下田地雖然不多,也有四五十頃,現開著兩個小當鋪,還有幾個綢緞店,包得你一生吃著不盡!」阿姥曰:「你究竟娶到那裡?」棘曰:「我前日對媽媽說了,離這裡二三十里地有個莊子,五間明樓,兩邊是大廂房,後面連著小花園。明日便到那裡住下,使用的丫頭小廝都有。」梅萼亦故作婉言相答。茶畢,歡悅出門。阿姥復呼住曰:「姑娘說,雖然收了聘禮,還要遲緩幾天。」棘應諾而去。
柳絲遂令阿姥將送來聘金禮物用包袱一齊包好,瞰得荊棘遠出,假作賣畫送至其家。阿姥進門,見沒有人,竟入後堂。看見靠椅上坐著個大胖的婦人,拿了串念珠,口裡喃喃的念佛,一侍兒站在旁邊。阿姥心知是了,近前叫聲大娘,便行個禮,婦人也不動身,但問云:「你這個媽媽是哪裡來的?」阿姥云:「我是賣畫的。」婦人云:「什麼畫?展開來看。」阿姥將包袱放下,先開一卷,婦人看畢云:「都是些山水,那一卷呢?」阿姥又開一捲雲:「這都是人物、翎毛。」婦人云:「怎麼這人物嘴臉鼻子都是沒有的。」阿姥云:「這叫做寫意人物。」婦人云:「這個不好看。倒是這幾張雀兒畫得像,只可惜都是水墨的,太冷淡。」阿姥曰:「上了顏色,那些斯文人就不歡喜。大娘要,明日另送兩幅來看看。」遂將畫捲起。婦人問云:「這包袱裡是什麼?」侍女將包袱提了一提云:「老重的。」阿姥忙曰:「大姐不要動,這裡頭的東西是有人差我送與大娘的。」婦人問云:「什麼東西?那個送我的?」阿姥曰:「有這位大姐在這裡,不好說得,要請大娘到房裡去。」婦人起身云:「你便到裡頭說。」
阿姥將包袱提進房內,問云:「大爺那裡去了?」可就回來?」婦人曰:「他到莊子上去了,只怕到晚才回來。」阿姥曰:「有件事要求大娘,離這裡不遠有兩個姊姊,一個姓梅,一個姓柳。當初原都是院裡人,上年有兩位相公替他兩個贖出身來。如今同住在一處,方才看的畫就是他兩個畫的。」婦人曰:「這倒也聰明。」阿姥云:「你家大爺因為見他聰明又齊整,要討那姓梅的回來做小。」婦人聞言,忽然變色,將念珠放下云:「哦!有這樣事!他們許也不許?」阿姥曰:「他們有人定下的了,為著不肯改口。你家大爺每日叫了些小伙子到他家吵鬧。沒奈何,只得暫時應許了。」婦人怒云:「你這老第奴才,瞞著我幹得好事!就算他們肯了,你怎麼娶得回來?」阿姥云:「大爺說,隔這裡二三十里另有座房子,要瞞著大娘娶到那裡去住!」婦人大怒云:「好膽子,益發無法無天了!他欺侮我沒有耳朵。怪道平空要去莊上修理房子。他們如今叫你來有什麼話?」阿姥曰:「他們打聽得大娘是賢慧修善的,故此將從前有些私蓄差我來盡獻與大娘。要求大娘與他們做主。」遂將包袱打開,逐件取出,又將二百金展開,放在婦人面前。婦人曰:「老媽媽,你且坐下來,我對你說!他要娶妾也不是一年了,我若肯讓他娶,還等到今日?我由他憎慊,他要另討去也不能。」阿姥笑曰:「不好說大爺也對我說來,道大娘不中他的意,又時常吵鬧,好不掃興!」婦人曰:「他說我掃興,瞞了我做事,待我把他的興益發掃個乾淨!只是這件事只要差你來說一聲就是了,何用這些厚禮?他們的東西不是容易得的,收也罪過。」阿姥曰:「大娘不收,他們也不放心,這是斷要收的。」婦人將禮收下云:「媽媽,你回去多多拜上兩個姑娘,叫他們不要心焦。既然許了他,竟和他約下日子,你早些來通知我。」附耳云:「待我如此恁般,包你弄他一個笑聲。」阿姥大悅,取了包袱作別出門,歸告二女。二女大喜,遂與荊棘約定日期,令阿姥報與婦人知道。
荊棘將別院中收拾得齊齊整整,廳上擺下酒筵,邀了許多朋友來看新姨。天色傍晚,婦人單身一人乘轎悄悄先到二女家。二女延入房中,雙雙下禮泣謝。婦人連忙扶住云:「哎喲!折殺我,快些請起!前日承兩位姊姊的厚禮,本欲不收,又恐你們放心不下,我好過意不去。但有句話,今夜的仗不消說是我代你們打了,恐怕老奴受恨,不肯干休,你們須趁早躲避,不然終久要遭他的毒手!」二女甚感。
阿姥候在門外,望見兩對提燈,兩乘小轎,隨著三對從人,都高擎火燎,卻不用吹手。急入門搖手云:「來了,來了!頃刻到門。阿姥安頓眾人外邊坐定,款待茶湯,問云:「來這兩乘轎子何意?」來人曰:「大爺說,那裡不叫伴娘來?要這裡媽媽送去。」阿姥云:「煩眾位替大爺說,家裡只有柳姑娘一個,我脫不得身,這是斷斷去不成的。」眾人坐下一回,催云:「路遠,請早些上轎罷!」婦人戴上蓋頭袱,阿姥呼挽轎進來,來人將轎挽入堂前。阿姥扶了婦人上轎,柳絲故作泣送。眾人看見私語曰:「又是個滿肚油,益發胖得利害。」遂張燈抬轎出門。
阿姥望其去遠,掩門入室。三人拍掌大笑。」梅曰:「雖然解了目前之圍,狂奴受毒,必有一番舉動。再作何計?」柳曰:「且看他來再作道理!」梅曰:「這就差了。此番不比前日,來必受禍。我早已打算端正,勢再不能與你共處。雲家大娘賢慧,你且暫到他家躲避。」柳曰:「你怎麼樣?」梅曰:「我還有個姑娘住在庾嶺,要求阿姥陪我到那裡暫避。」柳絲曰:「與你相依數載,怎忍一旦分手?」梅曰:「身非鹿豕,聚散何常?待石郎回來時節,你務必叫他遣人接我,和你再圖相會,只是有累阿姥。」阿姥曰:「我怕什麼?依我算來,還是同到雲家的是。」梅曰:「阿姥你不曉得,我的意思已決了。但此事以速為主,稍遲半日,便欲避不能。就要阿姥提了燈先到雲家說個明白。我和你明早便買舟出門,叫他隨後接了柳妹去!」
阿姥無奈,提燈走到雲家,敲門進去。碧娘驚曰:「阿姥這時節到來,必有甚要緊事!」時生母亦未寢。阿姥先將荊棘說親,柳絲用計之事細述一遍。生母與碧娘大笑。阿姥又說二人商量避害,梅萼欲往庾嶺。碧娘曰:「說那裡話,我家難道就容不得他兩個人?你叫梅姑娘不要多心,明早我就差人來接。」阿姥曰:「我也是這樣勸他,他執意不肯。」碧娘曰:「我不管,都在你老人家身上。我受了雲相公的托,若今日由他去了,雲相公回來,我怎麼見面?你對梅姑娘說,斷斷使不得!」阿姥應諾回家。
二女在燈前坐待,阿姥將碧娘之言說與梅萼。梅曰:「他是這樣說,我已感他情了,去是斷斷不可!」遂連夜收拾行裝。柳絲知不可挽,將自己衣裳簪珥盡付梅曰:「我到雲家只圖免得飢寒就罷了!姊姊多點東西,萬一缺用,也好典賣應急。」梅曰:「承你憐我,不知可有日子報答你否?」二人一齊掉下淚來。阿姥亦為墮淚,只得再三安慰。收拾完備,遂暫時就寢。
棘自發轎出門之後,與眾賓朋團坐歡飲。呼家童曰:「把家裡拿來的酒牌取出來,我們行令。」家童將一包送到席上,棘打開罵云:「這狗才昏了!把我的經摺包取來了。」家童曰:「前日明明包的是牌,放在桌上,誰換了包哩?」眾皆大笑。一友取經摺展開,見頭一條帳便是某日某人賒陳醋一壇,戲曰:「恭喜,恭喜!醋賒去了才好娶如夫人。」眾復大笑。
暢飲移時,棘令鼓樂迎至半路。時將夜分,轎到門首。一吹手入門,暗中絆跌一交,將一枝嗩吶壓做兩段,連連換了細樂,引轎入堂中。座客離席,棘先問媽媽的轎,眾人依阿姥之言回覆。棘曰:「這也原是,倒是我檢點不到。」隨即親開轎門,婦人忍不住大笑,走出轎來,揭去蓋頭袱,大聲罵曰:「好奴才!以妻為妾,該得何罪?」眾賓認識婦人,一哄而散。鼓樂從人驚得抱頭鼠竄。家童、侍女一個個魂不附體。棘呆睜雙眼,說不出聲來。回身欲往外走,被婦人當胸一把扭住,探手從裙腰下掣出一把小小刀來,對棘曰:「你若要走,我今晚便和你決個雌雄!」棘曰:「罷了,罷了!我被這兩個粉頭賺了!明日與他說話。」
婦人將棘扯入房中曰:「且待我看看新人的房,收拾得好齊整,好新鋪蓋,先待我受用一夜!我被轎子顛了二三十里地,身子乏了,來和你早些睡覺。你不要惱,今晚是你的喜日,且不與你講話。你朝著他家婆子說我掃你的興,這興是你自己要掃的。我不過臉上不如他們兩個,別的還有恁不一樣?我做你的大老婆做得沒趣了,如今倒情願做你的小老婆,省得使心用計謀占別人家的!」棘含憤就寢,勉強奉承。
次日天將明,梅萼呼起阿姥,先出門僱了一隻小船,將行李裝載停當。阿姥收拾了早飯,二女嗚嗚咽咽那裡吃得下去!梅萼欲別,兩人相攜大哭。柳絲扯住衣袂曰:「知道幾時再看見你,叫我怎生放得下手?」梅曰:「你不要傷心,我對你說,去投靠人家,飢寒飽暖須要自己調護,倘有病痛,呼人不應。雲家大娘雖是賢慧,恐人情日久生厭,萬一有一言半語,你須忍氣吞聲,只恨自己命苦罷了!」柳曰:「姊姊金石之言我一一在心,只願姊姊堅守初心,莫負石郎之約。」梅曰:「賢妹你不要疑我,心可剖,志不可移,若有他念,今日何必如此?我到那裡禺頁望來音,你切莫忘了!」阿姥別柳,柳曰:「阿姥,一路上全仗你老人家料理。」阿姥應諾,二女痛哭而別。
柳絲轉入房中,一身弔影,四顧淒然,捶胸頓足哭個不止。不一時,碧娘遣人來接。柳絲遂到雲家。書帶在門首看見,急入報曰:「只有柳姑娘來了,梅姑娘沒有來。」柳絲入門,先與碧娘相見。碧娘聞梅已去,乃曰:「我昨晚再三叮囑阿姥,說不可去。柳姑娘,你為何不勸住他?」即欲遣人追趕。柳曰:「梅姊決志欲行,總使追及,必不回來。」碧娘心甚不悅。柳曰:「向蒙大娘周恤,銘心刻骨。今日又來投托,自覺顏厚。」碧娘曰:「姑娘說那裡話?纖毫補助。應該如此。今日遭人欺逼,理宜同到舍下。不知梅姑何意,這般見棄?冒寒出門,實使我放心不下!」隨即引見生母。柳絲拜母,母扶住云:「吾兒薄德,承你姊妹確守成言,受此苦累!老身心實不忍。」柳絲掩淚。
荊棘被其婦管住,數日不得出門,情知二女必然遠逸,私令家人來訪,果見空空一室。棘聞之,暗自切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