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
  山總戎絕親馳偽札 水散人拷婢得真情

  石生自離繡嶺,散人命居人送出花源。既達襄陽,即辭舟策馬,由商山過藍橋,逾秦嶺,經碧天洞,下七盤坡,入藍關訪種玉處。一路崇山峻嶺,逾越浹旬,始抵幕府。
  山公接見,大喜曰:「去冬書來招你,為何此際才到?」生曰:「春日離家,因中途迷路,誤入荊南,逗留數月,到此不覺秋深了。」公問迷路之由。生述朗磚贈圖並江帆誤張之事。公大奇之,遂索嶺圖觀看。因問此嶺座落何所,生曰:「這嶺在洞庭之旁,與九嶷相去不遠。一路山回水合,雖居人村境,儼絕塵寰。」公曰:「子今從何得出?」生復出拈花所贈輿圖曰:「既得此圖,復有居民相送,故得不迷。」公取圖看畢曰:「我為望你不至,近日剛又遣使回家,惜乎虛此一行!」生駭曰:「使至,怎免老母一驚?」遂作書寧母,言迷棹入楚,留住繡嶺之故。且致書松、雲,密札梅、柳,將得遇盈盈,二人訂約一節,附知二女。即日馳使回南。
  山公親對石生言及姻事。生如聾似啞,全然不答。翠微聞之,謂養娘曰:「此奴倔強猶昔!」有裨將谷應,善治軍,為山公心膂。公以谷應為媒,屢請於生。生曰:「婚姻之事,如齋中羅列古董,宜位置天然,又如匠工穿架棟樑,須筍縫並合。若由勉強,終愧好逑!」谷應曰:「小姐玉葉金枝,先生才華國寶,正宜共賦河洲,遂鼓瑟琴之樂,何愧好逑?」石生被纏無奈,語之曰:「予已結有絲羅,煩為轉達,免得家母舅費心!」谷應如其言以報公。
  公不肯信,親問生曰:「表姊議姻已非一日,我來時又曾與汝母面訂,汝言另結絲羅,卻是誰氏之女?」生以實情相告,曰:「來時客居繡嶺,已與居停水氏約為婚矣!」公笑曰:「不足信也,汝不過一時借口。萍水相逢,何遽有定婚之理?」生曰:「實係真情,並非借口。」翌日,公又令谷應細細探生,果與水姓聯姻。面語生曰:「汝所言繡嶺之約,不過邂逅一言,何足為憑?汝若聽從吾語,水家姻事吾當遣使到彼,為爾謝絕!」生訝曰:「姻親何事?一言既定,則鏃可朽,盥不可寒!甥乃敢目食其言,令人飲恨?公不應,乃假作生書,啟到署之後,即與表姊山氏成親,深負前約。復私啟其匣,將拈花所贈輿圖照式寫成一紙,遴乾役馳驛私入繡嶺絕親。且密囑必得回書以報。
  時將重九,使者來至賽桃源。散人得書喜曰:「數旬之別,便專使來候,客情何藹!」彩蘋聞生書至,報與盈盈,二人甚悅。彩蘋曰:「我道這幾日喜鵲好不叫得熱鬧,果有應驗!」彩綠曰:「早上一隻山鴉站在房簷上叫,不知那個晦氣,要討打哩!」彩蘋啐之曰:「打只打你,還打得那一個身上?」
  散人發書,看畢大驚,入室對清氏曰:「做娘的好懵懂!」清氏曰:「平白地又什麼事懵懂了?」散人曰:「小女已吃過茶了!你可知道?」清氏曰:「這話從那裡來?」散人曰:「從石生書上來。」清氏暗自吃驚,因曰:「我沒有懵懂,這事你不要來怨我!我不曾到寺裡去訪他,我不曾朝朝暮暮對著家裡說石生人貌又怎的,才學又怎的,我又不要修什麼家譜屋譜,請他到家裡來住。這茶不是他尋著要吃,也不是我與他吃,是你自己送與他吃的。不要說我懵懂!」
  散人氣得默默無言。呼彩蘋究問,彩蘋曰:「想是石相公知道姊姊,寫書來求親的。」散人痛撻之曰:「書上明明寫著從前有約,誰曾和他有約來?他二人密字低聲,怎瞞得過你?你還要抵賴!」復揪髮怒撻。彩蘋被拷,知不能隱,將二人之事和盤托出。散人盛怒填胸。清氏曰:「我當初怎生說來,這書房緊對著女兒房門是不便的。你說有山子遮著不妨,如今信我的話麼?」散人曰:「你也不要盡卸在我身上,你難道不該關心一點?」
  彩蘋掩面進房。盈盈驚問:「石生書內何言,使爾至此?」彩蘋曰:「姊姊勿言石郎,使我心膽墮地!」因泣訴其情。盈盈自失良久。暗思:「石生非癡非呆,書中何得明提前約?」心甚驚疑。清氏進房曰:「女兒家身如美玉,一遭玷污,人皆輕賤。這都是引他來的不是,做下這場冤孽!」盈盈痛哭。彩蘋曰:「院君不要疑心!姊姊和石生委是冰清玉潔,不過遇月明時到園中相對尋章摘句,並不曾做下什麼冤孽來!」遂撿出盈盈初會石生,次日遣送之詩並生和韻付清氏曰:「老相公若見這詩,疑團可盡釋了。」清氏曰:「我曉得你這蠢婢必知詳細,便問你是怎生訂約的。」彩蘋復將盈盈所藏朗磚詩句取出付清氏,遂將石生來去根由細陳一遍,且曰:「姊姊與石生亡約是天訂的,是那和尚訂的,不是他二人自己訂的。」
  清氏聞言十分驚異。至晚,謂散人曰:「看著你氣噴噴倒好笑。既然到這地位,氣做怎的?還喜得不曾做下什麼勾當。」散人曰:「言之丑也,他怎麼叫你知道?」清氏出詩云:「這是他們的照證,你請看。」散人見生酬韻,怒少解。及見蠟丸詩句,問曰:「這是什麼話?」清氏曰:「我從到這裡幾十年,並沒有聽見說有個外人到這賽桃源地面。先也疑他這路錯得奇怪,原來是那朗磚和尚先與了他這個符籙!你不記得當初生這孽障,你千愁萬恨,那和尚朝著你說,他日後有天生配偶;今日又是他引這人到來,只怕該是他二人緣分也未可知!」散人曰:「這都是些鬼話,那裡入耳!」清氏曰:「你一向最信那和尚的。」散人曰:「你怎便知道是和尚與他的?」清氏曰:「你想是氣昏了,不要盤我,看看這寫的字是也不是,就明白了。」散人半晌無言。
  清氏曰:「兒女婚姻原有個前定。若論那後生,也配得過女兒。如今不若還寫封書許了他,早完女兒大事!」散人曰:「我說你懵懂,真真懵懂到一百分了!你知他書中何意?」清氏曰:「書是你看,拆了書,打打罵罵吵了一日,又不曾念與我聽,怎麼倒來問我?他除了求婚,再有何說?」散人曰:「你說得好體面!他母舅坐鎮崤函,時懸金印。放著貴婿不做,來做你家的令坦?」清氏良久曰:「我明白了,取他書來。」
  遂將詩與來書攜進盈盈房內,曰:「這人小小年紀,中懷叵測,你不過錯路到這裡,我家怎生禮貌?不將好報,乾出這樣事來,倒還要來奚落人!」將書擲向盈盈曰:「他既做了山家女婿,誰還拿轎子來抬你?寫這東西來分什麼清白!」彩蘋猛然一驚。須臾母去。
  彩蘋將書展開。盈盈見書,神色不變。乃曰:「正慮他一身弔影,不知幾時得到,得此可稍寬懷抱。」彩蘋曰:「姊姊,這事真假若何?」盈盈曰:「口血未乾,石郎寧薄倖至此?這必是他語言漏泄,山家欲為聯姻,不知詳細,偽致此書來行離間,且冀回音,以絕石生入楚之念耳!」彩蘋曰:「姊姊當速作書以堅其志!」盈盈曰:「山使來,彼必不知,雖有書必不達。」彩蘋曰:「紅粉在前,錦衾既設,萬一柔腸中變,如之奈何?」盈盈曰:「金石之盟,決不因此而渝!」彩蘋曰:「我還想起一件,若果是石生差來,難道不該有書寄與和尚?」又看書云:「你看這字,也不是他的親筆。」盈盈曰:「也不在此。彼果與山氏成婚,只一往不返,誰能捉之使來?」縱然謝絕於我,書中但言『已贅山家」四字足矣,寧肯將燈前密約顯形楮札?謂侮我,則非深怨;謂自侮,則非下愚!」乃擲書曰:「此但可以愚黃口,少有知覺,斷不被欺!」彩蘋曰:「待我燒了他。」持書欲焚。盈盈止住曰:「姑存之以俟將來。彩綠說聽見山鴉叫,可可兒打我的身上。」彩蘋啐之曰:「你不要嘲笑人。」
  次日,散人謝使者。使者懇切欲求回音,散人曰:「已領來諭,但為我致謝足矣。」使者歸報山公。公以不得回音,無以絕生之念,連日尋思無計。會報木客反,事遂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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